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打断李延年的话,道,“我不会再见她。现在使她陷于危险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

  李延年道:“你说什么?”

  我道:“外面都说,你们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员的还大,你当陛下是聋子吗?”

  李延年脸色一变,扬手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没躲。

  “区区一个坐罪被免的郎官,敢来教训我?”李延年骂道,“我李家的排场,是陛下钦赐的!”

  “那是因为陛下正贪恋阿妍的美色!”我平静地道,“哪一天他的兴致退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李延年挥手又要往我脸上抽,我伸手用两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运劲,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孔立刻变得毫无血色。

  我道:“让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现在许多人都为了这个原因让着你们兄弟,不要没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们不知收敛,继续这样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险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气,李延年脸色煞白,用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给他生过孩子的,早晚都会被处死!你明知如此,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还是要把阿妍送到这种地方来。为了阿妍,我恨不得杀了你!然而也正是为了阿妍,我不能杀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卫律绝不会坐视不管!”

  说罢,我手一松,李延年一个趔趄跌出去好几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给我拿下……”

  他的站在远处的随从这才反应过来,应声扑上来,七手八脚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脚往我身上狠狠踢来,骂道:“妈的!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了!”

  一阵拳打脚踢。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李延年走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擦掉嘴角的鲜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宫门外。

  ◇◇◇◇

  黄昏,我独坐在沧池边,吹着用芦叶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已经有一个人不快乐了,何必再多一个人呢?”

  我回过头去——是随太医。

  “你刚才说什么?”我问,“她不快乐吗?”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快乐还是不快乐?”

  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太医道:“你希望她幸福,对她来说,她的不快乐来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颗石子掷进池水:“我只希望她快乐。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来,我愿意尽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随太医微微一笑,道:“你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进宫,你也进宫。你看守天禄阁,跟那几个大儒学古文,都是在给自己找个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你真的对那些老掉牙的学问感兴趣吗?”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志,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

  随太医走到我身边坐下,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她忧郁时吹胡笳,来来去去也总是这个调子。我是为你着想,旁观者清,你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可你自己还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爱,更何况君王?你是聪明人,以你的才华,本该有个好前程,不要自误误人。”

  我转过脸来,看着随太医,道:“是李家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随太医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宫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与外头私通的见得多了,从没一个有好下场。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献妹邀宠,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这个时代,美色最终都是要按权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献给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吗?我也知道,你是有胆量带她远走高飞的。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荆钗布裙,对夫人来说公平吗?一个那么完美的女人,难道不该得到一个更显赫的人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们的想法。有人问过阿妍吗?她有选择的自由吗?”

  “选择的自由?”随太医笑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稀奇的话。就算当初她如愿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么权贵看上,你能保护她吗?”

  我道:“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在你们眼里,女人只能是权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战利品吗?她们自己的意志呢?”

  随太医注视了我一会儿,道:“好吧,你听说过本朝王太后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随太医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闻,宫里许多上年纪的老人都听说过。王太后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长陵金家,夫妻恩爱,都已经生了一个女儿了。后来她母亲给她算了个命,说她该当大富大贵,于是将她强抢回去,送进了太子宫。结果太子很宠爱她,连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为帝,母仪天下,你说,王太后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当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来,谁能给她更多?她母亲所做的,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进了一个冰窟。

  随太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轻,以为感情比什么都重要。老夫是过来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里会有几年?”

  随太医走了,我还怔怔地坐在池边。

  难道我内心里一直不肯放弃这段感情,其实是在拖累阿妍?

  难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欺骗?

  那些远离现实的古文古简,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吗?

  沙洲上,几只鸥鸟正在觅食。我忽然很羡慕这些可以自由地来去于天地之间的生灵。

  几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笼之中。

  ◇◇◇◇

  皇帝忽然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任命,他升我为未央宫骑郎,任命我为使节,出使匈奴。

  这是一个殊荣,但我不明白怎么会轮到我。据说,匈奴单于刚刚去世,因为时局微妙,朝廷需要一个了解胡地习俗的人去吊唁。

  我虽是胡人,但郎官里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后来我听说,这件事里延年兄弟替我说过一些话。也许他们是想用这种办法,使我远离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实上,我虽是胡人,但在匈奴待过的时间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退化为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童年之梦。

  汉服儒冠,娴熟的汉宫礼仪,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丝胡人的影子。当我的匈奴向导用胡语和同伴们谈笑风生,我麻木地骑在马上,恍若未闻。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以为我和过去那些使节一样,不过是个来自宫廷不懂胡语的郎官,索性当着我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汉儒的酸腐味。

  说也罢,笑也罢,我都充耳不闻。

  我的内心充满失落。

  随太医的话,使我从一直以来给自己制造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

  我自以为爱阿妍,可事实上我的爱一钱不值。我既无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宫,也无法给予她应得的一切,执著于这样一份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为她的善良而继续厚颜无耻地以爱之名伤害她?

  罢了,走吧,走吧。就让我放逐天涯海角、蛮荒绝域,或者能赎我罪孽之万一。

  ◇◇◇◇

  我浑浑噩噩地越过瀚海沙漠,来到单于庭。

  刚即位的乌师庐单于根本不接见我,直接就下令把我关押起来。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不识胡语,相互私下谈论,让我得知了事情的惊人原委:皇帝在派我为使时还另派了一个使团到右贤王处吊唁,而赴右贤王处吊唁的使团所携带的礼品规格和数量和我的一模一样!

  右贤王是前任单于的同母弟,时任单于的叔父,势大兵雄,本就颇受单于的忌惮。当此人心未定之时,朝廷此举,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我心中大惊。朝廷要行离间之计,就是准备好了牺牲此行的使节!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则……

  李延年恶狠狠的话语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闭上眼睛,喟然长叹。

  怪不得李广利这段时间突然对匈奴事务感兴趣了,三天两头往那些将军的府邸跑。

  多么精彩的借刀杀人之计!我真是轻看了这对貌似肤浅无知的兄弟。

  一旦威胁到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那只知道名利的头脑也会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计划。

  ◇◇◇◇

  半年多的逃亡,单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断水断粮、草原上遭遇饿狼……这其间所经历的种种艰险困苦,远非一两句话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汉朝。

  而当我回国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阿妍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我如同晴天霹雳。

  我惊呆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跟我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从匈奴到汉朝,这一路上,多少次穷途绝境,万无生理,只因再见阿妍一眼这个念头的支撑,我千方百计挣扎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条生路。万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她却永远离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发疯一样找到随太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剑架在他颈间,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不是神医吗?”

  随太医看着我疯狂的样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关我的事,是……李大人他们逼我,说,如有危险先保孩子……”

  我惊道:“阿妍难产?”

  随太医心惊胆战地看着颈间的剑刃,道:“是,夫人阵痛两天两夜还生不下来,稳婆换了五六个,我、我还开了药帮她,可、可实在没办法……卫君,我已经尽了全力,减少对夫人的伤害。我也希望母子无恙,可夫人本来就体质弱,又是头胎……”

  我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