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色微变。
“还有,你们错了。现在,恐怕是我来救你们……”时鹿鹿话音刚落,外面的四名巫女同时抽出腰间木杖,往轿子的东南西北四角一插,然后盘膝坐下,再次唱起歌来。
看看惊呼道:“捂耳朵!”
然而已来不及。
歌声如蛇,一下子钻进耳中,瞬间爬上头顶,再像藤蔓一样四下扩散。看看疼得大叫一声,直接滚落下车。
喝喝整个人都僵住了,睁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走走只觉那条没有知觉的左腿再次肿痛,痛得她快要发狂;吃吃尖叫抱头,想要盖过歌声,却毫无作用……
只有两个人是安静的。
一个是躺在榻上的时鹿鹿,一个是靠坐在角落里的姬善。
两人彼此对望,姬善眼中是探究,时鹿鹿脸上带讨好。
时鹿鹿道:“这是《据比尸曲》,以内力伤人,捂耳无用。”
姬善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声“哦”。
“内力越高,越受其害。但三种人例外:一,毫无内力者;二,内力比吟曲者高者;三,身体失控者。我身中奇毒,无法动弹,因此幸免于难,是第三种。”
“那我是第二种呗。”
时鹿鹿笑了笑,道:“不,你是第一种。”
姬善“呵呵”了一声。
“此曲分三段,第一段,五内如焚;第二段,摘胆挖心;第三段,魂飞魄散。三段唱完,她们立死。”
话音刚落,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发出更为痛苦的叫声,四下翻滚。
“第二段了!”时鹿鹿满是期待地看着姬善道,“不如你奉我为主,我救她们,如何?”
姬善的回答是拿起药杵往他身上一敲。
药杵敲打骨肉,发出一记闷闷的撞击声。
时鹿鹿整个人重重一震,额头冷汗奔流。
而巫女们的歌声,也似被这个声音干扰,乱了一下。
“你也不够资格。”姬善说着,再次往时鹿鹿身上敲去。她每敲一下,时鹿鹿的身体就发出一记诡异的爆裂声,巫女的歌声就停一下。
敲敲停停,到得后来,碎不成调。
一名巫女腾地起身,大喊道:“住手……”
歌声停了,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也不痛了,纷纷爬起,围到姬善身旁。
姬善睨着巫女道:“怎么?谈谈?”
“留下此人,任尔归去。”
“我若不呢?”
巫女们全都剃了眉毛,眉心绘着一只彩色耳朵,一皱眉,那耳朵便诡异地扭曲起来:“那么,就迎接神的愤怒吧!”
她们举起木杖,再次吟唱起来。吃吃下意识捂耳,但又很快发现:“咦,这次不疼?”
“是巫毒!巫毒来了!”
“啊?”
伴随着吃吃的惊呼声,巫女手中的木杖前端散发出团团白雾,怨灵般朝马车扑来。
看看第一时间按下暗格,只听“咔咔”几声,车窗和车门处分别落下一道铁质屏障,将门窗封死。
如此一来,走屋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箱子,白雾进不来,她们也出不去。
看看松了口气道:“幸好咱们还有这一手。”
车外响起一连串敲打声,想来是巫女们要破车而入,然而屏障坚固,毫不受损。敲打声响了一会儿,停了。
吃吃吐了吐舌头道:“进不来呀进不来,气死你呀气死你……”
喝喝的耳朵动了动,道:“火……”
吃吃趴在车壁上一听,怒道:“她们居然放火!”
喝喝颤抖起来,发出一连串呜咽声,比听《据比尸曲》时还要痛苦。
走走连忙抱住喝喝,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道:“喝喝别怕,没事,我们都在呢!”
看看急道:“善姐,快想想办法!”
“等。”
“等到什么时候?”
姬善瞥了时鹿鹿一眼——时鹿鹿又做了个无辜且讨好的表情,她的目光闪了闪,道:“等到,时机成熟。”
走屋是特制的,防火防水,关键时刻还能封死御敌,唯一的缺陷就是不透气。
如今再被外火一烤,气息更薄,没多会儿众人就呼吸困难,汗如雨下。
“好闷……受不了了!毒死总比闷死好!我要出去!”吃吃跳着要去按机关。
被看看拦住道:“善姐说了,等着!”
“可是我好难受!”吃吃抓着自己的头发往车上撞。
“越动越难受,忍住了!”看看扭身掏出匕首抵在时鹿鹿身上,喘道,“你这个祸害!快卖身为奴,不然我杀了你,少一个人,还能多缓口气!”
时鹿鹿本就九死一生刚救回来,被姬善打了一顿,又被火这么一烤,嘴唇都变成了黑紫色,但他眼中依旧充满了笑意,道:“我不答应,才是救她。”
“可恶!”看看气得正要动手,把头往车壁上撞的吃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烫!烫死我了!”然后捧着自己的头发惊呼,“啊!头发!我的头发卷起来了!”
姬善至此伸手摸了一下车壁,道:“差不多了。”
“什么?”
“准备跳车!”姬善说着按下机关,“咔咔”几声,门窗开了,大火瞬间卷舔而入。姬善一把用棉被裹住时鹿鹿,抱着他跳下车。
两人倒在地上一起翻滚。
天地旋转,火光跳跃,海风拂来,冷热交融间,二人视线相交——
月涌江流,林深见鹿。
一眼如万年。
时鹿鹿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真好看,汲取了世间所有灵秀于一身,再凝固住少年最美的时光,令它不受世事玷污,远离红尘干扰,肆意单纯地烂漫着。
看着真是……好刺眼。
姬善冷哼一声,“啪”地推开时鹿鹿,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已各自落地,纷纷扑打着身上的火苗。
马车依旧在熊熊燃烧,车旁倒了四个人,正是巫女。
吃吃上前探了探四人鼻息,惊讶道:“她们怎么晕过去了?”
走走道:“她们中了迷药。”
“迷药?在哪里?”
“屏障里。”
吃吃还是不解,一旁的看看解释道:“原来如此。善姐把迷药嵌在屏障中,屏障被火烧融变软,里面的药也就挥发了……我跟我哥当年也中过招……”
走走想起往事,也不由得笑了,道:“此药唯一的缺陷就是臭。幸好夹在火中,不易察觉。”
吃吃踢了踢巫女的腰,道:“活该!这帮心狠手辣装神弄鬼的家伙!杀了她们,以绝后患。”
四人望着姬善,姬善挑了挑眉道:“我不管。你们自己决定。”说罢走到停放在地上的那顶白色软轿前,拉开帘子。
轿子是空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垫子和纱帘,怅然若失。
那边,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后,也有了结果。看看走过来对姬善道:“我们觉得,杀了便宜她们了,咱们的车被烧了,得让她们赔辆新的!还有,听说巫医颇有奇效,若她们能治好喝喝的病,就当将功补过。你觉得如何善姐?”
姬善放下轿帘,淡淡道:“就这么办吧。”
吃吃和看看用彩带捆住巫女们,拖入海中。被海水一泡,四人悠悠醒转。
吃吃清咳一声,道:“醒了?”
四人面露惊骇,开始挣扎。
吃吃道:“你们的衣服很结实嘛,尤其这几根彩带,我试了,刀都划不开呢。”
四人顿时绝望地放弃了挣扎。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就送你们去见巫神。”吃吃把匕首抵在其中一名巫女脖上,道,“你们在巫族中是什么身份?”
巫女满脸不屑。吃吃将匕首推进一分,鲜血如珠,一颗颗地渗了出来。
巫女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什么死物。
吃吃噘嘴道:“看姐,这招不好使,你来吧。”
看看用一条彩带系住喝喝的眼睛,又对走走使了个眼色,道:“走姐,老规矩。”
走走无奈地闭上眼睛,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开始默念经文:“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经文声轻柔细润,间隙夹杂几许呻吟。姬善离得很远,席地而坐,从怀里取出个小药瓶为自己敷药,被火烧过的地方星星点点,幸运的是都不严重,结了痂再一掉,最多留点疤。
她身上已有很多伤疤。
多年之前,琅琊捧着药来,也曾这般亲手给她上药,眉心微蹙道:“这些伤疤怎么来的?”
“陪祖父炼丹时不小心溅到的。”她回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姬家的大小姐,不该有疤。”
琅琊闻言却是笑了,道:“倒也不是。世间女子爱美,皆是为了讨好夫君,但以色侍人,焉得长久?你既已是姬家的大小姐,皮相如何不重要。”
“那夫人为何不悦?”
琅琊低声道:“人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如今为你上药,想的是可有人为我忽儿上药。”
“大小姐……一定会回来的。”
琅琊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仍无比清晰:那是一个女人,在家主和母亲两个身份间痛苦挣扎,回肠九转,难以言述。
琅琊病逝后,姬婴来找她,第一句话就是:“家母之过,我来偿还。”
姬善想,其实姬婴错了,她并不恨琅琊。
还有两个人,也对她身上的伤疤表过态。其中一个是卫玉衡。
他曾无比心疼地抓住她的手道:“大小姐何等尊贵,本不应做这些事,受这种苦!”然后又信誓旦旦地发誓,“终有一日,我要护你周全,令你再不受任何伤害!”
她哈哈一笑,笑得他心如刀割。
卫玉衡始终不明白,她的哈哈,是真笑。
姬善敷着药,感觉到某道视线,便回瞥过去——时鹿鹿就躺在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的手。这让姬善想起,此人睁开眼看的第一处,便是自己的手。
“怎么,你也要敷?”
时鹿鹿摇了摇头。他被棉被包裹得很好,又有她遮挡着,没受任何伤。
“那么,就是有话说?”
时鹿鹿幽幽道:“你是谁?”
“我叫阿善,善良的善。”
“你是做什么的?”
“大夫。”
“你想要什么?”
“怎么?还想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你心不诚。”
“哈?”
“许愿,诚心才有回馈。你并不真想要我做你的奴仆,这不是你真正的心愿。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姬善心中“咯噔”了一下,看着时鹿鹿,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深黑,仿佛能够吸纳一切烦恼忧愁。
“我真正的愿望是……”姬善缓缓开口,眼看就要透出几分真心,却在最后一刻,变成了冷笑,“我若告诉你我的愿望,岂非给了你一个挟制我的把柄?我像这么蠢的人?”
时鹿鹿道:“你真是位疑心重的姑娘,不过——我欣赏。”说到后来,又眯眼笑。姬善却很是讨厌他的笑容,当即伸手将他的脸推向另一侧。
这时看看一边走过来一边用手帕拭擦双手。
“问到什么了?”
“她们是大司巫伏周的侍女,在巫族地位极高,奉伏周的命令外出擒拿时鹿鹿,没想到半路被他逃了,所以继续追来……”
姬善皱眉,若有所思道:“还有什么?”
“没了。说到一半,突然毒发身亡。”
姬善连忙起身到海边一看,四个巫女果然全死了。死状非常诡异,眉心上的耳朵图腾本是红色的,此刻变成了黑色。姬善从怀中掏出一根针,试了试,没有变黑。
吃吃奇道:“不是服毒自尽?”
“是巫咒。”时鹿鹿的声音远远传来。
看看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道:“说清楚!”
“巫女若有背叛之举,就失去了聆听神谕的资格,受到神的诅咒,失聪暴毙……”时鹿鹿停了一停,又道,“家母也是这么死的。”
看看一怔,有些歉然地缩了手。然而,时鹿鹿脸上并没有伤心之色,反而温柔地冲她一笑。
看看心道:此人脾气倒好,比我哥好太多……
吃吃看着焦黑一片的马车,叹气道:“人死了,马车没的赔了,咱们接下去怎么办?”
走走也难过道:“车不可惜,就是可惜了车上的东西……”
“虽说万物皆可抛,只要人还在。但没了钱,咱们接下去怎么活呢?再去找个生病的冤大头坑一笔吗……”吃吃刚说一半,一旁的喝喝拉了拉她的袖子,然后脱掉被火烧出好多洞的外衫,露出里面的软甲来。
吃吃欢喜起来,道:“玄武甲?这个能换钱!”
喝喝脱下软甲拆开来,又从里面掏出了好多片金叶子。
大家的眼睛顿时都直了。
姬善拍了拍走走的肩膀,赞许道:“你当年救她,真是做了最正确的一件事。”
黄昏雾气氤氲,客栈的灯光被渲染成一个个圆圆的光球,宛如云雾仙境。
吃吃在巨大的象牙榻上滚来滚去,用脸摩擦着柔软光滑的锦被,发出了至理名言:“有钱真好啊……”
看看巡逻一圈,确定没问题后将窗户关上,点头道:“应该说,有钱,在宜国能活得最好。”
“为什么?”
“拿走屋举例。在程国,方圆十里都未必有的卖;在璧国,只能买,不能租;在燕,能租,但蛮贵的。而宜,只要五十文,凡是带金叶子标志的商铺,都可还车。多方便!”
“天子家的车,谁敢赖着不还?”吃吃说着,在被角也翻到了一片金叶子标志。金叶子是镂空的,里面站了只三头六尾的鸟,正是鵸余——宜国国主赫奕的图腾。
“没错,这家客栈也是悦帝的。真是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他的买卖。”看看说到这儿无限向往,“他肯定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
“不对呀,唯方第一首富是胡九仙呀!”
这时房门开了,喝喝推着走走进来,走走买了辆新轮椅,膝上放着几包草药,闻言道:“胡九仙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
“抓药时大伙儿都在这么说:他去程国求娶女王不成,回来的路上遭了海难,再没回家。胡家现在人心惶惶,乱得不行。”走走把草药递给喝喝,喝喝开始生火煎药。
“娶程王?他都五十了吧,还想娶程王?那程王最后嫁给谁了?”
“程王也失踪了。”
吃吃大惊,感慨万千:“怪不得说山中一日,人世千年。我们进山找药不过短短两个月,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榻上,时鹿鹿静静地躺着,直到此刻,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们在找什么药?”
看看警惕地看着他。
时鹿鹿又补了一句:“也许我有。”
吃吃道:“我们在给喝喝找药。”
“她有病?”时鹿鹿好奇地看着蹲在炉边专心煎药的小姑娘,只见她十岁左右年纪,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十分甜美可爱,委实看不出哪里有病。
“她现在是好的,但一旦病发,不是大喊大叫伤害自己,就是成天躺着不死不活饭也不吃……”吃吃说着,怜爱地摸了摸喝喝的头,叹道,“要我说就是名起得不好。你看多邪乎,走姐叫走走,没了一条腿;看姐叫看看,瞎了一只眼……”
看看反驳道:“没瞎,还能看见一点点!”
“喝喝,天天喝药;我,吃吃,尽吃亏了。”
时鹿鹿闻言笑出了酒窝。
“怎么?你们不满意这四个名字?想改名?”伴随着这句话,姬善从门外走进来。
“没有没有,非常满意。”吃吃立刻改口,“我就爱吃东西,我要吃尽天下美食!”
走走道:“大小姐,你去哪儿了?”
姬善还没回答,时鹿鹿已道:“青楼。”
姬善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吃吃好奇道:“真的?!”
“她身上有脂粉味和酒味,除了青楼想不出第二个地方。”时鹿鹿说着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在下的嗅觉比较灵。”
“太过分了,善姐!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去青楼见识见识,怎么不带我呀?”
姬善扔过来一个布袋,吃吃接住打开一看,是六份过所文书。“咱们的过所被烧了,找人弄了六张新的来。现在,统一口径:我们是璧国雱州人氏,听闻巫神很灵,结伴前往鹤城巫神殿请神,为喝喝、走走和这家伙祛病。”
“去鹤城?”看看有些担忧地道,“巫族在追杀他,我们还往她们跟前送?”
吃吃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招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并不,我就是要去找伏周。”
吃吃好奇道:“找她做什么?”
时鹿鹿眨了眨眼睛,道:“她想用我换伏周出手,为喝喝治病。”
“哎?”众人皆惊。
姬善睨着时鹿鹿道:“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吗?”
“我错了,不过再多嘴问一句……伏周若是不肯呢?”
“那你就想办法,逼得她肯。”
时鹿鹿笑了笑,柔柔地应道:“好。”
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吃吃,忍不住对看看道:“你哥没戏了。”
“什么?”
“这个人肯定喜欢上了善姐,而且比你哥还会来事,杀了自己给善姐助兴啊这是!”
看看翻了个白眼。
从客栈往西,车行半个时辰便正式进入了宜国。南岭多山,多林,多沼泽,官道两旁随处可见飞鸟游禽,偶尔还有几只梅花鹿,灵巧地跃过车厢,引起吃吃时不时地惊呼:
“啊!一只你!”
“啊,又一只你!”
“啊,好多你!你爹给你起名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它们!”
时鹿鹿笑道:“名字是家母起的。”
“那你爹呢?”
“他给起了另一个,我不喜欢。”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笑容淡去。
“我爹起的我也不喜欢,我喜欢吃吃这个名字。”吃吃说着,把手里的瓜子分了一颗给他,“吃吗?”
时鹿鹿怔了一下,张嘴吃了,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不好吃?”
“这是什么?”
“瓜子。西瓜的籽加盐烘干,是燕那边的特产。你没吃过?”吃吃不禁大为怜爱,忙又塞了几颗到他嘴边,“宜如此方便,万物皆有卖。你是宜人,却一点见识都没有,不应该哦。”
“是,在下孤陋寡闻,今后一定多吃多看。”时鹿鹿便含笑又吃了几颗。
姬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如此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鹿鹿面色微变,额头流下汗来。
吃吃好奇道:“你怎么了?”
“我……”刚说一个字,时鹿鹿的胸膛一阵震动,咳出了一大口血。
吃吃慌了:“善姐!他怎么了?”
“他禁食多日,肠胃虚弱,无力消化硬物,反噬出血罢了。”
“啊?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你们相谈甚欢,不舍坏你雅兴呀。”
吃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附到看看耳边道:“完了完了!我怎么觉得善姐也喜欢上了这个人,这会儿是在吃醋?”
看看又翻了个白眼,将她推开几分。
这时喝喝煮好了一碗药,端上前喂给时鹿鹿,时鹿鹿总算缓过了一些,脸白如纸地盯着姬善道:“我能不能提一点要求?”
“哦?”
“你要拿我换药,总得让我活着。”
“放心,你死不了。”
“但若我能开心一点,也许能帮上你更多。”
“比如?”
“巫神殿的机关部署、相关甲历,在下略知一二。”
吃吃雀跃道:“对呀,善姐,正所谓知己知彼,咱们需要啊!”
姬善想了想,道:“你娘是何时叛出听神台的?”
吃吃一怔,道:“听神台?”
“巫神殿中,大司巫的住处名听神台。听神台的巫女与别处不同,普通巫女二十五岁可成婚,听神台的巫女却要终身守贞侍奉巫神。他娘若不是听神台的,怎会知道巫神殿最机密的事?她娘若是听神台的,就不该有他。”
吃吃感慨道:“难怪说是背叛被杀……”
时鹿鹿答道:“家母背叛巫族是二十七年前,然后逝于十五年前。”
“也就是说,你娘背叛了十二年,听神台才发觉此事,杀了她?”
“对。”
姬善的目光闪烁,又问:“巫族为何抓你?”
“我是玷污神的孽种,需用我的血洗清听神台的污垢。”时鹿鹿态度坦荡,有问必答,连回答这么不堪的问题时,都神色自若,没有丝毫遮掩。
吃吃却看得有些难过,忍不住道:“善姐,能别再揭疮疤了吗?他的私事跟咱们也没关系呀,问点别的吧。”
姬善换了话题:“你见过伏周吗?”
“见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鹿鹿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她精通巫蛊,擅舞、乐、医和机关术,鲜少说话,话即神谕。没有任何特殊喜好,也不同任何人亲近,常年坐在听神台上发呆,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
“说了等于没说。”姬善冷哼道,“她几岁?”
时鹿鹿抬眼道:“比你大一两岁吧。”
他的眼睛缱绻热情,被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就像是被爱慕着一般。姬善忍不住皱眉。
吃吃好奇道:“她美吗?”
“还行。”
吃吃很不满意这个答案,追问道:“还行是什么意思呀?这么说吧,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时鹿鹿轻笑出声:“你好看。”
“真的?你不是当我面故意说好听的吧?”
“伏周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怎比姑娘活色生香?”
吃吃怔了怔,突然捂脸躲到看看身后,小声道:“怎么办?他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看看已经懒得翻白眼了,索性点头道:“嗯,我哥对杜鹃也这样。”
姬善默默地出了会儿神,再问:“伏周的预言准吗?”
“从未错过。”
赶车的走走扭头插话道:“比定国寺的签还灵验?”
“定国寺的签谁都可以求,而伏周只测宜国大事。”
“除了选赫奕为帝,她还做过什么?”
“小公子夜尚于襁褓中曾被抱去见她,她看了一眼,说了八个字:‘从法化生,方得寂灭。’”
吃吃不解道:“什么意思呀?”
时鹿鹿解释道:“意思就是这个孩子要修佛才得善终。气得镇南王妃当场翻脸道:‘出家当和尚?你怎么不干脆收他进听神台算了?’”
吃吃哈哈大笑,姬善翘了翘唇角道:“这条逸闻有意思。”
“夜尚从此便有了佛子之号,听说他长大后,真的一心想当和尚。”
“但宜国不是不信佛道只尊巫术吗?”
看看道:“所以小公子才如此有名——既聪明乖巧,又离经叛道。”
姬善盯着时鹿鹿问:“还有吗?”
“永宁五年也就是图璧三年的十二月,程先王铭弓对宜宣战,横跨青海,入侵南岭。宜王前往听神台聆听神谕,伏周说了四个字——‘匕鬯不惊’。”
吃吃道:“我知道这个!结果铭弓中途突然中风瘫痪,真的休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