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有所觉,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没有回头,看着原本该在她身上,此时却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她轻应了一声,还没被冻死的瞌睡虫压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热夏季,即便是日头不再,天已见黑,青州城内也还是热得很,松缘客栈的掌柜在柜台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用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
几个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内点上灯笼,掌柜的瞧见柜台上映出来一道影子,他一抬头,看见个风尘仆仆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脸上挂笑。
“两间房。”
倪素将钱往柜台上一搁。
两间?
掌柜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左右张望,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个人啊。”
倪素一怔,她险些忘了旁人并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声,也没改口,“我等一个朋友,他晚些时候过来。”
掌柜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客栈夜里也是有人在堂内守着的,您的朋友若来敲门,定能迎他进来。”
“多谢。”
倪素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楼。
简单向店小二要了饭菜,倪素将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灭了房中灯烛,又亲手点燃,她一连点了五盏灯烛,果然见那道身影在灯下越发真切。
“是不是我多点一些,你在旁人眼前显出身形的时间就越长?”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内,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声如雷。
倪素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掀帘走到客栈的后院里。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院中,倪素看见徐鹤雪站在那儿,他身上没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洁净如雪。
被廊庑里的少女注视着,徐鹤雪清寒的眸子里流露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指稍稍一动,倪素只觉这院中的月华更如梦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点滴莹光从他的衣袂不断飞浮出来,很浅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还淡。
倪素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晒月亮……就可以吗?
倪素满目愕然,几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内的年轻男人,不,应该说他还尚是个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时身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莹尘里,且带疏离,又具神性。
“你一点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触碰点滴莹尘,只顾仰头,却不知她手指相触一粒莹尘时,他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莹光也晃动了一下尾巴。
“我觉得……”
倪素仰望着飞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样。”
第11章 临江仙(五)
云京,集天下繁华于一城,帝居壮丽,芳桂祥烟。
今日天阴,瓦子里乐声隐约,云乡河上虹桥宽阔,两旁的摊贩们顾不上吆喝,一个个地都在朝不远处的御街上张望。
河上行船,船工们也心不在焉,都抢着往那处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堆青绿朱红的颜色里,那道紫色显眼极了。
“不是孟相公还能是谁?”光着膀子的大汉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孟相公从文县回来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却还不忘亲自来迎旧友回京。”
“哪里还算得是旧友哟。”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在桥上言之凿凿,“当初两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就在那城门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再说,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经的宰执,而那位张相公呢?这一流放十四年,听说他儿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两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来,却屈居与他恩断义绝的故交之下,拜参知政事,是为次相,这两人如今在一块儿,只怕是不好相与的。”
说话间,众人只见干净整洁的御街尽处,有一架马车驶来,那马车破旧而逼仄,沾满泥泞。
老马夫驱赶着马车近了,风拂起破了洞的帘子,隐约显露端坐其间的一道人影。
“张相公来了。”
一名绿服官员瞧见那马车,便露出笑脸。
而立在所有官员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约五十余岁,鬓边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静默地看着那架马车停稳,马夫扶着车中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出来,他脸上才不由露了些诧色。
奉旨前来迎次相张敬回京的一众官员中,也有几个张敬早年收的学生,十四年后再见老师,几人皆是一怔,随即红了眼眶。
张敬比他们印象中的模样老得多了,后背稍显佝偻再打不直,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癯又松弛,这几步路走到他们前来,还要拄一根拐。
其实他也只比孟相公孟云献年长五岁,但如今却是伤病加身,不良于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见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转。
“有劳孟相公与诸位前来相迎,张敬谢过。”张敬错开眼,稍微一颔首,极尽疏离的态度令场面一度有些冷却。
张敬不作停留,步履蹒跚地往前,聚在一处的官员们立即退到两旁,他的几位学生哭腔哽咽地连声唤“老师”,张敬也不理。
“张相公。”
才行过礼,却生生被忽视的一名绯服官员重新站直身体。
张敬停步,回头,他仔细端详了那名官员的容貌,视线定在他长在鬓边的一颗黑子痣:“是你。”
“下官蒋先明,不想张相公还记得,实乃荣幸。”蒋先明已至中年,蓄着青黑的胡须,端得一副板正的好仪态。
“如何不记得?我离开云京时正是你蒋大人春风得意之际,十四年过去,听说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
蒋先明迎着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张相公这话,可是还气我当初在雍州……”
“你别跟我提他。”
话没说罢,张敬神色一沉,打断他。
这一霎,场面更添剑拔弩张,御街上无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学士贺童不由愤声:“蒋大人,今日我老师回京,你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许老师再入两府,你当街如此,意欲何为?”
“贺学士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们这几位张相公的学生在旁,张相公为何理也不理。”蒋先明上前两步,声音却压低了些,“还是说,在张相公眼中,原有比你们几位,更重要的学生?”
“蒋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孟云献倏尔出声,见蒋先明垂首,又笑,“张相公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儿当街无状,他不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蒋先明闻声,再看向被他那几个学生护在中间的张敬,纵然华发衰朽,依旧气骨清傲。
片刻,蒋先明郑重再行一礼,这一番态度忽然又松懈许多,带些尊敬,“恳请张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当初离开云京前在城门处对下官那一番痛骂,先明今日诚心来迎相公,并非有意为难,十五年了,先明承认当初任雍州知州时,对逆臣徐鹤雪所行凌迟之刑罚实为民愤,也为吾愤,确有私心所致,大齐律法无剐刑在前,我先刑罚而后奏君,的确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蒋大人你的罪责么?”有名官员小心搭腔,“您当日所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为此耿耿于怀,那逆臣叛国,若非凌迟,也该枭首。”
“可我想问张相公,”
蒋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孟云献眼底的笑意淡去许多,但他没说话,张敬的几个学生正要帮老师说话,却见老师抬起手来,他们一霎噤声。
天阴而青灰,云乡河畔柳树成碧,瓦子里的乐声传至御街更为隐约,张敬双手拄拐,阔别已久的云京清风吹动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岁时,便已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作为张敬的学生,贺童为首的几名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
要说朝中官员最怕的,还得是这位以刚直严正著称的御史中丞蒋大人,他手握弹劾之权,官家且许其以风闻言事,不必有足够证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成为弹劾之词,上奏官家案头。
再者,谁又能保证他今日这番诘问,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蒋先明,敬迎张相公回京。”
话至此处,蒋先明的神情更为恭谨,他朝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员们来了又走,簇拥着当今大齐的两府相公往禁宫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为几队,陆陆续续地离开。
“徐子凌?”
倪素在桥上看够了热闹,才转过脸,却见身边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单薄,天色阴沉日光浅薄,而他发呆似的盯着一处。
“你看见谁了?”
倪素又回头,御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清风拂烟柳,满河波光动,这是徐鹤雪离开好多年,也忘记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这里,过往种种,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师。”
他说。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在永安湖谢春亭中,对他说“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来见我”的老师。
“你想见他吗?”
倪素问他。
徐鹤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脸上,半晌却道:“我这里仍有你兄长的魂火,只要我将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长行踪。”
这一路魂火毫无异样,正说明倪青岚并没有离开云京。
他话音才落,倪素便见他轻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比火星子还要散碎细小的光痕从他袖中飞出,倪素顺着它们漂浮的方向转过身,看见它们飞跃至云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楼瓦舍之后。
“要多久?”
倪素望着那片瓦檐。
细如银丝的流光在徐鹤雪指尖消失,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无数伤痕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淌进指缝,滴在桥上又化莹尘,他强忍痛楚,声线冷静:“魂火微弱,也许要些时辰。”
倪素回头之际,他收拢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迹浸润。
“与我兄长交好的那位衍州举子在信中提过他与我兄长之前在云京住过的那间客栈,我们不如先去那里?”
“好。”
徐鹤雪颔首。
倪素一到庆福客栈,便照例要了两间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楼与掌柜交谈。
“小娘子诶,先前的冬试是官家临时御批的一场会试,以往可没这先例,也是因着官家想迎孟,张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办了这冬试为新政选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们这儿住满了举子,其他客栈也是啊,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您问的那么一个人啊……”掌柜被问得头疼,连连摆手,“您要问我殿试的三甲,我还能跟您说出名姓来,只不过住在我这儿的,没一个中的。”
倪素没问出一点儿消息来,更不知她兄长之前住在这客栈的哪一间房。
天色渐暗,云京的夜市显露出有别于白日的另一番热闹,棂窗挡不住瓦子里的丝竹之声,倪素却无心欣赏云京这番与众不同的风情,只吃了几口饭菜,她便搁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门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鹤雪睁眼,他艰难起身,哑声:“你进来。”
倪素听见他的声音推门而入,桌上燃的数盏灯烛皆是她先前为他点的,她走近,见徐鹤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脸色不好。”
倪素看着他,说。
“没事。”徐鹤雪抚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对面的折背椅坐下,灯烛在侧,她顺手再点一盏,“我来是想问你,你的旧友叫什么名字?如今芳龄几何?”
听清“芳龄”二字,徐鹤雪倏尔抬眸。
“倪素,我从没说过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烛光里,她依稀还能看见他衣袖边缘的绣字,“对不住,我见你衣袖上的字迹娟秀,所以……”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那位给他预备寒衣的,应是一个女子,毕竟一般而言,是没有男子会在寒衣上绣一个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这绣字应当是出自她之手。”
徐鹤雪说道。
“是我会错意了。”
倪素赧然,看着榻上端坐的年轻男人,他苍白文弱,连唇也淡得没什么血色,衣襟严整,风姿斐然。
徐鹤雪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身后那道棂窗外丝缕银光缠裹而来,其中却并无他白日放出去的点滴魂火。
他神色微变,本能地站起身,却不防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倪素只见他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扶他,这一相触,倪素握着他的手腕只觉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个寒颤。
但倪素没松手,将他扶到榻上,“你怎么……”
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她的话音倏尔止住,垂眼才觉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红的血迹,血珠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苍白的手,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
无声昭示他此时正承受着什么。
倪素松手,看着自己掌中沾染的,属于他的血液一点点化为漂浮的细碎莹尘,在烛火之间转瞬即逝,倪素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你帮我找兄长,会让你自己受伤?”
第12章 临江仙(六)
“我的伤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肤缓慢皲裂,满身的刀伤剑痕洇湿他的衣衫,徐鹤雪尽力拢紧衣袖,不欲让她再看。
他没有血肉之躯,身上的伤与所流的血,其实都是魂体受损的具象表现,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带着满身伤口,淌出殷红血液,但其实那血液,是他减损的魂火。
只要他在阳世动用术法,那么不论他生前还是死后所受之伤,都将成为严惩他的刑罚。
可这些,徐鹤雪并不愿对她讲。
“可是你帮我,的确会让自己很痛苦。”纵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态,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时比之以往又是何种情形。
难怪,从虹桥之上到此间客栈,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许多。
“我虽通医术,却于你无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愿让她碰,她只将双手放在床沿,“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你?”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后数盏灯烛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线为她的发髻镶上一层浅金的茸边。
“请你再点一盏灯。”
他说。
“好。”倪素闻声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盏灯烛,她放稳烛台回头,见徐鹤雪一手扶着床柱,缓缓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棂窗畔,丝线般的银光缠绕着一粒魂火。
“倪素。”
身后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找到了。”
云京夜落小雨,不减夜市风光,毡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闲谈之人,临河的瓦子里灯火通明,层层灯影摇落云乡河上,挂灯的夜船慢慢悠悠地从桥洞底下穿过。
街市上人太多,何况天子脚下,本不许骑马夜驰,倪素在人群里疾奔,绵软如丝的小雨轻拂她的面颊,多少双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她浑然不觉,只知道跟着那一粒旁人看不见的魂火跑。
云京城门犹如伏在晦暗光线里的山廓,倪素眼睁睁看着那粒魂火掠过城墙,她倏尔停步,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前,身姿笔挺,盔甲冷硬的守城军。
一阵清风吹斜了雨丝,天边闷雷涌动,倪素只觉被一只手揽住腰身,她抬头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又浓又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灯,顷刻乘风而起,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掠去城墙之上。
灯影在头顶轻轻一晃,城门处与城楼上的守城军几乎是同时抬头,却只见夜幕之间,雨雾愈浓。
风雨迎面,倪素看见其中夹杂莹尘浮动,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们快下去。”
哪知话音才落,徐鹤雪便脱了力似的,失去支撑,与她一齐坠向林梢之下。
雨声沙沙的,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睁眼,最先看见玄黑银鹤纹的衣袂,她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比打在她脸颊的雨要冷百倍的怀抱。
“徐子凌,你怎么样?”倪素立即起身。
徐鹤雪摇头,骨节修长的手指一抬,倪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发现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长怎么会在云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发不安,也更觉怪异。
“跟着它,就知道了。”
徐鹤雪扶着树干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来,淌过他的指节。
灯笼里最后一点焰光被雨水浇熄,倪素本能地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却又忽然停住,轻声询问,“我可以碰你吗?”
她记得方才在客栈中,他那份无声的抗拒。
徐鹤雪循着她声音所在的地方侧过脸,就好像在看着她一样,雨丝拂来,他半垂起眼帘,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着他伸来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
雨水顺着两人的指缝滴落,倪素扶着他跟着那粒魂火往前,虽无灯笼照明,但徐鹤雪身上浮出的莹尘却如淡月轻笼,令她足以勉强视物。
山间雨势更盛,闷雷轰然炸响。
残破的佛庙里,靠着墙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惊醒,眼下虽是孟秋,时节仍热,但乞丐在睡梦里被雨淋湿了破旧的衣裳,此刻醒来不免打一个寒颤。
庙里也不知谁点上了蜡烛,那么小半截燃着,小乞丐仰头,雨水顺着破碎的瓦缝递到他的脸上。
窸窣的响动传来,小乞丐闻声望去,看见他的爷爷正举着半截残蜡在佛像那儿细细地看。
“爷爷,您在看什么?”
小乞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探头,见朝他招手:“小子,你来看这菩萨的后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从草堆里爬起来,雨水顺着破瓦缝四处乱灌,弄得地上又湿又滑,他脚上没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过去,嘟嘟囔囔,“山里的菩萨,都是咱们这样穷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么好看……”
话还没说罢,小乞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爷孙两个一下回头,只见雨雾茫茫的山庙门外闪电惊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罗裙沾了泥水,雨珠顺着她鬓边的几绺浅发滴答,她的视线最先落在庙中那对乞丐爷孙身上,但又很快挪开,她提裙进门,四下张望。
爷孙两个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她。
老乞丐不防被蜡油烫了手,他嘶了一声,见那女子又朝他看来,他摸不着头脑,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山野佛庙,夜雨声声,冷不丁遇着个年轻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时在此的?可有遇见一个年轻男子?”
倪素鞋履湿透,踩水声重。
“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除了咱们爷孙,谁会到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来?”小乞丐先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风,潮湿积水。
可是倪素是追着那一粒魂火而来的,若她的兄长倪青岚不在这里,那魂火又为何会游离至此?
电闪雷鸣,短暂照彻破檐之下,闪电冷光与老乞丐小心相护的烛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见那一粒魂火。
她的视线追随着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萨身后。
魂火消失了。
雨水击打残瓦,淅淅沥沥。
倪素匆忙张望,可这间佛庙就这么大,除了残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来她的脸上,倪素浑身僵冷,猛地回头。
光影如刀割在菩萨彩绘斑驳的肩颈。
而它宽阔的脊背泥色与其它地方并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
乞丐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正茫然之际,却见那姑娘忽然搬起来地上的砖石用力地朝菩萨的后背砸去。
“你这是做什么?可不敢对菩萨不敬啊!”老乞丐吓得丢了残蜡。
倪素充耳不闻,只顾奋力地砸。
烟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砖石倏尔砸破菩萨的整片脊背,一块块泥皮掉落下来,那老乞丐忽然失声:“菩萨里头居然是空……”
这一刹,里头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没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