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生产的痛苦,对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么可怕的酷刑!当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没能为她分担那漫长而剧烈的痛苦,没能抚慰她对死亡的恐惧。

  天哪!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

  为了取悦人主,李延年强迫阿妍从小就束腰,以保持体形。乐府那些束过腰的舞姬,日后大多会遭遇难产。阿妍对他们来说,本来就只是博取荣华富贵的一件工具,一个是皇子外甥,一个是后妃妹子,谁更能保障他们的长远富贵?他们当然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对李延年说过,绝不会坐视阿妍陷入危险!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黄泉之时!

  我颤声道:“阿妍……她……就这么走了?”

  随太医叹道:“夫人产后失血过多,脉象虚弱,我立刻给夫人开了药调理,好好将养的话,还是可能复原的。可自从那边传来消息,说单于尽诛汉使,她便不再服药。我开的药,她都偷偷倒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鹊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别激动,真的不关我事……”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阿妍她、她是自己……”

  随太医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详。我也没想到夫人的死志如此坚定。也许、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视感情超过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手一松,长剑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随太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说出来也许能让你好受点。夫人去世后,陛下找了个方士为她招魂。听说施术之时,果然见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颜不异于平时。生死之事,谁知道呢。卫君,你还是……节哀吧……”

  我在长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坟茔,避开守墓官吏,远远地大哭了一场。

  那长眠在黄土下的女子啊,当年她在乐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娇弱的兰花在风中轻颤着开放,我暗暗发誓今生要保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伤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给她造成了最大的伤害,直到她孤独地长眠于地下。在黑暗的永巷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要挽留什么,却只是抓在了无尽的虚空里。现在我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伸出双手,依然挽留不了什么。

  我空负一身武艺、满腹文章,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种痛楚,锥心刺骨,何以复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跄跄地回家,却发现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废墟。

  原来,在我出使期间,李广利唆使乡里无赖向朝廷“告缗”。一夜之间,我家倾家荡产,家产、奴婢、田宅尽皆没官,老父活活气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支撑崩塌了。

  朝廷的“告缗”制度,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噩梦会落到自己头上。

  朝廷向来重农抑商,商人冒着亏本的风险,千里转运,流通货物,调剂有无,却被朝廷视作不事生产、坐致千金,因此课税极重。自今上即位,边境多事,开支浩繁,针对商家的苛捐杂税更是无孔不入。钱二千一算,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贾,车船是商人谋生的必需工具,犹如农夫必需的耕犁,学者必需的刀笔。这样征税就意味着,如果你遵守法纪,拼死拼活都只是在为朝廷的税吏干。商人雨雪阻路、货物毁损、途中遇劫、倾家荡产,朝廷不会伸出丝毫援手,而你冒着种种风险所获的盈利,朝廷却绝不会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贩运,又只能眼看着奔波劳碌一生而得来的财产逐渐减少,坐吃山空。总之,你几乎找不到一个办法来保全自己来之不易的财产。所以,算缗从来没有人愿意如实缴纳。违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杨可推行“告缗”,利用最赤贫的民众对财富的渴望,鼓励检举,瓜分富室。一时之间,杨可告缗遍天下,告发者络绎于途,投机取巧的乡间无赖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创业者倾家荡产。朝廷获利亿万,府库充盈,修上林苑,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壮丽宫室树立起来的背后,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产,民间不事蓄积,无心创业,百业凋敝,物价腾贵。

  我站在家园的废墟上,明白自己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有当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才会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雄心壮志,怎样的文才武略,无非都和蝼蚁一般,随时可能被权力碾压得粉碎。

  我潜入李府,李广利已高升贰师将军,到西域逞威风去了,我只找到了李延年。

  当时李延年正在内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撑着下巴,两眼发直。看得出,那琴已经很久没动过了,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李延年看见我,吃了一惊。

  “你、你还活着?”他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我说,“真是遗憾,让你们失望了吧?”

  这时,李延年做了一个让我吃惊的举动。他不逃不躲,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道:“卫兄,求你帮帮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阴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延年哭丧着脸道:“陛下叫人给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杀了灭口,还、还叫人用朱砂画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干什么。照这样下去,我们、我们李家迟早要出事……”

  我看着李延年,此时的他,脸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不久以前还不可一世的暴发户。

  我冷笑道:“直到现在,你所关心的,还是你自己的祸福!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伤害?!人若死而有灵,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还指望她显灵,在陛下面前替你们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着我的衣服下摆,道:“不,不!阿妍她、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她临终前还托陛下善待我们兄弟的。卫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里一直有你,这是天大的危险。你被捕下狱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为你求情,请陛下看在你曾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这、这要换了个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两人都会被碎尸万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没杀你。陛下实在是太爱她了。越这样,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们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宁。我、我只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牺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为是在为了你而辗转煎熬,自以为是苍天佑我大难不死,却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换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爱过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面儿上,帮帮我吧!”

  我咽下一口泪,长出了一口气,道:“要我怎么帮?”

  李延年拖着我的衣服,急急地道:“听说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面镜子,陛下把镜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设法让那里的守卫离开一小会儿。你、你身手那么好,天禄阁密室都能进,八成也能进那里。求求你,帮我劝劝她,让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爱着你,她、她会听你的……”

  我看着李延年,只觉得这个人可鄙又可怜。我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对这个无耻小人的厌恶,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时,你调开柏梁台守卫。”说罢,便转身离去。

  这个人不值得我杀,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李延年在我身后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爱着你的。她曾为你剪过一缕头发,不知藏在哪里了,我搜过,没找到,一定是给了你了……”

  ◇◇◇◇

  深夜,柏梁台上北风呼啸,我拿到了那面石镜。

  石镜背后铭刻着八个奇形怪状的文字,那是一种极其古怪,但又是我无比熟悉的文字——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和这种古文字打交道。

  这正是孔府古简上的那种文字!

  看到这石镜的瞬间,孔府古简上那许多曾经让我难以索解的、毫无头绪的片段章节,忽然一齐清晰了起来,仿佛一道雪亮的雷电劈开漆黑的天幕,照亮了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

  那无数不解之谜,都起源于一起离奇的事件:“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直以来,史家都以为玄鸟生商只是先民们编造的神话。事实上,欺骗与伪造是今人的惯技。上古小国寡民,人心淳朴,那首诗,是先民们对一起奇异事件的真实记录:商王族的祖先,是乘着黑色的大鸟从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种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后人在世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默默地繁衍扩张,终于在成汤时征服了天下。

  玄鸟族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他们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风唤雨、遣神役鬼。

  商汤刚刚灭夏时,人们对于这个出身离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虑。这时,一场空前的旱灾发生了。长达七年,滴雨不下,百姓濒临绝境。商汤展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巫师的神奇法力,他亲自作法,祈来了一场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们死心塌地地归顺了他的统治。

  玄鸟族顺利地统治了这个世界长达六百多年,远远超过夏和西周。他们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强的巫师,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如鱼得水、难逢敌手。如果不是商纣王那极端的暴虐,也许他们能统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纣胜利之后,依然对这个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前朝极为忌惮。慑于前朝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面前对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贵族表示尊重: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还把商朝遗民封给纣的儿子武庚。

  一场“三监之乱”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得以平定,只此一端,便可见玄鸟族的影响力。

  三监之乱,是玄鸟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次反扑。变乱之后,商朝王族只剩下为人小心谨慎的微子,作为周朝宽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来,封于宋国。

  到这时,周才开始毫不掩饰地对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毁弃,历史被篡改,语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费尽心机要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个朝代时,民间出现了“受命者”的传说。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灭亡,并不意味着玄鸟族气数已尽。在久远的未来,在玄鸟族人中,终会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鸟族的嫡系后代,他有着比成汤更强大的、甚至接近玄鸟族始祖的异能!

  玄鸟族人把包括这个大秘密在内的许多预言,编进歌谣,暗中传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毁,但口耳相传的歌谣很难被彻底禁绝。

  这些歌谣语义含混、用词隐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无法明白这些商遗民在唱什么,他们只能把这些诗句记载下来,存放在王室密档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散居民间的商遗民在周强力的同化政策下,终于慢慢遗忘了他们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渐渐淡忘了洛邑守藏室里那些蒙尘已久的危险文献。

  孔子,是宋微子的后代,他好学、上进,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理。他为当时世道的乱象感到焦虑,希望从上古三代的文献中找到药方,医治这个混乱无序的时代。他猜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制度,所以才能如此统一和强大。

  战乱使周王室许多珍藏的文献流散了出来,包括那些失传了的玄鸟族预言诗。孔子很感兴趣。

  努力钻研,加上潜藏在血管深处的玄鸟族的直觉,使孔子读懂了这些诗句。

  他被真相震惊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真是一件无比讽刺的事。孔子曾比谁都重视华夷之辨,如今,自己却属于一个比夷狄还要遥远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惊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险。

  天下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将置周家于何地呢?在来自上天的玄鸟族面前,人世所有的统治者都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僭主。

  孔子决定,将这批古简继续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现以前,揭开真相只会招来大患。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足以使所有拥有玄鸟血统的后人被赶尽杀绝!

  孔子将古简砌进墙中,为防不知深浅的后世发现者将古简当作废物丢弃,孔子连同一件祖传珍宝——一面从微子时代就传下来的商朝古镜和古简放在一起。

  在这段时间,他还编写了《诗经》,把线索留在了这公开传世的经典中。孔子为人,最重视等级秩序,却偏偏在他亲自编定的这部《诗经》里,将俚俗的民间歌谣《国风》居前,贵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贵为宗庙清音的《颂》反而居末。在三颂的顺序上,又将《周颂》排在《商颂》之前。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错误,正是孔子煞费苦心之处。

  他既怕藏书被统治者发现,又怕留下的线索不够多而使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遗忘。《诗经》这明显错位的编排,总有一天会启人疑窦。只要人们把目光放到那本该排在诗集第一首的诗歌上时,就接近真相了。

  《商颂·玄鸟》,是所有秘密的开端。

  幸运的是,经过漫长的岁月,古简终于被发现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镜也随之显灵。

  不幸的是,石镜显灵的过程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方士打断了,这个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踪的鲁恭王门客。他不是被鬼神吓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场的所有人里最镇静、最有心计的那个。他一眼就看出石镜是“闹鬼”的关键所在,并在那极度混乱的一刻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走石镜!

  少翁赌赢了。

  “闹鬼”也是一种本钱,如果使用得当,可以换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少翁也赌输了,替谁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权威,就在于生杀予夺,在于对人的生命的最终控制。

  可现在,却存在着这么一种力量,一种不为你我所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死亡也无法叫人形神俱灭!

  想想看,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作为帝王,他控制了活人的世界,可现在,却有人能控制死人的世界。

  如果这面石镜和古简的存在泄露出去了,会发生什么?

  皇帝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权限,严刑峻法的威慑将荡然无存。于是,过去被死亡的恐惧压制着的一切野心、蠢动、不满、愤怒……会在一夜之间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