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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心中刹那间禅心失守,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得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做沙弥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枚举,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玄奘从十岁那年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分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了益州,在那里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益州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益州。另外,长捷也担心玄奘的安全,当时仍旧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关隘会查验过所。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判处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但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蜀地。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玄奘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长捷在益州空慧寺,斩下了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玄奘深为敬仰的高僧,玄奘兄弟二人一到益州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位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益州安定,无数僧人都逃难至此,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二人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玄奘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这里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他遇见一个在益州时认识的僧人,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益州,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无人与长捷相争。最近几年玄成法师身体抱恙,空慧寺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长捷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到有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邑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之事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近,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起,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便已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的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于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此话怎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仅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后,此人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因为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他名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此事是他们亲眼所见!”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本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灵验无比!”
“怎么个灵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于是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您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己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问:“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了,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可能自己也觉得圆不了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作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您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玄奘在床榻上趺坐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昔日就是这根枝条,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了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托,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是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拂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己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己书箱里的佛经仔细研读。
这可乐坏了波罗叶,他算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追随玄奘几个月,大都是在赶路,风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来,让他很是满意。这厮开始发挥话痨的威力,每日里就是和莫兰还有球儿斗嘴,两天下来居然熟稔无比,连球儿的爹娘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打探了出来。
这一日午时,玄奘正在翻阅道深法师注解的《成实论》,波罗叶蹑手蹑脚、一脸鬼祟地走了进来。玄奘看了看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波罗叶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脸诡秘地道:“法师,弟子,打听到一个,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罗叶朝门外看了看,低声道:“您知道,县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吗?”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绿萝吧?曾听郭明府说起过。”
“呃……不是,名字。”波罗叶拍了拍脑袋,“是姓氏。”
这个天竺人对大唐如此之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难以想象为何连贫民都有自己的姓氏,这在天竺是不可思议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罗叶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顿时愣了。这怎么可能?女儿不随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赘到女方家里,不过看来也不像啊!堂堂一个县令……早先是县尉,可就算是县尉,入赘也不可思议啊!
波罗叶也不故作高深了,道:“法师,我打听,出来了。这位,小姐,的确姓崔,她,并不是,郭县令的,亲生女儿。郭县令,发妻,儿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杀了。李夫人,是带着女儿,寡居,后来嫁给的,郭县令。”
“哦。”玄奘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毕竟隋末大乱,无数家庭离散,眼下乱世平定,家庭重组也是平常事,“这是他人隐私,不可贸然打听。知道吗?”
波罗叶不以为然:“县里人,都知道,不是,隐私。”他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师,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谁,吗?”
“是谁?”玄奘见他如此郑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县令,崔珏!”波罗叶道,他指了指窗外,“在,树上,吊死的,那个。”
[1] 唐制,霍邑县为上县,上县县令为正六品。
第三章
大麻,曼陀罗
这一句话,顿时在玄奘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后,她又嫁给了继任的县令?也就是说,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还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儿?也就是说,这李夫人,前夫吊死在这个院子里,她改嫁之后居然还住在这院子里,甚至还睡着从前和前夫睡过的床榻,每日里从前夫自缢的树下走过……
玄奘猛地感到毛骨悚然。
怪不得当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么难看;怪不得他对崔珏的灵异之举详细查访,调看了每一本卷宗。郭宰当时说他对崔珏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却的意思了。不过想想也正常,你来调查人家老婆的前夫,难道他还把自己老婆找来让你详细地盘问?
如果说之前玄奘对二兄和崔珏之间的事是迷惑难解,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如同坠入了百丈浓雾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为何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冷淡。自己与二兄的长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见自己的面就露出惊愕怪异之色,随即详细地盘问自己的来历,那么,她极有可能当时见过二兄长捷。
长捷逼死了她丈夫,七年后,一个与长捷长相相似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只怕换作任何人都要盘问一番。那么,她对自己冷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是自己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对自己不怀恨在心,已经极为难得。
“波罗叶,”玄奘睁开眼,沉声道,“你去禀告夫人,就说玄奘求见。”
“啊,您要,见她?”波罗叶对玄奘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连忙答应,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缓缓放下《成实论》,细细梳理着思绪,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见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的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木,也没有惊喜,你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用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着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己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中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他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兄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若有接触,我必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立时发觉你们两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