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鹿鹿冷哼一声,长袖挥拂,朝卫玉衡罩去。卫玉衡想要破罩而出,剑尖划过羽袖,竟拉出一连串火星。
袖未破而刃已卷。他大惊失色。
时鹿鹿道:“你可以反击了。”
卫玉衡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下一刻,突然扔掉伞柄,匍匐在地道:“陛下,臣绝不敢杀您,请明察!”
姬善在轿中捂住嘴巴,才没有笑出声。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卫玉衡啊,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时鹿鹿眯眼,朝他继续走过去,卫玉衡一动不动,毫不反抗,任由他将
他拎起,跟抓小鸡似的抖了抖。
“啪嗒”,一个卷轴从他袖中滑出,滚啊滚地滚到了赫奕脚边。
赫奕一怔。身旁的太监连忙把卷轴捡起,打开后,大惊失色地抖开,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赫然是宜宫的舆图!
宜宫简陋,只有三栋楼,大家都知道。可这张舆图上,用红线画出了三条密道,这些密道密密麻麻地盘旋在三栋楼下,蔓延出宫,分别抵达宫外的三处隐秘地点。
群臣哗然。
赫奕沉下脸道:“此物,玉公做何解释?”
卫玉衡抬头看着这幅舆图,惊慌不已道:“陛下,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么多双眼睛亲眼看着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还说不是你的?”赫奕身旁的太监反驳道。
“不是!真的不是!我也第一次见此物!”
“这是戏法……”王予恒身边的美少年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异常清楚。
卫玉衡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云二公子,不要随便开口。”王予恒沉声道。
姬善心中“啊”了一声,这才明白美少年是谁——云家的二公子,云闪闪。云笛为救颐殊已死,没想到他弟弟竟会被颐非派来使宜。
一个面瘫,一个草包。颐非这是打得什么算盘?
在她的沉吟中,云闪闪起身走到卫玉衡面前,看了时鹿鹿一眼道:“这是戏法。你在震碎长案的那一刻,趁所有人的视线被粉末吸引,偷偷将舆图塞入他袖中——我亲眼所见。”
草包
有时候也是有用的,比如此刻。姬善有些嘲讽地想:时鹿鹿自视武功极高,当众栽赃嫁祸卫玉衡,谁能想到竟有人能识破他的障眼法,而且还一根筋地说出来,完全不顾引火上身地乱出头。
天意啊……
时鹿鹿叹了口气,转身看向云闪闪道:“你说——什么?”
“我说……”云闪闪刚要重复,但对上他的眼睛,整个人一僵,声音立刻恍惚了起来,“我不知道……”
“你不是看见了?”时鹿鹿微笑道。
“我……看见……他,他私自携带兵器入殿。他的伞,就是兵器。”云闪闪倒戈。又引得殿内一片哗然。
姬善心知云闪闪此刻是中了巫术。时鹿鹿的武功也许有破解之法,但这巫术……实在防不胜防。只不过,为什么时鹿鹿只对云闪闪施展,不直接对卫玉衡施展?其中必有缘由。
她的面色再次凝重了起来。
时鹿鹿得了云闪闪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对卫玉衡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卫玉衡咬牙道:“还是那句话,舆图不是我的。伞虽是我的,但仅为防雨用。以我的武功,何须专门的武器?丝带飞花皆可用。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刺杀宜王陛下?”
时鹿鹿比了个手势,一名巫女从门外飞掠而入,将一封信笺呈上道:“大司巫,这是从驿站璧使的房间里找到的。”
卫玉衡看见那封信,表情顿变,下意识想要抢,被时鹿鹿挡住
去路。卫玉衡不管不顾,继续冲,时鹿鹿拂袖,一掌拍在他肩头,那一处的衣服就跟伞面一样,瞬间抽碎成了千万缕丝。
此情此景,令姬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但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已消失。
“念!”时鹿鹿下令。
巫女立刻念了起来:“姬忽在我手上,取宜王人头来换。知名不具。”
卫玉衡急声喊了起来:“那封信午间突然出现在我房中,我根本不知对方是谁,也压根没放在心上……”
“那为何不销毁?”时鹿鹿冷冷道。
“我急着赶来赴宴,想留着信日后好核对笔迹,查出对方是谁……”
时鹿鹿环视四下道:“诸位,你们信吗?”
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信的,有不信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诸位皆知宜王武功高强,完全不在我之下!而且我与姬忽,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又怎会为了她而孤身涉险,我是疯了吗?”
“是吗?”时鹿鹿别有深意地回眸看了姬善一眼,然后冲巫女比了个手势。巫女立刻道:“图璧四年八月初一,卫玉衡于回城染布坊击杀姬婴,口中喊着姬忽之名,声称姬家拆散了他和姬忽,所以要杀姬婴报仇。当时在场百余人,全听见了……”
“胡说!胡说!我没有!我没有说过!我挚爱吾妻,绝无二心!”卫玉衡气得脸都红了。
时鹿鹿悠悠道:“你为了姬忽,连姬婴都敢杀,那么,对陛下动手,
也不算什么。”
卫玉衡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在场众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不是刺客……我自入殿以来,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仅凭推测定我的罪……”
“等你做了就晚了。”时鹿鹿冷冷道,“神谕,本就为预防而降。把他拿下!”
巫女跟侍卫正要上前,赫奕忽道:“且慢!”
时鹿鹿回眸,看着赫奕。赫奕对卫玉衡道:“你束手就擒,朕保你安全回璧。”
卫玉衡原本的期待转为失望,道:“束手就擒……岂非等于认罪?”
“朕不会定你的罪。”
卫玉衡冷笑道:“那就是让姜沉鱼和薛采定我的罪?”
有璧国的使臣连忙喝道:“玉公,你怎能直呼皇后之名?”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卫玉衡环视众人,俊美的五官绝望极了,他道,“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姜沉鱼一直想杀我,但没机会,也没有理由,就故意派我来这里,让你这个老相好帮忙来杀我!”
“玉公!慎言!慎言啊!”璧使们快要疯了。
“你……”卫玉衡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赫奕的鼻子道,“是她的相好,当我不知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博她高兴?别做梦了,她只会把这份功劳算在薛采头上……”
赫奕扭头对时鹿鹿道:“让他闭嘴!”
时鹿鹿挥袖,一片白雾飞出,直扑卫玉衡面门,卫玉衡反掌拍散,
人则朝赫奕扑了过去。
时鹿鹿挡在赫奕身前,擒住卫玉衡的两只手,“咔嚓”声响,腕骨立碎。卫玉衡尖叫起来,叫声极大,像针一样扎入众人耳中。
姬善心中一动——就是现在!
时鹿鹿的动作因这叫声停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卫玉衡的右靴突然弹出一把匕首,越过他踢到了赫奕身上。
赫奕下意识伸手去挡,匕首扎进掌中。
直到此刻,巫女和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擒住卫玉衡。时鹿鹿转身一把抓住赫奕的手道:“陛下?”
“没事,小伤……”然而只说了四个字,赫奕的脸就从白转青,仿如蒙上了一层黑纱。他睁大眼睛道:“怎、怎么了?为、为、为什么这么黑?大、大司巫?朕的眼睛,眼睛……”
“陛下?陛下!”
赫奕紧握着他的手,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也污湿了时鹿鹿的手:“看、看不见了……朕,看不见了……”
“没事的陛下,没事的……”时鹿鹿一边安抚他,一边朝巫女使眼色,哗啦啦,从楼外涌入大群羽衣彩带的巫女,将所有人都抓了起来。
四下一片惊乱。
一名程使慌不择路地扑进轿内,抬眼看到姬善,一怔,刚要说话,时鹿鹿朝这边弹一弹手指,一股白雾扑到他身上,他立刻晕厥了。
与此同时,被按压在地的卫玉衡抬头,目光穿过众人,看到了轿子里的姬善。纵然她戴着羽毛眼罩,仍
是被他认了出来。
“忽儿……”
姬善坐着没有动。
卫玉衡突然振臂,用断了的手腕硬是将身上的两人击倒,朝她冲过来。
姬善面无表情地看着。
“忽儿!你居然在这儿!你真的在这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离得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冲进轿子,一股力道突然袭来,姬善横飞出去,被时鹿鹿抓到了身边。
时鹿鹿用巨大的羽袖将她揽住,口中吟唱起来。
所有巫女跟着他一起吟唱。
卫玉衡呻吟一声,栽倒在地,而这一次,悸颤翻滚,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十大巫乐之一的《夔鼓曲》,声传百里,威慑天下。
第12章 反制
“陛下手上的伤还好,身体也无他恙,唯独那匕首带毒,导致陛下双目失明,还请大司巫尽快找出解药……”太医们为赫奕看了伤,转身向时鹿鹿禀报。
“知道了,你们暂住宫中照顾陛下。”时鹿鹿交代完,太监便领着太医们出去安置了。
时鹿鹿走到龙榻前。赫奕躺在上面,眼上敷了药蒙着布条,脸上的表情很忐忑,他问:“大司巫,朕的眼睛会好吗?”
“会的。”
“要快些。朕……很不适应。”
“好。”时鹿鹿的声音很温柔,“臣这就去审讯卫玉衡。”
“留个人!朕不想这么安静。”
时鹿鹿示意两个巫女留下,为他唱歌。赫奕听到乐声,稍稍平静了些。
时鹿鹿转身,牵住姬善的手,走下楼,离开北宫。
直到上了轿子,姬善才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他为何没死?”
“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时鹿鹿磨蹭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道:“我想看看,当赫奕也被关入黑暗中时,他会崩溃,还是振作。如果是前者,我再杀他。”
“如果后者?”
“那我给他机会,杀了我。”
姬善皱眉。
时鹿鹿歪头睁眼看她,微微一笑道:“你不认同我的做法,对吧?但我自做出这个决定后,却是舒服了许多。我现在心情很好。所以……”
“所以你该让我见伏周了。”
“别急。在那之前,我们先去见见卫玉衡。我觉得,
你应该跟他,也彻底告个别。”
卫玉衡被关进了天牢。他一路都在哀号,等姬善见到他时,已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却依旧含糊不清地喊着“忽儿”两字。
时鹿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笑道:“忽儿来了。”
卫玉衡果然重重一震,转过身来,当他看到姬善时,立刻变得无比激动,拼命用身体撞击栅栏,道:“忽儿!忽儿!”
姬善后退了一步。
卫玉衡用断腕夹住栅栏,恳求道:“别走!求你……我好不容易进了端则宫,却发现你不在!这两年,你离开皇宫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你跟伏周什么关系?她是不是胁迫你?”
时鹿鹿笑吟吟地看着她问:“我们什么关系?嗯?”
姬善淡淡回答:“我们是生死相依的情人。”
“什么?你跟她、她……”卫玉衡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打量时鹿鹿,“你、你喜欢女人?”
不能怪他,大司巫的装束过于华丽,羽领过喉,再加上时鹿鹿五官秀丽,声音低柔,确实雌雄莫辨。
时鹿鹿松动衣领,露出喉结。
卫玉衡更加震惊道:“你是男人?伏周居然是个男人?!”
“我不是伏周。”
卫玉衡并非蠢货,很快便反应过来了,道:“是你!是你设局陷害老子?那封信是你写的?卷轴也是你塞我袖里的!你假冒伏周假传神谕陷害老子?”
“没错。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
!”
“你还看不出来?”时鹿鹿意味深长地瞥向姬善。
卫玉衡的脸越发苍白,道:“为了忽儿……你、你……你也是跟我抢忽儿的……”
姬善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行了,别再演了!你们两个争权夺势就争权夺势,非要打着情圣的名头,不嫌恶心吗?”
卫玉衡一怔,时鹿鹿则轻笑出声,道:“阿善,两个男人为你明争暗斗,你应该享受。”
“你,借他之手毒瞎赫奕;他,现在扯我下水企图自保。无论输赢,消息传出,我都是祸乱宜国的妖姬,成了第二个曦禾夫人,请问,这有什么好享受的?”
“阿善啊,我就是喜欢你这么清醒。”时鹿鹿亲昵地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卫玉衡看得眼里几乎冒出火来,道:“忽儿,此人居心叵测,竟敢冒充大司巫,还毒杀赫奕……你快离开他,免得被他利用!”
“她不会离开我的。你没听见?她刚才说了,我们是生死相依的情人。”
卫玉衡颤声道:“忽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姬善无情地击碎了他的最后一点希望。
卫玉衡眼里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双腿一软重新跌回地上,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腕骨已碎,此刻高高肿起,就像当年流放时戴了半个月的枷锁一样。那时他的手腕也又青又肿,剧痛难忍。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无论我多努力,多辛苦,多不顾一切
地冲到你面前时……你总是,看不到我呢?”
她总是看不见他。
她留下了小欣,却不肯留他,找个借口把他送得远远的。
那时候他想,没关系,等他学好了武艺,变得强大了再回去,她就会看见他的。
练武那么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受伤了愈合,愈合了再伤。但最后还是熬到了出师,第一时间就去找她。她却不肯带他回姬府,让他自行在外找房住。
他想没关系,大家都大了,确实要避嫌。她让妹妹入了奴籍,却没让他入,这是对他的体贴,不视他为奴。
但平民是娶不到姬家的大小姐的。
于是他去考功名。那是璧国有史以来的首届武举,特别难,输一次就淘汰,百进十时他受了伤,第二天还要比赛。妹妹来看他,他怯怯地哀求,能不能让姬忽来看看他。妹妹答应带话回去。他等啊等,从夜晚等到晨曦,从满心期待变成了绝望。
姬忽始终没有出现。
他咬牙强撑着走上比武场,被打得遍体鳞伤,最终一击而中,将对手打下擂台,而他自己也力竭倒下。
他以为自己止步于此,无缘再参加后面的比赛时,右相姜仲,突然出现了。
他问他,还想不想再战。
若想,就娶他的女儿,若不想,就算了。
他拒绝了。
那夜的雨“哗啦啦”地从破屋顶里灌下来,接雨的盆不够,污水流一地,打湿了他的草席。伤口发炎溃烂,疼得根本无法入
睡。于是他慢慢地爬起来,拿伞,想去找姬忽。
看一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会重新获得坚持下去的力量。
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走了一炷香,终于来到朝夕巷时,看见的却是颖王的马车。
华贵的马车在姬府门前停下,颖王跳下车,亲手扶着姬忽下车,姬忽朝他灿烂一笑——她从不曾对他这样笑过。
他们两个进去后,随车的下人们小声议论着,说好事将近,姬忽注定成为昭尹的侧妃。
红伞不知何时跌落在地,大雨冲刷着他的身体,像天地对他的一场嘲笑。
我本也是贵胄公子出身啊……
我父被政敌陷害,蒙受了冤屈啊……
我的真心,在高门贵女眼中,原来一文不名……
他狠狠地哭了起来,怨天怨地怨所有人,最怨恨的,还是姬忽。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要让你后悔,我要把你夺回来!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来到了姜府门前,求见右相,跟他说,愿意。
他娶了右相的女儿杜鹃,右相跟他说,由于某种原因暂时不能跟杜鹃认亲,希望他们化明为暗,作为隐棋助他一臂之力。
他通通答应,就一个要求:他要当武状元。
此后的比赛一帆风顺,所有障碍都被提前清除。嘉平廿六年,十八岁的少年带着桂冠,一步步走到锦阳殿前,跟文状元同时朝拜天子。
所有人为之惊艳。掌声、鲜花、恭维、赞美……蜂拥而至。
然而
,那些祝贺的人里,没有姬家。姬婴分明站在人群中,却一眼也没看他。姬家,那么傲慢的姬家,从不曾把他放在心上。
杜鹃是个眉目平庸的女人,还是个瞎子。但性格有点像姬忽,尤其是那股不冷不热的劲,一模一样。他就把她当作姬忽,各种讨好,殷切热情。杜鹃的反应很冷淡。可她越冷淡,就越像姬忽,他就越喜欢。
他们维持着看似和谐的婚姻,一晃五年。直到姬婴在回城出现,姜仲给他密令:杀了姬婴。
他看着如此简单的四个字,手兴奋得直抖。
五年,五年岁月蹉跎,回城的贫瘠也浇灭了想要荣华富贵的欲望。尤其是昭尹成了璧王,姬忽成了贵嫔。他本已死心。
可这一张密令,像内心深处不肯服输的那一口气,吹得死灰复了燃。
杀了姬婴!姬氏没落,姜氏独大。再遇姬忽,就会是截然不同的状况!失去家族庇护的妃子,和得势崛起的新臣,姬忽再也不能忽视他!
杀了姬婴!杀了姬婴!杀了姬婴!
他既激动又惶恐,最终还是做了那件事。然后——老天庇佑,他居然赢了!
姬婴死了,姜仲伺机召他回京。时别五年,他又回到了权力的最中心。
这一次,他没去找,妹妹先来了。妹妹气愤地质问他为何要杀姬忽的弟弟,他说想知道答案,让姬忽自己来问。妹妹脾气极差,当场动手,他不得已推了一把,她的一只眼睛就
那么不巧地撞到案角上。
妹妹气呼呼地跑了,姬忽也没出现。
他进不了宫,只能等,但一直一直没有机会。而等他再有姬忽的消息时,已是今年。薛采召见他,问他愿不愿意来宜国,并给了一个机密任务:姬忽带着四个婢女逃离出宫,有人在宜境见过,让他伺机擒捕。
一向被无视的他,这一次,成了猎手,反过头去追缉她——这样的身份转变,令他无法拒绝,哪怕明知可能有诈,明知是个陷阱,还是不顾一切地跳了。
“我十四岁初遇见你,如今二十五岁,为你丢下璧国的荣华富贵、结发妻子、一切的一切,来到宜国,身陷樊笼,背负污名……而你竟说,我是装的……”卫玉衡回想至此,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姬忽啊姬忽,你果然是个……无情之人。”
姬善看着他的眼泪,却一点都不感动,不但不感动,还厌恶极了,她道:“你妹妹说过一句话——多情没错,多情到愚蠢就是错。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两个字——‘自作多情’。我从不曾喜欢你。你的亲近在我看来是纠缠,你的痴情对我来说是麻烦。”
“为什么?”卫玉衡大喊起来,“我哪点不好?我一表人才,武功高强,又对你一片痴心……”
时鹿鹿忽然笑着插话道:“是不错。但这三样,我也有呀。”
卫玉衡一怔,看着时鹿鹿,悲哀地发现他说得没错,而且明显此人的容
貌、武功更在他之上。
“忽儿,你对我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
“没有。你说初遇时便爱上我,但别忘了,我们初遇之时,你要杀我。”
“那是原来,但是……”
“但是你发现我不是蠢货,还比你更强,反过头让你成了阶下囚。你骨子里是个慕强之人,知道我的身份后,便觉得我与你见过的其他女子不同。尤其是,你得不到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期待通过征服我,来证明自己和满足自己。荣华富贵?结发妻子?算什么,只要最后得到我,这些,你都会有。”
姬善的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句话,都像锋利的匕首,捅得卫玉衡千疮百孔。
“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姬忽。我是她的替身,真正的姬大小姐另有其人。”
卫玉衡的眼睛一下子睁到最大,问:“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啊……根本不了解我。不了解而说爱慕,多可笑。”姬善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卫玉衡拼命拍打栅栏道:“你说清楚!你不是姬忽?你怎么可能不是姬忽?回来!你给我回来……”
他的声音在冗长的走廊中回荡。
姬善一步步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听着这个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眼底没有痛快,只有悲哀。
有一个人,对她极好,却不爱她,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
——这个人是璧王昭尹。
有一个人,为她要死要活自
甘堕落,却完全不了解她。
——这个人是卫玉衡。
他们为她的生活带来错觉,让她身为女子的虚荣心得到了呵护和满足,可虚荣就是虚幻,永不会变成真的。
我遇到的都是疯子啊……
我也想……遇到一个正常人,与他产生纠葛,达成认知,体验一下何为真心。
可大千世界,人海苍茫,最难觅的就是真心。
叶曦禾,遇见了,后来呢?
姜沉鱼,遇见了,后来呢?
还有姬忽,遇见了,但又如何?
真心……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尚不如指尖银针,起码你知道扎下去后,能挽救点什么。
姬善垂着眼睛走得很快,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姬善回眸,看到了时鹿鹿。
她想:嗯,又是一个疯子。
时鹿鹿凝视着她,似有话说,但最终目光闪动,说了一句:“我带你去见伏周。”
说罢,他越过她,走在了前面,但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时鹿鹿带她回到蜃楼山,没去听神台,而是直接进了巫神殿。
大殿高阔,神像威仪,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他让她稍等,然后便离开了。
姬善跪坐下来,望着足有二十丈高的伏怡雕像,莫名想起了时鹿鹿在悬崖下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要巫死。巫,怎样才死?”
巫族与如意门不同。如意门弟子对如意夫人,畏惧多于感激。巫的信徒对巫,却是发自内心地敬爱。他们深信是神
引领他们走出大山,战胜疾病,获得新生。他们中的很多人,亲身感应过所谓神迹,在陷入混沌时,凭借着对神的信任,走出困境。
世上最难磨灭的便是希望。
对宜国百姓来说,巫神,就是希望。
想要让这样的东西死亡、消绝、覆灭……怎么可能?
“做不到啊……”她忍不住喃喃道。
这时一名巫女前来,恭声道:“大司巫有请……”
姬善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起身,跟着巫女穿过大殿,走了好久,最终来到一扇门前。
巫女转身离开了。
姬善想了想,伸手推门,氤氲的水雾伴随着涔涔的流水声扑面而至——里面,竟是个浴室。
十丈见方的房间中央有一个圆形水池,一具玉石美人雕像抬着水瓶,水从瓶中源源不断地倒下来,落进池内,池内还有七色石雕成的铁线牡丹,一眼望去,栩栩如生。
一个人背对着她,在池中沐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