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李元昌更郁闷的人是李安俨。
他身为左屯卫中郎将,深得李世民信任,负责皇宫宿卫。承天门外战争一爆发,他以为卫率府的人得到了太子信号,这表示太子已经拿下皇帝。李安俨极为兴奋,当即带领自己的亲兵冲到太极殿外的宿卫营地,一起大喊:“魏王谋反,陛下遇害,快随太子平叛!”
北衙禁卫全都惊醒了,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安俨早已经安排人传递谣言,说魏王派刺客暗杀了皇帝,太子率领卫率府的人正平定叛乱,要大家跟随李将军,控制宫城,严防魏王党!
信息不明的情况下,北衙禁卫像没头苍蝇一样,不少人竟然跟着李安俨开始控制各处城门。李安俨大喜,各城门最重要的就是玄武门,因为这里是太子进入宫城的必经之地。李安俨当即带着北衙禁卫企图控制玄武门,和玄武门守将爆发激烈的交锋。
眼看玄武门守将不支,李安俨当即命人打开玄武门,迎接太子入宫。他自己当先冲出玄武门,朝着东宫方向眺望,果然看见一群人豕突狼奔,朝着玄武门跑来。李安俨兴奋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谁说太子腿瘸?这不跑得飞快嘛!
但是……不对,怎么后面还有人追杀?
李安俨也纳闷了,当即催促众人迎上去,吼道:“快快快,陛下已经驾崩,迎接太子入城,就是从龙之功——”
话还没喊完,他当即就惊呆了——跑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皇帝李世民!
这时准备追随太子平叛的北衙禁军也吃惊,皇帝还好好的啊!众人诧异地望着李安俨,李世民顿时明白了,冷冷道:“拿下他!”
北衙禁卫毫不犹豫,挥刀斩杀了负隅顽抗的李安俨部属,将李安俨擒拿。这时太子和李元昌率人追了过来,李世民不逃了,在北衙禁卫的拱卫中,下令擒拿太子一党。
太子一党如今只剩七八百人,如何是北衙禁卫的对手,不到一盏茶时分,就被斩杀殆尽。太子眼见事败,惨笑一声,横刀要自刎,却被驸马都尉杜荷拦腰抱住,将刀夺了下来,反持着双手推了出来。
“陛下!”杜荷哭得涕泪横流,“臣是受了他们的胁迫,不得不为啊!”
李世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北衙禁卫将太子、杜荷、李元昌等人五花大绑。
此时,承天门争夺战愈加惨烈。三率府的士兵悍不畏死,蚂蚁般顺着云梯往上爬。而在攻城锤的连续重击下,承天门的城门也不堪重击,轰隆隆倒塌。在三位府率的率领下,数千大军呐喊一声冲进承天门。
王玄策和马周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顿时面如死灰。
“太子……终究还是成功了。”马周苦涩地道。
“尽人事,听天命吧!”王玄策也苦笑不已,“只希望大唐不会迎来一场乱世。”
“王长史,你如何打算?”马周问,“我还好,好歹能回家当个平民百姓,你这次可被太子党的人恨透了。”
“我啊?”王玄策勉强笑了一笑,“当然是跑了!难不成还待在这儿让太子砍了脑袋不成?”
“跑?”马周却不看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还能跑到哪儿?”
“大不了老子跑到天竺,继续跟着师父当和尚去!”王玄策咬牙切齿,他兜转马头,“好了,马舍人,我先走一步。长安城门开放之前,我得找地方藏起来。天一亮,太子党只怕会全城搜捕。”
王玄策正策马要走,承天门内突然间就静了下来,仿佛成千上万人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方才还厮杀连天的战场,一瞬间就变得针落可闻。王玄策诧异地转回头,只见原本已经冲入承天门的叛军,又慢慢地退了出来,他看不到这些人的脸,却见他们身体僵硬,一步步倒退,很快退出承天门,退到了门外的广场上。
承天门内,一条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头戴黑幞头、身穿赤黄色的衮龙袍,神态沉凝自若地走出承天门。正是李世民!
“万岁,万岁——”承天门上的守军狂喜地欢呼起来。
而承天门外的叛军则一个个脸色灰白,身体颤抖,纵有千军万马,纵有刀剑在手,但望着面前赤手空拳的一个人,竟然没有一个能生出反抗的勇气!
叮当——也不知谁的兵器首先落地。顿时数千叛军全抛掉了武器,跪伏一地。主导反叛的三名府率呆若木鸡地站在人群里,凝望着李世民走近,体似筛糠,三人对视一眼,一咬牙,同时横刀自刎。尸体栽倒在人群中。
一场叛乱,李世民连一句话也没说,刹那平息。


第十三章
妖人,妖术,妖言
这一夜,大索长安。
太子党羽尽皆被抓,但平素和太子交好的朝臣实在太多,李世民特意下旨,只抓参与谋反者,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侯君集。一夜下来,上千人被捕,侯君集也束手就擒。只是搜捕东宫的时候,却没有找到那术士韦灵符,让李世民深恨不已。
整个善后事宜数日之后才得以完成。李世民拿着太子党羽的名单,痛心得无以复加。李元昌是自己的亲弟弟,杜荷是自己的女婿,开化公赵节是自己姐姐的儿子,李安俨是自己贴身宿卫将军,侯君集是自己最宠信的大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子这场谋反就像拿刀子在挖李世民的肉,彻心彻肺地痛。因为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些人!
这几日在朝廷上对于如何处置太子也意见纷纭,有人主张效法齐王李祐处理结果,赐死之。有人则不赞同,认为损伤骨肉亲情,违背人伦。但赐死派的则反唇相讥:太子以臣叛君,以子叛父,若不严惩,人伦纲常何在?国家律法何在?
这时通事舍人来济打破僵局,道:“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以尽晚年。则善矣。”
李世民被触动内心悲凉之处,喉头哽咽:“诸位公卿,朕想恳求一事。”
见皇帝说得如此郑重,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急忙道:“陛下请讲。”
“玄武门和承天门之战便抹去如何?”李世民道。
众人有些发愣,没听懂李世民的意思,连一向跋扈的长孙无忌也不敢随意猜测,大殿里有些沉默。李世民见状,不得不把意思表达清楚:“太子的谋反,便让它消失在史书中吧!玄武门之战、承天门之战都没有发生过,太子正在密谋阶段便被纥干承基告发,其党羽悉数被抓。”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明目张胆地要求所有人跟他作弊,篡改史书啊!众人一齐望着房玄龄、令狐德棻、许敬宗等人,贞观年间大修历代史书,便是以这些人为主。
“诸位公卿,”李世民没有看房玄龄,而是扫视着众人哀求,“朕只是想减轻太子的劣行,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数月前,朕赐死了祐儿,难道如今又要赐死太子吗?朕如今已年近半百,寻常之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人间至悲,何况是朕亲手诛杀朕的儿子?你们哪怕不能体会一个皇帝的称孤道寡之意,难道不能体会一个为人父母的悲伤吗?”
李世民说得两眼潸然,但众人仍旧沉默着。其实大家很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给太子减轻罪责,能留太子一命,成全父子之义;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考虑到千秋万世之名。毕竟,李世民一辈子打造仁君形象,可接连两个儿子起兵造反,后世历史,谁还相信他的仁善?
可……可篡改史书,那是要骂名千古的啊!尤其是房玄龄、令狐德棻等史学大家,这简直是比剐了他们还难受。李世民也很清楚众人的抵触,所以才在大殿上拖着众人一起下水,要篡改,是大家一起做的决定,谁都别当圣人。
众人不说话,李世民也不说话,跟他们以沉默对峙,看样子众人不答应,李世民是绝不肯放弃的。最终长孙无忌忍不住了:“陛下,父子之义乃是天地人伦,陛下想成全父子之义,我等自然不能说什么。对吧,房相公?”
房玄龄苦涩地叹气。
长孙无忌又盯着令狐德棻和许敬宗,两人也默默叹息。
“好了,”长孙无忌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世民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退朝。
内侍省中,李承乾孤独地坐在黑暗的宫殿内,宫殿大门紧闭,四周传来北衙禁卫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宫殿内空空荡荡,李承乾沉默地跪在地上,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明月,似乎一瞬间,这月光流过了自己的一生。可是等月光流尽之后,这片大地上又何尝会有一丝痕迹?
承乾忽然孤独地笑了起来。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两名禁卫打开门,杨妃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杨妃是曹王李明的生母,封为贵妃,颇为受宠,但自己一向与她不熟,此时却为何来此?
承乾心头正在诧异,杨妃将食盒放在他面前:“太子,想必是饿了吧?先用些膳吧!”
“您为何来此?”承乾问。
杨妃叹了口气:“文德皇后是我的恩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父子间的事我虽然无法干预,却不忍心看着你受苦。这都是我命尚膳监做的你爱吃的东西,快吃些吧。”
承乾眼圈慢慢红了:“我从来不知您还如此关切我。”
“人心自有向背,青雀(魏王李泰小名)虽然也是文德皇后所生,可这些年他对你用的手段大家都看在眼里,”杨妃也流泪,“好好一个太子,生生被逼成这样,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心疼?”
“父皇宠爱四弟,我也无话可说。”承乾黯然,“这些天我自己反思,也是我性子乖张了一些。”
“你自从得了足疾之后,性子是有些偏激,可若不是青雀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使人诱惑你,我还真不信了,当日温文纯孝的太子,竟然会杀师、刺弟、弑父谋反!”杨妃性情淑婉,即便生气,也是端庄无比。
“四弟使人诱惑我?”承乾愣了,“何人诱惑我?”
“你还不知么?”杨妃愣了,“自从你事败之后,宫里都传遍了,说那韦灵符是青雀派到你身边的内奸!”
“啊?”承乾彻底惊呆了,“这——这从何说起?”
杨妃跺脚:“太子啊,你真是、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蒙在鼓里,怎么能不败呢?我且问你,去年你刺杀于志宁,是不是那韦灵符蛊惑你的?”
承乾想了想,点头:“这还真是。”
“那么从去年,你开始劝诱齐王造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在鼓动?”杨妃问。
承乾重重点头:“对,是他!”
“再说今日,你策划谋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劝说?”杨妃问。
承乾这回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他不但帮我制定策略,而且说服了侯君集投靠我……他果真是四弟的人?”
杨妃看着这样糊涂的太子,当真有些无话可说。承乾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承乾失声哭道,“我和他一母同胞,从小感情深笃,他为何会如此处心积虑,活生生要把我推向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权之下,哪一朝有过兄弟亲情?”杨妃黯然叹道。
“父皇已经废掉我的太子之位了,”承乾擦拭眼泪,问道,“是不是要册立他做太子?”
“有这个想法。”杨妃道,“昨日青雀入宫,哀求陛下册封他为太子,并承诺自己百年之后,定然会杀掉子嗣,把皇位传给李治。”
“悖逆人伦,胡说八道。”承乾骂道。
“是啊!”杨妃道,“这话谁都不会信,可偏偏陛下就信。”
承乾愤怒至极:“我今时今日落得这种田地,全因为这李泰!他竟然如此歹毒,哪怕我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究竟如何处置你,陛下还没有决断,你倒未必会死,”杨妃道,“可要想拖着青雀一起败掉,也并不难。”
承乾愣了,急忙施礼:“如何才能做到?请贵妃教我!”
杨妃道:“你只需要问陛下一句,太子之位是可以凭借阴谋诡计而夺取的吗?必定能绝了青雀夺嫡的指望!”
承乾一时间还没想明白,忽然门外响起禁卫施礼的声音:“参见陛下!”
“谁在殿中?”李世民的声音响起。
“是贵妃娘娘。”禁卫回答。
“唔。”李世民不置可否,鼻子里发出声音。
这时殿门一开,李世民走了进来,杨妃急忙起身拜见。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又问杨妃:“爱妃为何在这里?”
杨妃温婉地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虽然犯了国法,可想起长孙姐姐当年的好,我这心里也怪不忍的。就让尚膳监做了些吃食,不让孩子遭罪吧。”
一提起长孙皇后,李世民倍觉伤感,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温和地道:“还是爱妃有心了。你且回宫去吧,朕和承乾叙叙话。”
杨妃默默地福身,退了出去。空旷的宫殿内,剩下父子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又双双错开了视线。
“一个月之前,朕在这内侍省中送走了祐儿,没想到今日又来送别你。”李世民嗓音干涩,透着一股凄凉老迈之气。
“儿臣只恐怕父皇会在此送走更多的儿子。”承乾道。
“你在诅咒朕吗?”李世民这次倒没有愤怒,神情中是浓浓的无奈。
承乾摇摇头:“儿臣是感慨自己的宿命。父皇您以宫廷政变夺得帝位,四弟才上行下效,将儿臣硬生生推到叛逆的境地,所以儿臣恐怕无论哪个皇子当了太子,都会有觊觎之人。”
李世民最听不得人提起玄武门旧事,当即恼怒道:“你自己不争气,还怪青雀?”
承乾诧异:“难道父皇还不知道,儿臣的谋士韦灵符,是四弟派来的内奸吗?”
“什么?”李世民怔住了。
承乾脸上露出嘲讽,将韦灵符受李泰派遣,蛊惑自己刺杀于志宁,煽动李祐造反,制订宫变计划的事情讲述了一番。李世民禁不住呆若木鸡。
“儿臣是败了,技不如人,在这无情的皇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承乾讥讽地道,“听说父皇有意立四弟为太子,那就替我恭喜四弟了。他果真是最像父皇的那个儿子。”
李世民脸上火辣辣的,解释道:“朕还没有决定立青雀为太子。”
“那就还是会立他了?”承乾咯咯笑道,“父皇这是要告诉子子孙孙,我大唐的太子之位原来可以凭借阴谋手段来夺取吗?”
李世民脑中忽然犹如电闪雷鸣一般。承乾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但李世民刹那间就明白了,因为这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从武德元年起,大唐立国二十五年,虽然初步开创了盛世,可大唐君臣最焦虑的事情,是这个王朝到底能走多远!隋朝全盛时,比如今的大唐更要强大,可仍然是历经二世而亡。况且在大唐之前,从魏晋到周、隋,此前四百多年中,无数的王朝,其寿命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二三十年,李世民和臣僚终日探讨的,就是如何打破这种怪圈,让大唐长治久安。
李世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因为他自己背负的原罪,玄武门杀兄逼父,和那些短命王朝的同室操戈、阴谋残杀实在太相似了。承乾的话给了他当头一击,让他突然间明白,决不能允许皇子们以阴谋夺嫡的手段登上帝位,否则日后的大唐将永无宁日。
“这件事朕已经有计较,你就安心地走吧!”李世民叹道。
“是啊,与我何干呢?”承乾黯然一笑,“父皇今日来,既然是送别儿臣,从此人间事与我再无关系。真是好后悔来这人世走一遭。”
“你还是不了解朕啊!”李世民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朕怎么舍得杀你?一个李祐已经让朕痛断肝肠,难道你还要让朕背负杀子的罪名吗?今日早朝,朕已经决定废你为庶人,流放黔州。只盼你能够在黔州平淡一生,只盼你我来生不再做父子。”
李世民脚步蹒跚,转身离开宫殿。殿门在身后轰然锁闭,这是他今生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爱恨难舍的儿子。
次日,李世民下诏,在贬承乾为庶人、流放黔州的同时,幽禁李泰于将作监。此举招来了李泰一党的大肆非议,李世民亲自拟定诏书:“魏王泰,朕之爱子,实在喜爱之。朕给他恩遇尊崇诸王,给他爵位超出常例,却导致他骄奢僭越,认为承乾虽然是嫡长子,却可以取而代之。二人争相交结朝臣,招揽凶徒,使得文武百官,各有依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朕讲求公道,不偏不倚,都予以废黜。不仅要给这天下做榜样,也是给后代做警示。从今之后,太子无道,有藩王觊觎其位者,双双弃之。传之子孙,以为永制。”之后降封李泰为东莱郡王,迁出京城,责令就藩。
处置完承乾和李泰,李世民快刀斩乱麻,将驸马杜荷、开化公赵节、李安俨等人斩首,至于汉王李元昌,李世民原本不想杀他,但群臣反对,只好赐死于宅中。最后剩下侯君集,李世民也犹豫了,他实在舍不得杀这个心爱的悍将。这时更是传来消息,侯君集在狱中拒不承认谋反。
李世民想起侯君集,又是阵阵感伤,于是命人摆驾刑部天牢,亲自去见侯君集。他特意下令:召王玄策与朕同去。
这几日王玄策成了长安的风云人物,先是靠一己之力擒拿李祐,随后更是以奇智鼓动叛军提前造反,让李世民避免了杀身之祸。两场大功哪一桩都是赫赫功勋,就看陛下怎么封赏了。
王玄策急忙赶了过来,李世民已经上了辇车,特诏王玄策同车。王玄策受宠若惊,上了辇车,才发现皇帝更憔悴了,几日之间似乎老了十多岁,连鬓边的头发都白了一片。
“陛下。”王玄策小心翼翼地跪坐。
李世民却没有说话,车辇驶过承天门,碾着青石路面,朝着刑部而去。一路上李世民都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车外,王玄策更不敢说话,心中打鼓。到了天牢,李世民带着王玄策进入囚室,侯君集被铁链锁于墙上,蓬头垢面,李世民命人将他解了下来,侯君集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探望自己,泪流不止,跪地磕头。
李世民感慨地望着他:“听说你拒不认罪,朕不想让那刀笔吏来羞辱朕的有功之臣,因此亲自前来。有什么话你可以向朕说。”
侯君集哭道:“罪臣无话可说,本想能为陛下驱策,征战四方,只可惜到中途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死有余辜。”
“你有四大功劳。自从军起,就跟随朕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李世民也无限伤感,“武德九年,是你与敬德劝谏朕发动玄武门之变,这场功勋朕永世不忘;贞观四年,你奔袭两千里,攻灭吐谷浑,是灭国之功;贞观十四年,你攻灭高昌国,又一场灭国之功。这四场功劳朕永世感念,因此将你的画像置于凌烟阁,期待朕的子孙也记住你为大唐的付出,荫庇你的子孙长久富贵。朕,还有这大唐,无论谁做皇帝也给不了你更多的荣耀,你却为何要谋反呢?”
侯君集哭道:“是臣自己不争气,当初攻灭高昌时,搜刮了高昌王宫的宝物,又掳了些高昌女子,回国后被那帮御史攻讦,锁拿下狱。虽然陛下您仁慈,几日之后就将臣释放,可心中总是郁郁难平。然后受到那术士韦灵符的蛊惑,说我今生有封王之相,也就信了他的鬼话。”
李世民叹道:“当年秦叔宝跟随朕冲锋陷阵,经大小二百多战,流血数斗,导致日后常年卧床。朕时常惋惜。可是君集,朕此时倒宁愿你也如同叔宝一般,能够安度晚年,让你我君臣相守一辈子!”
侯君集只是呜呜地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也眼圈发红:“今日朕在朝堂上说,从前家国未安,君集浴血为国,朕实在不忍处置他。朕想乞求诸位留他一命,诸位公卿答应朕么?群臣说,君集之罪,天地所不容,请诛之以明法度。”
侯君集哭道:“罪臣不敢求陛下法外施恩,但求一死。”
“君集呀,朕与你长诀矣。”李世民失声哭泣,“从今而后,若是思念你,也只能到凌烟阁上,看一看你的遗像了。”
侯君集哭声不止:“臣死不足惜,若陛下能记得臣的些许功劳,恳求陛下能给臣留下一个儿子,不要令我后嗣断绝。”
“准了。”李世民不再说话,慢慢地转身离去。
王玄策由始至终不曾说话,默默地跟了出去。
回去的车辇上,李世民依旧眼眶通红,却不再沉默,斜卧软榻之上,凝望着王玄策:“玄策,这场变乱,多亏了有你的急智,朕才没有踏进长生殿,侥幸逃了一命。逆党朕会惩处,功臣朕会赏赐。但朕很好奇,当日你鼓动卫率府攻打承天门,在所有人眼中,你都是逆党,万一无人替你证明,你如何自处?”
“这不是有马周嘛,”王玄策笑道,“臣不怕被冤枉。”
“若是马周死于兵乱之中呢?”李世民仍然追问。
“怎么会!”王玄策摇头,“臣的不良人团团保护着他。”
“那时你就存了让马周替你作证的心思吗?”李世民问。
王玄策心中一突:“呃——臣那时倒没这样想,马舍人是文人,臣怕他有损伤罢了。当时时局纷乱,臣也不晓得能不能帮陛下平定这场叛乱。一旦被太子逆党得手,臣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能想那么多。”
“世人都说你胆大包天,朕却知道,你每一次冒险都是谋定而后动。”李世民目光幽幽地凝望着他,“咱们假设,这次太子得手,朕被这逆子弑杀,你当真会被太子诛杀吗?”
王玄策大骇,跪倒在地:“臣不解陛下话中之意!”
“马周在你的控制中,太子赢了之后,你只要把马周一杀,转眼之间你就是太子一党的第一功臣!”李世民眸子凝视着他,“朝廷内外数千人作证,是你王玄策东奔西走,鼓动卫率府攻打承天门。这份功劳,太子会不认?”
王玄策汗流浃背:“可是臣之前与太子并无瓜葛,太子自然知道臣是假冒的。”
“太子篡位,急于拉拢人心,他会否认?”李世民冷冷地道,“事实上,这场政变无论谁输谁赢,你王玄策都是大赢家!”
“陛下错怪微臣了,臣绝无此心。”王玄策连连磕头。
“你起来。”李世民将他扶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朕今天带你来天牢,也是让你看一看朕对待功臣宿将的态度。叛逆之臣朕都能赦免,何况一念之差?”
“可是臣真的没有首鼠两端,政治投机。”王玄策委屈道。
“若是有,朕原谅你。若是没有,算是朕敲打你。”李世民脸上有了一些微笑,“朕一向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但你一定要切记,这个天,是大唐国境外寥廓苍茫的天,而不是长安头上的这一片天!”
“臣记住了。”王玄策道。
“你有擒李祐之功,平太子叛党之功,这两场功劳朕都记着。”李世民道,“你目前是从五品下,可超转数阶,不过魏徵当日定下规矩,不良人的贼帅品秩不得超过五品。你可愿卸掉不良人的差事?”
王玄策想了想,他经过此番敲打之后,心中悚惕,当即道:“臣还是做这不良人的贼帅来得畅快。”
“也好。”李世民道,“你就卸了这个长史,去鸿胪寺做个少卿吧,专门负责诸国往来之事,正好将不良人分布于各国。”
鸿胪寺少卿乃是正五品上,这一下王玄策官升三级。王玄策磕头谢恩,但心中却知道,皇帝对自己警惕之意甚是深重。
“替朕擒获那韦灵符!”最后,李世民咬牙切齿地说道,“嘿,三王门外杀,大唐见轮回!就是此人,断送了朕的三个儿子,朕要亲自审他,看一看他到底是何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