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服务员的目光扭头,看见江唯唯倒在了地上,上肢抖动,下肢伸直,牙关紧闭,白色的泡沫不停从她口中涌出,模样看上去极为可怕……
心中一记警钟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糟了!
江唯唯的病,还是发作了!
一般癫痫三到五分钟就会停止。但江唯唯直到救护车来,都还在断断续续地发作。
方若好跟着上了救护车,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紊乱一片。
我明明没有刺激她……不,我的出现其实就是在刺激她……我明明知道她有这个病,我为什么不躲开?因为我不信任颜苏,我担心他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所以想要自己查证真相……
真相来了,可我没有解决的能力。我既不能帮助她,也不能阻止她,反而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一瞬间,真真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救护车很快到了医院,方若好麻木地跟在一旁,医护人员问:“你是病人家属吗?快去通知
病人家属!”
她这才如梦初醒,颤抖地给颜苏打电话,要冯静秀的联系方式。
颜苏来得很快,脸上带着熬夜后严重睡眠不足的痕迹,头发也凌乱地翘着。方若好定定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颜医生,你来得正好,这个病人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某个急救人员叫他。
颜苏点点头,突然快步走到方若好面前,握了握她的手,说了两个字:“别怕。”
然后他去了消毒室。
方若好像一具木偶,被那简单的两个字上了发条,重新得以运转。她慢慢地坐了下来,心中一遍遍地想:好了,没事了。没有事了。
因为……颜苏来了。
他来了。
方若好在手术室外没等一会儿,就听一阵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来,似乎还伴随着呼喊声。
没等她反应过来,头发就被人从后面揪住,剧痛令她不得不站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脸上迅速挨了两巴掌。
“姑姑你冷静一点!”有人上前拉开对方。
方若好这才看清,来人是冯静秀。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冯静秀一边挣扎一边冲她大吼。
方若好下意识地抚摸脸颊,上面火辣辣的,冯静秀那两巴掌,可真没少用力。
“姑姑,别气坏了身子,有话好好说!”拉着冯静秀的年轻姑娘试图劝阻。
“有什么好说的?服务员说了,就是她害的!她害唯唯一直哭,肯定说了什么刺激的话,
才害她发病的!”冯静秀朝她扔包,扔手机,扔一切身上可扔的东西,“你这个心思歹毒的女人!没撞死我不甘心,又来折磨我女儿!我打死你!”
医院的保安们赶过来将她们隔离开:“女士,你冷静一下,否则只能请你出去了。”
冯静秀怔了怔,突然坐地,哭天喊地起来:“我可怜的女儿啊,妈妈没用啊,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这么多苦……”
保安们面面相觑,刚伸手,就被冯静秀拍开:“你敢碰我试试?我要告你们!”
“姑姑,您别再叫了,唯唯还在里面手术呢!”年轻姑娘总算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冯静秀一听,虽然还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但压低了哭声。
保安们见此情形,也不好强拉,便走到方若好面前说:“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方若好看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摇了摇头:“不,我就在这里。”
冯静秀在旁气恼地叫道:“你别走!你不许走!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你们看着她,不许她走!”
“知道了,知道了,姑姑,消消气,消消气……”年轻姑娘打了电话,过不多时,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七大姑八大姨围在一起,一边听冯静秀哭诉,一边用同仇敌忾的目光瞪站在角落里的方若好。
依稀听见她们说:“就是她吗?看着不像心思歹毒的啊……”
“这事真憋屈,她也没动手,就说了几句话。到
时候警察来了,她不认怎么办?”
“就算法律上制裁不了她,咱们也一人一口唾沫啐死她!”
“希望唯唯没事啊……”
“是啊是啊,可怜的唯唯……”
方若好听着这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话,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
以往看医闹新闻,只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而今,竟被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回。
不过,这些人来后,她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她对江唯唯确实束手无策,因为那是个不具备攻击性的弱者。可这些人……应付这些色厉内荏的攻击者,她素来擅长。
她迅速给李秘书发了短信,简单描述了一下事情经过。
李秘书来得一点都不比这些人慢,他还带了两个律师和一个医生。
医生第一时间为方若好验伤。
冯静秀见此情形,一下子警觉起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眼看她伸着食指要往方若好脸上怼,律师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当事人莫名受到冯女士的暴力伤害,现在正在验伤。”
“什么?我暴力伤害她?是她伤害我女儿好吗!”
“如果您坚持,可以就江唯唯一事提出控诉。”
“你们以为我不敢?我家唯唯还在里面生死未卜呢!律师呢?我也找律师!”
“对对,不就是叫律师吗?谁没有似的!牛什么牛啊!”
“姐姐别怕,咱们也有人,她逃不掉的!”
一群人正在吵吵闹闹,急救室的灯灭了,大家顿时像被点了哑穴,一下子安
静了。
门开后,主治医生先走出来:“病人家属?”
冯静秀连忙上前:“我、我是她妈妈!”
“病人状况不太好,颅内血肿有扩散和恶化的迹象,目前还在昏迷,没有脱离危险期。这是病危通知书,需要您签字。”
冯静秀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倒。
一群人连忙把她扶住。
“我们会继续监控观察,如果超过六小时还不醒,就要进行下一步手术了。”
“唯唯,我的唯唯……”冯静秀突然扭头,朝方若好扑过来,“你还我女儿命!你还我女儿命来!”
律师们连忙挡着她,饶是如此,方若好还是被推了一把,踉跄中慌忙伸手想要扶稳自己的后果,就是手在椅子上重重一挫——
一股钻心之痛顿时从右手手腕处传来,一时间,冷汗立刻流了下来——她的这只手,曾经受过伤的!
李秘书连忙扶住她:“方总,没事吧?”
方若好咬着牙,疼得发不出声音。
冯静秀仍不罢休,拼命想要再次扑过来:“装模作样的贱人!磕哪儿了?尽管验,咱们法庭上见,看到底谁理亏!”
一个声音突然严厉地响起,镇住全场:“够了!”
冯静秀僵了一下,回头,看见颜苏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口罩,表情十分难看。
她的唇动了几下,气势一下子软了:“小颜……”她哭着朝他扑过去,握住他的手,“你救救唯唯,求求你,救救唯唯……”
方若好一眨不眨
地望着颜苏,颜苏也一直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越过众人遥遥相对。
方若好眼中一下子有了眼泪。
颜苏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别过脸,先安抚冯静秀:“阿姨您别再闹了,唯唯还没死呢。”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旁边的七大姑不满。
八大姨也跟着指责:“刚才是你吼吧?吓死我了!”
冯静秀则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手没松开:“她会好的,对不对?你能再一次把她救醒的,对不对?就像当年一样……”
“我会的。”
“真的?”
“真的。但是,你要答应我,别发火,别生气,别想着报复什么的,不管什么事都先放一边,等唯唯渡过这一劫再说。”
“好好好,阿姨什么都听你的。只要唯唯能好起来,我什么都可以原谅的……”
“现在去签字吧。”颜苏拍了拍她的肩,把她交给护士。
随着江唯唯被推出手术室,前往加护病房,一伙人也神色各异地跟着离开了。
颜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长吁一口气后,抹去脸上的疲惫之色,转身朝方若好走来。
方若好依旧站在原地,无可抑制地发抖。
“对……”她有好多话要说,但是才刚刚开了个口,就被颜苏打断了。
“我连续工作了二十个小时,其中一半时间还在手术室里,现在脑子是沉的,脾气也快到临界点了……”颜苏扯出一道微笑,却让人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所以,等我醒来再
说,好不好?”
方若好只能点头。
颜苏又吁了口气,看了手表一眼:“希望能睡三个小时以上,走,陪着我。”说罢拉着她的手就走。
方若好回头看李秘书,李秘书比了个“我有数”的手势。她放下心来,跟着他来到一间小小的值班室,里面放了两张高低铺,床铺凌乱,堆满杂物。
颜苏把外套一脱,到其中一张下铺睡下了,突然又睁眼看她,朝她伸出一只手。
方若好将手递过去。
颜苏的手指轻轻按过她的右手手腕,揉捏了一番,露出思索之色,突然又下床各种翻找。
方若好连忙说:“没事了,已经不疼了。”
颜苏从冰箱里找出一个冷敷包,压在她的脸颊上,这才又上床躺下。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偏又极力想要思考。
方若好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我真的没事的。别再想了,睡吧。”
“那你别走。”
“好,我不走。我看着你。”
颜苏几乎是一秒入睡,再没有回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方若好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边用冷敷包压着脸颊,一边打量凌乱简陋的值班室,看着毫不讲究的床铺,最后看到颜苏被过度透支的脸,忽觉心酸。
国内的医疗环境十分艰苦,所有医务人员都是超负荷工作,大家都没有选择地忍受这一切。
可颜苏……是有选择的人。
他是为了她才回国的。
而她呢,都做了什么?
冯静秀在她
心里种了一颗毒种,在怀疑和惶恐的浇灌下,再被江唯唯一照,迅速发了芽。
她口口声声说要信任他,但当她接到江唯唯的邀约时,却选择了独自应对。她没有把这一事件告诉他,没有期待过从他那边继续获取信息。归根结底,是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颜苏。
她是非婚生家庭出来的孩子,见过父母的畸形关系,又在娱乐圈里耳濡目染,知道太多混乱的男女恋情。所以,骨子里她就是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她不相信有真正的一心一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洁身自好的男人。她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爱情。
对颜苏,她的信仰多过信任,依赖多于信赖。
所以,明知江唯唯有病,是个不定时炸弹,她还放任自己去跟她见面,还精心化妆、气势汹汹,像只被挑衅的猫咪竖起了所有毛发一般准备反击。
虽然她最终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太多敌意,可还是导致了糟糕的结局。
最后还要让颜苏来收拾残局。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等着。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掉的话……
方若好忽然觉得无法呼吸,冷敷包上传来的彻骨寒意,似乎通过脸颊一直渗透到了心里。
如果江唯唯就此死了,她和颜苏恐怕就完了,这件事会横在他们两个中间,成为一辈子的阴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水鬼上的指针一秒一秒地走
着,每一秒,都让方若好觉得漫长和煎熬。于是她忍不住抓着颜苏的一只手。只是大浪滔天,这一根救命稻草,还能握住多久呢?
颜苏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一个惊悚,翻身坐起:“我睡了多久?”
方若好靠在椅子上发呆,有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看着他。
颜苏抬腕看表,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五个小时……”说罢,目光对向方若好,看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笑了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上面的伤已消退了大半,然后又检查她的手腕,确定没有异样后松了口气,最后慧黠一笑:“还是饭点。走吧,你陪哥睡觉,哥请你吃晚饭。”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他。
多奇怪啊,在这之前她的情绪像被一层黑雾包裹着,又阴冷又潮湿,可他醒来后,万物重新有了颜色。
这是信仰的力量吗?还是……爱情的力量呢?
医院的职工餐厅很大,颜苏带着方若好进去时,很多人冲他打招呼。他一一做了回应,打了四个菜,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入座。
方若好一直木偶般跟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江唯唯会不会死”上,十分魂不守舍。
颜苏把她的那份米饭拿过去,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半,又熟练地把红烧带鱼里的鱼肚分给自己,鱼尾给她;红烧鸡翅中的翅尖给自己,翅中给她;清炒莜麦菜中的菜根给自己
,菜叶给她;蒜蓉西蓝花里的西蓝花挑掉蒜块给她。
“喏,都按你的口味分好了,可别说请吃食堂亏着你。”
方若好提起筷子,食不知味。
颜苏却明显是饿狠了,大口大口扒拉饭,一改从前饭桌上的斯文模样。他吃得这么香,倒让方若好提起了些许胃口,她也跟着吃了小半碗饭。
“这就对了嘛。江唯唯还没死呢。你这会开始哭丧,毫无意义。”
方若好的手紧了紧,迟疑半晌,忍不住说:“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颜苏“扑哧”一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脑瓜:“你这张脸上不是写满了答案吗?”
方若好不明白。
“你又心虚又愧疚,心虚于自己偷偷跟江唯唯见面,愧疚于把她弄成那个样子。像个逃课时闯了祸被警察告到家长那儿的倒霉孩子。警察跟家长说赔钱吧,孩子一听慌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么多钱,家人肯定要打死我了……”
颜苏描绘得太生动了,以至方若好这边含着眼泪呢,还是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她却更难过了:“对不起。”
颜苏放下筷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其实这句话该我来说——对不起啊,没解决好江唯唯的事情,让你这么措手不及。”
方若好整个人一震。
像一场挫败的考试,因为没有及格而悲伤时,突然老师对她说,改错题了,你其实及格了一样。
“江唯唯和冯静秀对你来说都是陌
生人,对待陌生人警惕、戒备、反击,都没有错。而我是熟悉并了解她们的人,我没有做好准备,让事态升级了。对不起,吓到你了。”五个小时的睡眠,让颜苏看起来焕然一新。
方若好想,颜苏肯定也很煎熬,所以他选择了睡觉。睡眠让他恢复了理性、温柔和豁达,然后他再用这一面,来对待她。
一个人成不成熟,往往就是经由这样的处理方式来体现的。
“之前说过七十二小时解决此事的我,没能做到。所以,现在是我为自己的错误善后。对不起,然后……可以再信任我一次吗?”颜苏说着,伸出双手,摊在她前方。
方若好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四只手在餐桌上,交握在一起。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她成年后第二次在颜苏面前哭。上一次,是因为颜苏医好了妈妈。这一次,是因为颜苏医好了她。
“茶吧的服务员担心客人在自己店内出事,看见江唯唯的包还在座位上,就找到里面的证件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冯静秀女士是从她口中听说江唯唯跟你见面,你表现冷漠,江唯唯一直哭,最后晕倒的。”李秘书将一份资料递到方若好桌前,“茶吧的监控显示你们谈了半个小时左右,中途你曾起身要走,全程江唯唯哭得很厉害……如果真的因此追责的话,除非有人能证明你们说了什么,否则,蛮难办的。”
方若好看着资
料上的监控截屏,长长叹了口气。
“至于冯静秀打你的伤,太轻了,不足以成为反告的证据。现在就希望江唯唯能够苏醒并康复,让冯静秀打消念头。以上。”李秘书说到这里,眼神里忽然带了点八卦的好奇,“颜医生……真的有把握吗?”
方若好看着手机,微信页面停留在她半个小时前发出的“还好?”上。
六个小时过去了,江唯唯没有醒来。
于是,医院安排了第二次紧急手术。颜苏作为一助进了手术室,至今没有回复。
方若好揉了揉脸:“总之,按最坏的打算做准备,备份监控、手机来往短信、江唯唯以往的病例报告,再找权威医生从医理上做证……”
“好的。”李秘书拿着资料离开了医院咖啡厅。
方若好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她来不及回贺宅煎药,便给贺豫打电话说明情况。
贺豫听完后问:“需要帮助吗?”
方若好心中一暖:“暂时还不用。谢谢您,老师。”
“那么我给你个忠告?”
方若好一怔:“请说。”
贺豫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个事件虽然表面看是招惹了难缠的爱慕者,但本质上,是一起医患事件。颜苏作为你的男朋友来说,在此事件中无可指责,他没有跟别的女人暧昧不清,也有责任有担当地第一时间维护了你,并在事后没有责怪你,而是安抚你……但是作为医生,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这是
他职业生涯中非常大的一个坎。”
方若好的心颤了几下。
“你需要看到更多他内心的东西,排除爱情后的其他一些问题。正如你选择独自面对困难,他也是。这当然意味着对你的保护,但也意味着对你的保留。”贺豫说到这里,轻轻一笑,恍如叹息,“你还没真正走到他心里。因为,他连对你发脾气,都不会。”
方若好如遭重击。
贺豫的话,一针见血。
从某种角度来说,颜苏其实是个心思挺深沉的人。他的社交网络呈现的永远是快乐风趣,从没有悲伤、难过、抑郁等负面情绪。就像他让冯静秀去签字后朝她走过来的那几步,如他自己所说,当时他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可还是没有选择爆发,而是睡醒后再谈。
他更像她的高级进化版,把所有情绪都调整到阳光状态,让人只能看见他的美好。至于脆弱阴暗的一面,被藏起来了,至今没有让她看见。
作为偶像,作为信仰,这当然是最佳状态。但作为恋人呢?
迄今为止,她见到的颜苏宛如萨尔茨堡的树枝,把树枝埋在盐矿中两三个月后拿出来,上面缀满了钻石般闪亮的结晶。恋爱中的人陷入虚假幻想,看见的全是优点,而发现不了结晶下的树枝。
但树枝的结晶会掉落,两个人相处,也总会有纷争、有争吵、有磨合、有取舍。一味宠溺、爱慕和纵容,不足以构成完整的爱情,或者
说,不足以支撑恋人们长时间同行。
如果我只满足于颜苏的温柔保护,那么,我永远发现不了他脆弱的那一面,等于没有走进他的心。
方若好轻轻放下了电话,然后起身,她决定去找颜苏。
如此关键时刻,她起码要陪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
示教室的投影屏亮了五六个,有连接高清术野摄像机的,有全景的手术室情形,还有双人显微镜的。
方若好找了半天,才在里面找到颜苏。他站在主刀医生旁,负责协助手术,口罩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
饶是方若好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手术情况不乐观。
因为主刀医生半句闲话不说,擦汗的频率也很高,整个手术室的气氛都很压抑。
大概是晚上的缘故,示教室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实习医生和一个小护士。
小护士感慨说:“这个病人的家长特别难缠,手术可千万要成功啊!”
“怎么个难缠?”
“寻常病人能有一个陪同的就不错了,她有二十多个!这会儿全搁外边等着呢!听说病人的爸爸开工厂,亲戚们全是工厂职工,一号召就都奔这儿来了。”
“李主任真倒霉……”实习医生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
“李主任还好,颜医生才惨呢,听说病人是他前女友,被他的现女友气成这样的。”
莫名被点名了的“现女友”闻言转头看了那名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却不认识她,继续八卦:“所以
病人妈妈发话了,要治不好就让他现女友偿命。”
“长太帅也是烦恼啊。”容貌平平的实习医生很庆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手术室里起了一阵抽气声。
主刀医生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颜苏:“你觉得?”
“血肿已大部破入三脑室,网状上行激活系统损伤很重……”颜苏的声音通过摄像机收录再播放出来,干涩得可怕。
他的话方若好虽然完全听不懂,但看小护士和实习医生的反应就知道,情况很不妙。
“我想再试试。”颜苏忽然说。
主刀医生沉吟了两秒钟,让出位置。
颜苏对护士说了句“擦汗”,拿起了吸引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示教室里的两人没再说话,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方若好也不好发声咨询,只好继续等待。
这是她第一次看颜苏做手术。
上一次,他给妈妈做手术时,她等在门外,没有目睹过程。而这一次,通过全方位各角度的屏幕,她终于看见了他工作时的模样。
医生是个容错率很低的职业,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和判断错误都会导致失败,而付出的代价是最最珍贵的生命。尤其是外科手术医生,从进消毒室时起,他们就必须调整到最佳状态,并且一直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不但费体力还费脑力,堪称世界上最苦的工作之一。
而且在国内,他们的收入还很低——尤其对比娱乐圈。
所以,最近很流
行的一句网络用语是“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可是,此刻的方若好站在示教室里,看着一个个屏幕投递出的画面,却想,娱乐圈号称“造梦大工厂”,然而,比起医院真是差远了。医院才是真正造梦的地方啊。
生病了,只要进医院,就获得了“会康复”的做梦的底气。
绝大多数时候,医生只能陪着病人做梦,给他们开药,给他们做手术,让他们继续拥有“活下去”的希望,只要病人不肯放弃,他们就没有拒绝医治的权利。
等在手术室外的江唯唯的亲友们,都在梦想这场手术能够治好她,让她重新清醒。
等在示教室的她,在梦想江唯唯的苏醒能够解决她的危机。
手术室里奋战的颜苏,在梦想出现奇迹,凭借自己的努力挽回一切。
所有人都在做梦。
可人怎么可能不死呢?
又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万物皆有尽头。
方若好刚想到这儿,手术室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滴——”
实习医生面色顿变:“病人心跳停止了!”
护士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
屏幕里的医护人员迅速开始抢救,拆头架,变换体位,颜苏亲自上手心脏按压,最终还上了电除颤。
一下、两下……
方若好捏紧手心,冷汗一点点地从她脊背处往下滑。
小护士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实习医生也握拳叫了起来:“加油啊!继续!加油啊!”
一分钟后,颜苏没有放弃。
五分
钟后,颜苏还是没有放弃。
十分钟时,主刀医生抓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