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耗子与老鼠
不意一人陡然地笑了起来,冷峭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假到这个地步,我算是服了你们!”
说话的人是唐非鱼。
他在山岚暮色中散发飞飘、飘飞。
他的眼色在浓暮残霞和飘扬四散的乱发中,依然很冷。
很狠。
很歹也很毒。
“谁是猫?”米苍穹故意问,“谁是耗子?”
“死的是耗子,”唐三少爷捂着胸,“哭的当然是猫。”
高小上望望方应看。
方应看望望高小上。
毕竟还是方应看先说话:“你居然说我义父是只老鼠,你也不怕雷殛电闪?他人虽殁,别忘了他的支持者甚众,徒子徒孙也多得很哪!”
唐非鱼的胸襟也沾着血,绚烂如花,在入暮里依然惊心,“我才不怕!他已粉身碎骨,而且,他是给他的徒子徒孙支持拥护者所诛灭的,我有什么好怕?我笑的是,你们既暗杀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态,故意要流几滴鳄鱼泪自欺欺人,看了恶心!”
高小上对方应看笑笑,“他是说我。”
方应看淡淡地道:“他是说我们。”
唐非鱼冷冷地道:“一只耗子一只老鼠,我两只都说,两个都骂!”
高小上道:“但刚才你也一样有份下手杀巨侠。”
唐非鱼冷笑道:“我杀他,是因为我既在‘有桥集团’吃这口饭,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人家我杀谁便杀谁——何况能参与杀方巨侠这等人物,当然是我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也是我的荣耀——我可不像你们,枉了巨侠的信任和看重,用这种卑鄙手段来害他!我看他是死不瞑目。他不是死在敌手,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任怨挑衅地问了一句:“那你可有意思为方巨侠报仇?”
唐非鱼陡然地笑了起来,他在笑声中话语仍依然冷峭深沉:“为他报仇?为什么?我本意也要杀他!像他那么样的一位巨侠,早已升上神位了,可是他偏仍清醒,还要管事,谏天子勿要荒淫误国,上疏皇帝要废除奸佞,又奏请禁军加强操练,又议请大将与军队之间应多加相处,掌有决断权力。这样一来,有油水捞民脂刮的,包括从中榨取军费的,都要杀他。如他是别的大侠,只顾在武林中争名夺利,打擂台当盟主,咱们‘蜀中唐门’才不管他。或他早些声明不斗了、退休了、金盘洗手了,咱们一样奉他为祭酒三公都行,可他领导绿林、统合武林,做这干那,老是为国尽忠、为民除害,我们唐家堡的人若不是早些协助你们翦除他,只怕迟些儿他要来铲平我们姓唐的了。——我初不了解小侯爷为何在杀巨侠行动里却先要我向他自己动杀手,且言明不追究、只管动手无妨,原来是计中有计,如果没有这一下阵前变阵,移花接木,方巨侠也不致掉进鼓里,眼花缭乱,到底中计了。”
“小穿山”听到这里,一面还惊魂未定,一面正在抹揩残肢碎肉的余骸,一面忍不住好奇,问:“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小侯爷为什么要在此计划中,下令我们先向他出手,且出手要愈重愈好!”
高小上道:“这叫混淆视听。”
米苍穹接道:“方巨侠绝非昏昧,他就算不防小侯爷会杀他,也不见得对唐三少爷和我们全无防备,所以,你们一旦向方小侯爷出手,他反而以为我们是合谋杀他们父子,他就会护子情切,不惜全力出手,救助小侯爷,那么,小侯爷才能动手得利,而你们在一击之后,再向方巨侠痛下杀手,便才有可乘之机。”
方应看居然一点也不惭愧,居然还颔首补充道:“所以,你们对我的出手,下手要重,同时也要下重手,因为义父绝不是个易受骗的人。”
胜玉强的样子,完全是心服口服,叹为观止,这时才说:“小侯爷真是明见万里,高深莫测——开始时下令我们不必理会,尽管下手无妨,我真是不明所以,只有惶悚的份儿哩,现在始知妙在何处,高在哪儿,实在是望尘莫及。”
唐非鱼冷笑道:“既然用计那么毒,谋虑那么深,又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方应看只淡淡地道:“我对他也是有父子情的……”
唐非鱼一句话“杀”了下去,“那你又杀他?”
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杀了他,他仍享有盛名,人们还会追思他。若我现在不杀他,他就会碍着我们的路,也碍着大家的路,有日他老了、昏了、昧了、庸了,偏生又老不死,那时,谁不憎他?谁不恨他?现在我杀了他,还会念着他,也会常常感激他的好处,追悔自己下手太狠呢!他这样的巨侠,还是早死早好。”
瞬间寂灭(3)
唐非鱼嘿声冷笑道:“这么说,你杀他还是成全他了。你真有孝心!”
方应看居之不疑道:“至少,他这一死,足可令侠名不坠!”
唐非鱼似笑非笑,“那你真是伟人胸襟,玉成美事。”
“你别为死人悲愤,”方应看也坦然受之,只加了一句,“伟大的不只是我,还有他。”
3.两粒老鼠屎
他说的自然是“乱世蛟龙”高小上。
“他?”唐非鱼自凌乱的长发里用冷毒的眼神盯了他一眼,甚狠。“听说方巨侠的兄弟朋友,无一不是武林栋梁,家国精英,你和他,两位真可算得上是‘金字招牌’的白米缸里的两颗老鼠屎了。”
“老鼠屎?”高小上听了,不怒反笑,“如果我和小侯爷是两粒老鼠屎橛子,那必然是很大的两粒了。”
“不但很大,”唐三少爷这一口咬实了还不松口,“还很臭。”
“我们这两粒新鲜出炉的老鼠屎,自然又大又臭又显目,”高小上浓眉下的眼睛眯成一线,难得第一次流露出少许得意来,“只不过,目前为止,可是人人都以为是‘黑光上人’受蔡京指使,连同‘金风细雨楼’的高手狙杀了方巨侠——他的死可跟我无关。”
唐非鱼冷笑道:“你这是以血手强遮天下目了。”
高小上嘴边微微挂了个笑意,游目睃视方应看:“这可是我跟小公子共同的默契——要真追根究底,查出来巨侠之死是‘蜀中唐门’一手造成的,只怕你们门里麻烦也不少罢?也不想结这梁子吧?”
“我是想成大名,”唐非鱼冷峭地道:“我可不想成了众矢所的,只成了笨名。”
“那就对了,”高小上的眼睛更眯得眼波荡漾起来,“所以,在此地诛杀巨侠,我们是成大事不留名,做大事不求功,干好事不露面——谁要是说出来,谁都没有好过,这也是我和小公子共同的默契。”
“对对对,”方应看拊手赞同,不过随即也满脸纯真可爱地笑道,“如果要说出去,还是‘小诸葛’比我还要承担不起。”
“哦?”
高小上知方应看话里有话,但一时却还没弄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义父是个名重天下的人物,一旦他受了伤害,必定人神共愤,杀害他的人就会为武林正道所不齿,报仇的人必多,不易在江湖上立足。”方应看悠悠地道,“我跟你却不大一样。我坐镇京城,侯爷之位是来自皇帝的封赐,‘有桥集团’主力在皇戚嫔妃、太监内待,以及我和米公公所组合招攒的人手、高手,跟义父的原班人马、直系弟子没有太多挂钩,所以,就算万一他们得悉义父的死因,又能奈我何……但你可就不一样了……可大大的不一样了。”
高小上听着听着,半低着头,好像还不无笑意,仔细察看,才知晓他的笑容已一早就僵在那儿了。
任怨搓着染血的双手,但此人把握时机丝毫不因伤痛而稍减,接了方应看的话:“小上哥则不同。你一直替方巨侠代办‘金字招牌’庶务,而门内弟子,多是巨侠门生,不然也因是巨侠的私淑弟子,为其感召而结合在一起的人,如果他们一旦知晓是你下手杀巨侠的,我看,不但你的门主当不成,就连站稳脚步也成问题,而且……”
这次到任劳把话接了下去:“岂止无法立足,连活下去也成问题!”
高小上脸色一变。
方应看佯作喝止:“任劳,你废话忒多!高师兄而今已非昔日小高,是快当上今日门主的一代蛟龙了,你这般跟他说话,也不想在武林混下去不成!我们与小上兄既然一齐动手,有什么后果自然一起负责,不到生死关头,岂会任由他独对群雄剿讨乎!”
“今天的事,究竟如何,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体会于心。”任怨也故意倒打一耙,“何况,小上兄如此深不可测的武功,又精通各种暗杀谋害之法,旁人、同门有意翦除他,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夏虫语冰、雕虫小技而已。”
任劳一面抚摸着自己受伤的肋骨,一面却咕哝道:“那也不见得。这世上没有人是打不败的,没有人是杀不死的。”
他这一语反驳,连一向欺侮他已习惯的任怨也觉甚诧,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斥他什么。
只是在暮色中高小上脸色阴晴不定。
这也难怪,方应看跟任劳、任怨三人一唱二和,言下之意,甚为分明:
虽然大家一同合谋杀了方巨侠,但方应看远在京华重地主持“有桥集团”,其门众弟子体系与巨侠门主纠葛并不密切深刻,而且他又因袭继承王侯诰封,深得内戚太监支持,一般草莽之徒、江湖好汉,这真撂不下方应看的台——但高小上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