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忘了?臣是不能饮酒的。而且,陛下一向孤单,不必在意。”
赫弈一噎。
姬善夹了一筷菌菇放入口中,眉毛不禁一动,饶是口腹之欲极淡,也不由得多吃了几口。时鹿鹿见状,取勺将锅内所有此菌都挑拣出来。
赫弈立刻将自己的碗捧到时鹿鹿面前,道:“此乃麟角菇,产地极少,无法种植,只能靠天地自生。朕也爱吃。”
时鹿鹿手腕一转,整勺麟角菇全都倒进了姬善碗中。
赫弈落寞地将碗收回,盯着姬善叹了口气道:“阿善姑娘果然厉害,假扮姬忽十几年天衣无缝,如今
,又令朕的大司巫如此厚待于你。”
姬善微微一笑道:“不比陛下,连姬忽都被你坑了,玩弄三国于股掌。”
“我没有坑她。”
“那《四国谱》里关于江江那页,是谁掉的包?”
赫奕看向时鹿鹿,时鹿鹿道:“是神谕。”
赫奕当即点头道:“没错,是神谕。”
这,确实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茜色不是江江。”字条上,只写了这六个字。
秋姜坐在马车里,却看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车身颠簸,字影摇晃,看上去是那么地不真实。
“朱龙,你怎么看?”
朱龙驾着车,谨慎地答道:“巫言不可信。也许是反间计。”
“哦?”
“《四国谱》里,其他都已证实没问题,为何独独江江这页有异?如意夫人不可能事先猜到你的目的,弄个假《四国谱》在那儿。”
秋姜幽幽道:“可我觉得,茜色确实不是江江。”
因为,江江不会杀风小雅。
或者说,她无法接受江江要杀风小雅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茜色。”
马车掉转方向,向着和善堂驰去。
时鹿鹿注视着姬善,缓缓道:“我告诉过你,三个月前有关程国,有一个预言——‘紫薇开天启,一驻连三移。荧惑未守心,东蛟不可殪。’”
“没错,伏周从巫神那听到了这四句话,告知于朕。朕便开始头疼,实在不想再插手程国那儿的破事啊……”赫奕摇头,为自己把酒斟满
。
姬善意识到一件事——赫奕真的认不出时鹿鹿,他真的把时鹿鹿当作了伏周——刚才的场景实在过于慌乱,以至于她都没有好好留意,时鹿鹿是何时叹气对赫奕下了咒。
“但没办法,神谕不可违。朕只好派人去程,命他严密监视程国内乱,必要时救下颐殊。”
“那个人……是胡九仙吗?”
“正是。”
姬善目光闪动道:“胡九仙从薛采手里救出颐殊,带回宜国,但为何说他遇到海难失了踪?又为何说他死于茜色之手?”
赫奕瞥向时鹿鹿道:“这就要大司巫为朕解惑了。为什么?”
时鹿鹿淡淡道:“很简单——茜色背叛了。”
“我要你,召集宜境内所有如意门弟子,所有能调动的人,一起帮我,掘地三尺,找到茜色!”和善堂中,秋姜如此对李妲道。
李妲闻言一惊,但什么也没说,深深一拜:“是!”
“三十年前,如意夫人有了奏春的计划。第一处决定实施之地,便是宜。”柴火的火光在赫奕眼中跳动,映得他一向从容豁达的脸庞也多了几分晦涩,“因为,宜最弱。”
三十年前的宜,是唯方大陆最弱小的国家,八山一水一分田,虽然四季如春,却不能大量产粮,从而导致食物匮乏。宜人很能吃苦,走街串巷,翻山越岭地各处寻找商机,然后,从遥远的海外带回一种叫作玉麦的谷物,能在宜境种植,堪堪解决
了温饱。
当然,按照巫神殿的话说,那是受到巫神的指引才找到玉麦的。
“如意夫人训练了一批绝色美人,送入宜国,分派各处。其中一个,叫阿月。”
姬善一惊,看向时鹿鹿——他娘!时鹿鹿眉睫低垂,布满红绘的脸看不出表情变化,但也许是情蛊感应,她能觉察出此刻的他情绪十分低落。
“阿月在巫族熬了五年,因听力过人最终成功进入听神台。父王前往听神台祭神,对她一见钟情。”赫奕笑了笑道,“不久,阿月有了身孕。父王心知亵渎神明,若传扬出去,皇位难保,便让她将孩子堕掉。阿月苦苦哀求,求得父王心软,还是把孩子生下了。然后,你猜——发生了什么?”
“如意夫人出现了。”
赫奕将碗里的残酒泼入火中,火光窜起,如悲似怒:“没错。这一切……不过是美人计而已。”
美人计很俗,但通常很好用。比如妲己、西施和貂蝉。
“如意夫人给出的条件是:让阿月的孩子成为太子。如意门则帮助宜国打开程国口岸,互通海商。父王迫于形势,答应了。”
姬善又忍不住去看时鹿鹿,他沉默地提起一旁的水壶往锅中加汤,水从壶口泻出,“哗啦啦”地跳进锅内,奔赴注定沸腾的死亡一场。
“但是……”赫奕说到这里,长长一叹道,“人算不如天算。那个孩子夭折了。”
姬善看了时鹿鹿一眼,问道:“是真的
夭折,还是被先王弄死了?”
赫奕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道:“这个谁知道呢?”
“然后呢?”
“如意夫人只好命阿月尽快再为父王生一子。但父王得了教训,不再与她亲近。阿月为求自保,拼命博取伏极欢心,终令得伏极决定选她当继承人。”
阿月果然也是个人物啊……
“然而,伏极最终还是发现了阿月的真实身份,以及她跟父王的私情。”
“巫神告诉她的吧。”
赫奕哈哈一笑道:“那巫神告诉得还真是有点晚啊。”
时鹿鹿突然道:“晚有什么关系,很及时不是吗?”
“也是。总之,伏极处死了阿月,并把大司巫之位传给了她。”赫奕指了指时鹿鹿,微笑道,“就此,在宜的奏春计划泡汤了。后面的,大家都知道了。”
“可你还没说江江和茜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啊……”赫奕慢吞吞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悠然道,“宜以商强国。朕以商治国。而商人有一个特征:就是买卖买卖,有卖,就要有买。”
姬善的心“咯噔”了一下。
“善姑娘,看来你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茜色和江江,那么,出个价吧。”赫奕眨了眨眼睛。
姬善气得眼里要冒火,一旁的时鹿鹿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记得初遇时,阿善说过一句话——‘若告诉你我的愿望,岂非给了你一个挟制我的把柄?’从那时起,我就特别好奇,阿善的愿望到
底是什么呢?”时鹿鹿转头,向赫奕抱拳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此刻,我终于知道了。”
柴火暖黄,汤汁香浓,不像皇宫的空旷房间,两个本该是敌的兄弟君臣……没错,赫奕的圣旨,的的确确是道陷阱。
却不是为时鹿鹿,或者说为伏周而设。
真正的猎物,是她。
李妲的效率很高,很快带回了消息:“茜色可能藏匿于巫神殿中。”
秋姜和朱龙对视了一眼。
“她不是巫女,也不是赫奕的人,怎么混进去的?”巫族戒备极其森严,之前李妲能进,是因为她本身就是巫女;那些冒充燕王暗卫的人能进,是因为他们有赫奕的圣旨。茜色,身为巫通缉的人,是怎么瞒天过海,藏在最危险的地方的?
“不知道怎么进去的。但有巫女在神殿见过她,然后就被打晕了。”
“为何只打晕,不杀了?”
“不知道。”
朱龙沉吟道:“你怀疑又是陷阱?”
秋姜的目光闪了闪,注视着李妲,幽幽道:“颐殊已还了,如意门也解散了,我一濒死之人,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设局图谋的?”
李妲面色微变,急声道:“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秋姜想了想,做出决定:“走吧。”
“要去?”
“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觉得整个宜国之行都怪极了,怪得连她都完全猜不出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
姬善看了看时鹿鹿,又
看了看赫奕,忽然开口道:“你知道他不是伏周吗?”
时鹿鹿举杯的手一停。
赫奕也一怔。
姬善挑眉笑了,道:“你不知道?”
“阿善!”时鹿鹿的声音里有了警告之意。
“施展你神奇的巫术,继续瞒天过海啊!让我看看,你是怎么蛊惑宜王,让他帮忙来试探我的。”
赫奕放下酒杯似要起身,时鹿鹿长袖一拂,袖风到处,赫奕“啪”地倒了下去,杯子滚于一旁,酒水污了地毡。
姬善“咦”了一声道:“你没有叹气。所以,没有叹气也是能施展巫术的?”
时鹿鹿盯着她道:“阿善,我生气了。”
“该生气的人是我。我只是反击。”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
“了解不是逼迫。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就该用真心来换。”
时鹿鹿一僵。
“你给我种下情蛊,说什么生死相依……”姬善说到这里,冷冷一笑,“可你,根本不爱我。不是吗?”
时鹿鹿抿紧唇角,不说话了。
姬善起身走到赫奕面前,把他的脸转了过来。赫奕双目紧闭,显是晕了:“要杀赫奕其实如此容易……你不是要杀他吗?动手啊。”
时鹿鹿不说话。
“你杀不了他,对不对?因为——蛊王在你体内,助你施展巫术的同时,也给了你许多禁忌。不能纵欲,不能违抗巫神,以及……要保护宜王。”
时鹿鹿脸上的红纹扭曲了起来,看起来越发诡异,他道:“你怎么会知道?”
“这是宜王和大司巫用来彼此牵制对方的契约,从伏怡时代便开始了,对吧?别忘了,你可不是真正的大司巫啊……”
时鹿鹿的眼神一下子锋利了起来,飞刀般朝她射过去,道:“是伏周那贱人告诉你的?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姬善冷冷地回视着他,并不回答。
彩影一闪,时鹿鹿瞬间来到她跟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推到了三丈后的墙上,道:“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姬善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诡异的、再不像少年的脸,淡淡地想:果然……是假的。
这些年,她见过很多很多少年,他们都说爱她。但其实,那些人爱的都是姬大小姐,张扬个性、傲视四国的天下第一才女。
有一个人,对她极好,却不爱她,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
有一个人,为她要死要活自甘堕落,却完全不了解她。
还有一个人,跟她羁绊极深,但爱的是另一个人。
他们……还有这个人,都是假的。
“你遇到我,发现我医术不错,自成一派,就让茜色把我抓到听神台上,给我种下情蛊,想让我死心塌地地想办法解蛊。因为,只有解除你体内的蛊王,你才能杀了赫奕,不受反噬。”
时鹿鹿微微眯眼,扣在她脖子上的手更紧,他道:“还知道什么?”
“你虽给我种了情蛊,却发现对我的控制极为有限,而且时间会拖得很久。你很着急。就
让赫奕配合来演这场戏,想知道我最大的秘密,借此牵制我。至于赫奕,他不知道你是假的,以为你是伏周,自然按神谕照办。”
“还有呢?”
时鹿鹿的手越发紧了,紧得姬善觉得透不过气,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还有……时鹿鹿,你关不住伏周的。我认识她,所以我知道——她比你,厉害……”
最后一个字,伴随着无边暗幕落下,脑海中,却有亮光绽放——
一人在光中,坐在窗里,望着天空。
儿时的她跳到窗前,好奇地问:“阿十,你在看什么?”
“自由。”
囚于樊笼里的人,不只时鹿鹿,还有被逼成为大司巫的伏周啊……
秋姜低眉敛目地跟在李妲身后。
沿途警哨问起,李妲声称此女是来找她治病的,因她治不好,所以带进神殿问问别的巫医。秋姜取出一早准备的过所,巫女们查核无异样后放行,朱龙却被拦下了,秋姜示意无妨,独自跟随李妲入山。
走不到盏茶工夫,巫神殿便耸立在了眼前——依山而建,百丈之高,大面积的石壁屹立如削壁,令得整个神殿与蜃楼山仿若一体,气势雄伟,碾压所谓的宜宫。
“巫神殿共有巫女三百六十人,若有不足,随时从各地挑选调补。在伏周之前,听神台的巫女是三十六人。伏周性格孤僻,凡有折损,并不补纳,所以,这些年越来越少,如今只剩八人。”
“想入听
神台,除了要守贞、武功高,还要什么?”
“种下神蛊,永远忠诚。”李妲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道,“我便是因为过不了这关,无法再进一步。”
“小十和多麦为什么能成?”
李妲惶恐道:“多麦天生哑巴,口不能言,所以蛊虫对她没有感应吧……至于大司巫,属下不知。”
这个问题,恐怕要亲自问伏周才知道。但先前在北宫时看伏周那样子,怕是不会配合。其中必定出了一些变故,她不知道,如意夫人也不知道。
秋姜按下心中疑惑,继续前行。她喘得有些厉害,李妲担忧道:“属下背您上去?”
“被看见了无法解释。”哪有尊贵的巫女大人背平民的道理,“没事,我能行。”
抬头,只见巍峨神殿在阳光下无限庄严,凡人至此,确实会心生卑怯。但她长有反骨,看见这样的东西,只想着一件事——巫神在宜境的权力,实在太大了,而能够约束它的东西,根本没有。如此之物,是祸非福。
姬善昏昏沉沉地睡着,耳畔似有人在唤她:“阿善!阿善!”
她困乏得厉害,一点都不想回应。
那声音又道:“别怕……我留了……”突然中断,然后便再没出现。
如此一来,她反而好奇。是谁?为什么要叫她别怕?留了什么?
姬善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我瞎了?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试探着伸出手,摸
到了木头的纹理。这里是……小木屋?用来关时鹿鹿的那间屋子?!
“阿十!”她连忙爬起来,四下摸索道,“你在吗?阿十!”
无人回应。
姬善心中“怦怦”直跳,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四下摸索。小屋长三丈宽二丈,无门,只有一扇通往隔壁的窗户。可是屋内不闷,风声呜呜,气息清凉,她朝风口摸过去,在某块地板上,有一排针眼大小的洞,没有光却有风。难道有密道?
除此之外,屋内有一个马桶,一张草席。马桶毫无味道,草席也是崭新的,无人用过。是伏周留给她的吗?
她进来了,那伏周呢?
一念至此,心中有些后悔,不该提伏周的,如此一来,等于是将伏周置于险境,时鹿鹿会杀了伏周吗?
刚才迷糊时听见的那句不怕,是伏周对她说的吗?
姬善坐在草席上,抱着膝盖陷入沉思,然后庆幸:她只恐高,却不惧黑,否则,此时此刻就该遭罪了。
秋姜终于迈进了神殿门槛。
下一刻,她就蹲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大口喘气都做不到了。
李妲忙关切道:“还好吗?”
一名巫女经过,李妲的表情转为冷漠:“你能以带病之躯走到这里,也算心诚。起来,进了静室再休息。”
巫女对此见怪不怪,并未询问,走开了。
李妲等她走了,忙将秋姜扶起来,带她穿过大堂,进了隔壁一个小房间。
“稍候,我去倒壶水来
。”李妲拎起案头的茶壶离开。
秋姜靠在榻上,精疲力竭地将眼眸合起。
脚步声很快去而复返,茶香扑面而至,然后,是茶壶放到木几上的轻微声响,紧跟着,茶水“咕噜噜”地倒进杯里,杯子又被捧到她唇旁。
就在这时,一根镔丝闪电般从她戒指里飞出,卷上对方捧杯的手。
秋姜冷冷睁眼,盯着捧杯之人。
那人道:“我只是想让你喝口水。既然你不渴,那便算了。”说着就要把杯挪走。
“要手的话,就别动。”
那人的动作立刻停了,眼眸沉沉,不复笑意。
秋姜坐直,觉得好笑道:“我来找你,你不逃,反而主动现身?”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此行的目标——茜色。
茜色不慌不忙,悠悠道:“因为——我也在找你啊。”
姬善抚摸着草席上的纹路,从第一根摸到最后一根,每摸一遍,就往墙壁上画一道线。
如此大概画了三道线后,窗户忽然开了。
亮光也随之照进来,刺得眼睛生疼,她连忙用手捂住,过好一会儿适应了才缓缓睁开,只见时鹿鹿站在窗口,背光而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许久。
时鹿鹿先开口道:“被关一天,感觉如何?”
姬善呵呵一笑道:“还行吧。”
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伏周的房间里?”
姬善一怔。
“我允许你过来,看看窗外。”
分明心中一个声音劝
自己别过去,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姬善起身跑到窗边,掠过时鹿鹿的身体,看到了他身后遥远的两间小木屋。
小木屋在那么远的地方?那她现在是在……
姬善低头往下看,然后双腿一软,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她在深渊上!
这间木屋,一半着陆,一半悬空,瞬间有了截然不同的定义。
想到一板之隔就是悬崖,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现在感觉如何?你觉得,你能在这里,也住十五年吗?”
姬善没有说话,恐惧令她无法发声。
时鹿鹿眼底露出一丝怜惜,道:“找到解蛊之法,我便放你出来。早解一日,早出一天。”
姬善瑟瑟发抖,依旧没有回答。
时鹿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窗关上。
光亮再次消失,世界恢复黑暗,而这一次,姬善再无法保持镇定。风从洞口灌入,每一声呜呜都似在提醒她,下面是空的,是空的,是空的!
姬善终于明白了伏周为何要说“别怕”。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若是吃吃喝喝走走看看看到,必定会无比震惊——因为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哭。
秋姜打量着茜色,心想:嗯,难怪风小雅见了此女并不起疑,确实跟自己有点像,只不过,比自己美艳许多。
“我召唤过你,你没有来。”
“因为我并非如意门弟子,无须应召。”
秋姜心知她不是,却没想到她澄清得如此直白。
“你
是谁?”
“你猜。”
“伏周告诉我,你是她的人。”
茜色点头道:“没错。”
“那么请问——巫族的你,怎会变成如意门弟子,又出现在了江江的《四国谱》中?”
“你觉得呢?”
秋姜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觉得,不仅你,《四国谱》中,有关于宜国的部分……全是假的。被你们巫族调了包。”
茜色的笑容消失了,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幽幽道:“他们都说你很聪明,你果然很聪明。”
听到这句话,秋姜心中并无喜悦之色,一颗心反而越发低沉。本以为抓回颐殊就能完结的“归程”计划,又起波折……
别怕。
别怕。
别怕。
姬善一遍遍地想:又不会真的掉下去。更何况什么都看不见,就当自己是在一个安全的屋子里好了……
然而,恶心和晕眩都在向她明确传达着一个事实:她真的怕极了。
她小时候其实不恐高的,不但不怕,还特别擅长攀爬。但后来,自从那个人离开后,不知为何她就不敢爬树了,后来慢慢地发展为不敢去任何高的地方,现在更是,一到高处就双腿发软……
姬善咬咬牙,尝试着慢慢爬起来,靠住窗户那面墙,告诉自己:这半边还是陆地,下面是踏实的……
颤抖,慢慢地停止了,呕吐的感觉,也渐渐淡去。
姬善喘着气,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逃!
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办法
逃!
她原本没有这个想法。这么多年,生活轨迹跌宕起伏,一直随遇而安。搬到观里住时,挺开心;到了姬家后,挺好的;去了骆空山,很不错;进了皇宫,也凑合……一直一直,从不逃。
她自小跟常人不同,应了黄花郎的特征,随风飞到哪儿,就在哪儿落根,凶险是奇遇,波折是情趣,人生百态皆风景,自由随心无所惧。
可这一次,超出极限,无法容忍。必须逃!
“别怕……我留了……”伏周的话于耳畔响起。对,她说她留了什么,想必不会只有草席和马桶,肯定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姬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里摸索了起来……
“如意夫人的奏春计划,最早在宜国实施,一度成功了,后被宜王反击。”茜色抚摸着手腕上的镔丝,眼中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如意夫人没有气馁,又派玛瑙门的小十入宜。小十后来成了大司巫,巫神赐名伏周,表面看对夫人言听计从,但其实……”
“暗度陈仓,将宜境内所有的如意门弟子,全部更换。你、李妲,以及我这些天见到的那些人……都是假的!”秋姜冷冷道。李妲泄漏了她的行踪,李妲招来赫奕,李妲此刻又把她带到这里,跟茜色见面。
一步步,都是局。
茜色微笑道:“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幸好,宜是个特别的国家,在这里,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可以用两个字
解释——神谕。”
确实。换了其他三国,姑姑恐怕都会发现,偏偏宜国,又弱小又迷信,巫的怪举层出不穷,遮盖了很多漏洞。
“你见过伏周吗?”
“见过。”
“你觉得如何?”
秋姜想起北宫里发生的一幕,答道:“伏周其人如何,时间太短看不出来。但有一点很确定——伏周不像如意门弟子。”
“为何?”
“武功。”如意门的武功她了如指掌,却从不曾见过伏周那样的身法。可是,如果伏周不是小十,实在想不出宜宫内还有哪个位高权重的女人。
赫奕尚未大婚,后宫并无主人,也没有公主太后。仅有的一个身份高贵的女性——镇南王妃也就是小公子夜尚的母亲,一直留在封地,不在鹤城。因此,她心中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伏周,在北宫见到伏周时,便出语试探。而对方的反应也很古怪,不否认,也不承认。
茜色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道:“七主确实洞若观火,那你可知为何?”
“还请姑娘为我解惑。”
茜色笑得越发欢愉,伏下身靠近她的耳朵,轻轻道:“因为——你见到的伏周,是假的。”
秋姜一惊。
“那是禄允和十月的私生子,叫时鹿鹿。”
时鹿鹿坐在镜前,提起一支玉管羊毫笔,蘸上朱砂,将脸上已经有点淡了的红纹重新勾勒。
两名巫女在一旁为他清洗羽衣,一名巫女向他禀报道:“秋姜的马车离开皇
宫后,去了和善堂。然后从密道离开,在城西的一家农舍里换了衣衫易了容貌,打扮成一个四十出头的贵妇人和车夫,跟着李妲来到巫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