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雨水里,腐臭的味道越发明显。
闪电频来,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来半腐不腐的一只手,他吓得瞪大双眼,惊声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孙儿的眼睛,回头却见那个脸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两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停在半空片刻,倏尔手指蜷紧一个用力将那黑布彻底掀开。
雷声滚滚,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转身,几欲干呕。
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认得他发髻间的银簪,认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亲在他临行前亲手缝制。
大脑轰鸣,倪素嘴唇微张,颤抖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乞丐爷孙两个吓得不轻,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匆忙跑出庙门。
夜雨声重,四下淋漓。
倪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兄长……”
眼泪如簇跌出,倪素双手撑在泥水里,“兄长……”
扶着门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鹤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从他身边跑过那对乞丐爷孙根本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倪素?”
他轻声唤。
庙中尚有一盏残烛在燃,可那光亮不属于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听不到倪素回应,却听她呜咽声重,模模糊糊地唤着“兄长”两字。
夜雨交织她无助的哭喊,
徐鹤雪循声而摸索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她的身边。
他试探着伸手,逐渐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触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满手雨露。
她浑身都湿透了。
徐鹤雪触摸系带,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第13章 菩萨蛮(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萨庙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了,谁晓得那菩萨里头怎么封着一具尸体……”
光宁府衙议事厅内,杨府判绯服而坐,肩头还残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绒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尸房中见过的那具尸体一霎又没了胃口,将桃子搁下转而端起茶碗:“听说砸开菩萨后背,发现那举子尸体的,正是该举子的亲妹。”
“亲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风湿腿,听了这话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萨像中?”
连在庙中栖身的那对乞丐爷孙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儿去,又知道尸体就在里头?
“听她说,是兄长托梦。”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梦?”陶府判吃了一惊,手中的茶碗也搁到一旁,“这算什么说辞?不可理喻!”
“现如今,那女子人在何处?”
杨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皱起眉。
“正在司录司狱中,早前那乞丐爷孙两个跑来报官便惊动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实在不足以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泥菩萨庙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让田启忠先将其带进司录司审问一番。”
推官继续说道。
“如此,岂不是要先来一番杀威棒?”陶府判一听,与那杨府判相视一眼,他捋了捋白须,“这案子,甚怪啊……”
议事厅这厢说起的田启忠,正是光宁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阴雨绵绵,他正在司录司狱中审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还坚持你那番托梦的说辞么?”
田启忠面无表情,端坐书案后,审视着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轻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鲜血濡湿,她满鬓冷汗,几绺浅发贴在颊边,一张脸惨白如纸,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是。”
倪素一手撑在春凳上,气音低弱。
“子不语怪力乱神。”
田启忠紧皱眉头,厉声呵斥,“你这小女子,还不快快招实?”
只见他一个眼色,一旁的皂隶举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哑的惨叫,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暗黄灯影里,倪素半张脸抵在凳面上,汗湿的乱发底下,一截白皙的后颈纤细而脆弱。
刑杖之痛,绝不会麻木,只会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战栗,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湿衣料的黏腻。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为何带一辟邪黄符?”
她的唇颤抖不停,努力发出声音。
田启忠神情一滞,不由触摸自己的腰侧,他这件绿官服下,的确绑着一道折角的黄符。
那是家中老母亲特地求来给他随身带的,纵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黄符藏在官服底下,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过,我在梦中梦到那间泥菩萨庙,也梦到自己砸开菩萨的后背,”倪素艰难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梦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黄符掉在了山径上,然后是您身边的皂隶帮您捡起……”
她越说,田启忠的脸色就越发不对。
“哎呀田大人,她怎么会知道……”
站在田启忠旁边的一名皂隶惊愕捂嘴。
今晨西城门才开,那对乞丐爷孙跑到光宁府报官,田启忠便带着人往清源山上的那间泥菩萨庙里去。
庙中一具腐尸,再就是跪坐在尸体旁的这个年轻女子。
田启忠先令人将她押解,自己则与几名皂隶跟在后头慢行,他分明记得自己身上这道黄符掉落时,这女子已被押着去了山径底下,不可能看见他身上掉了什么东西。
可如此一来,
此事就更加诡异了。
难道……还真有托梦一说?田启忠摸着衣袍底下黄符的棱角,惊疑不定。
“大人,她晕过去了。”
立在春凳旁的皂隶忽然出声,打断了田启忠的沉思。
田启忠抬眼一看,果然已经不省人事,可她以荒诞言论应对光宁府审问,按照章程,是无论如何也该先给一顿杀威棒,才好教她不敢藐视光宁府。
可她一弱女子,不但生生捱过这顿杀威棒,且仍不改其说辞。
“找个医工来,”
田启忠话说一半,又惦记其是个女子,便指着近旁的皂隶道,“再让你媳妇儿来帮个忙,给她上药。”
“是。”
那皂隶忙点头。
倪素昏昏沉沉,偶尔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人声,又感觉得到有人解开她的衣裙,一点一点地揭下与皮肉粘连的衣料,那种痛,痛得她想叫喊却又头脑昏沉,掀不开眼皮。
药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味道,她下意识地辨别其中有哪几味药,思绪又逐渐混沌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半睁起眼。
晦暗牢狱里,哪有半点人声。
但是有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那儿,因为牢狱遮蔽了天光,而狱中的灯于他无用,他那双眼睛是暗淡的,没有神采的。
也许是听见她不同昏睡时的吸气声,徐鹤雪敏锐地朝她这处望过来,他看不见她,却听见她在轻微地啜泣。
他摸索着,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湿润,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干涩而沙哑。
徐鹤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们说好的,”
倪素打断他,半睁的眼睛并不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经帮我找到了兄长,可我还没来得及帮你。”
“即便没有那对乞丐爷孙,我也是要报官的,可如此一来,我要如何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兄长在泥菩萨庙?他们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云京,我有什么手段,什么人脉可以助我查清一个失踪几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无人问津的破庙里?”
她慢慢摇头,“既都说不通,那就说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术法帮我逃脱这顿打,那到时候,不是你被发现,就是我被当做妖怪处置了。”
“反正他们既知我是昨日才来云京,那么害死我兄长的凶手,也就绝不可能是我,我一个雀县来的孤女,无权无势,且无时间与动机谋害我的兄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以我结案。”
在泥菩萨庙里,在兄长腐化的尸体旁,倪素已经想清楚了这些事。
那田启忠身上的黄符其实也是她所想的一环,看见黄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鹤雪,她提及田启忠的黄符,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这番“冤者托梦”的言辞。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轻男人,泪珠压着眼睫,她很快又昏睡过去。
牢内静悄悄的,徐鹤雪再没听见她的声音。
细雨如丝,光宁府司录司正门之外对着长巷,穿过巷子口,便是一条热闹街市,留着八字胡的穷秀才支了个摊在墙根儿底下,这一上午也没等来一个代写文书的活计。
他百无聊赖,正叹了口气,却觉一阵清风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见摊子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还穿了一件兽毛领子的冬衣,老秀才心头怪得很,却听幕笠之下,传来一道凌冽平静的声音:“请代我写一封手书。”
“啊?”
老秀才瞧见那人苍白的手指将一粒碎银放在他的摊上,他反应过来,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写什么,只管说来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笔,可是越写,他就越是心惊,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手书是要送去哪儿的?”
年轻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问,吹干了墨就递上去。
人已走出老远,老秀才还禁不住张望,瞧见那年轻公子在路旁蹲下去与一孩童似乎说了几句话,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书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宁府司录司几道街巷之外左边的地乾门内,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知鉴司使韩清正听底下亲从官奏报。
“昨日官家将张相公原来的府邸归还于他,张相公回府以后,亲自收拾了家中的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杂物?”
韩清是个宦官,年约三十余岁,眉目肃正,声音清润,听不出什么尖细的调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鹤雪进士及第之时,他曾赠张相公一幅亲手所画的《江雪独钓图》,其时,张相公赞不绝口,并在画上题诗,其诗也曾流传一时。”
那亲从官恭谨答道。
“你是说,张相公将那幅图烧了?”
韩清端着茶碗,将饮不饮。
“是,亲手烧的。”
亲从官说罢,见使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话了,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檐外雨露沙沙,韩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没放下。
“使尊。”
一名亲从官匆匆进来,忙行礼道:“咱们正门外来了个孩童,说有人让他将这道手书交给您。”
韩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来。
韩清放下茶碗,展开信笺来打眼一瞧,他的眉头轻皱起来,视线来回在纸上流连,随即抬首:“那孩童在何处?”
那亲从官立即出去将那小孩儿带来,韩清身边的人连着上去问了几番,也只从那小孩儿口中得知,是一个年轻男人让他送的信。
“光宁府那边,今日是否有人报官?死的可是雀县来的举子?尸体是在西城门外的清源山上被发现的?”韩清又问几名亲从官。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个才上值的亲从官家住得离光宁府那边近些,来前听家里人说了几嘴,“听说那举子的尸体被封在那尊泥菩萨里。”
死了个举子,还是来云京参加冬试的举子。
韩清垂眼,写此封手书之人是笃定他一定会管与冬试有关的这桩事,可此人究竟是谁?
韩清的视线停在纸上“倪素”两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宁府司录司?”
“听闻那女子满口荒诞之言,如今应该在司录司中受杀威棒。”
那亲从官答。
韩清揉了手书,正色道:“你几个带着我的印信,快去司录司将人提到我夤夜司来。”
数名亲从官鱼贯而出,冒着绵绵细雨疾奔出去。
他们没一个人看见立在檐下的一道颀长身影。
离开倪素身边太远,徐鹤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为他点的灯盏,全用在这一路来消耗。
他的魂体越发得淡。
点滴莹尘淹没在雨雾之中,徐鹤雪一手扶柱,满身的伤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两步,却又倏尔停驻,回过头,他看见在厅中出神的宦官。
他并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因为他当初离开云京时,此人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鹤雪转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雾里。
可脑海里,却总有些人声在盘旋:
“张相公亲自收拾了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亲手烧的。”
“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徐鹤雪不禁抬首,青灰朦胧的天色里,檐上垂脊,鸱吻如栩,恰似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在老师府中敬听教诲。
“子凌,盼尔高飞,不坠其志。”
老师满含期许之言犹在耳。
可终究,
十四岁那年,他与老师的殷殷期许背道而驰。


第14章 菩萨蛮(二)
司录司外烟雨正浓,狱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缩在简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
嶙峋墙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轻微的步履声临近,墙上黑影更成了张牙舞爪的一团,很快笼罩过来。
一只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后颈,倪素一刹惊醒,却被身后之紧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哑的,身上也没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身后腾出一只手来,从枯草堆中抓出来那条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绕到她的颈间。
顷刻,汗巾收紧,倪素瞪大双眼,她几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脸色涨红许多,她仰着头,看见一双凶悍阴沉的眼。
男人作狱卒打扮,仗着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后背,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脸色越发涨红,像是有一块大石不断挤压着她的心肺,汗巾上湿润的血渍濡湿了她的脖颈,男人见她越发挣扎不得,眼底正有几分阴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却猛地吃痛一声。
倪素咬着他的手指,她此时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齿都是麻的,她只顾收紧齿关。
十指连心,男人痛得厉害也不敢高呼,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随之而后仰。
纤细的脖颈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窒息的痛处更加强烈,倪素唇颤,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却觉身后有一阵凛风忽来,吹得狱中灯火乱晃,可这幽深牢狱里,窗都没有,又怎会有这般寒风?
男人后脊骨发凉,才要回头,却不知被什么击中了后颈,颈骨脆响,他来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颈间骤然松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阵猛咳,眼皮再抬不起来,她只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又唤了声“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连咳也不咳了,徐鹤雪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气息地拂过他没有温度的指节,竟有轻微痒意。
“她是受了杀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医工,还叫了人给她上药……”值房内的狱卒领着夤夜司的几位亲从官过来,正说着话,不经意抬头一瞧,却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本该绑在牢门上的铁链铜锁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个个色变,比狱卒反应更快,快步过去,踢开牢门,牢头和几个狱卒也忙跟着进去。
一名亲从官试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见他们进来,便回过头来,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认识他吗?”
“认,认识,钱三儿嘛……”
一名狱卒结结巴巴地答。
那亲从官面无表情,与其他几人道:“咱们快将此女带回夤夜司。”
随即,他又对那牢头与几名狱卒说:“此狱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并带回夤夜司,之后自有文书送到光宁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头吓得不轻,哪敢说个不字,只管点头。
倪素在睡梦中只觉自己喉咙好似火烧,又干又痛,她神思混沌,梦里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萨庙。
她梦见那尊泥菩萨后背残破,露出来空空的内里,犹如萤虫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凑成兄长的模样。
倪素猛地睁眼,剧烈喘息。
此时她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之上,精铁所制的牢门之外便是一个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与铁索,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递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抬头却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徐鹤雪没听见她说话,也感觉不到她触碰瓷碗,他便开口道:“喝一些,会好受许多。”
在她昏迷的这几个时辰,他就捧着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还有铁锈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时沾的,她不说话,顺从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冲淡许多,她才又抿了几口水,这已然很费力气,待徐鹤雪将碗挪开,她又将脸颊抵在床上,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
“夤夜司。”
徐鹤雪摸索着将碗搁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宁府的司录司,夤夜司于你要安全许多。”
夤夜司受命于天子,掌宫城管钥、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报,不受其他管束,担得“人间阴司”之称。
“你做了什么?”倪素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低弱。
“我请人代写了一道手书,将你的事告知给夤夜司的使尊韩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试便是他的第一道诏令,你兄长是参与冬试的举子,夤夜司闻风便动,绝不会轻放此事。”
其中还有些隐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韩清旧时曾受当朝宰执孟云献恩惠,此人应是心向于孟,而孟云献这番拜相,第一把火还不曾烧。
既还不曾烧,那么不如便从冬试开始。
“只是不料,这么快便有人对你下手。”
徐鹤雪之所以冒险送手书给夤夜司,便是担心藏尸之人一旦得知事情败露,会对倪素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比起光宁府司录司,夤夜司才是铁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轻易伸不进来。
“能这样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宁府推官田启忠带人将兄长的尸体与她带回城内时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宁府的少数人看见,能在官府里听到消息并且知道她在司录司中,又如此迅速地买通狱卒来杀她,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有的手段。
她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颓丧哀恸,“徐子凌,若按他们所说的时间推算,我兄长被害时,我与你正在半途。”
徐鹤雪静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会有人让其水落石出。”
“会吗?”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弃?”徐鹤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弃,在光宁府司录司狱中,你就不会花钱请狱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没说话。
她让狱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实是岑氏亲手所写,当年南边流寇作乱,倪素的祖父救过泽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孙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写这封信提及这段旧事,也不过是想让倪素在云京有个投奔之处。
“你哪里有钱请人代写手书?”
倪素忽然出声。
徐鹤雪不防她这么一问,他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从夤夜司出去,我会还给你。”
“你离世十几年,在云京还有可用的银钱吗?”
倪素咳嗽了几声,嗓子像被刀子割过似的。
“我也有位兄长,他年长我许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银钱用的时候,”徐鹤雪主动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为安抚她此时的难受,但好些记忆盘旋而来,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难掩一丝感怀,“我那时年幼,生怕将来与兄长一般娶一个泼辣夫人,不许我买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钱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倪素身上疼得厉害,神思有些迟缓,却也能察觉得到,这道孤魂正以这样的方式安抚她的不堪,她眼眶里还有些因疼痛而湿润的泪意,扯了扯唇:“你喜欢糖糕啊?”
徐鹤雪想了想,说:“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声,这狱中灯烛暗淡,她望着他:“你是为我去请人写手书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还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请你吃糖糕。”


第15章 菩萨蛮(三)
“诸位辛苦,加禄这一项还需再议,加多少,如何加,咱们这里明日就得拿出个章程,后日奏对,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内,眉浓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这儿吧。”
堂候官赶紧收拣案上的策论,到一旁去整理摆放。
天不亮赶着早朝进宫,又在政事堂里议事到天黑,听见孟相公这一声,数名官员如释重负,起身打揖。
坐在孟云献身边的张敬很沉默,一手撑着拐,将余下的一篇财策看了,抬起头见堂内的官员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说话,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锅子,咱们一块儿吃。”
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中书舍人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崇之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锅子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进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