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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益州偶遇后,我便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时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儿身上的还多。你能想象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曾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里……”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在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何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在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一百钱,只够勉强度日罢了,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我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己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她前夫的女儿也宠爱得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却在她眼前萦绕不散。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吗?”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不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厮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他其实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这话就不便说了,半晌他才问道:“在夫人心里,不怨恨贫僧吗?”
李优娘盯着他,淡淡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谁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抛下我们母女,我又怎么怪得了别人?何况,你只是长捷的弟弟。”
“阿弥陀佛,谢夫人宽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谢。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嘣的一声,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支箭镞划过池塘,有如雷轰电掣般朝着玄奘射了过来!
“法师小心——”李优娘大惊失色。
这箭镞来得太快太急,玄奘只来得及一侧身,就听见一声呼啸,咄的一声,箭镞贴着耳边掠过,插在了凉亭的木柱上!箭杆嗡嗡嗡地震动了半晌才停下,可见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
玄奘的额头霎时间全是冷汗。两人呆了半晌,才晓得朝对面看去。对面就是后宅门口的横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树,枝干茂密,一根树枝还在剧烈地摇晃着。看来方才是有人躲在树上,朝后花园里射来这一箭。
两人不敢再待在花园,匆匆回到院里。李优娘立刻命球儿去把郭宰叫来。波罗叶听说玄奘遇到刺杀,也吓了一大跳,跑到后花园把箭拔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
郭宰一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带着两名县尉 匆匆赶了过来,见玄奘安然无事,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县尉立刻查访凶手。
“大人,”旁边那名姓刘的县尉声音有些颤抖,捧着那支箭走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优娘没觉得奇怪,可郭宰的脸色顿时大变:“兵箭?”他一把抓了过来,仔细查看。这支箭长两尺,腊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鹅羽,刀刃长且厚,竟然是钢制的,穿透力极强,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军中厮杀这么多年,对这种箭太熟悉了,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发,冲到后花园的凉亭中,细细察看射在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测到墙外树上的距离,低声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这支箭应该是一把角弓射出来的。”
“没错。”刘县尉也压低了声音,“从这根柱子到那棵树,足有一百二十步 ,这么远距离,只有军中的步兵长弓和骑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
郭宰摇摇头,道:“那棵树枝干茂密,长弓大,携带上去根本拉不开。角弓小,才能灵活使用,而且一定是复合角弓。不过复合弓射出来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这一箭的力度并不强。看来,不是因为枝杈所阻,无法拉满,就是那人臂力弱。”
刘县尉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急道:“大人,卑职的意思,不是讨论这拉弓人的……这是军中的制式弓箭啊!这个杀手若是涉及军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记住,第一,战乱这么多年,这种制式弓箭民间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里就有,未必会涉及军中;第二,即使涉及军中,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玄奘法师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明白吗?”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在玄奘面前毕恭毕敬,在下属面前却有无上的威仪。他在沙场厮杀多年,这么身子一板,脸一横,那股剽悍的威势顿时让县尉有些紧张,只好耷拉着脸称是。
“你记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师遇刺的事情不准外传。”郭宰又叮咛了一番。
“遵命!”刘县尉这次异常爽快。心道,你让我说我也不说,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大麻烦。哪怕不是军中派来的人刺杀,可军中的制式弓箭,哪是家家户户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权贵家才有。
这时,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县尉回来了,他细细勘察过,那刺客的确是在墙外的槐树上放箭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里距离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让两人从县衙的差役里调来六名身手好的,分别把守大门、后门,另外两名则换上便装在门外的横街上逡巡,把整个宅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但李优娘仍旧不放心:“相公,这刺客有弓箭,远距离杀人,你这么安排能行吗?万一法师有个三长两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惊吓,心疼无比,温柔地看着她,“我自有分寸。咱们宅子外面适合放箭的制高点,我会派人盯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就能调集弓弩手射杀他。”他见李优娘不信,解释道,“咱们霍邑是要塞,衙门里有五十张伏远弩,三百步之内可以射穿两层厚牛皮,我在衙门的哨楼上安排四张弩,贼人一旦敢来,就是血溅三尺。”
李优娘知道夫君精通战阵,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声道:“绝不能让玄奘法师死在咱们家里,否则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灾祸。相公还是劝劝法师,尽量早些送他离开霍邑吧!”
“玄奘法师在霍邑有要事,不会走的。嗯,我会看护好他。”郭宰叹了口气,他以为李优娘不知道玄奘来这里的目的,便没有细说。嘴上虽硬,心里却揪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刺杀玄奘法师?这个僧人一向游历天下,与人无仇无怨,怎么会用刺杀这种极端的手段对付他呢?
这一夜,月光仍旧将梧桐树的影子洒在窗棂上,玄奘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的一生,平静而无所争持,除了益州和长安,基本上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几乎都是陌生人。怎么来到霍邑才几天,就有人想杀掉自己?
玄奘并不怕死,白天的刺杀,也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个习惯,心里不能有疑团,碰到不解之事,总喜欢追根溯源,一定要穷究到极致才会畅快。对佛法如此,对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不解的禅理太多,他才做了参学僧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名师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发下宏愿到天竺求法。或许在他内心,万事万物无不是禅理,一点一滴无不是法诀,真正的佛法并不在于皓首研经,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韵律。
“杀我,只有一个原因。”玄奘暗道,“长捷的下落。长捷的下落必定干系重大,我来寻找长捷,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寻找已经触及了这些人,他们怕我继续走下去,才想刺杀我。那么,我究竟在哪里触及了他们呢?”
玄奘拿出推索经论的缜密思维一点点穷究着,很快,疑点就锁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没几天,除了县衙里的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来了这里。而对长捷的下落进行追索,也只是通过询问郭宰和李夫人。马典吏很明显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质朴,想阻挠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里,让自己接触到和长捷有所牵连的李优娘呢?更没有必要深更半夜到衙门里寻来七年前通缉长捷的画像。
可疑的只有李优娘了。长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长捷牵涉什么秘密,极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么,自己与她在后花园谈话,如果当时有人监视,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在密谈,怕李优娘泄露出什么机密之事,这才不择手段,企图杀掉自己。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她与人私通,私通者是谁?和崔珏之死、长捷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
玄奘趺坐在床榻上,冥思得久了,脑袋有些发胀。波罗叶在外间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得地动山摇。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了,悠远无比。这时候,玄奘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浑身无力。他心中凛然,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千万斤重,勉强睁开一条缝,脑袋里轰然一声,思维散作满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间睡觉的波罗叶,呼噜声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尽数抛在了身后,眼前景致一变,一座雄伟巍峨的圣山耸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刹,方寸灵山!
只见那雷音古刹: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玄奘心中激动,来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开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满意足,正要拜谢如来,忽然身上一凉,一股酸辣的味道呛进鼻子,顿时呼吸断绝,整个人憋闷欲死。
他霍然一惊,睁开眼睛,顿时心底浇了个透心凉——自己竟然置身于水底,正在缓缓下沉!
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见了花木、凉亭、斜桥……自己竟然在县衙后花园的池塘里!
透过水面,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若隐若现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着自己冷笑。玄奘大骇,拼命惊呼,却张不开嘴,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从鼻孔、嘴巴灌进自己的肺部、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只是在水中升腾起滚滚的泡沫……
就在这濒死前的转念中,玄奘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杀!
这刺客不知如何潜入了后衙,应该是以迷香之类的药物将自己迷倒,然后从床上拖到了后花园,再扔进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应该骤然清醒,但奇的是,身体仍旧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眼睛能睁开了,被水一逼,本来应该眼皮疼痛,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连连呛水,却是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迷药!
他在水中睁大眼睛,透过水面看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却知道,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玄奘忽然看见月亮门里,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那人影玄奘太熟悉了,居然是波罗叶!
波罗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得艰难无比。那人听到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被他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厮打不已。波罗叶身上没有力气,干脆用牙咬,咬得那人扯着嗓子惨叫起来,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那人疼极了,把波罗叶按在地上狠狠捶了起来。波罗叶发起狠来,背脊一拱,屁股竟然翘上了天空,两只脚诡异地伸到了自己的肩上,往后一缠,勾住那人的胸口和两臂,两条胳膊一环,又兜住那人的腰。两人顿时缠成一个大肉球。
这池塘边是斜坡,两个人失去平衡,顿时朝池塘里滚落,扑通一声,落在水中。到了水里,波罗叶的脑袋更清醒了,四肢诡异地屈着,像条四根触须的大章鱼一般,死死把那人缠住。两个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这时候玄奘溺水过久,终于脑子一沉,五识皆灭……
波罗叶和那人的厮打声、惨叫声早已惊动了宅子里的人,郭宰只穿着中衣,提着一把剑跑了出来。小厮球儿和大丫鬟莫兰也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怎么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儿一脸惊慌,“我正睡得香,听到有人叫,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
郭宰朝玄奘住的厢房一看,只见房门大开,冲到房中一看没人,顿时脸色一变,巨大的身躯风一般冲到了后花园。这夜月亮挺好,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塘里沉着一人,高高鼓起的僧袍浮出了水面。
“法师——”郭宰大叫一声,扔了剑扑通跳进水里。
这池塘近处和远处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没一个成年人,可郭宰的个头往里一跳,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里,双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劲一提,两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举出了水面!
然后他几个大步,爬到了岸上。这时李夫人也穿好衣袍来到池塘边,一看玄奘溺水,顿时花容失色。郭宰脸色铁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发现呼吸竟然停止,幸亏他谨慎,按了按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
“快,”郭宰喝道,“牵我的马来!”
“您的马……”球儿哭丧着脸,“您的马在县衙的马房啊!这会儿跑过去牵马,等回来法师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头大汗,看了看周围,忽然抱着玄奘跑到了凉亭中,自己仰面躺在凉亭宽阔的横栏上,让球儿和莫兰两人把玄奘横过来,面朝下,肚子贴着自己的肚子,缓缓按压玄奘的身体。
溺水后的急救术有很多种。比较有效的一种就是将其面朝下,肚子横放在牛背上,两边由人扶着,牵着牛慢慢走,来挤出肚子里的水。这时候没牛,也没有马,郭宰就自己当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还厚实坚硬。球儿和莫兰按压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喷出来一股又一股的水,终于有了呼吸。
郭宰这才坐起来,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优娘急忙跑到厨房,取了一块老姜,缓缓擦拭玄奘的牙齿,刺激他的神智。过了良久,玄奘才苏醒过来。
“快——”玄奘脸色灰白,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罗叶……”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池塘里还有人。那小厮球儿眼尖,看见池塘中白花花的有一团物事,惊叫道:“在那儿——”
郭宰心中一沉。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过去,靠近水中那团物事,然后一伸手拽出水面,用力往水面上托。
“嘿——”双膀用力,郭宰顿时呆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沉?自己这块头,举起三四百斤也是寻常,怎么这人竟举不起来?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两颗脑袋,顿时大叫起来:“是两个人!”
岸上的众人更呆住了,只觉今夜真是诡异无比。郭宰见这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也没办法分开,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们送到岸边。岸上的三人帮忙,才勉强拽了上来。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罗叶了,只见他四肢诡异地屈着,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锁住,自己的身体弯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连带着那人被他团成了一个球,直径不过两尺。
溺水这么久,绝对已经死透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事实上,被波罗叶锁住的那人,泡得都有些发胀了。但人总得分开,郭宰使劲掰着波罗叶的胳膊腿,偏生这波罗叶锁得太紧,郭宰急了,使劲一掰,不料波罗叶突然睁开眼睛,怒道:“你做,什么?要把,我的,胳膊掰断,啦!”
“啊——”郭宰再胆大也没见过诈尸的,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优娘、莫兰和球儿更是连连尖叫,玄奘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波罗叶呸地吐出一口水,松开四肢,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样貌,松弛一下四肢,慢慢站了起来,一边还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这时玄奘也恢复了过来,扶着亭柱走了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溺水这么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这是,天竺的,瑜伽。”波罗叶解释,“我,自小练习。可以,闭住呼吸,埋入地底,几个时辰,不死。”
“哦。”玄奘顿时明白了。他研习佛经和天竺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术,瑜伽。它事实上是一种修行的法门,很多来东土的天竺僧人都修炼瑜伽,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脑袋能反转过来看到自己的脊梁,还有些腿能向后伸出搭在肩膀上。不过此时东土并不太了解瑜伽,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种异术。
郭宰和李优娘等人更是啧啧称奇,倒也不太意外,毕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异国人和异术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从西域来的人,多少懂得一些玄妙的东西。尤其是西域来的僧人,往往喜欢用异术引起帝王的兴趣,来获得朝廷的承认。
“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他绝对不懂瑜伽,早死透了。出了人命案,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关天,脸色凝重起来,将方才的经过讲述了一番。一听又遇到了刺杀,郭宰的脸色更加难看,愤怒道:“贼子!这次多亏了波罗叶,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我也,差点给,迷昏过去。”波罗叶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难受……”原来,他方才在睡梦中打呼噜,那迷香一起来,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呼噜一停,那种窒息般的感觉竟然压过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过来。
“一清醒,我感觉神思,飘忽,仿佛,在云端……”波罗叶心有余悸地道,“身体动弹,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对这个首陀罗的时而蠢笨,时而精明,玄奘早已见怪不怪,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波罗叶脱口说出一句梵语,思索了半晌,才道,“这是一种,可怕的,植物,翻译成,汉人语言,可以叫,大麻。”
这个词玄奘还是第一次听说,便详细追问。
波罗叶细细描述了一番,原来大麻这种迷香,在天竺是一种很常见的草,它的韧皮纤维可以用来制造绳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却从它的树脂里提炼出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经过服用或吸入,会产生强烈的迷幻效果,整个人飘飘欲仙,似乎灵魂出窍。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罗门教徒举行仪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大麻,来提升他们与神灵沟通的能力。而服用大麻之后,整个人会感到特别安定、惬意、轻松愉快,感觉一切都很美好,充满幸福和满足感,天竺人认为这是神灵赐予,对大麻极为崇拜。
波罗叶早年也吸过大麻,很熟悉那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法师,”波罗叶低声道,“大麻不会,让人,四肢无力,躯体僵硬。这迷香里,应该,还掺有,别的东西。”
“哦?掺有什么?”今晚惊悸的同时也让郭宰大开眼界,他急忙问道。
“曼陀罗!”波罗叶沉声道,表情凝重无比。
“曼陀罗?”玄奘惊讶地问。他对曼陀罗可不陌生,这是一种植物,更是佛教名词,《法华经》上就记载,在佛说法时,曼陀罗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对僧人而言,这佛教中的圣洁灵物,可不仅仅指一种花,而是象征着空和无的无上佛理。
“对,”波罗叶道,“曼陀罗花,天竺,遍地都是,种子、果实、叶、花都有,剧毒。我们,天竺人,用来镇痛,麻醉,能让人昏迷,呼吸麻痹。我也,服用过。难以动弹的,感觉,非常相似。”
“原来是蒙汗药!”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摇摇头,他亲身尝过这迷药的滋味,虽然没见过蒙汗药,但十年游历,见闻广博,自然听说过,被那蒙汗药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喷就可以醒过来。自己跌到池塘里,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丝毫没法动弹。这药的威力,可比蒙汗药强太多了。但谋杀自己的人,为何拥有这种天竺异域特产的奇药?
他没有纠正郭宰的话,也没有顺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只是问:“大人,这人是如何进入院子里的?贫僧记得你在门外派有人守卫啊!那些守卫可千万别因贫僧而遭了什么灾祸。”
郭宰一听也有些担心,亲自提着剑到街上去找,却见那两个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树后面蹲守。一问,两人赌咒发誓,说没有任何人从墙上跳进院中。郭宰正在纳闷,忽然听到家里又传来一声惊叫,赫然是夫人的声音。
他脸色大变,长腿迈开,三步两步地冲回去,只见李优娘正急匆匆地出来找自己,看样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