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山间破庙,夏夜无边,倪素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与你一样,寻人。”
“寻什么人?”
徐鹤雪闻声垂眸,而倪素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衣袖边缘那一道银线字痕上。
“故人。”
他简短两字。
也许是那位明明预备了这件冬衣,也写了表文,却迟了整整十五年都没有烧给他的友人,倪素记得那日老和尚说过的话。
倪素不说话,他立在门外也并不出声,而她发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团浮动的,莹白的,毛茸茸的光。
与鬼魅同路,倪素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好。”
倪素喉咙发紧,却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伤无辜性命,不惹无端之祸,我可以答应你。”
说罢,她在干草堆躺下来,背对着他,闭起眼睛。
可是她一点也睡不着。
且不说门外有一摆脱不掉的鬼魅,
她闭起眼便是母亲的脸,是兄长的脸,倪素眼角湿润,她又坐起身,从包袱中找出来一块干粮,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头,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还有一只尾巴,像不知名的生灵,生动又可爱。
倪素抬头,不期与他视线相触。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还挂着泪,只见他盯着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
倪素取出一块,朝他递去。
可他没动,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块饼,盯着烛焰片刻,又从包袱中翻出一支蜡烛,试探一般,递给他:“你们鬼魅,是不是爱吃这个?”
第8章 临江仙(二)
倪素从没像如今这样狼狈过,栖身破庙,蜷缩在干草堆中,枕着枯草安静地煎熬长夜。
地上那支白烛孤零零的,倪素盯着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过的志怪书籍里几乎没有鬼魅不食香烛,不取精气。
但他却并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干草又窸窣地响,倪素看见门外那个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阶上,背影孤清如竹,时浓时淡,好似随时都要融入山雾里。
不知不觉,倪素好似浅眠了一阵,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天才泛鱼肚白,晨光铺陈眼皮,她就警惕地睁起眼。
清晨薄雾微笼,有种湿润气,倪素踏出庙门四下一望,却没有看见昨夜孤坐阶上的男人,时有清风拂过她面颊,倪素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她立即下去将马匹卸下。
马车中有钱妈妈为倪素收拾的行装,其中有她的首饰衣裳,还有她常看的书,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带了。
倪宗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车夫,倒不如轻装简行,暂将这些东西都藏起来。
她只带了要紧的医书与岑氏交给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针。
雀县也有跑马的去处,倪素也曾跟着倪青岚去过,只是那时她只在旁看倪青岚与他那些一起读书交游的朋友骑马,自己并没有真正骑过。
她记得兄长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样学样,马儿却并不配合,尾巴晃来晃去,马蹄也焦躁地踩来踩去。
倪素踩着马镫上下不得,折腾得鬓边冒汗,林间簌簌而响,她只觉忽有清风相托,轻而易举地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朝阳的金光散漫,年轻而苍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觉她的视线,他轻抬起那双比昨夜要清亮许多的眸子,修长的指骨挽住缰绳,他的手轻抚过马儿的鬃毛,“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你要驾驭它,就要亲近它。”
倪素不言,只见他轻轻抚摸过马,牵扯缰绳往前,这匹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几分焦躁,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知为何,倪素看他抚摸马鬃,便觉察出一丝他的不同,仿佛这是他曾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
他将马牵到草叶丰茂之处,倪素见其迫不及待地低头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没有喂过它。
倪素握住他递来的缰绳,“多谢。”
清晨附近村庄中总有零星的农户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骑着马走在山道上,遇见一名老翁,她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错了路。
往桥镇去的一路上倪素渐得骑马要领,虽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于太慢,她并没有在桥镇上多做停留,只买了一些干粮,便继续赶路。
母亲新丧压在倪素心头,兄长可能罹患离魂之症的消息又压得她几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赶去云京。
可夜里终归是不好赶路的,倪素坐在溪边吃又干又硬的饼时,被从山上打柴回来的农妇捡回了家中。
“姑娘赶上好时候了,咱们对门儿的儿媳妇正生产呢,说不得晚上就要摆席。”农妇家里是没有什么茶叶的,用葫芦瓢舀了一碗水给她。
倪素道了谢,将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给了农妇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换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灿烂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
“长生?长生啊……”
门里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浑浊的眼不知在看着哪处,一遍遍地喊一个名字。
农妇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轻哄着,一边将那老妪送回了房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出来。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冲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记得儿子已经去了的事儿。”农妇笑了笑,主动提及家中的事。
见倪素一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农妇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道,“好在去年孟相公还在咱们这儿做官,朝廷发的抚恤金才没被那些天杀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换些聘礼钱给婆婆过活了。”
倪素是听过那位孟相公的。
孟云献行伍出身,后来却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国的大齐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废,孟云献也被罢相贬官到了小小文县。
“蒋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县了吗?”倪素捧着碗,问道。
“前几月刚走,听说官家改了主意,将孟相公召回云京,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蒋娘子有时也会去文县的酒楼茶肆里找些洗碗的活计,这些事,她也是从那些人多口杂的地方听来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绿浓荫之下却清风徐徐,穿梭于枝叶缝隙的日光细碎,落在徐鹤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睁开眼。
蝉声太近,聒噪不停。
“张崇之,他是你的学生,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今日你就是让他跪死在这里,只怕也难改其志!雏鸟生翼,欲逆洪流,纵为师长,焉能阻之?”
夏日黄昏,云京永安湖上,谢春亭中,十四岁的少年跪在阶下,闻声抬首,涛声起伏,两名宽袍文士怒目争执,背影隽永。
树下的杂声唤回徐鹤雪的神思,他轻抬眼帘,看见方才还坐在桌旁的年轻姑娘匆匆搁下碗,跟着那蒋娘子跑去了对面那户人家。
倪素没等到吃席,全因那户人家的儿媳难产,听见聚在对面门口的村邻议论了几声,倪素便跟着蒋娘子一块儿过去。
听见房中的坐婆惊道“不好”,产妇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自己的母亲拦住:“儿啊,哪能让那些个大夫进去瞧你媳妇儿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亲拦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可月娘她咋办?我儿子咋办?”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们这一家子的纠结戏码,挽起衣袖只道了一声,便净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蒋娘子,那姑娘是谁?”
有人瞧见她是跟蒋娘子一块儿来的,便凑到蒋娘子跟前儿问。
“这,”蒋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鬓角,路边才捡来的姑娘,她哪里来得及问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从咱这儿过路的。”
有个跟进去的妇人跑出来,“她好像是个药婆!”
什么?药婆?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蒋娘子也是面露惊诧,道:“药婆哪有这样年轻的,她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那举止看着也不像寻常农户家的孩子,倒像是个落魄了的闺秀,可哪家的闺秀会做这药婆的勾当?
天渐黑,外头的人等了许久,方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产妇的丈夫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回头紧盯着那道门。
坐婆推门出来,臂弯里小心护着一个婴儿,她先瞧了那老妪一眼,笑着走到男人的面前:“孙家大郎,是个女儿。”
此话一出,男人倒还好,小心地接过坐婆手中的婴孩来瞧,那老妪却沉下脸,拐杖重重一杵,瞥着那道门:“生个女儿顶什么事!”
村邻们不好说话,在旁装没听到,老妪声音不小,里头才从鬼门关挺过来的年轻媳妇儿听见了,眼角浸出泪来,泛白的唇轻颤:“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没了干净的水,倪素满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迹,她看了榻上的妇人一眼,走出门去,听见那老妪仍在嘟囔嫌弃儿子怀里的女婴,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么?”
老妪眼一横,视线落到她身上,初时被她满手的血吓了一跳,随即又审视起她来,眉眼生得倒是齐整,那身衣裳瞧着也是好料子,挽着三鬟髻,虽无饰物作衬,却越发显出这女子的干净出尘。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蒋娘子哪不知这家的老妪是什么脾性,见老妪脸色越发不对,便忙扶着倪素穿过人堆。
“年纪轻轻做什么药婆……”
那老妪在后头冷哼着,盯着倪素的背影,小声嘟囔。
“母亲诶,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孙女儿的命,快别说!”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姑娘快去净手,再换身衣裳,他家的饭吃不成倒也罢,我给你做好饭吃!”蒋娘子将倪素带回院中,又将她推进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帮农妇生产过,她当然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妇生产,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饮用饭。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净双手,才要解开衣带,却骤然停住,随即四下一望,试探般:“你……在吧?”
蒋娘子的女儿正在院中玩石子,忽听一阵风动,她抬起脑袋,看见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树枝叶摇晃,树荫底下如缕轻烟飘出,落入灯笼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见。
房中的倪素没听见什么响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带,却听“哐当”一声,木凳倒地。
她吓了一跳,隔着简陋的屏风,她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举止有些怪,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倪素重新系好衣带,扶灯走近,果然见他双目空洞,神采尽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随之而摇曳,但他眼睫未动,毫无反应。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视物,但思及遇到贼寇那夜,他在车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难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
毫无预兆的,徐鹤雪眼前又归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给你点灯。”
倪素说着,走回屏风后面去。
徐鹤雪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约也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去,背过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议。”
倪素才脱了沾血的衣裳,忽听屏风外传来他的声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倪素回头,透过缝隙,看见他立在那片阴影里,好像携霜沾雪的松枝。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我救过的女子从不曾轻贱于我,她们将我当救命稻草,我也乐于做她们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住他们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无愧于心。”
第9章 临江仙(三)
房中再燃灯烛,倪素已换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于窗纱上,蒋娘子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点期望那个姐姐能再给她一块,可她一点儿也不好意思要,只能这样时不时地回头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着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个姐姐的影子旁边,有一团毛茸茸的莹光浮动。
她“咦”了一声,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门窗前,好奇地朝那团映在窗纱上的莹光伸出手。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小女孩仰头,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帮我将这个送去给对面那个孙叔叔好吗?”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罗裙边堆叠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递给她一张药方。
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弯眉,“好在蒋姐姐你不但不赶我走,还好饭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儿的命,我哪能轻看了你去?”蒋娘子叹了口气,“我生阿芸的那时候,我公公还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争气,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样,人家的媳妇儿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将我照顾了个把月,后来她跟我说,她生我郎君长生的时候差点没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蒋娘子吃了一口酱菜,筷子指了指对面,“你看那孙家大郎的娘,这世上,还是她那样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这话并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摆在倪素眼前的一个事实,行医的男子是大夫,为人所敬,行医的女子则与药婆无异,为人所恶。
这世间之人多如孙老妪,少如蒋娘子。
“我儿时立志,岂因嫁娶而易?”倪素将碗搁到桌上,对上蒋娘子复杂的目光,她坦然而轻松,“我不信救人是错,若我未来郎君觉得这是错,那么错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蒋娘子哪里见过倪素这样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显然,这似乎并不是她眼前这个素衣乌发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农户家没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门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习惯,这夜和衣而睡,总有光影透过屏风铺来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觉醒来天也没亮,她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桌上一灯如豆,那人却并不在。
外头的灯笼已经灭了,倪素扶灯而出,夏夜无风,但院中槐树却簌簌轻响,她一手护着烛焰,走到树荫底下去。
倪素仰头,浓荫里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轻靠在树干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丝茫然。
“人鬼之间,男女之别也要这样泾渭分明吗?”倪素仰望着他。
她为他点灯,他却宁愿摸黑到这棵树上待着,看来他纵然已是鬼魅,也是一个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灯,而灯影落在她的脸上。
徐鹤雪垂眼看她,并不说话。
“徐子凌。”
只是这一刻,倪素忽然觉得他好像亲切了那么一点,也许是因为他的守礼知节,又或者,是因为他手中抓了一只蝉在玩儿。
倪素忽然就想与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只蝉的外壳也能入药?”
“不知。”
徐鹤雪手指按住的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药称蝉蜕,可疏散风热,宣肺利咽,止定惊痉。”倪素信手拈来,烛焰的影子在她侧脸轻晃,“我去年七八月中,还去过山中跟药农们一起捡,才蜕下来的知了壳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好看极了。”
树上的徐鹤雪看着她片刻,“你母亲生前无恶,如今魂归幽都,也定会有个好去处。”
他轻易看出她夜半惊醒是因为什么,心中又在难过什么,为什么会立在这片树荫底下与他没话找话说。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问他,“人死之后,不会立即轮回吗?”
“幽都有浓雾终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幽都半载,人间一月。
时间一直是遗忘的利器,幽都的浓雾可以濯洗生魂的记忆,也会慢慢改变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满,再入轮回,那就彻彻底底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倪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传闻,也看过不少书籍,但那些都远不如今夜,这个来自幽都的生魂亲口与她所说的一切来得直观而真实。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团浮动闪烁的莹光:“可你好像没有忘。”
不然,他也不会与她约定去云京找什么旧友。
“我虽身在幽都,但并不属于幽都。”
徐鹤雪简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浓雾濯洗不了他的记忆,也未能改换他的形容。
倪素听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问,她盯着摇晃的烛焰片刻,忽而仰头:“徐子凌,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路吧。”
第10章 临江仙(四)
心中装着母亲的临终嘱托,倪素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这后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几粒碎银与字条压在烛台下,提着一盏灯笼,牵起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蒋娘子的家。
夜路并不好走,倪素骑马慢行,有个生魂静默在侧,在浅淡吹拂的夜雾里,伴她一道前行。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丢失的睡意不知为何又无声袭来,压得眼皮有些沉,她强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又禁不住侧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走路的姿仪也很好看。
“那时,你几岁?”
徐鹤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声而微抬,领会她所说的“那时”,他手提孤灯,启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惊,“十九你就……”
她的后半句话音淹没于喉。
“是因为什么?”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离于幽都。
徐鹤雪听她问“为什么”,他也想了片刻是为什么,但最终,他摇头,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
灯影溶溶,铺陈在徐鹤雪的衣袂鞋履,他径自盯着看,听见一侧江河涛声翻涌,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为何要死。”
倪素听不明白,想了想,说,“人生之半数都还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
“时间太久,忘了很多。”
徐鹤雪栖身于雾,更衬面颊苍白,“如今只记得一件。”
“就是你在云京的那位旧友?”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徐鹤雪闻言,侧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是与不是。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寻兄长,”倪素握着缰绳,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便摸了摸马鬃,又对他说,“我也会帮你找到你的旧友,尽力一圆你的憾事。”
远山尽处隐泛白鳞,徐鹤雪静默地审视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开眼,淡声道:“不必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肯为我点灯就好。”
灯笼里的烛焰熄灭,天色愈见青灰,右侧绿树掩映之间这一河段静谧许多,有一横跨两岸的石桥在上,牵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来,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见那山道上有人骑马走近。
马蹄轻踏,马背上那名年轻女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见那马儿屁股一转,冲到草木丰茂的沟渠旁,而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老翁张嘴还没喊出声,却见她歪下来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见那女子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茫然地睁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桥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觉手中空空,垂眼看见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