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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靖从门外大步迈进来,紫袍下摆镶的金边被身上带过的风吹得扬了起来,他看看坐在上位的宁太后,微微低头道:“孙儿来给皇祖母请安了。”
宁太后面容端庄,道:“几日都不来了,还以为你眼里早没了我这个皇祖母。怎么今天突然想到要来请安了?”
卫靖眼睛扫到一旁矮几上搁着的还冒着热气的汤菜,不由皱眉,抬头看向宁太后,道:“她在哪儿?”
宁太后眉毛一挑,道:“和皇祖母就这样说话?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卫靖上前一步,扯出一抹笑容,道:“孙儿刚刚听人说皇祖母今日突然召她入宫,所以赶了过来,此刻连气儿还喘不匀呢…”
宁太后嘴角滑过一丝笑,随即又板起脸道:“你说的‘她’是指谁?哀家可听不懂。”
卫靖手攥起来,道:“皇祖母今日这玩笑,还恕孙儿没心思听下去。”
宁太后看了看卫靖紧紧抿起的唇,不由笑道:“听见有男人进来,就急急回避了。刚退下去没多久…”
卫靖锦袍一甩,不等宁太后的话说完,就朝保慈宫一侧飞快地走去,只听宁太后在他身后轻轻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身子微微一震,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咬了咬牙,脚下的步子愈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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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若紫由宫女带出保慈宫,沿了宫内后花园的石子小路走着,心里如大浪拍打过的堤岸一般,略微震痛。
耳边又回响起宫人的那一声“昌平郡王殿下…”,她胸口蓦地一紧,眼前仿佛看见一个头发黑亮的女孩,粉嫩的脸蛋上带了两团红晕,笑嘻嘻地看着一个高瘦男子,道:“殿下的封号为什么是‘昌平’?”
……
眼泪不由自主浮上眼眶,邢若紫握起手,长指甲陷进肌肤里,想用手心里的痛楚来转移心里的难过之情。
身后突然响起低亮的男子声音:“邢姑娘请留步。”
这声音窜进她的耳内,她身子僵了一下,脚下却更快地朝前走去。
男子的脚步声在后面扬起,她的胳膊被猛地抓住,那个低亮的声音又道:“就这么不愿意看见我?”
眼眶里的泪珠滚出来一颗,砸在脚下,溅起一滴泥花。
她的胳膊被人一扯,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抬眼便看见那记忆中的清秀面容。
她垂下眼帘,紧咬下唇,半晌才道:“见过昌平郡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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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情赌
卫靖的手忽然间松开,指尖顺着她丝滑的衣袖掉下去,碰了她的袖口,又收回背后。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里面漆黑闪亮,睫毛一眨不眨。
邢若紫看见他浓黑的眉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抿紧的唇上纹路清晰可见,唇下一个浅浅的小凹陷,衬得他尖削的下巴更加凌厉。
仿若初见。
那一年那一日,在两浙路节度使杭州的大宅,她在花园中的倚峰屏下读书,懒懒的阳光洒了她一身,诺大的花园里没有旁人来扰,只有午后的蝉鸣与她作伴。她自得清净,掏出随身带的小绣囊,里面是满满一袋的白芝麻糖。
突然听见石块背后有男人懊恼的声音,怎么搞的,迷路了。
她心里偷偷地笑,知道宅子里近几日住了贵人进来,向来厌恶热闹的她只好拿装病做借口,以求回避,自己安安静静地寻地方去读她喜爱的书卷。
她低头看书,不理会身后的那个声音,管闲事不是她的喜好。
从绣嚢里摸出一粒糖,刚丢入口中,眼前的书页就被遮上了一层阴影。
她略有迟疑地抬头,一个瘦高的男子立在她面前,背着光,看不大清楚他的脸。她垂下眼帘,看见他身上那绫缣锦绣五彩华袍。
你是这府上的丫环?我迷路了,带我去东路兼厅。
低亮悦耳的声音从他唇中缓缓逸出,他侧一侧身子,阳光就映亮了他半边脸。那么薄的唇,那么尖的下巴,那么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么傲的语气。
口中的糖化成了甜汁,腻得嗓子微微发痒。她舔了舔唇,低下头继续看书,没有答一个字。
有丫环急急跑来,叫她,小姐,你怎么藏在这里,夫人找你半天了,把下人一个个都骂了个遍…丫环突然看见立在一旁的他,又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您怎么在这里,兼厅那边都摆宴了…
她不抬头,手翻过一页书,压平,口中道,他迷路了,你带他过去,一会儿我自会回母亲那边。
不知道他什么表情,眼底里只看得见他黑色的靴尖轻轻一动,转了个弯,随后不见了。
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慢慢远了,她才抬头,手里握着书站起身,看他脚下带起的风吹乱了袍边,那金边映着阳光,分外刺眼。
她再一低头,却发现绣嚢落地,里面的白芝麻糖滚了一地,沾了泥土,变成了暗灰色。
……
“你一个人在宫里乱走,就不怕迷了路。”卫靖开口,眉头微皱,眼睛盯着邢若紫的脸,从眉梢到眼角,鼻尖到红唇,最后望进她秋波似的眼睛里。
邢若紫垂下睫毛,道:“有劳殿下关心了。”
卫靖看着她脸上淡定的神色,胸口直觉得发堵。
那一年他奉父皇之命,与大皇子一道随晋王至两浙办差,途经杭州,就住进节度使的宅子里。
那一日兼厅宴毕,与座者有人说起邢家大小姐的才名,举座皆赞。
他想起那个在花园里清冷无比的身影,心里竟是一阵不快。
回了客寝后,他忍不住与大哥抱怨,以他的身份,竟被一个女子冷落。
大皇子笑谑道,三弟在帝京如众星捧月一般,自是受不起这等落差。
他不禁气结,赌气道,在杭州的时日,定要使得她钟情于我。
大皇子笑道,三弟若能做到,我的那匹乌骓驹便给你,但若是做不到,你的那帖颜氏真迹便得归我。
他咬咬牙道,一言为定。
……
卫靖微微一叹,道:“你变了许多。”
邢若紫牵起嘴角,道:“五年的时间,已足够改变一个人。殿下也变了,变得比以前稳重多了…”
她还记得那一晚,她从书斋中好不容易翻出他提到过的那本书,心情似花儿绽放一般,跑去客寝,想要拿给他看。
推开了门,却见大皇子在与他说话,她慌忙退出,却听见他笑着说,大哥,此番你可是输给我了,瞧见了么,这是她送给我的香囊…
她愣在门口,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脸。
大皇子侧了头,看见了她,轻笑一声,道,三弟,那匹马归你了。
胸腔似是要被扯裂了一般,她向后退去,脚在门槛上拌了一下,整个儿人跌倒在石地上,摔得眼泪颗颗震了下来。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一双眼睛如幕布夜空上的星星一般萃灿耀眼。他看见她,惊讶地眨一下眼睛,这动作就像利剑,瞬间划痛了她的眼。
她挣扎着起来,也不顾落在地上的珍贵书卷,扭头便跑,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卫靖唇边泛起一阵苦笑,她说他变得稳重了…心里想要问她,这些年来,到底过得怎样,话至嘴边,却突然变成了:“听说你与苏家幼子定了亲。”
邢若紫抬头看他,努力让自己笑出来,道:“殿下也不想想我今年都多大了。再不嫁人,只怕以后就没人肯娶了…”
卫靖眸子轻颤,手微微抬起,却又快速垂下。
那一晚,他看见她脸颊上的泪,心里如针扎一般,罔顾还在屋内等着和他论正事的大哥,他追出门外,在花园里寻到在默默抽泣的她,一把拉住,不让她再乱走。
他急急道,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她不吭气,咬着唇,眼泪却流个不停。
他拾起袖管替她拭泪,口中道,和大哥说的话,只是个玩笑,你别误会。
她侧过脸,不让他碰她,嘴唇已经咬得微微渗血。
他慌了,往旁边移了一步,看着她的脸,道,我真的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她看着他,声音颤抖,道,殿下这种玩法,我受不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回帝京后,我就去向父皇说明,请他赐婚!你肯相信我了么?
……
卫靖手探入怀中,摸索了一阵,手伸至邢若紫面前,掌心摊开,里面是一个褪了色的香囊。
黑底金花,刺痛了她的眼。她看见那上面笨拙的针脚,眼眶不禁又湿了。
她听见他开口道:“这么多年,我经常想,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做一个新的…”
她眼睛一眨,就有泪珠落下。她打断他的话:“殿下的话,我从来就分不清,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殿下的话,我不敢再相信…”
那只摊开在她眼前的大掌抖了一下,五指回拢,握紧了那个香囊,无力地垂下。
花丛对面突然有人高声笑道:“昌平郡王殿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邢若紫一惊,忙抬手抹了抹眼睛,抬头望去,看见一个身着素色布袍的男子,腰间佩剑,正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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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情钟
男子的笑容就像洒进黑暗的一束阳光,卫靖与邢若紫二人之间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卫靖抬手揉了揉胸口,喘了口气,对邢若紫道:“廖珉廖中琰,殿前侍卫。”
邢若紫微点下颌,就听廖珉笑道:“昌平郡王殿下光知道说我,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卫靖望着廖珉那张满是促狭之色的脸,没好气地道:“明知故问。”
廖珉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突然抬手摸了摸耳朵,自顾自道:“原来是邢家大小姐。光听这五个字就听了快五年了,总算在我耳朵生茧前,让我见着真人了。”
邢若紫脸上飞过一片红,卫靖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盯着廖珉道:“你若再胡说,看我不…”
廖珉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笑出了声,打断道:“呦,真没看出来,不过是去了一趟京西大营,怎么现在说话的样子都像定之了…”
卫靖看着廖珉灿烂如阳光般的笑脸,头皮感到阵阵发麻,口中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廖珉一副无辜的样子,手轻轻摸着剑柄,道:“两个穿紫衣紫袍的人立在这矮花丛中,分外醒目。我这负责护卫禁跸安全的,过来看看,合情合理啊。”
他看着廖珉愈加恼怒的脸,忙收了笑容,正经道:“皇上差我出来寻你。枢府、三省的人现在都在崇政殿等着议事,定之也在。”
卫靖一挑眉,道:“有大事?”
廖珉看了他身后的邢若紫一眼,笑道:“你去了就知道。我正好要出宫办事,邢姑娘我负责送出宫。”
卫靖眉间略微犹豫,道:“你出宫做什么?”
廖珉摸了摸鼻子,道:“我…”又抬头看着卫靖,唇角勾起,“反正就是有事。”
卫靖转过头,看着邢若紫,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多言,只对廖珉点了点头,便大步朝崇政殿的方向走去。
待卫靖转过身后,邢若紫的目光才移到他身上,看着他锦袍下笔直的的脊梁,一股陌生感忽然袭上心头。
一路随廖珉至宫门外,她心里都是恍恍惚惚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她上马车那一瞬间,忽然听见廖珉低声叫道:“邢姑娘。”
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邢若紫手扶着马车侧柱,扭过头,看见廖珉翘起了嘴角,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五年前,昌平郡王殿下从两浙一路回来后,曾在皇上寝宫门前跪了整整一天。”
邢若紫动了动唇,未及开口,又听廖珉道:“自小娇贵惯了的身子,经那次一折腾,竟病了大半个月才好。”他抬眼,笑着看她,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邢姑娘可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昌平郡王殿下这样?”
握着侧柱的手一声清脆,食指尖修长的指甲齐根折断,她顾不上痛,看着廖珉的眼睛,颤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廖珉低头一笑,不答,手上替邢若紫掀开车帘,却不见她身子挪动半分。
他收了笑容,无可奈何道:“很多事情,邢姑娘心里其实应比旁人更清楚,何必一定要别人说出来,自己才肯相信呢?”
邢若紫看着廖珉,眼里水光流转,道:“倘若廖公子所言为实,那为何自他回帝京后,便彻底与我断了音信?”
廖珉斜眉翘起,道:“光是由我替殿下送出去的信,就不下百来封了。连着三年,殿下每隔十天必手书一封,但从未收到过邢姑娘的半点回音。时间长了,殿下才慢慢绝了这个念想。”
邢若紫眉头皱起,道:“可我从未收到过一封他写来的书信。”
廖珉淡淡一笑,道:“殿下当年跪了一天都不能打动皇上,想必邢姑娘家中也不乐意让你见到殿下的书信吧?”
邢若紫一愣,迟疑道:“廖公子这些话,我如何能够相信…”
廖珉脸上又浮起了平日里爽朗的笑容,摸摸鼻子,道:“邢姑娘相信与否,和在下并无太大关系。不过,”他眯着眼睛看着她笑笑,“邢姑娘怎么不回府问问,为什么要将你嫁去苏家…”
邢若紫攥着裙侧,低头道:“廖公子不必再多说了…”也不等廖珉有所反应,便径自上了马车。
廖珉抿唇笑笑,上前吩咐了车夫,直看着马车走得没了影儿,才略叹了口气,翻身跃上一旁的爱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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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在宣纸上的笔一颤,画便花了。
范衾衾不耐烦地将纸揉了,丢在地上。那地上,已有好多张被画坏了的纸,揉成了团,滚得到处都是。
身旁有女子笑道:“这作画是要心静的时候才好,你此刻能作得什么好画来…”
范衾衾手一顿,将笔搁下,叹了口气,嘴里小声道:“这日子愈发过得没意思了。安姐姐去了将军府,便忘了我们这些人。这籍还未脱呢,竟也不回来看看姐妹们…”
外面忽然有人道:“衾衾姑娘,底下有位姓廖的公子求见。”
范衾衾急急推了凳子起身,跑到门口,正欲拉开门时,却又收回手,提了裙跑回屋中妆台前,飞快地开了银匣,摸出一副翠玉芍药,胡乱按进耳垂上,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拿出香粉,在脖子两侧扑了些。
这才又起身,出了门,慢慢走下楼。
廖珉笑嘻嘻地看着范衾衾下来,脚下朝她走去,还未反应过来时,胸口就挨了一拳。
他看着范衾衾捏着的小拳头,苦笑道:“你怎么还打人上瘾了。”
范衾衾板着一张小脸,道:“见了你便想打,怎么?”
廖珉不语,脸上笑容愈加浓郁,长手一伸,拉了范衾衾便往外走,边走边道:“也不知是谁让人带话,说想要见我。”
范衾衾任他拉着走,嘴里却硬梆梆道:“廖公子是不是听错了,这天音楼上下可没人想要见你…”
廖珉脚下一停,凑近了范衾衾的脸,笑眯眯道:“说谎不好。”他头一侧,鼻翳抽动,随即笑得更加开心,“见我也不用特意弄得这么香。”
范衾衾脸上羞红一片,小拳头刚扬起,便被他握在手中,“衾衾姑娘还是省省力气罢。你若打我时将手打痛了,我还得心疼一番。何苦呢…”
廖珉看着她红彤彤的脸蛋,满意地一笑,拉她出了天音楼,走到马匹侧面,不等范衾衾有所反应,便双手提了她的腰将她放置马背上,自己也飞快地上马,一手探过她的腰握住缰绳,脚下一夹马腹,马便慢慢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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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