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如此可怕的威胁出现在皇帝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并用朱砂魇镇阿妍!权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爱阿妍,但更爱皇权。
◇◇◇◇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风彻骨,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把烈火。我俯瞰着暗夜下连绵起伏的万间宫阙,把石镜紧紧贴在心口,轻声道:“妍,我们走,一起走!我要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放火烧了柏梁台。
站在长安城外,回望着远处熊熊燃烧着的柏梁台,我放声大笑。
长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圣地。
谁能想得到,这堂皇俨然的文明背后,充斥着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阴险、如此肮脏的东西。
长安,你欺骗了我全部的梦想,毁灭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从怀中拿出一枚浅黄色的佩帏,佩帏上的燕子在冬夜凄清的月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少女的青丝的光泽。
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飞的燕子,吻着我的阿妍的发丝,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泪在我心里汹涌奔腾,但却流不出一滴。
从现在起,在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找到那个神秘的玄鸟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无所不能的玄鸟族的力量,将一切全都推翻重来!
我收起佩帏,圈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会倾尽他所有的权力,来阻止真相扩散。要和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帮助他最大的敌人。
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利用尚未缴还的官传符节叩关出塞,来到匈奴——这个我曾经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时间派郎中令徐自为率军北上,沿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严密盘查所有往来于胡汉之间的人员。
我只要哪怕晚一天到达边境,便很可能出不了关。
我侥幸逃出生天,却无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们遭到了缉捕,后来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余口全部被杀。
其实,从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石镜和古简的存在,能证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毁当今统治者所有关于受命于天统治万民的无耻谎言!我既已知悉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我义无反顾地投靠了匈奴单于,为他出谋划策,对付汉朝。
我在李延年府时,看到过一份关于受降城修筑进度的密报。李家的手伸得太长了,几乎所有有利可图的工程,他们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贪婪给我提供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朝廷秘密联络匈奴左大都尉,准备里应外合,进攻单于。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筑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灾,冻死牛羊几十万头,实力大损。如果不是我,也许汉朝真的已经里应外合,灭了这个心头大患。
我助单于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使赵破奴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我赢得了单于极度的信任和重视。他要封我为王,并让我自己挑选封地。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单于十分诧异。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为偏远寒冷,一直以来都没有匈奴贵族愿意去。他诚恳地建议我换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他说,我可以选除了单于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驻牧地。
但我坚持选择丁零。
单于有些无法理解。他封我为丁零王,但对我说,如果后悔,可以随时提出,他会为我调换。
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选择。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东北留下的迁徙足迹,朝鲜来自秽貊,秽貊来自夫余,夫余来自北夷,那么北夷呢?他们是哪个民族?他们居住在哪里?
董仲舒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东北诸夷都相信,他们死后魂灵会回到辽东西北数千里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所在地。
那里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顺着这个方向继续追查,发现这一带有浑庚、屈射、丁零、坚昆、薪犁等部。我到处探听,求教各部的巫师,询问当地的老人,然后把范围缩小到北海一带。
阿妍曾对我说,在他们白狄的传说里,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帮助下,与情人远走高飞。这故事显然有玄鸟传说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带能找到更多关于玄鸟族的线索。
我在天禄阁看过《山海经》一书,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钉灵之国,其民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
当我看到这段文字时,立刻被其中的“玄鸟”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手不释卷,天天在琢磨这部书。孔安国发现后,还严厉地教训了我一顿。他以为我是出于猎奇之心,沉溺于那些毫无意义的志怪文字。
孔安国和董仲舒一样,都是严谨的学者,不屑去看那些无可稽考的齐东野语,其实,答案有时就藏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传说中。《山海经》最早只是地图,出于夏禹之时,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图绘天下地形,以便划分疆域、确定贡赋用的。图中许多奇兽异人,本是夏禹所做的关于当地部族的标记。后人根据图画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状,却已不知那形状本身的含义。到后来图画失传,仅剩文字,读来更是不知所云了,世间遂以为此书只是一部毫无实际价值的猎奇之作。我是一个对中原文明充满好奇的异族人,没那么多成见,反而从中看出了许多可信的细节。
书中的“钉灵之国”,不正是丁零吗?匈奴丁零国正是在北海边。因为气候严寒,当地部民出行以兽皮裹腿足御寒。当年大禹在图画上如实地画下这装束,却被后来的书写者误看作长了双马腿,以至留下了什么“从膝以下有毛,马蹄善走”这样荒谬的文字。
这段《山海经》提到“玄丘之民”,而相传简狄遇到玄鸟时,正与女伴沐浴于一个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请封丁零之后,果然在北海发现,这海里有种大鱼,豹首鱼身,灰黑色,看模样极有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玄豹”。
丁零一带的部民极其崇拜鹰神,出行、婚姻、丧葬,都要祭拜鹰神。但见有鹰高飞,便以为吉兆。当地部民传说,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鹰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结合,诞下世间第一位“珊蛮”,能呼风唤雨、起死回生,通晓古往今来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师的祖先。显然,鹰就是燕的变形。在匈奴,几乎每个部族都说巫师是某一种鸟类的后代,有说鹰隼的,有说燕雀的。
在诸胡传说中,最具神通的鹰神后代被称为“引路者”,含义不明。我认为,胡人传说中的“引路者”,极有可能就是古简中的“受命者”。这“引路者”能够引领他的族裔找到那条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发投入地去寻找“受命者”。我利用权力,遣人从中原搜集了众多史籍文献,废寝忘食地钻研,加上在这里探听到的种种传说故事,互相印证,去伪存真,终于渐渐拼凑出完整的玄鸟故事:简狄,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称“狄历”,就是丁零的古音。简,本意是挑选。她是狄历部落选出来,进贡给中原帝喾的妾妃。
简狄在远行之前,和两名女伴在家乡神圣的“玄丘水”沐浴净身。正是在这即将离开故土、远嫁中原的最后一个日子里,神秘的玄鸟从天而降。
没有人知道,玄鸟为什么在这个世界的万千众生中选择了简狄。或许作为精心挑选出来为帝王准备的美女,简狄的身体和容貌拥有孕育完美后代的条件。或许是淳朴简单的戎狄民族,比起当时已经初具文明的华夏族,更能容纳异族的血脉。也有可能没那么复杂,玄鸟选择简狄,不过是因为简狄是它来到这个世界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子。
玄鸟对她做了什么,现在很难推断,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简狄吞食了一枚鸟蛋,或者类似鸟蛋的物体,导致她莫名其妙地怀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简狄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
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当她进入中原宫廷后,秘密终于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当然使她遭到最严厉的盘问审讯。
这个少女关于神鸟的供述令审讯者半信半疑。
他们追问神鸟的来历,简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个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但不姓姬,赐姓子,以示食鸟卵而生。
帝喾宽恕了这个得到神灵眷顾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愿承认,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们故意贬低玄鸟的来历,把“天狼”说成“天狗”。
而简狄的家乡,因为连文字都还没有,只能用图画记录史实。石匠把简狄所说的离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简狄手托玄鸟蛋,向人描述玄鸟来自天狼星的事实。
然而,岩画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在漫长的岁月中,它最终被居心叵测的中原人曲解为荒唐的“犬戎”故事。
鸟蛋成了蚕茧,天狼成了天狗……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来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个“受命者”——或者说是“引路者”,然后奉他的旗号,集合起一支拥有神力的大军,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纯净的、由神祇族统治的世界!
怎么样,愿意帮助我吗?李陵。
第六章 受命者
“那么,”冰屋里静了很久,李陵才开口道,“你认为他就是‘受命者’?”
卫律道:“不错。”
李陵道:“是什么使你认为是他?”
卫律不答,只从火堆中抽出一根一头燃着的柴棒,在地上揿熄了,然后用那烧焦的一端在地上画写起来。
李陵站起来走过去看,只见卫律在地上写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有客南来,绍续成汤。
受命者谁?仲子武王。
起死回生,乃知玄黄。
言旋言归,复我家邦。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冥水汤汤,天命茫茫。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李陵道:“这是什么?”
卫律道:“这是你们皇帝费尽心机要得到的天机,是古简中关于‘受命者’最直接的记载。我在那边时就已经完全识读出来了,我相信我的老师孔安国也读懂了,但我们都没说。其实,这首诗在现今流传的《诗经》里也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被拆散打乱,隐藏在不同的诗中,完全认不出原文了。比如,第一句‘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在今天世传的篇章中,成了描写银河星汉的语句,托物起兴而已。其实,‘维天有汉’,不是天上的河汉,而是指‘受命者’出现的时间……”
李陵道:“汉朝?”
卫律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结果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弯路。‘有客南来,绍续成汤’。客,是指使者。接替成汤大业的,是来自南方的使者。玄鸟族起源北方,商亡后又归于北方。所以,这里说的南方来使,就是中朝使节。为此,我鼓动单于扣押了一批又一批汉使,查看他们中是否真的有‘受命者’。”
李陵道:“这些年你们频繁扣押汉使,就是为了这首诗?!”
卫律道:“怎么了?”
李陵叹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