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条街,才看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正在称重时,感应到一道灼灼目光。
他抬起头,便看见推车后方的建筑物里
,二楼的某扇窗户开着,一个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和糖炒栗子,食指塞在口中起劲地舔着。
男孩大概三四岁,长得好看极了,一边吃手一边流口水,又可爱又可怜。
颜苏向来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小东西,当即朝他挥了挥手:“要吃吗?”
小男孩的头从窗口缩回去了。
颜苏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付了钱,转身正要离开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小男孩匆匆朝他跑过来。
颜苏一愣。那孩子已冲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颜苏连忙剥了一颗给他,男孩很自然地吃了,一边吃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还要——一看就是被人投喂惯了的,毫无戒心。
颜苏只好继续剥。如此一连剥了五颗后,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好了。不能再吃了,这个涨肚子。快回去吧,小家伙。”
男孩倒也不纠缠,朝他比了个飞吻的手势后便回去了。
颜苏提着袋子回到车上时,方如优已经哭得差不多了,看到栗子果然表情松缓了些。
司机发动车辆缓缓前行。颜苏继续认命地剥栗子。
方如优吃了两颗后,眼泪彻底没了,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看到没有,那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大。”
颜苏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方叔叔的私生女。
正当他这么想时,就看见
了那个私生女。
司机把车停下,因为前方没路了,许多人围在路口看热闹。而热闹的主体,正是照片里的小姑娘。
真人有些瘦小,比如优大概矮了足足一个头,却是横眉怒目,对着一个老太太又踢又咬。
老太太索性往地上一躺,哭天喊地起来:“没天理啊,现在的孩子啊,连老人都打啊……”
“打的就是你!”小姑娘又踹了她两脚,“抢孩子!不要脸!这是你孙子吗?你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子吗?这明明是我老师的儿子!”
小姑娘身后的几个大人紧紧护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坐在一位大娘的手臂上,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看着这一切。
颜苏心中一紧——这、这不是之前管他要栗子的小男孩吗?!
人群中走出几个大人,将那老太太押着送警局去了。小姑娘拢了把散乱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走到小男孩面前:“喂,你是贺老师的儿子吧?走吧。我带你回家。”
小男孩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灿烂一笑,朝她伸出双手:“抱抱。”
小姑娘便从大娘手中接过他,费劲巴拉地抱着他离开了。
车内的方如优也看到了这一幕,幽幽地说了一句:“就是她啊……”
颜苏的注意力却不在小姑娘身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小男孩,当即对司机说:“跟上。”
方如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反对。于是司机开车慢慢地尾随着小
姑娘和小男孩。
一路上,只听小姑娘不停叮嘱小男孩,偶尔几句飘进车内,说的是“不可以爸爸妈妈不在家时自己跑出来”“外面很危险”“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食物啊”之类的话。
颜苏盯着座位旁的栗子,耳根慢慢地涨红了。
十分钟后,对方果然回到了糖炒栗子小推车所在的那栋楼里,小姑娘放下小男孩,牵着他的手上楼了,再也没有出来。
方如优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对司机说:“咱们回去吧。”
颜苏没有说话。他内心中充满了内疚,以及庆幸。
是他用栗子将这个孩子诱下楼,却没想过要安好地护送对方回去,在他急急忙忙回车找方如优的时候,男孩发生了意外,被人拐走了。
如果没有小姑娘出现,及时阻止了一切,后果会如何,不敢想象。
颜苏忍不住攥紧了手,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方如优曾在罗娟被送医院后质问过颜苏:“为什么你要对方若好这么好?”
彼时十六岁的颜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了三个字:“她值得。”
她的善良挽救了他的一场灾难,避免他的人生从此陷入永无休止的自责,仅这一点而言,他都不能不对方若好特殊。
而今,二十六岁的颜苏站在方若好面前,看着被她妥善保管了十年的手表,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亢奋,像块融化了的巧克力,苦涩又甜蜜。
这么多年……
她……竟然……喜欢…
…我吗?
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从医生到护士,从同学到同事。可唯有方若好,是不一样的。
她的喜欢,就像浮在太阳下的云层,软绵绵又沉甸甸,随时都会落下雨来,令他又欢喜又心疼。
颜苏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忍不住想:为什么不早一点知道呢?这么多年……
“你现在才把这个还给我,是不是因为我妈?”
方若好神色微变,果然被他猜中了。在贺小笙道破罗娟住进燕心国际医院是颜家出的力后,他在来时的出租车上给李鸣东打了个电话,从对方口中得到了验证。
李鸣东显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之前不知道您是颜锐先生的儿子。因为交流会上被您的演讲征服,所以主动联系您来我们医院交流访问。还奇怪您这么爽快就同意了,原来是看到了罗女士的病例。颜锐先生一直关照我们好好照顾罗女士……”
他确实是在看到燕心送过来的病例中有罗娟之后,才决定接受邀请回国的,还为终于得知了老同桌和她妈妈的下落而兴奋,结果误打误撞地破坏了妈妈的苦心计划。
十年……
她被隐藏起来,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追溯根源,是因为保护欲过度的妈妈,他觉得她像周定一样,会成为他的麻烦。
十年……
他偶尔会想起这位特别的同桌,不知道她妈妈的病如何了,不知道稚嫩如她,如何应对那样无助的困境。
她会令他担忧,令他
记挂。
这种担忧和记挂,在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和酝酿后,在此时此刻此地,发酵成了情动。
为什么不早一点重逢呢?如果能早一点……
颜苏凝视着方若好的眼睛,心中巨浪滔天,颠簸得他无法自控,一个踏步,上前将她抱住了。
“对不起……”他礼貌地吻了吻她的发心,但紧跟着,无法抑制的情绪涌上来,加重了拥抱的力度。
“给个机会。”颜苏低声说,“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落下来,像光束落进山缝中,阴生植物敬畏地看着那束光,急切地想靠近,却又出自本能地战栗。
“我……想考虑一下。”
颜苏凝视着她,片刻后,一笑:“好。我明早十点的飞机。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听到答案。”
方若好开着车前往中药房,沿途刻意绕到汽车站前,十年了,车站的站牌还在原地,却已更换了新的展示屏。
十年前,她初来B城,在这里和颜苏相遇。他十分突兀且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
车站东行六公里,就是市一中。一群上完自习的少男少女说说笑笑地走出来,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的校服。
十年前,她跟颜苏在这里同窗又同桌。明明是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却因为他的存在,有了深刻的意义。
她将车拐向美食一条街。那家火锅店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网红奶茶店。原本拥挤的街道也拓宽了近三倍。此
地若再发生与不良少年相遇的剧情的话,想要轻松逃脱不太可能了……
方若好慢慢地开着车,一边开一边看,像把十五岁的旅程重走了一遍。
最后,她取了药,来到贺宅前。
下车,步行,上台阶。
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映得石阶斑驳。她忽然喜欢上这种前行的方式:大脑加速供血,吸氧能力提高,肌肉专注但精神放松,所要思考的问题似乎也跟着难度下降了。
“给个机会。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日日夜夜向神祈祷的人,忽然间得到了神的回应,会是什么感觉?
大概都如她此刻这般震惊、惶恐与茫然吧。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喜悦是需要精密算计的,计算要为之付出多少代价。
如果真的跟颜苏交往了,如何过他父母那关?颜母在她最无助时帮她铺平了道路,让她得以喘气,没被天价医药费和绝望压垮。救母之恩,却以夺走她的儿子作为回报,方若好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
可如果拒绝……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就让她的心为之一揪。方若好停下步子开始急促地喘气,最后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下来休息。
脚下的世界灯光璀璨,红尘至美如斯。
《行尸走肉》中,男主角的儿子在看一只小鹿时被子弹击中,生命垂危。绝望的女主角质问男主角:“这样行尸走肉的世界,为什么我们要拼命让孩子活着?为什么要救醒他,让他重
新面对饥饿、逃亡和绝望?”
这时儿子醒了,下意识地喊疼,但当他看到母亲时,第一反应是兴奋:“你真应该看看,妈妈,那只鹿!它太美了!”
所以,儿子再次昏迷后,男主角回答女主角:“他醒来就谈起小鹿,而不是中枪。他说的是美好的事情,有生命力的事情。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可以相信奇迹,这就是为什么,要让他活着。”
颜苏就是方若好的那只小鹿。
她经历了那么多不堪的、混乱的、痛苦的变故,可只要看着他,就看见了美好和希望。
怎么舍得拒绝?
方若好在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抹平脸上的表情继续上山。
她把药端给贺豫时,贺豫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正在看星星。
夜空一片浑浊,但依旧有几颗星星异常明亮。
贺豫指着星星对她说:“那是天狼,那是参宿七,再上面点的是参宿四……雾霾中,也就这么几颗星星了。而有银河之称的娱乐圈,如今想脱颖而出成为巨星级偶像,也比以往更艰难。”
“我对源西……有信心。”
贺豫瞥了她一眼,目光隐含深意:“你应该对你自己有信心。你成功,则他成功。”
方若好心中一凛,应了一句“是”。
“星星不代表天空。天空是属于幕后人员的——决策者、企划者、投资者、制作者、推广者……在看不见的黑幕里,我们向世人推出了星星,让他们看见希望。我们
,才是天空。”
方若好由衷地又回了一句“是”。
“你很聪慧,也很谨慎,作为助手非常出色,但不够自信,没有那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如果在宫廷剧里,你适合当皇后,却不能当女王。”贺豫说到这里,伸出手,慢慢地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我现在,想让你当女王,把昭华传给你,把电影人的意志传给你。”
方若好抬起头,心跳急促。
灯光里,夜色中,贺豫眼角的纹路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
然后他用大拇指,抹去了残留在方若好右眼角上的泪痕。
方若好心中悸动——老师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了,所以才刻意说这番话鼓励她的吧。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啊,方若好。
颜苏抬腕,红水鬼上显示时间已是九点一刻。
一旁站着方如优。方如优坚持来送机,贺小笙便开车带她过来了,他自觉气氛尴尬,离得远远地没有靠近。
方如优看着那块手表,再看看颜苏的表情:“你在等方若好吗?”
颜苏“嗯”了一声。
“怎么?还没确定彼此的心意?”
颜苏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方如优假装不在意地拨了拨头发:“暗恋都说破了,不开花结果,还要继续玩暧昧吗?”
“你怎知一定会开花结果?”不知是不是错觉,方如优觉得颜苏这一瞬的眼神笼上了阴霾,“也许是零落成泥。”
方如
优便夸张地嗤笑了一声:“她又不是傻瓜。你这么好的人,不紧紧抓住,难道送给别的女人吗?”
颜苏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方如优总觉得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了,不由得也扭头看向进站口——不会吧?方若好真的拒绝了三哥?
明明暗恋多年了,送到面前却又退缩?
忽然有些生气——竟敢拒绝我哥,不识好歹的女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贺小笙忍不住走过来催促:“快要关闭通道了。”
“再等等。”颜苏不肯死心。
方如优突地夺过贺小笙的手机,给方若好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
方若好没回复。
于是她又一连串地催促:“你怎么不来送机?”“你竟敢放颜苏鸽子!”“你现在马上过来!”
还要继续催,贺小笙连忙抢回手机:“别用我的手机干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方如优瞪着他:“要不是你,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三哥烦,我也烦。”
“你烦什么?”
“我烦……”方如优语塞,自觉心情复杂不可解说。她既不想让方若好跟颜苏在一起,却又心疼颜苏,希望他感情圆满。搞什么啊,明明是方若好死皮赖脸地暗恋三哥,凭什么现在三哥成了被选择者啊?
她忍不住又瞪颜苏一眼——男人真是大猪蹄子,一听说有小姑娘暗恋了自己十年,心一下子化了,马上丢盔弃甲地投降了,就不能继续保持高高在上的男神形象吗?

如优越想越郁闷,事关方若好,她就无法平静,只好一跺脚说:“我不管了。我回去了!”
她转身正要走,看见一人,顿时停住。
——方若好匆匆从入口处跑了进来。
她穿得十分正式,浅灰色毛衣,黑大衣,黑皮鞋,围了条墨绿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像要去参加重要的国际会议。
相比之下,穿着漂亮裙子的自己,更像是来给心上人送机的姑娘。
方如优眯了眯眼睛,默默地退到一旁,给自己弄了个“暗中观察”的“人设”。
而这时,颜苏也看见了方若好,大步朝她迎过去。
方若好停在他面前,稳住气息说:“对不起,来迟了。”
“没关系。你来就好。”颜苏展颜一笑。
身后催促登机的广播再次响起。方若好和颜苏都听到了,颜苏却无着急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等待。
方若好咬了咬嘴唇,忽将一支录音笔递给他:“上飞机听。”
“好。”颜苏将笔揣进口袋。
他如此淡定,反而让方若好生起狡黠之心:“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颜苏坚定地说:“是昨天的问题的答案。”
方若好却摇了摇头:“不是。”
颜苏果然被惊到,正要掏笔,方若好按住他的手,说:“答案由我现在当面告诉你——”
她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了吻他的脸庞,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好的。”
颜苏怔住了。
一旁的贺小笙睁大了眼睛

而“暗中观察”的方如优变成了“暗中观察该不该凶”。
方若好落回原地,推了颜苏一把:“去吧。我等你回来。”
颜苏提起行李箱走向登机口,想了想,又回头:“三个月。”
方若好扬眉。
颜苏眉睫深浓,说得异常郑重:“等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
方若好“扑哧”一笑:“好。”
然后颜苏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
贺小笙对方如优说:“戏演完了,咱们回去吧?”
方如优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跑掉了,胸口像要爆炸,不幸猜中——亲眼看见方若好跟三哥在一起了,自己果然很生气!
飞机上,颜苏拿出录音笔,迟疑了一会儿,才戴上耳机按动播放键。
一阵沙沙音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方小姐来了。”
颜苏一怔。
紧跟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出去等我们。”
颜苏面色顿变——这是妈妈的声音!也就是说,这根录音笔,并不是方若好的。而是他妈妈在使用!
这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背景噪音后,方若好带点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对不起,冒昧地邀请您出来见面。我想跟您谈谈……颜苏。”
“哦。”妈妈不冷不热地应了一下。
“沙沙沙”,纸质物的摩擦音被推到近前。“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镕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

妈的声音变得困惑:“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
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从窗外划过,耳膜深处像有调皮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升起来。
颜苏缓缓摘下录音笔的耳机,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
下方的云层宛如海浪上的白色泡沫,上方的天空无限开阔。而在天空跟云层之间……是永恒的,名为希望的光。


第十二章
“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镕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
周一早上八点,冬日的暖阳已在亲吻咖啡厅的玻璃窗。
方若好将一叠资料推到对座的颜母面前,像一位即将上战场的勇士捧起了他的长剑。
颜母果然被冒犯般皱了下眉:“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方若好将攥紧的手慢慢放平,鼓起勇气说:“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
勇士拔剑,有时候不是为了杀戮,而是守护。
“我知道在世人看来,我有一个很糟糕的出身,不漂亮的学历,房子很小,没有存款……这些在谈婚论嫁时会被放到天平上一一挑剔筛选的条件,我都不够好。
“可是,教育给了我出色的能力,凭借这些能力,我能在工作上拥有远大前程。我正在一步步地坚定前行,直到让您觉得足够与您的儿子齐肩。
“颜苏是个很棒的人。我不想跟他再次错过。我渴望与他紧密交集,并渴望这段交集能够被您允许。
“这就是我今天,冒昧地约您出来喝咖啡的目的。”
方若好直勾勾地望着颜母。
她刻意穿了很正式的衣服,化了长辈们不会挑剔的淡妆,呈现出最可靠的自己。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
工作
如是。爱情更如是。
与其跟颜苏在一起后再惶恐不安地发愁如何面对他的父母,不如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先把这个最棘手的问题解决掉。
阿姨,请您看看我。
如果说,当年弱小无能的我对颜苏来说是个不定时炸弹,是会干扰到他远大前程的麻烦,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这个社会很现实,喜欢对弱者说三道四,但也很功利,当你成功后,所有的缺陷都会转为美谈。
而我,一直咬牙坚持着奋斗着,不正是为了今天,能堂堂正正地在您面前挺起胸膛吗?
我很棒的!不是吗?
颜母的视线从那堆资料上缓缓滑过,过了好久才抬起来落在方若好的脸上。
方若好依旧保持着脊椎笔挺的坐姿,表情严肃,眼神专注,像穿着隐形盔甲后不惧攻击的武士。可发红的耳背和压在桌上的苍白手指,又泄露了不为人知的脆弱。
颜母在心中无限叹息。
“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
方若好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
“第一年,我看着你,焦头烂额。心想,这个样子……学习怕是跟不上了吧?”阳光照在颜母身上,她已年过半百,不像沈如嫣那般依赖医美,眼睛下方布满了细细的纹理,但看起来慈祥和善了许多,不像当年那般高高在上,“后来,你退学了,得知是如嫣动的手脚时,我很生气。就这个时代而言,剥夺一个人的
教育权,跟推他入火坑没什么区别。怎么可以不让一个孩子读书呢?”
方若好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往事历历,辛酸自知。此刻重提,并没有因此而宽慰,反而更加忐忑,不明白颜母说这些的目的。
“然后我看着你,开始自学。就这样,第二年。我心想,卖房子的钱,该花完了吧?该如何继续维生呢?然后我看着你,开始打工,收银员、外卖员、推销员……全干过。”
方若好垂下了眼睛。那段时间很忙,经常口袋里只剩两三块钱。但也是那段经历,给她积攒了许多工作经验。哪有什么人天生谨慎,只不过上的当多了,也就学精明了。
“第三年,我想,这么分身乏术的,高考能行吗?然后我看着你,考上了传媒大学。一年一年,我看着你,想着这个孩子怎么还不放弃?”颜母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方若好忍不住想:跟颜苏同样的眼睛,笑起来时,果然也是带着慧黠的。
“若好,你是个好孩子,我承认你已经长成了一位很优秀的女性。如果我有女儿,像你这般,身为母亲,我会非常自豪。”
方若好的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她的意思是……
然而,颜母突然起身,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是,这不代表我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媳。”
方若好原本马上就要沸腾的心,“咝”的一下,被泼了个透心凉。
“为什么……”
她讷讷地说,“我不明白……”
“你太具攻击性了。那些拦在你面前的障碍,你会一样样地拆除掉。就像我现在,挡在你和颜苏中间,所以,你来攻克我了。”
方若好刚想反驳,颜母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了几分,压得她坐了回去:“别着急。耐心听我说完。”
方若好只好继续聆听。
“我毫不意外自己会被你攻克,事实是,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我已经被你攻克了。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提鱼会喜欢你。可是,你喜欢提鱼吗?”
“我当然喜欢!”方若好有些生气,因此声音格外坚定。
“那么,在你母亲跟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沉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我母亲跟颜苏之间二选一。他们完全可以并存。”
“确实,这个问题失礼了。那么换一下,在工作和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她有些猜到颜母要说什么了。
“提鱼是个很好的神经科医生,他在国外发展得很好。如果跟你在一起,要不他回国,要不你出国。你如果离开这片土壤,就不再具备现在的优势。”颜母说这句话时刻意看了眼昭华的合同,“提鱼如果回国,就很难进一步深造——国内的医疗设备、技术、理念,甚至新药,目前都与世界顶级医疗机构有差距。你们中的一个人要做出部分牺牲。”
颜母温柔地看着她,歉然的目光,简直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提鱼想必是愿意为你牺牲的。那么,你能为他牺牲吗?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你如此辛苦才抓在手中的机会?”
方若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不……
好像是……不能……
“作为一个母亲,我其实并不需要多么优秀的儿媳。我更希望她全心全意地珍爱我的儿子,愿意为他牺牲和奉献——当然,我的这个想法很不公平,很自私。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人性。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