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惕抱着她,像是逗弄小猫似地以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脖颈,漫不经心道:“章某在边地亦久闻高宣赞之名,平日与僚属私论赜北朝中权重之人,高宣赞亦在其间。”
赜北朝中的阁门宣赞舍人并非是什么权重位高之职,可高遵穆这个宣赞却非一般人能小觑的。
作为吴王肖塘身边最为亲信依赖的心腹之人,他高遵穆之名确也为天下人所知,因而在听了章惕这一句似赞非赞之言后,他竟是微微笑了一下,利落道:“想来将军已知我朝王爷所请之议,下官也就不多赘言了。将军之部锐卒如云,敢问何时可得退军?”
高遵穆虽是请和,可语气却沉稳有加,说话时虽是身对章惕,可目光分明是凝视着章惕怀中的岑轻寒。
她就算不须看也能感觉出那束直视她不放的目光——
一如当初她人在肖塘身边时。
她心中默默在算,不知高遵穆离京北上之时,朝中是否已知章惕大败蒋煜一营之事……而那人之所以特意令高遵穆出使军前,究竟会否是因为得知她被章惕俘虏?
可却断不会这么快。
那此事便愈发有些蹊跷了……
正思索着,突觉下巴上的手劲猛地一重。
她微有吃痛,却瞬间回神,万分配合地埋下头靠在章惕的肩头,两只手乖巧地环过他的脖子,借势避开了高遵穆那坦然不加掩饰的目光。
章惕盯着高遵穆,大手不安分地从她衣下摸进去,语气闲淡道:“边境大事,非章某一人能决。某昨夜方拜表朝中,请派专使前来谘议和事。高宣赞还须多在丹州城中留段日子,待我朝国使来了,再议此事。”
高遵穆脸色没变,又问道:“将军既已往奏朝中,下官便只得留在丹州城中多候些日子了。只是不知这以金赎俘一事,将军以为如何?”
章惕嘴角咧了下,箍着她的腰侧过身子,斜睨着高遵穆,道:“所谓俘虏,惟她一人耳。高宣赞舍得以三十万钱帛换她一人?”
“王爷舍得。”高遵穆淡淡道。
章惕闻言重重挑眉,“好一个王爷舍得!”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将她搂得更紧,语气转作嘲讽:“想赜北地广物丰,三十万钱帛只由吴王一人说了算,割地献金之事直同儿戏——只是章某心亦贪矣,在这疆土钱帛之外,尚须你家王爷再加一物,章某才肯将她还赎与你。”
“何物?”高遵穆眉头微皱,嘴角也绷了起来。
她亦竖耳细听,不知他所要挟的是何等贵重之物。
章惕慢慢地,一字字道:“岑轻爵在世时的那一匹凌云骕骦马。”
高遵穆的脸一下子变得发黑,半晌无言。
她亦惊神。
凌云……
他竟是想要凌云!
眼前一模糊,仿佛就看见了凌云那如雪般的长鬃,耳边一轻鸣,仿佛就听见了凌云那熟悉的低嘶声。
心口忽然一阵窒闷。
思虑半晌,高遵穆才开口:“骕骦马一世一主人,纵是将军得了凌云,也未必能驾驭得了它。何况凌云被岑轻爵留于容州军前,眼下是在何人手中,那人又肯不肯交出凌云,实是难断。”
章惕低眼瞥她,转而又看高遵穆,冷冷道:“吴王既是只手遮天,连割地献金一事都可擅专独断,想来谕令容州参将岳华送马来此,不该是件难事。”
她听见岳华的名字,人又一僵。
“况且,”他微微一哂,“想那岳华跟随岑轻爵转战多年,定会想见一见岑轻爵这双生妹妹。”
高遵穆没料到他会知道凌云的下落,只僵着脸不吭声。
她缩在他怀中,缓缓地闭起了眼。
可他却突然附声在她耳边道:“岑轻寒,我说得可对?”
第六章 初锋(中)
岑轻寒一声不吭,垂眼垂头。
他看着她这模样,突然笑笑,冲左右喝道:“送高宣赞回馆!”
高遵穆嘴角动了动,显然是还有话欲说,可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两个军中校尉一左一右挟带了下去。
她也被章惕提抱了起来,出厅往后行去。
一路上积雪过踝,他的脚印一个个又深又大,未披挂甲胄的胸膛透着丝暖意,竟是格外稀贵。
她松松盘在脑后的长发没几步便散落而下,人被他抱得稳妥,一抬睫就可见他眼底未消的嘲讽之色。
这男人曾让她在帷幄之中日夜难眠,亦曾让她在万军之中身心俱焚。她曾与他在漭漭沙场之上列军对阵,哪一次不是兵马滚滚你死我活的较量?那千里之间的万般揣摩曾令她呕心沥血,他在战场上的任一轻令重策她都了如指掌,她甚至曾以为在这世上,他应当是她最了解的那个人。
可如今到了这战场下,她却发现他远非她能琢磨透的。
他的性情乖张难测,她纵是与他相处数日,仍是无法揣度他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今日他对待赜北和使如此不留余地,连肖塘的亲腹高遵穆都不放在眼中,无非是倚恃着连战连胜的余威,欺赜北朝廷此时边将无力,北境东西中三路竟无一人可挡他麾下大军进犯之势罢了。
一想到此处,她的心头便窜上来一把火。
倘使朝廷发容州屯兵,纵无岑轻爵帅军英锐之名,可岑轻爵的旧部骁将又岂会如符淮、张克用等人一般视漠平大军犯境而不顾?!
眼下容州屯兵非但无用武之地,反倒要让岳华将凌云送来漠平军前——只为乞和,这分明是他章惕羞辱容州兵马、岑轻爵旧部的上好手段。
更何况,他的目的又哪里会是如此简单?
在她兀自乱想时,他已将她抱回了房。
门板一开,寒风顿时将屋中火盆细焰吹得乱颤,她甫一落地便转身张眼打量他,风撩眉眼,带起一片薄雾。
他未进屋,在门外背风而立,隔着一道门槛看了她许久,才从外面重重一合门。
随着门环两声清脆震响,她才陡然回神。
这才发觉她脚上的一双薄履不知落到何处去了,此刻脚底冰凉得紧,再一忆起他方才临走时的那束目光,心口亦跟着凉了下。
倘是凌云真被送至此处与她厮见,她可还有任何退路?
而岳华一旦得知她在章惕手中,那是就算拼尽一身一命,也一定会来的。
·
接连数日,都不再得见章惕一面。
岑轻寒独居一室,虽是日有三餐,人也可在府院中自由走动,但却罕见章惕麾下几位亲将,更是无人告与她他的行踪。
因知自己的俘虏身份,能得如此善待已是不易,因而无人告与她,她也就不主动相询,如此过了十多日,才见薛领回衙,继而被告知章惕乃是领了五百亲兵北回,去雍州城内重调兵马,还须三日才能回来。
薛领会告诉她此事,着实令她大大惊讶,一时又有些防患起来,不知这会不会又是他欲使的什么手段计策。
高遵穆尚被他留在丹州城内以待议和,他却光明正大地返身再布兵马严阵,这哪里像是有一点议和的诚意?
可薛领此言若是骗她,那他这段日子来又是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然而才过了一日,城中便传来了赜北再次遣使前来的消息。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岑轻爵生前旧部、容州团练使、参将岳华,与他同来的还有岑轻爵在世时的那一匹名誉四海的凌云骕骦马。
此事登时便令屯驻于丹州城中的漠平大军群情震动——
岳华勇猛好战,在沙场上素有黑面夜叉之称,多年来跟随岑轻爵在北境军前效力,领兵与章惕麾下大军厮杀无数,手中不知沾染过多少漠平将士们的鲜血;而岑轻爵的那匹坐骑凌云,更是当世罕见、天下无双,又有哪一个爱马之人肯不钦羡?
章惕早先虽已拜表朝中,可漠平京中迟迟未见遣使前来,而章惕尚未回城,薛领便使岳华与高遵穆同留候馆,待章惕回来再议和事。
翌日天色刚亮,帅司内便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岑轻寒一听便警醒过来,匆忙穿衣之时,薛领的声音已从门外传了进来:“将军提前归来,此刻刚至城下。将军欲见岑姑娘,还请姑娘速速去右院耳房候将军之驾。”
她轻声应了下来,眉头却蹙了蹙,穿衣的动作也有些迟滞,静坐着想了片刻,才拢起长发弯腰拾鞋。
出门时,远见天边一轮金环斜挂,冬日里暖阳难得,四下枯树枝丫上雪珠凝亮,颗颗剔透。
风却仍寒,她抱起双臂慢慢地走,凝神细听院墙那边传来的动静,待走过穿廊时,忽见不远处有道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步履如飞,健劲如松,纵是只有这匆匆侧首一瞥,她亦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
当下心口涌血,竭力忍着没再回头去望。
东面远处隐有高遵穆的声音飘来,继而又有漠平军校们的谈笑声,想来是因章惕回城,由薛领特召赜北来使入衙议事。
她足下一下子走得飞快,三两步就绕过廊头,走进右院,正待要入耳房时,忽闻身后一声急喝——
“岑帅!”
她整个人在刹那间僵住,猛然回头,就对上岳华一双急火四溅的眼。
胸腔被这重重二字一把撕开,无数鲜血淋漓的记忆接连不断地喷涌而出,似有沙场焦土热风滚过身周,呛得她瞳底骤红。
岳华急迈一步上前,喉结上下滾了滾,额角竟然沁出汗粒,像是有一肚子的话欲对她说,可却不知该要先说哪句才好,咬牙半天才吐出短短几字:“岑帅安好?”
她心口一阵巨颤,顾不得问他怎会出现在此处,只飞快道:“你既为朝廷钦使,如何能够随意肆行?速回前面正厅,休要再与我多言!”
岳华双眼充血,直声道:“末将肯为钦使、带凌云越河而来丹州城下,无非只为见岑帅安好!倘使当初岑帅听末将一言,不曾奉旨振旅回京,今日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容州五万兵马,将士血骨连命,岑帅如何忍心!”
岑轻寒蓦然转身,冷冷道:“章惕驾至城外,弹指便至衙内,你当真要与我在此处纠论此事?”
“岑帅!”岳华一下子发起躁来,不顾身后越来越近的人声,“吴王当初矫诏下旨、对岑家一门痛下毒手,定是军中有人先行报信,末将与曹都统连月来着力彻查,却始终未得线索。”
她脸色凉漠,开口截断他的话:“章惕之前北回雍州再调重兵,当是意欲集军以伐陈州,或有正兵先发攻城、奇兵蹑其后而左右打援之计。你既已将凌云送至丹州,议和之事便只管丢给高遵穆,莫要与章惕又起冲突,切记要速回陈州力统城防诸事,休要让漠平大军再占先机。”
岳华见她只顾此事,不由急道:“岑帅却将如何自处?”
“我自有思量。”她声音转轻,“唯有陈州不破,肖塘才会有所忌惮,而北境方能保得一隅壁障。此话你须得记清楚了。”
说完,她见岳华犹自杵在原地不动,便厉声低喝道:“走!”
岳华双拳紧攥,回身欲退,却又滞足,低声道:“北境天寒,岑帅背上旧伤须得多加小心,莫叫再痛。”
言毕,他才狠心一撇眼,大步流星地飞走回去。
她不敢多望岳华背影,亦是回身飞快地走近右院耳房前,深吸一口冷风,定了定心神,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黑洞洞一片,她一边伸手去摸窗沿上的火折子,一边飞速思索着,待章惕一会儿入衙后她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不去再见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