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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相公……”李优娘一脸惊骇,一把抱住他,身躯不停抖动。
郭宰太高大,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优娘抱在怀里,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贼人……我认得!”李优娘惊骇地道,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像一只小兔子。
郭宰心里一沉,抱着自家夫人,几乎让她双脚离地,大步走到月亮门前把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这时玄奘等人围在那尸体旁边,都是一脸呆滞。
尸体原本是趴着的,这时被翻了个身,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像死鱼一般突出来,极为可怕。这人看起来挺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眉毛很淡,脸型还算周正。身上穿着白色绣金线的锦袍,衣料考究,此时湿淋淋地摊在地上。
“是……是他!”郭宰只觉脑袋一阵晕眩,雄伟的身躯晃了晃。
这个刺杀玄奘的贼人,他果然认得,竟是县里豪门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这种地方豪门的强大,他们从北魏拓跋氏期间,就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前隋时更担任过尚书仆射的高官。虽然经过隋末的乱世,实力大损,但在河东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东第一豪门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因谋杀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让自己的夫人回内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开了。守在街上的两个差役早已进来了,他便立刻命令他们去找县里的主簿、县丞和两个县尉,另外把仵作也找来,验尸,填写尸格。
这一夜的郭宅就在纷乱中度过。郭宰让玄奘和波罗叶先回房里,门口还派了差役守着。他再三道歉,说是为了保护法师的安全,不过玄奘也清楚,自己牵涉进了人命案子,恐怕难以善了。
先是马典吏陪着主簿过来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罗叶原原本本地讲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辞,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马大人稍候,贫僧想请教一下。”
马典吏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回身在外间的床榻上跪坐下来:“法师,实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是啊,”玄奘也叹息,“贫僧也没想到。这死者究竟是什么人?”
“周氏的二公子。”马典吏低声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说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马大人,现在可有查出周公子是如何进的郭宅?贫僧记得,白日遇到刺杀的时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卫着,料来想潜入是比较困难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没有人擅离职守,也没有发现周公子潜入的痕迹。此事还是个疑团。”马典吏对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当初把玄奘拉来郭宅给夫人驱邪,也不会发生这种种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担心波罗叶,惹上人命可不是说笑的,便问:“那我主仆二人,会有什么麻烦吗?”
“法师放心,虽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实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纵然周家势大,也不敢对您怎么样。至于波罗叶……”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的波罗叶,“按唐律,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马典吏继续解释:“唐律在这一条上规定得很细,只要是夜里闯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杀,不论罪,何况这周二公子进入郭宅是为了行刺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周家权势再大,也翻不过天去。”
玄奘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吗?”
马典吏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诚恳地道:“法师,本来这话不应该由在下说,只是……您受这灾祸全是因为我……唉,”他苦恼地叹了口气,“郭大人家和周氏的关系非比寻常,准确地说,是李夫人和周氏关系密切。想必法师也知道,李夫人有个女儿,名唤绿萝,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欢绿萝小姐,这位二公子,更是对绿萝小姐如痴如醉,央人来提过亲,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过绿萝小姐却拒绝了,这周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设法使绿萝上门学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据说这段时日绿萝小姐越学越上瘾,两家都以为佳事可期,没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没想到死者居然是郭宰的准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优娘那么大的反应,这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玄奘一时心乱如麻,却忽然想起一事:“马大人,方才看清死者的样貌后,李夫人险些昏厥过去,郭大人也惊骇交加,可是这位小姐,却连面都没露。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你知道吗?”
“有这事?”马典吏也诧异起来,沉吟道,“绿萝小姐我并不太了解,平素见得也少。法师只怕已经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点点头:“知道。还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马典吏露出苦涩的笑容:“没错,在下听说过关于绿萝小姐的两个传闻,一个是李夫人再嫁给郭大人之后,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坚持姓崔;另一桩,据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称呼郭大人为父亲,见面只叫大人。呵呵,这前一桩嘛,郭大人也无可奈何,后一桩,他却死也不承认,只说称父亲为大人是绿萝家乡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众同僚。不过郭大人依旧对这位女儿疼爱有加,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绿萝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话还管用,郭大人马不停蹄就办。”
两人又闲聊片刻,天光已经大亮了,马典吏打着呵欠告辞。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还担着杀人的罪名,顿时怒火攻心,险些昏厥,带着人闯入县衙不依不饶。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财雄势大,面对着天衣无缝的人证物证,也无法可施。
现在唯一存在的疑点,一是周公子是怎么潜入郭府的?二是他为何要刺杀玄奘?三是,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可怕的迷香?
第一点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这周公子倒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身经乱世,怎么都能骑烈马、拉硬弓,问题是让他翻过两丈五尺高的县衙大墙,就绝无可能了。
第二点莫说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豪门公子有什么仇怨?假设果真和这周公子有仇,凭周公子的财势,拿出几十贯钱买凶杀人,不是更稳当吗?犯得上夜闯县衙,亲自动手杀人?
第三点就更没有法子追查了,人死了,又在水里泡过,就是有线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没有实物。
此案还没查,就这样成了悬案。果真如马典吏说的,玄奘并没有受到影响,波罗叶也只是录了口供就被释放,县衙要求他们,此案未经审结,不得擅自离开霍邑,离开前要向衙门报备。
[1] 霍邑县属于上县,按例配县尉两名。
[2] 唐代一步合1.514米,据传是李世民以自己左右脚各走一步,所定的长度单位。三百步为一里,一里为现代的454.2米。
第四章
兴唐寺,判官庙
经过这一案,玄奘没法再住在郭宰家了,毕竟一个是牵连了命案的,一个是县令大老爷,需要避嫌。于是玄奘便向郭宰告辞,前去城东的兴唐寺挂单。
一个和尚,一个天竺流浪汉,就在一个太阳初起的清晨,离开了霍邑县城,一步步朝城东的霍山走去。玄奘仍旧背着他那口巨大的书箱,波罗叶扛着两人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具,两人顺着城东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有名气,在历史名山的序列中,与五岳齐名的还有五镇之山,其中霍山号称“中镇”,地位和后世的中岳嵩山差不多。唐人还给霍山的山神立传,说他“总领海内名山”,可见这霍山的地位。开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诏敕建中镇庙,规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说当初陛下起兵时,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经霍山之神指点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请陛下在当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筑寺庙,礼敬佛祖。
李渊大喜,当即下诏修建,并赐名“兴唐寺”。其实他很明白,当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采纳了崔珏的计策,力主出战,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战。不过这个却是不能承认的,自己怎么会想退却?恰好裴寂这老伙计知道自己心思,说是霍山之神的指点,这就对了嘛,自己是受了神灵指点,神灵是辅佑大唐的!
可下了诏书之后,工部尚书武土彟来上表,说民部 不给钱。民部尚书萧瑀则叫苦说没钱,说臣被称为佞佛,连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钱,敢不给吗?实在是没钱啊!
李渊无奈,此事只好虎头蛇尾了。
这件事当时在僧人中间流传甚广,直到四年后玄奘去了长安,还曾听人提起过。后来据说兴唐寺算是修起来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关心了。估计随着大唐国力日渐强盛,李家天子也终究要还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进了山,山路蜿蜒,但并不狭窄,可容两辆大车并行。一路上沟涧纵横,河流奔涌,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兴唐寺进香的,还有人是去判官庙的。两人走得累了,见不远处的山道边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过去。
在佛寺周边,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则是因为周边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拥有大量土地。唐代非但赐给寺庙土地,还赐给每个僧人口分田,玄奘在益州就拥有三十亩地。另外贵族、官员甚至平民,还把大量土地施舍给寺院,就以这兴唐寺来说,立寺仅六年,已经占地上万亩,周围几十里方圆,绝大多数农户都是耕种寺院的土地。
开茶肆的茶房是一对老夫妻,玄奘还没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来:“法师,一路辛苦,请里边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说着朝里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这茶肆很简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树中间搭了一顶篷子,摆放十几张杌子,然后搬来七八块表面平滑的石头当案几。老婆子在后面烧茶,老汉当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几个香客一见来了和尚,还有头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来施礼。玄奘合十道谢,放下大书箱,和波罗叶在杌子上坐了下来。老茶房上了一壶茶,瞧了瞧玄奘的书箱,笑道:“法师是远道而来的吗?”
“贫僧自长安来。”玄奘道,“到兴唐寺参学。”
“哎哟,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几个香客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丈,兴唐寺怎么走?”玄奘看了看,这里有两条岔路,顺着山脉一条向北,一条往南。
“哦,法师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庙的。”
“判官庙?”玄奘有些诧异,判官庙原来也在这一带!
众人以为玄奘不知道,有个香客当即就说了起来:“法师,这判官庙可灵验哪!供奉的是咱霍邑县上一任县令,崔珏大人。”
“这崔大人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另一个香客道,“据说他天生有阴阳眼,夜审阴,日断阳。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奸邪小人没有敢作奸犯科的。死后成了泥犁狱里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难,有求必应!”
“还不止呢!”另一个老年的香客插嘴,“连这兴唐寺都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老汉有个侄子当年在工地做账房,据说花了三万贯的钱粮!法师您看遍了天下寺院,这兴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数得着的。”
这个消息令玄奘吃惊起来:“兴唐寺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贫僧在长安时,听说是朝廷下诏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没钱哪。让河东道拿钱,那阵子突厥和梁师都侵扰不断,河东道也没钱,于是崔大人就自己出资,在晋州征调了十万民夫,耗时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庙才建成,崔大人就去世了。”
波罗叶听得异常专注,低声在玄奘耳边道:“法师,这三万贯,钱粮,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崔珏这个,县令,月俸,两贯一百钱,他,哪来的,巨额财产,修建寺庙?”
波罗叶的质疑不无道理,初唐刚立,国力匮乏,除了无主荒地多,什么都缺,更别说铜钱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两贯零一百钱,就知道这三万贯是多么巨额的数字了。
玄奘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笑容:“你觉得呢?”
“我……”波罗叶挠挠头皮,“这事,蹊跷。”
玄奘笑而不答,转头问那老茶房:“老丈,如今兴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师?”
“哦,是空乘法师。”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脸上现出崇敬之色,“这位大法师,可是高僧啊!您知道他的师父是谁吗?”
玄奘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摇头。
“是法雅圣僧啊!”老茶房脸上光辉灿烂,“这位圣僧,那可是天上下来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镇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载!好多年前就预言前隋要灭,出山辅佐唐王,奠定这大唐江山!”
周围香客看来都知道法雅,立时议论纷纷。
玄奘不禁哑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对法雅却还是比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岳、僧辩、玄会是长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气和地位还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长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来往密切。
前隋时,法雅是河东道的僧人,“修长姣好,黠慧过人”。他为人机敏聪慧,所学庞杂,佛道儒无不精通,三教九流无所不识,什么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医卜星相,就没有不会的。玄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玄奘和天下高僧辩难十年,几乎从无败绩,不过面对这法雅却有些束手束脚,并不是法雅对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强,而是这人旁征博引,舌灿莲花,你思路清晰,他给你搅浑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给你搅晕了。
此人更厉害的,是精通战阵!
这可了不得,一个僧人,从没上过沙场,从没做过官员,居然对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了如指掌,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大业十一年,李渊还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时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断言李渊将来必定大贵。李渊也惊叹此人学识广博,极为钦佩,于是把他请回府邸,让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儿子们来参拜。从此法雅就私下奔走,为李渊起兵反隋做筹划。李渊起兵后,又让法雅参与机要,言听计从,可谓权倾左右。李渊立唐后,想让他还俗封官,法雅不愿,于是李渊就任命他为归化寺的住持。
不过他这个住持与寻常僧人不一样,拥有极大的特权,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玄武门兵变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宫的特权。这和尚近年来也不再热心政事,而是安于佛事,平日里和玄奘谈禅,也甚是相得。
至于什么撒豆成兵,镇妖伏魔,玄奘可没见过,法雅本人也没说过,想来都是山野乡民的传说吧。
不过兴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对玄奘也算是个好消息,起码算是熟人了。
又和众香客闲聊几句,喝了几碗茶水,吃了波罗叶带的胡饼,玄奘起身告辞,让波罗叶从包裹里拿出一文钱递给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开通元宝啊……几碗茶能值啥钱,老汉当作供奉还羞惭,哪里敢要您的钱……还是开通元宝!老汉万万不敢收。”
“是开元通宝。”玄奘笑了。西汉之后,唐之前的七百年,通行的钱币都是五铢钱,李渊立唐后,另铸了一种新钱,钱文是“开元通宝”。不过铸钱的民部忽略了一个问题,此前的五铢或者几铢,钱币上只有两个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读起来都不会有问题。可这“开元通宝”,开元两个字要从上往下读,通宝两个字要从右往左读……对老百姓而言就太复杂了。一拿到钱,老百姓就习惯转圈读,就成了“开通元宝”。人人都把这新钱叫作“元宝”,后来连朝廷也无奈了,再铸钱时,上面的文字就干脆写“元宝”。
“老丈,拿着吧。”玄奘硬将钱塞进他手里。周围的香客脸上变色,这和尚,太大方了。也难怪老茶房不敢要,一斗米才三四个钱……
离开茶肆,继续往北走,不到一个时辰,转过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重重叠叠的庙宇铺展在远处的山腰上,太阳映照之下,金碧辉煌,宛如整座山岭都铺上了青砖红瓦。两人怔怔地看了半晌。这庙宇的规模也太宏大了,依着霍山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个大殿,多少进院落。
“这,三万贯,没白花。”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勉强压下来,默不作声地朝着兴唐寺走去。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兴唐寺的山门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离去,山门前很安静,两名沙弥不紧不慢地拿着扫帚洒扫。见到玄奘二人,其中一人走过来合十:“法师来自何处?可是要挂单吗?”
玄奘放下书箱,从里面拿出度牒递给他:“贫僧玄奘,自长安来,慕名前来参访善知识。”
那沙弥急忙放下扫帚,道:“法师请随我来,先到云水堂去见职事僧师兄。”
这名沙弥领着玄奘进了山门,并没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进了侧门,穿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占地两亩大小的禅堂外。禅堂外有参头僧,沙弥把玄奘交给他,自己离开了。玄奘这十多年一直挂单,自然熟悉规矩,当即在房门右侧站定。参头僧见有僧人来挂单,朝着禅房内喊:“暂到相看——”禅房内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来挂单了。
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从房内出来迎接:“哎哟,阿弥陀佛,师兄远来辛苦,快请进。”
玄奘燃香敬佛后,两人在蒲团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弥送上茶点,开始询问来历。这都是挂单的手续,玄奘一丝不苟,递过度牒,详细说了自己的来历。
“阿弥陀佛,哎哟,”这知客僧看看度牒,听了玄奘的自述,当即惊叹。他这两句口头禅不分前后,反正张口就有,“从益州到长安,从长安到霍邑,师兄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这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如实道:“贫僧走了十年。”
“哎哟!”知客僧呆了,半晌才想起下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是感叹的语气,不过这僧人心里却认定眼前这和尚有毛病,便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说,取出票单,写上玄奘的姓名籍贯等资料,命小沙弥给住持送去。游方僧想挂单,必须要礼拜寺里的住持,礼拜之前,要先通过知客僧禀报,如获应允,才可礼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游方僧凑到一定数目,才会一起接见,否则有些寺庙游方僧众多,来一个见一个,住持便无暇他顾了。
这知客僧看在玄奘从长安来的分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了两句,但表情颇为冷淡,正在这时,那个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师兄,师兄,住持来了!”
知客僧吃了一惊:“哎哟,阿弥陀——”
“佛”字还没出来,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名披着袈裟,年约五旬的和尚大步跑进来。旁边还跟着两名中年僧人。刚到禅院,那和尚便高声喊道:“慧觉,慧觉,长安来的玄奘法师在何处?”
知客僧慧觉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噌地跳起来,迎了出去:“师父,法师在禅堂里。”
“快请……哦,我自己进去。”老和尚撩着袈裟,一路跑进禅堂,看见玄奘,顿时大笑,“阿弥陀佛,玄奘法师!”
玄奘急忙站起来合十躬身:“阿弥陀佛,贫僧玄奘。可是住持大师?”
“贫僧空乘。”空乘哈哈笑着和玄奘见了礼,“上个月,收到我师父法雅大师的书信,说到玄奘法师去年离开长安,到河东一带游历,着贫僧留意些。贫僧还盼望着,若是法师能来到敝寺多好,便可请教佛法,参详疑典。没想到佛祖安排,竟然真叫贫僧见着法师了。”
“哎哟,阿……那个弥……”玄奘还没说话,慧觉呆了,亮铮铮的脑门上一头冷汗。他可没想到这个僧人这么大的来头,让自家住持亲自出迎,还这么恭敬。想起自己对他冷淡的接待,顿时有些紧张,口头禅也说不囫囵了。
玄奘不禁莞尔,和空乘客套了两句,空乘立刻命慧觉亲自去给玄奘办理挂单手续。慧觉很乖觉,兴奋地答应,正要跑,又被空乘叫住:“慧觉,不用让法师住在云水堂了,你……”他想了想,“你去把我以前住过的菩提院收拾一下,就让玄奘法师在那里休息吧!”
慧觉脸上的肉一哆嗦,这菩提院是住持早先住的院子,几乎是寺里最幽静、最别致的一处禅院。后来尚书右仆射裴寂大人巡视河东道,来到兴唐寺,住持为了接待裴寂,才把这座院落腾了出来,没有再搬回去。
“这和尚啥来头?住持竟然这般看重他?”慧觉心里纳闷,一溜烟地去了。
空乘又命两个沙弥把玄奘的书箱和包袱扛到菩提院,这才带着他去了自己的禅房。
这兴唐寺的规模之大,令玄奘大开眼界。除了中轴线上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等为每座寺院皆有,只是这里的规模大了一倍有余之外,两侧更是连绵的禅院,仅仅一座供游方僧们居住的云水堂,就有上百个房间。
他跟着空乘左转右转,几乎转得晕头转向,走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空乘居住的禅院。这里是一处山崖的边缘,院落正对着山崖,十几棵百年以上的古松盘曲虬结,透出浓浓的禅意,松下有一块白色的巨石,表面磨平了,放有一套茶具,周围是四张石鼓。山崖边上是整块岩石形成的平台,外面砌着青石的围栏,山风浩荡,黄昏的悬崖下涌来丝丝缕缕的雾气,犹如仙境。
“曲径通幽,禅房洞天。住持这个院子真不下须弥境界。”玄奘赞道。
“哪里,哪里。”空乘笑道,“老僧早些年从长安来到霍山,一直忙于修建这座寺院,荒废了功课,如今只是寻了这幽僻的地方来补补功课而已,哪里比得上法师游历天下,到处辩难那般直通大道。”
波罗叶忽然看见悬崖边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房舍”,说是房舍,其实只有五尺高,一个成年人在里面无法站直,只能屈身坐着。里面空间也小,只怕顶多能容纳两三人。
“住持,法师,这么个,小房子是,作甚的?”波罗叶好奇道。
玄奘也看见了,空乘呵呵笑了:“老僧叫它‘坐笼’。这些年忙于俗事,荒废了佛法,老僧便建造了这‘坐笼’砥砺自己。每日总要在里面打坐两个时辰。”
玄奘不禁对这位老和尚充满了敬意,居然能如此苦修,自己倒有些小看了他。
三月底的时光,山里还有些冷,空乘请他到禅房里坐,命随身的沙弥端上茶水和糕点。两人聊了一会儿。空乘道:“法师,这次能在兴唐寺待多久?”
“说不准。”玄奘摇头,“或者十日八日,或者三两个月。”
空乘点点头,对玄奘的来意问也不问,道:“法师来到敝寺,那是敝寺的大福缘,若有闲暇,不知可否开讲些经论?听说你在长安开讲《杂心论》,无论僧俗还是高官贵族,尽皆倾倒啊!好容易来了,敝寺可不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