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不敢怠慢,当即安排不良人查访韦灵符。韦灵符能够以术士之身干谒魏王、太子,在长安也是名人。要说访查起来并不困难,可事情就奇怪了,无论不良人如何查访,查到的仅仅是一年前这韦灵符进入长安之后的事情,仿佛一年前,世上从未有过此人!
王玄策顿时忧虑起来,这件事越发严重。唐初时代,户籍是相当森严的,普通居民只要离开所在地,都会由官府发放“过所”,每到一城都会勘验。更不用说道士了,道籍和僧籍一样,管理更加严格。但是如此著名的一个人,不良人费尽心思竟然查不出他的来历,这不得不让王玄策悚惕。
是谁替他抹掉了身份?
王玄策将目光盯上了勋戚公侯,讯问了数十位和魏王李泰有深交的勋贵,终于得知,此人是工部尚书杜楚客引荐给魏王的。杜楚客是杜如晦的弟弟,驸马杜荷的叔父,历来和魏王交好。魏王党的朝臣大多数都是杜楚客拉拢。数日前魏王被贬,杜楚客也被捕。后查明他未参与谋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李世民免他一死,罢免在家。
杜楚客的宅邸和于志宁一样,也在高官云集的崇仁坊。王玄策带着不良人在宵禁之前就潜伏到崇仁坊,确认杜楚客在府中。到了戌时,仍旧是老办法,搭人梯翻墙而入,直奔杜楚客的卧房。
众人匿迹潜踪,避开家丁和恶犬,小心翼翼地接近后宅,却愕然发现,杜楚客的房中竟灯火通明,连房门都洞开着。王玄策站在廊下,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杜楚客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来的可是王少卿?请进来吧!”
王玄策朝手下示意,不良人立刻明白,分散而去,把守住各个要道,连房顶都有人值守。王玄策这才手扶剑柄,在门廊处脱掉靴子,走入室内。
杜楚客今年已经五十六岁,须发有些斑白,被贬之后更是形容憔悴,面带死气。室内也极其简陋,只是在屏风前铺着几张坐榻。杜楚客趺坐在坐榻上发呆,王玄策正襟危坐,手扶剑柄。
“杜公,为何此时还未就寝?”王玄策问道。
“就寝了,岂不是还要被你吵醒?”杜楚客淡淡地道。到底是做过高官之人,虽然遭贬,但气度不减。
“抱歉,”王玄策低头,“只是有一桩事,不得不上门询问。白日里人多口杂,这才夤夜前来。”
“是来问韦灵符的下落吧?”杜楚客道。
王玄策心中涌出浓烈的不安:“你知道我的来意?”
杜楚客点点头:“今夜,韦灵符刚刚来过。”
王玄策霍然而起:“他在何处?”
杜楚客指了指他身下的坐榻,王玄策低头看了看,并无异常,不禁诧异起来。杜楚客解释:“方才,他就在这个榻上坐着,在你来之前,化作烟雾消散。”
“胡说八道!”王玄策大怒,“杜公,我敬您杜家乃是大唐勋贵,您却视我如三岁孺子么?”
杜楚客摇摇头:“老夫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故弄玄虚的。你且看。”他伸手一指屏风,“那韦灵符刚刚在这屏风上写了一首诗。”
王玄策扭头看去,那山水屏风上果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诗:
隋珠以弹雀,舐秦以属车。旦为称孤客,夕为狐鸟馀。
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若得灵符现,明日玄武门。
王玄策文才并不高,却也能看出这首诗拙劣不堪,用韵、格律、平仄几乎全都乱掉。但这首诗的第三句仍然把他震撼得无以复加。“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这句话明明是李世民梦中所见,怎么会被一个术士写在屏风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王玄策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跳起来摸了摸,墨迹未干。
“前四句,引用的是《抱朴子》。”杜楚客道,“那意思是说,拿着隋侯珠去射鸟雀,舔舐秦王的痔疮以获取车马。早上还称孤道寡,黄昏却沦为野狐和鸟雀吃剩的食物。其后这句嘛,想想也真是如此,三王相杀,岂不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演么?”
“那么最后两句呢?”王玄策问。
杜楚客深吸一口气,似乎带着点恐惧:“若要见到韦灵符,明日就在玄武门等他。”
“胡说八道!”王玄策冷笑,“玄武门深处禁宫,何等紧要场所,他明日如何能出现在玄武门?”
“这就是今夜韦灵符来找我的原因。”杜楚客苦笑,“他告诉我说,半个时辰之后,你会来找我。并让我转达,明日他要去玄武门自首,随后便化作烟雾消失了。”
卯时,甘露殿。
窗外仍然是一团暗夜,开门鼓的鼓声正远远回荡在朱雀长街,长安轰鸣。李世民的内心也剧烈地轰鸣着。王玄策将整个屏风搬到了甘露殿,李世民盯着上面的诗句,脸色煞白。
他比王玄策感受得更为深刻。“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明明是梦中所闻,为何会被一个术士知晓?
“朕只告诉过你一人!”李世民冷冷地道。
王玄策坦然抬头,道:“若臣心中有鬼,绝不敢将此屏风搬到宫中!”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等那韦灵符出现,一切迎刃而解。”王玄策道。
“传朕旨意,命北衙禁卫埋伏玄武门、重元门、安礼门、夹城巷子。”这是要将玄武门重重围困了,李世民想了想,“若是那韦灵符从宫外进来,不加阻拦!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自首!”
内侍监急忙去传达旨意,李世民又叫住他,说:“对了,去鄂国公府上,召尉迟敬德进宫。”
王玄策有些奇怪,尉迟敬德已经五十七岁,两个月前曾经请求致仕养老,李世民舍不得,驳了回去,但允许他五日一上朝。不知为何,李世民又想起了这位老伙计。
不多时,尉迟敬德披挂整齐,手持钢鞭,两名禁卫扛着他的长槊,来甘露殿觐见。
李世民握着他的手,动情地道:“敬德,尚能一战否?”
尉迟敬德慨然笑道:“臣尚未老去,只恨世间再无窦建德与刘黑闼!”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随朕登上玄武门。当日你我在此处奠定了皇权霸业,今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小丑敢在这门下跳梁!”
李世民、尉迟敬德和王玄策在百骑的簇拥下,登上玄武门。这时北衙禁卫已经埋伏停当,四周隐约可见刀光映日,李世民站在玄武门的城墙上,不禁感慨万千。十六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孤注一掷,发动兵变,登上皇图霸业的同时,也被推进了终生的噩梦。
“朕从未后悔!”李世民喃喃道,“如果时光重来,朕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时太阳慢慢升起,皇宫中璀璨辉煌。李世民命人在旁边树上日晷,沉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韦灵符何时会出现,但他很有信心,对方不会让自己久等的。如果此人是冲着十六年前的玄武门之变而来,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个煎熬。
果然,到了巳时三刻,东宫北门元德门外,突然出现一个布衣长袍的术士。此人面相清癯,三绺长髯,头顶束发,插着根木簪。宽袍长袖,仪态从容。北衙禁卫早已把周围困得风雨不透,然而却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上千名甲士紧急调动,顺着宫城外的夹道,将此人团团包围,长矛如林,巨盾如墙,两侧的城墙上,更有弓弩手张弓搭箭,只消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李世民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令:“随他过来。”
两侧军阵散开,韦灵符面带微笑,从容地走在万军之中,仿佛闲庭信步。顺着夹道往西,经过安礼门,慢慢走向玄武门。两者距离不到二里,韦灵符走到玄武门城下时,北衙禁卫已经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
韦灵符抬起头,与城楼上的李世民对视:“那日,这城楼上是右卫中郎将常何吧?”
李世民不答,沉默地看着他。
韦灵符笑了笑,走进玄武门的门洞,声音从门洞中飘出:“我走的这条路,便是当年建成和元吉所走之路,他们从东宫来到玄武门前,看见常何守门,一定会觉得很放心。陛下,他们有没有跟常何打招呼?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当日就埋伏在南海池和临湖殿之间,或许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韦灵符走出玄武门,过重元门后往西走,竟然丝毫不理会城楼上的李世民。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敬德低声道:“今日决不能让此人活着!”
王玄策诧异,心中想道:“玄武门兵变已经是世人皆知之事,还有必要灭口吗?”
李世民和敬德急匆匆下了玄武门,王玄策和周围的北衙禁卫也跟随上去。远远的,就见那韦灵符在万军环伺中走向临湖殿。从临湖殿向西望去,南海池波涛隐约,中间是连绵的树林和楼阁。
“陛下,”韦灵符回头望着李世民大笑,“当日你和敬德就埋伏在那树林楼阁之中吧?建成和元吉去南海池见太上皇,走到此处发现有伏兵,建成拨马往回撤,你知道被发现,当即出来向建成呼喊。陛下,你当时喊了些什么?”
李世民这时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脸色铁青,沉默不言。
韦灵符摇摇头:“你既不说,那也无妨。我们所知道的是,你当即一箭射向建成。你的箭法一向极好,这一箭更是你的巅峰水准,一箭穿喉,建成死于马下。之后双方的亲卫展开混战,元吉也中箭落马。你随即策马冲向元吉,却不料马匹被树枝挂住,你也落马。随后元吉挣扎着爬起来,夺了你的弓,要以弓弦勒死你。此时敬德赶来,元吉放掉你,夺路逃走,敬德一路追杀。敬德,这是你救驾之功,我的叙述并无错漏吧?”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傲然不答。
“元吉向东逃走,到了武德殿外的树林中,被敬德一箭射杀。之后敬德抽刀斩掉元吉的头颅。”韦灵符面孔朝着武德殿的方向,闭目凝思,似乎能看见当日的血腥一幕,“当时薛万彻正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猛攻玄武门,眼看支撑不住,敬德提着建成和元吉的头颅,出示给薛万彻等人观看。东宫人马知道再战已毫无意义,随即溃散。”
敬德大喝:“你这个妖人,此事人尽皆知,你装神弄鬼,到底是何企图?”
“我这个妖人只是想问陛下几句话!”韦灵符大笑,“按照你所修的国史上讲述,太上皇当时在南海池泛舟。临湖殿与南海池近在咫尺,你与建成侍卫厮杀如此激烈,太上皇竟然不曾派人查看?太上皇出行,三卫五仗共一百八十人,千牛备身四十八人,你率领七十余人伏击建成、元吉,太上皇竟然无动于衷?你杀死建成、元吉之后,敬德披甲持矛,提着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闯到太上皇面前逼宫,那两百多的禁卫竟然任由他出入?陛下,我这个妖人想问你一句,当日,太上皇真的是在南海池泛舟吗?他分明是被你提前拿下,囚禁在这船上!”
这一句话,说中了李世民心中最为惊惧之事。若仅仅是和建成争夺太子之位,杀死建成、元吉,他还可以粉饰,可如今一旦证明他在玄武门政变之前,曾经控制并囚禁李渊,事情可就大了。他一直宣扬玄武门兵变是因为遭到建成、元吉的戕害被迫自卫,如此一来,这份说辞就会支离破碎。况且还会背负囚禁父亲这样的罪名,让他苦心经营的仁孝形象被摧毁殆尽。
“胡说八道!”李世民愤怒地道,“当日太上皇明明在泛舟,只是丝乐之声嘈杂,无法听见。你一个宫外之人,又知道什么?”
韦灵符冷笑:“我既然是宫外之人,那就拿你刊行天下的国史让你心服口服。”他从袖中拿出两卷书册,正是《武德实录》和《贞观实录》中的两卷,擎在手中高高举起,“这些年你篡改《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也是煞费苦心,先将你确立为太上皇早已属意的太子人选。比如太原起兵前,说太上皇曾对你许愿说,‘若事成,则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你还固辞了。我呸,当年还未起兵,天下怎么就是你打下来的?这算是试图从源头确定你的合法性吧?另外,你诋毁建成、元吉。这国史中说,‘建成,性宽简,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皆无宠于上。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嘿嘿,好一个受害者!”
李世民脸色铁青,韦灵符继续道:“非但如此,你还悖逆人伦,抹杀太上皇的功劳,将太上皇形容得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上面说大业十三年,你游说太上皇起兵,太上皇居然吓得魂飞魄散,说,‘汝安得为此言,吾今执汝以告县官。’哈哈,真是笑煞人也,太上皇居然要绑了你去见官!最后,你多方编造建成和元吉用阴谋手段毒害你,使玄武门之变成为自卫之举。你看上面写的: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嘿嘿,当真是真龙天子啊,用鸩酒都毒不死你。再看这一条,元吉秘密奏请太上皇诛杀你,说你平定洛阳之后,不肯回京,散钱帛以树私恩,定是有意造反,请尽快杀之!陛下啊,元吉请求太上皇杀你,这理由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你到底是何人?”李世民吼道。他脑中眩晕,看着满目的日光,竟然有一种赤裸裸站在天地间的感觉。
“我乃是这世间善恶的审判使!”韦灵符轻蔑地道,将书卷抛掷于地上。
“审判使?”李世民冷笑,“审判善恶,却为何蛊惑朕的三个儿子自相残杀?”
“那只是让你明白一点,”韦灵符森然道,“这天地间是有报应的,你自身不正,杀兄囚父,你的儿子也会干出同样的事!”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李世民缓缓举起了手,四周响起咯吱之声,上千根弓弦慢慢拉紧。
“还不肯相信么?”韦灵符笑了笑,身体忽然冒出一股白烟。那白烟丝丝缕缕,似乎是从身体内部冒出,转眼就弥漫全身。
众人顿时愕然,一个个头皮发麻。李世民也骇然地看着,王玄策更是心神悸动。
“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韦灵符慢慢地念着。此时他的七窍之中都冒出了烟雾,连皮肤毛孔中都丝丝缕缕散逸出来,似乎整个人在烟雾中解体。
“快!”王玄策大吼,“用渔网!”
这时李世民也醒过神来,命令禁卫去找渔网。此处距离南海池不远,当即有人拎着一张渔网跑了过来,然而还没到韦灵符近前,一股风吹来,烟雾散尽。万军围困之中,韦灵符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李世民脸色铁青,奔过去仔细查看,却没有丝毫痕迹。他禁不住有些慌了,仰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似乎韦灵符化作白云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世民喃喃道,“他果真是仙人,来惩罚朕不成?”
王玄策走上来,低声道:“陛下,此事有人可解。”
“何人?”李世民问。
“我师父,玄奘法师。”王玄策道,“当日在犍陀罗王宫,那个莲华夜,也是这般浑身冒出白色烟雾,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此情此景,一模一样!”


第十四章
长生大药,灵山秘社
玄奘让那顺和莲华夜住在伐弹那王寺中休息几日,莲华夜的身子慢慢康复。
那顺向玄奘辞行:“师兄,多亏了您,如今我和莲华夜的宿命之缘已经清晰,莲华夜也不再有生命危险。我和莲华夜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这就向您告辞吧!”
莲华夜也向玄奘拜倒在地,感谢他的恩德。
玄奘将二人扶起:“那顺,前世如何,不要再提,好好过今生。”
那顺喜悦无比:“师兄,有了莲华夜,我对今生充满感激。”
二人依依离别,玄奘站在曲女城的城门处,凝望着二人一马慢慢远去,沉默地叹息着,然后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顶宽大的斗篷,连头带身体一并裹住,翻身上马,不远不近地跟随了下去。
玄奘很清楚,那顺和莲华夜这诡异而悲伤的命运,远远未到终结之时。她在白烟中消失在犍陀罗王宫,又在白烟中出现在曲女城宰相府,这分明就是被一只手掌控着,以他们为棋子精心布下的一个大局。
作为棋子,那只手又怎么可能让他们从此隐居世外,过平静幸福的日子?
可是玄奘却不忍心再干扰他们,他宁愿让他们这样无知无觉地离开,哪怕多一天的幸福也是好的。至于幕后的那只手,就由自己来解决吧。
玄奘骑在马上,行走在古老荒凉的大地。他抬头远望,在地平线外,似乎又看见了犍陀罗,看见了那座城池,和城池中上演的前世今生,痴男怨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初见戒日王时,菩提树下的那一窝蚂蚁。当自己在看着那窝蚂蚁时,蚂蚁是否也在思考,到底是谁的一双手,在拨弄这世间的宿命?
那顺并不知道玄奘在暗中保护他们。他牵着马,马背上坐着他的挚爱,就在这夕阳送别中走出曲女城,走向寥廓古老的大地,走向无拘无束的幸福。夕阳如火,烘透穹庐。路边的林木如同醉了酒,红了腮,在南来的风中醉态可掬,窸窣聒噪。
玄奘的跟踪十分艰难。那顺可能出于什么顾虑,并不走大道,顺着小道一路西行,或许是打算渡过印度河,回到撒马尔罕。因此这路上并无住宿的人家,那顺经常采购好几日的饮食,甚至买了帐篷,然后避开城邑。玄奘饿了几次肚子,才熟悉了那顺的习性。
这一日黄昏,天色将晚,那顺在一座亮晶晶的湖边住下,湖边有菩提树,伞盖巨大,那顺在树下扎下帐篷,铺上崭新的地毡,取来最好的葡萄酒、瓜果和各式吃食,然后在湖中钓鱼,烤熟。玄奘在距离他们一里外停住,找了一块掩映在树影中的山石,他没法生火做饭,就啃了几块干硬的面饼,喝了些水,盘膝打坐。
那顺和莲华夜都有些醉了,如同那风中摇曳的林木。
“莲华夜,这里可还好吗?”那顺执着酒杯,畅快无比。
“很好。”莲华夜道,“很安静,很祥和,是活着的气息。”
“我们在这里住些时日好不好?”那顺眉飞色舞,“如果你在这里住腻了,我可以带你走遍这个世界。整个丝路上,到处都有我们粟特人的足迹。我们去大唐看宫廷的乐舞,去大漠看黄沙和日出,去西突厥看冰山下的热海,去看大草原上的野马群,去波斯,去拜占庭,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莲华夜目光迷乱,悠然向往,“若是可以逃脱这轮回和天地,我愿自由自在,看尽沧海桑田。”
“会的。”那顺笃定,“不是说了,我们要光阴在侧,呼吸相随吗?”
莲华夜沉默很久,抬起头望着他:“那顺,我愿意看尽这世间,可是,我的路上不会有你。”
那顺呆住了,酒杯当啷落地:“为什么?”
“因为,”莲华夜哀伤地道,“有你在,我就还在轮回中。那顺,你不知道,从一千两百年前起,我转世轮回三十三世,在我的每一世,都会有一个少年,拿着五百金来找我,其实我很清楚,他就是我要等待的痴情挚爱之人。这无数世以来,我拒绝过他,躲避过他,顺从过他,跟随他一起私奔,彻底伤透他的心,让他绝望自杀,假装与他陌路,我尝试过无数的方法,可没有一次能改变命运。那顺,无论你和我怎样去改变,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命运轨迹。到最终,我还是会成为王后,到最终,我还是会被一个具备大德行的人击破头颅,死于宫墙之下。”
“不,不不!”那顺握着她的手,急切道,“你相信我,我们能够改变的。”
莲华夜抽回了手,凄凉一笑:“那顺,你知道我多么憎恨我的命运吗?这是一个命运之环,轮回之狱。无数世以来,同样的命运叠加在我的记忆中,我对它恐惧到了极致,为了毁灭这场轮回,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要做什么?”那顺骇然道。
“我想去大草原。”莲华夜嫣然一笑,“不知道草原上可有湖水,可有青莲花盛开。我将坐在青莲花之上,用利刃割开我的咽喉,割开我的手腕,让我的血流进湖水,希望这朵青莲花再次盛开的时候,会有不一样的颜色。”
“你要自杀?”那顺震惊了。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办法破掉这场轮回之狱!”莲华夜凝望着幽深的夜色中那个看不见的神祇,冷冷一笑,“它安排了我死于宫墙之下,我偏要死于青草之间,蓝天之下;它安排我被人击破头颅,我偏要自己割断咽喉。我主宰不了别人,但我能主宰自己!”
“不!”那顺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紧紧搂住她,“我不让你死!我们要一起活着,我们共同迎接这场轮回……我们……我们通过别的办法破掉它。”
“破不掉的。”莲华夜慢慢淌出泪水,“这场轮回,我已经破解了几十世。如果说我是这场狱中的囚犯,我已经越狱几十次,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有时候会做一个很美很长的美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狱中。那顺,只要我一死,这场狱就会烟消云散,若有来世,我希望洗掉我所有的记忆,再遇见你,我会陪你一生一世。”
“不!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那顺搂着她呜呜痛哭,“来世我怕找不到你……”
莲华夜拿出割肉的匕首,割断自己一绺秀发,将它系在了那顺的发辫上。她抚摸着那顺的面孔,温柔道:“断发,如同断情,断缘,断生死。我们今生不能结发,来世,拿着它来找我吧!”
莲华夜站了起来,转身离去。那顺痛苦得几乎癫狂,疯狂地吼叫道:“不,我不让你走!”
那顺扑过去,一把扯住莲华夜,两人搂抱着摔倒在地。那顺两眼通红,面目狰狞,大声吼叫:“你是我的!”
他骑在莲华夜身上,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莲华夜吓呆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拼命挣扎。那顺却不给她挣扎的机会,用衣服将她双手捆了起来,片刻之间,莲华夜的外罩和亵衣就被撕掉,几乎全身赤裸。
“那顺!”莲华夜哀求,“不要这样,你会伤害我的!”
那顺不答,几乎疯癫了一般。月光下,莲华夜完美的胴体闪耀着象牙般的光泽,纤秾适度,完美无瑕。那种无力的挣扎和扭动更是刺激得那顺发狂,他虎吼一声,彻底丧失了理智,趴在了莲华夜的身上。
“那顺!”莲华夜急了,尖叫,“咱们会永远堕入轮回的!”
那顺抬起头,疯狂中有些迷茫,似乎没有听懂。莲华夜突然就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她幽幽一声叹息,不再挣扎,抬头望着天空,泪水滚滚而落。
玄奘是在半夜中被惊醒的,他没敢骑马,疾奔过去,看着这对绝望中的痴男怨女,并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合十叹息。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发生再大的事也不是事,只要不被外界的那只手所阻挠,那他就不必出现,干扰他们的生活。
湖边刮起了风,飘起了雨,古老的大地笼罩在风雨声中,玄奘瑟瑟地在雨中静默,湖边帐篷内的灯烛燃尽、晦暗不明时,突然响起那顺撕心裂肺的号哭。他赤裸着身体冲出帐篷,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一头绝望的野兽。
帐篷内,莲华夜挣扎着坐起来,从地上捡起凌乱的衣衫披在身上,怔然片刻,走出来搂住那顺。那顺搂着她,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得到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莲华夜苦涩地摇摇头,“我不曾怨恨什么。这一幕,本就是刻在轮回中的,躲也躲不过。如果你喜欢,那就这样吧!”
那顺把头埋在她胸口:“莲华夜,我们一起面对吧!砸碎它,逃离它!我们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