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盛装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这少妇高髻上插着步摇碧玉簪子,浅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腻的酥胸上还坠着镶蚌团花金钿,一派雍容富贵。人更是明眸皓齿,姿容绝色,尤其是身材,纤秾得益,似乎浑身的弧线都在弹跳着。即使玄奘这个和尚看来,也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律动之美,与山间勃发的花草树木不相上下。
波罗叶到底是个驯象师,也不知道避视,瞪大印度人种特有的滚圆眼珠,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见那夫人的洁白脖颈上有几块红色的瘢痕,团花金钿旁边的酥胸上,还有长长的一条红痕。
“这位便是长安来的高僧吗?”李夫人没注意这天竺人,乍一看见玄奘,不禁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异色。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来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满是骇异,竟一时忘了回礼,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毡上跪坐,洁白的额头上,竟隐隐渗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发。
“法师来这里,有何贵干?”李夫人凝定心神,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这……”玄奘更无奈了,是你们的典吏把我拉来,丫鬟把我拽来的,干吗问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贫僧从长安来,本是为了求见郭大人,问询一些旧事。谁料明府大人巡视汾水去了,马典吏和莫兰姑娘便把贫僧找来,询问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转头看着莫兰,“什么邪祟?”
玄奘和波罗叶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发呆。
“哦,夫人。”莫兰急忙说,“不是您身上的红痕嘛,您常说梦中见到些鬼怪,只怕县衙内不干净,咱们不是想着去兴唐寺做场法事吗?可您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不,我把法师请到了咱家里……”
她这么一说,李夫人的脸上霍然变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里恼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啊!
“莫兰……”李夫人恼怒不堪,却没法当着玄奘的面斥责,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给我退下!”
莫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发怒,但又不敢违拗,只好噘着嘴跑进了后宅。
李夫人面色晕红,更显得美艳如花,不可方物,尴尬地看着玄奘:“让法师见笑了。这婢女从小伺候我,疏了规矩,闺阁玩笑事,竟让她惊扰外人。”
“阿弥陀佛,”玄奘也有些尴尬,“是贫僧孟浪了。”
李夫人叹息了一声,眸子盯紧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禅,一颗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尘,空空如也,面前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红粉骷髅差别不大,自然不会心动,然而却也翻腾出些许怪异:这夫人一直盯着贫僧作甚?
“法师是哪里人氏?”李夫人道。
“贫僧是洛州缑氏县人。”玄奘合十道。
两人似乎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夫人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长和一个姐姐。”
“你有兄长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长如今都做什么生计?”
“贫僧十岁出家,至今未曾回去过。出家前,大兄是县学的博士,那时还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县,有了府学,不再设县学。缑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身在何处,贫僧也不清楚了。”提起亲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许黯然,眼眶微微湿了,“三兄务农,有地百顷;大姐嫁与瀛州张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乱到治,洛阳一带乱兵洗劫这么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乱世,也不禁心有触动,叹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陈素,长我十岁,早早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了,法名长捷。”玄奘道。
“长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是二兄将我带到了净土寺,一开始是童行,十三岁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弥。”玄奘露出缅怀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灭隋立唐后,洛阳王世充对抗天军,战乱将起,二兄带着我逃难到长安,随后我们又经子午谷到了益州,便在益州长住下来。”
李夫人眸子一闪,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现在呢?他在何处?”
玄奘一怔,露出迟疑之色,道:“武德四年,贫僧想出蜀参学,游历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书信,离开了益州,从此再未见过。”
“原来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语。
“大师,”李夫人咬着嘴唇,显然有一桩难以决断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话想奉劝。”
“阿弥陀佛,夫人请讲。”
李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师可否即刻离开霍邑,离开河东道?”
玄奘愕然:“夫人这是何意?”
李夫人却不回答,双眸似乎笼上了一层雾气,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那仕女图细笔勾勒,极为生动,画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飞扬,直欲从画中走出来。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样。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场,喃喃地念着仕女图边上题的诗句: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玄奘默默地听着,他虽然一心参禅,对儒学和诗词文章却并不陌生。细细听来,这首诗虽然淫靡绮艳,遣词用句却当真奇绝,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仅仅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设喻之奇、用语之美,便令人叹为观止。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与任何一个诗人比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画诗,看来是写赠给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这首诗。这诗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华,当真超绝。玄奘暗暗地想着,虽然念头略有香艳,但他浑然不觉,就仿佛面对着山间的花朵,盛赞生命之美,全没半分不洁的念头。
“不得如花岁岁看……”李夫人凄然一笑,这才醒觉过来,脸上露出赧然的羞红,“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师,莫要见怪。”
玄奘宽厚地一笑:“世事诸果,皆有诸因。连贫僧自己也在这六道红尘中迷茫,怎么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点头,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该招待法师用些斋饭,只是我家大人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经让马典吏在驿舍给法师安排好了房间和饭菜,就请马典吏陪着法师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贫僧怎么敢叨扰官府,城外有兴唐寺,贫僧去那里挂单即可。”
李夫人点点头,目光闪动,又叮咛一句:“法师切记,即刻离开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师的高才,迟早名震大唐,贵不可言,这霍邑……”
她咬咬银牙,却没再说下去。
玄奘合十不语,告辞了出去。李夫人倚门而望,看着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才无力地扶住门框,闭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两人离开后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波罗叶方才真是憋坏了,玄奘和李夫人对话,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这个话痨急得抓耳挠腮,所幸食床上的茶点很合他口味,跟着玄奘这个和尚,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吃手抓饭惯了,便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倾诉欲又上来了。
“法师,法师。”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拎着玄奘的书箱,追过来兴奋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贵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时没听懂。
“那……”波罗叶急了,把书箱背到肩上,伸出一只手比画,“那,女奴,不是说,夫人身上,红斑,怀疑是,鬼掐吗?”
玄奘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使命是给李夫人驱邪,结果却让人尴尬,全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人家夫人根本不领情。他苦笑一声:“哦,你知道什么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罗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汉话的词汇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锯刀锋。”
“锯刀锋?”这个词蛮新鲜,玄奘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锯刀锋,锯子……”波罗叶伸出右手的爪子,朝空气中划了两下,急道,“梵语,汉话,的意思,该就是这。锯子,刀锋。”
玄奘点头:“锯子和刀锋贫僧自然知道,可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波罗叶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欢爱,情浓,欢悦,的时候,痉挛,忘情,用手和嘴,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还模拟,嘴唇一嘟,啵的一声,“你看,皮肤,红色印痕,像是刀锋,划过,锯子锯过。”
玄奘顿时呆住了。
其实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除了佛法禅理不理俗事,禅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动不得他半分禅心。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兰,她也没成婚,见了夫人身上的红印大惊小怪,只怕夫人也羞于启齿,这才拿邪祟来当托词,谁料这大丫鬟当了真……
“你……还知道些什么?”玄奘不敢轻视这家伙了,毕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
“还知道,”波罗叶挠挠头,“县令家,一个夫人,一个小姐,还有,县令,怕老婆。”
玄奘忍不住了,呵呵笑起来。这个粗笨的家伙,也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工夫,就把这些都摸清楚了。
“法师,”波罗叶迟疑道,“那夫人让,您尽快离开,霍邑。听她的,口气,怕有啥子大危险,您还是……”
玄奘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趟来霍邑,贫僧有一桩心愿要了。参佛之路,本就步步荆棘,如果真有危险,也是贫僧的一场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过吗?”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罗叶急道。
玄奘不语,他性子柔和,却坚韧执拗,认准的事百折不挠。波罗叶连连叹气,却也没有办法。
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 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戴着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大人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就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生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玄奘只好抬起胳膊,托他起身:“大人客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味道,“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了十几年呢。大人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侵定胡县一步。”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大人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听马典吏说过,郭宰,字子予。孔子有个弟子就名叫宰予,字子我,为人舌辩无双,排名还在子贡前面,是“孔门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这话。
郭宰微黑的老脸顿时通红,讷讷道:“法师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么儒家风范。下官祖居边境,幼年时父母宗族为突厥人所杀,心里恨突厥人,就给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杀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尔,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没想到,当了官之后,同僚们都说我这名字好,我请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后来先生便帮我取字,叫子予。说你既然当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气吧!我寻思着,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极好的,后来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还纳闷,这咋从宰突厥人变成宰我自己了?”
众人顿时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觉这位县令大人实在童真烂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在官场沙场厮混几十年,居然能保持这颗纯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几个人一路谈笑着,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没想到玄奘又回来了,知道是郭宰请回来的,也无可奈何。
“优娘,绿萝呢?”郭宰问,“让绿萝出来给法师见礼。”
李夫人闺名优娘,见丈夫问,答道:“绿萝申时去了周夫人家学习丝竹,还没回来。”
郭宰见女儿不在家,只好命莫兰去做了素斋,大家先吃饭再说。初唐官民皆不丰裕,宴席也挺简单,两种饼,胡饼、蒸饼,四种糕点,杂果子、七返糕、水晶龙凤糕、雨露团,以及几种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进来放在客厅中间,大伙儿席地跪坐。郭宰嗜酒,当着玄奘的面没敢喝,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坛子果酒。这果酒虽然寡淡,但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却也不忌讳别人喝,当下三个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李夫人则跪坐在丈夫身边,随身伺酒,举止虽然从容,神情却颇为忧郁。她并没有待多久,象征性地给客人们添了酒之后,就回了内院。
吃完了斋饭,天色已晚,马典吏告辞,玄奘也站起身来辞谢,打算先找个客栈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师,您怎么能走呢?下官还想多留您住几天,来做一场法事。”
“哪一类法事?”玄奘问。
“驱邪辟祟。”郭宰叹息道,“衙门阴气重,这一年来内宅不宁,夫人夜里难以安寝,每每凌晨起来,身上便会出现些红痕。下官怀疑这宅中不干净,法师既然来了,不如替下官驱驱邪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与波罗叶彼此对视,眼睛里都流露出一丝怪异。
[1] 唐时1小尺为30厘米,1大尺为36厘米,小尺为特殊专用,民间通用大尺。郭宰身高折合现代标准,约为2.16米以上。


第二章
锯刀锋,闺阁事
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罗叶的说法,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与相公亲热时所致,问题是……她自家相公却以为有鬼,这不分明有鬼么?
要说在大唐,女子地位颇高,贞洁观相对淡薄。女子婚前失贞不罕见,婚后或者寡后偷情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但问题是……自己一个和尚,无缘无故地掺和这事儿作甚?
玄奘左右推托,但郭宰这人实心眼儿,认定是高僧,怎么也不放,先把马典吏撵走,跟着大门一关,就给他和波罗叶安排住处。玄奘算彻底无奈了。他极为喜爱这个巨人县令的淳朴,心想,若是以佛法点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后被他知道,如能平心静气处理,也是一桩功德,因此不再坚持。
郭宰大喜过望,急忙命球儿将客房腾出来两间,给玄奘和波罗叶居住。
此时才是戌时,华灯初上,距离睡觉还早,两人重新在大厅摆上香茶,对坐晤谈。
郭宰开始详细讲述自己夫人身上发生的“怪事”,与莫兰讲述的无甚差别,玄奘心中悲哀,怜悯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能娶到优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当真是眉飞色舞,“优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说了,您看看这墙上的仕女图,那便是优娘出阁前的模样。还有那首诗,更是把优娘写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顺着郭宰的手指望去,还是日间看到的那幅画,不禁有些惊奇,试探着问:“大人,这诗中的意蕴,您可明了么?”
“当然。”郭宰笃定地道,“就是夸优娘美貌嘛。”
玄奘顿时语塞。
“优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学,诗画琴棋,无不精通,更难得的,女红做得还好。”郭宰扬扬得意地拍打着自己的官服,“我这袍子,就是优娘做的。针脚细密,很是合体,就下官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许多呢。”
玄奘一时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大人对话,只好一言不发,听他夸耀。郭宰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玄奘不说话,不禁有些自责:“哎哟哎哟,对了,下官想起来了,法师您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霍邑,是寻下官有事的,回来时听马典吏讲过,这一激动,竟然忘了。”
说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脸色渐渐肃然起来:“阿弥陀佛,贫僧来拜访大人,的确有事。”
“您说。”郭宰拍着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法师失望。”
“贫僧来,是为了查寻一桩旧案。”玄奘缓缓道,“武德六年,当时的县令是叫崔珏吧?”
一听“崔珏”,郭宰的脸上一阵愕然,随即有些难堪,点点头:“没错,崔珏是上一任县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据说崔珏是死在了霍邑县令的任上?”玄奘看着郭宰的脸色,心中疑团涌起,不知其中有何忌讳,但此事过于重大,由不得他不问,“当时有个僧人来县衙找崔县令,两人谈完话的当夜,崔县令就自缢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朝厅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缩:“的确如此。当时下官还在定胡县任县尉,是崔大人去世后才右迁到此,因此事情并未亲眼见着。不过下官到任后,听衙门里的同僚私下里讲过,高主簿、许县丞他们都亲口跟我说起,想来不会有假。法师请看,”郭宰站起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己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 自缢,这么大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证人证言。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说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先在厅中坐着,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的,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文书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据说念这咒三十万遍就能亲眼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看看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也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