深深一吸气。
一干将领们听了,倒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就连先前一直羞辱她的那一人也似酒醒,一把将她放开来。
事牵两国议和,又是章惕发话,谁也不敢再肆意妄行。
她身上没了钳控,这才慢慢地爬起来,拢袖擦了擦嘴角血迹,又轻轻地将蓬乱的发髻推了推,然后将破碎的衣裙一点点拉好,蔽住身子。
“过来。”
她听见他在上面唤她,便挪步回去,低着头跪坐在他脚下。
章惕道:“若是赜北朝廷肯赎你回去,你可还愿如方才所说那样一直跟着我?”
话中语气虽平常,可他字字如枪,逼得她无盾可挡。
他一定是知道的。
他方才看她的目光,试探她的手段,似恨非恨的神色,不杀她的理由……他一定是知道的。
她一直低着头低着眼,半天才小声道:“两国议和之大事,莫非将军一人就可独断?竟不须往报漠平朝中、奏请漠平皇帝陛下及商王殿下议决?”
此言一出,方才已平静了片刻的将领们又群情激愤起来。
有人冲她拍案怒道:“商王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得插手我大军境前诸事!我们将军何许人也,自然是想和便和、想打便打,不过区区四州赜北之地,岂用往报京中朝廷议决?!”
“对!”“正是此理!”旁边众人纷纷附和道,神色皆是骄躁难抑。
章惕低头看她,目光半是轻蔑半是玩味,“你真不愧是岑轻爵的双生妹妹。想拿商王的名号来压我?”
岑轻寒自然听得懂他话中深意,可她却假作不知,只是默默垂下头。
本只是浅浅一探,想看传闻中漠平商王姜乾与宣武侯章惕间久积宿怨一事是否为真。但没料他未作怒,倒是这一厅将领们的反应出奇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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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平商王姜乾,字尚坤,先帝胞弟是矣。
先是,漠平先帝册立皇长子姜偾为储,而太后久溺幼子商王,欲劝先帝改立胞弟姜乾,先帝怒而驳太后之议。此事本是内廷秘知,却不知缘何传至外廷,令漠平举朝皆知商王欲图储位、而先帝患其争位也。
显德二十四年春三月,先帝旧疾复作,病榻垂危之际却逢赜北趁势发兵、北犯其境。先帝因患大行之后姜乾与太子争位,遂以姜乾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令其挂帅出征,却不予其朝中禁军精锐,仅敕令南面数州厢军合为一处、受姜乾统辖,以迎战来势汹汹的赜北大军。
姜乾奉诏出征,然而天寒路远,未抵军前便染急疫,久居帐中、卧榻不出,一切军务皆委于左右都虞侯论处。两军尚未交战,漠平便折帅在营,赜北闻之军心大振,未及休整便派兵来袭,意欲趁机大败姜乾之部。
是夜漠平大营遭袭,正当人马方阵大乱之时,却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卒士头戴獠牙面具、披发驭马而出,直直冲入敌军阵中,惊得赜北大军人人惧骇,未及闪躲之时便见那人直取来犯大将首级。赜北众兵见主将已殁,夜火之中来者似鬼,其破阵之胆更是令人心惊肉颤,不由火速鸣金收兵。
而这个似鬼之人,正是章惕。
章惕自此一战扬名,被左都虞侯擢为五品校尉,并予其一厢人马,令其乘胜追击赜北犯军。漠平大军主帅姜乾虽卧病在榻,然而军中将士却因章惕骁勇善战而士气大振,与赜北大军交战中连胜数役,章惕麾下厢军遂以“鬼章”为号,一支轻骑劲旅一时间名震两军。
此后数战中赜北大军屡屡受挫,没能掠得漠平寸壤、反遭章惕领军直逼入境,当下遂号大军合师回朝、不与漠平再战。此役漠平大获全胜,商王姜乾名虽为帅,但军心所向唯章惕一人耳。
章惕与姜乾二人生罅之由,自是而始。
漠平先帝在京闻报,千里特旨,擢章惕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统边境十二州之军防事务,再拜宣武侯。
此诏一出,举朝哗然,人人皆知先帝此举是为掣肘姜乾在京之势,而借章惕之军中骁名以助太子顺利登基。商王姜乾奉旨归朝,途中忽闻上薨于京中,而太子姜偾奉诏即位,除旨特拜章惕为镇国将军。
新帝年幼,太后遂与老臣密议,以商王姜乾为摄政大臣,使居宫中,凡军政大事皆委于姜乾定夺,而后幼帝乃得具印除诏。自此姜乾在朝一手揽政,又以亲腹之将统领朝廷禁军,满朝文武皆畏其势,唯独章惕坐拥军功爵名、领军偏处边境、从未入京朝觐过新帝及商王。
商王姜乾虽然恨其恨得牙痒,却需赖其坐镇边境,便许其独断南面数州军务,免其边将连年入京朝觐之例。
章惕一张鬼面骇动天下人,倚仗前役之胜而大举出兵,于显德二十五年秋九月领军南犯,直逼赜北边境重镇陈州。时陈州守将望风而降,赜北未损一兵一马便折了北境第一重镇。
赜北皇帝垂老,遂依吴王肖塘之荐,以太子太傅岑峭远之子岑轻爵为帅,统兵北上抗敌。
显德二十六年冬正月,章惕麾下骑兵南进途中遭岑轻爵之部以鹿角阵陷败,未及回身调兵便闻陈州已被岑轻爵领兵速破。其后岑轻爵破祁关之险,连下漠平边境重镇雍、丹二州后乃策军回师,却在鹿邑洄曲与挥师而返的章惕阵锋相对。
两军快战速决,岑轻爵以奇计胜之,令章惕首尝兵败之苦。
此役后,章惕因败北而遭姜乾下旨罚俸减权,而岑轻爵却因大胜而被拜正四品轻车将军,权领赜北边地数军,以镇北境。
其后一年中,二国边境时有摩擦,虽无大战,可章惕与岑轻爵二人亦时有对阵,胜败之绩可谓平分秋色。
显德二十七年夏六月,漠平朝中除诏,令章惕缓兵筑城、以防为上,章惕遂收兵休憩、久未南犯。是年十月,岑轻爵振旅回朝述职,后被除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正三品至麾将军,被调往坐镇西北重陲容州。
二国自此战事稍停,而章、岑二人亦未再于沙场对决过。
……直到显德二十八年的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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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是有意试探。
章惕虽在北境肆行无忌,可他头上仍旧有个皇上,而千里之外的漠平朝中也仍旧有个商王。二国议和这等大事,她不信他真就敢一人做主。
只是她这话激起了章惕麾下将领们与姜乾多年来的积怨,而这积怨中又多多少少掺杂着他们拜岑轻爵所赐的旧恨,势必又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岑轻寒低着头,不知他的神色,遂不敢断定他的心思。
章惕沉默许久,忽而沉沉一笑,然后抬眼视下,开口道:“便依她之言,派个人往报京中,让皇上与商王遣人赴北境、与赜北来使谘议二国议和之事。”
下面众将愕然,却不敢有抗,只得遵他之令。
薛领抬头望了望他的神色,便起身上前,道:“属下还有一事要禀,烦请将军移步。”
章惕便站起身来,顺手将她一并拽了起来,搂在胸前往外行去,目光直率露骨,道:“此女不可亵贱,且让来使带回京去献给商王,聊表我北境军前忠君之心!”
众人又是一怔,转瞬又都反应过来,哗然大叹,高呼将军英明!
岑轻寒却僵了僵,随着他的阔步,踉踉跄跄地出了宴厅。
过门便是冷意逼体,呼啸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前方来路早已被雪覆没,银亮晶剔的雪芒一路无底,尽没于黑夜之中。
章惕压着她的身子,逼她一步步踩着过踝厚雪向前走,口中烫气又吹至她耳侧:“商王好色,将来若见了你,必会宠你至上,你该提前好好谢我。”
第五章 初锋(上)
夜里寒风绞着雪沫,一寸寸割过她露在外面的肌肤。
他这样掐着她的腰枝,她动不得,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冷笑了一声:“将军倒想要我如何谢?”
他一面答应着赜北来使议和一事,以她来换那三十万钱帛,可转头便将她反手献给姜乾,还好整以暇地叫她谢他?
但她多少是明白他的。
他此番率军纵掠赜北边境数州,擒她为俘一事已是军前军后人尽皆知,而她岑轻寒与赜北吴王肖塘之间的那点子事,这天下还有谁人不知?一旦她落入章惕之手一事被传至漠平朝中,可以想见漠平朝中会起怎样一番波澜,而她若想能保得全身,只怕亦是痴心妄想。
她若滞于这大营里,漠平朝中必会有人弹劾宣武侯章惕私存忤逆之心、与敌国罪眷互通有无。他虽是疑她身份,可却绝不会留她在军前以惹事端,若叫漠平朝中来使将她带回京去献给商王,倒可以叫姜乾找不出借口来趁机问罪。
他一向锐勇难当、势如锋刃,眼下正是大举进取、攻城掠地的大好时机,放她北上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力破容州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事。
倘是容州被他所取,赜北西面亦会彻失屏障,这一揽万疆的赫赫功勋只怕再也无人能及,到时候他章惕岂会再惧姜乾之势?
而她岑轻寒,亦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罢了。
想着,她又抬眼看他,却见他嘴角噙着抹嘲意,已是一言不发地盯了她许久,肩上早有落雪薄霜。
突然地,他毫无预示地伸手来触她的红唇,长硬的手指飞快一捻,抹去她唇边残存的血迹,这才戏谑地开了口:“你不怕冷,不怕疼,不怕我。”
被他手指抚摸过的地方,有如被放了一把烈火,一路烧进她的筋脉骨络,令她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细微变化着的表情,嘴角那抹嘲意愈发明显,“你是聪明。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便成了愚蠢。”
“将军!”
身后传来薛领的一声低唤,语气透着急促。
他这才放开她,“明日随我一道去见赜北来使。”
被钳制的力道一下子消失,她顿时有些站不稳,略有踉跄地退后两步,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带了薛领大步行去,任她一人随意去留。
逆光倒影,风雪愈大,她这才垂睫一咬牙。
想到薛领定是急着要报与他赜北遣使议和的相关细末,她心头便发起了急。是没料到他会叫她一道去见赜北来使,更不知赜北究竟是遣何人为使前来议和。至于那割土献金以换俘虏一事……
她闭了闭眼。
倘是此议为那人所出,那倒真是令她感到费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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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夜无事,惟寒风怒啸,至天明时,积雪已没门前二三阶。
早早地就有人在帅司中排布诸事,待赜北朝使入衙,岑轻寒便被带去前厅,列席座上。
诺大的厅中东西已被搬空,四处一片冰冷。
在几个貌似馆伴来使模样的军校陪同下,赜北朝使终于迈槛而入。
门外雪光刺眼,她微微侧头望过去,正对上来者探来的目光,她眼前一花,只觉此人容貌熟悉,可来不及辨清时,就已被人错开了身。
恰当此时,身后有人报曰漠平宣武侯、镇国大将军、南十二州行营都部署章惕至。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人却已被章惕的大手抓捞了起来,又被他端端正正地搂进怀中。
“将军!”“将军!”
厅中列位的数名将校纷纷行礼,章惕却无视在场众人,一扯袍摆入座,然后将她抱在腿上,开口道:“钦使久候。”
“不敢。”赜北朝使正过身子,冲他恭了个礼道:“下官乃赜北阁门宣赞舍人高遵穆,久仰将军英名。”
高遵穆。
她一直低着眼,耳边却传来这清晰的三字、这熟悉的声音,手脚一时间僵了下。
方才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竟然当真是他。
赜北千里遣使前来议和,所遣之人居然会是高遵穆!
……既然如此,那这割地献金以求和一事,定是出自那人之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