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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
她才吃空一盘奶糕,就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就你爱闹。”搀扶的宫人抱怨道,“难得出来一趟,让你慢点,仔细脚下,你不听,现在好了,崴了脚,倒是害我也没得走完。我才走了一座桥呢!”
走百病又叫走三桥,意思是至少要走三座桥才算达成目标,也难怪人家埋怨。
程丹若叫住她们:“你们过来。”
“程、程姑姑?”月色下,程丹若应景地穿着白披风,无限接近白大褂,小宫女认出了她,连忙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人扶里面,我看看伤。”程丹若撩开帷幄的帐子。
帷幄是一个四方形的三面帐,很多室外办公场合都会用到,能挡风,现在用来检查宫人,也能起到避嫌的作用。
果然,小宫女进去坐下,没多少抵抗就拉起裤腿,给她看红肿的脚踝。
程丹若戴好手套,检查伤处,确认只是扭伤,给了她帖膏药,让她们回去了。
下一个病人很快到来。
这个是手贱,非要钻花丛里摘花,被虫蛰了。
程丹若用镊子挑出断刺,再用调配好的盐水擦拭:“回去拿草木灰水洗洗,伤处不要涂抹别的东西。”
“谢谢姑姑。”对方千恩万谢地捂着脸走了。
第三个……落水的。
因为自己会游泳,倒是没淹死,不过冻得够呛,程丹若让人直接送回安乐堂,那里的灶一直备有热水和姜汤,就怕有人冻伤。
第四个,骨折。
据说是两拨人拌了嘴,起因是有个宫女炫耀对食送的绒花,被人骂不要脸,结果打起来了。
程丹若才给伤者做好固定,宫正司就把人提走,一个都落不到好。
第五个,扭伤。
第六个,忽然喘不过气。
程丹若被她吓一跳,还没切出问题,没想到她缓了会儿,慢慢又能呼吸了,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喘不上气,头晕得很。”
没事就好,大好的日子没了命,冤死了。
程丹若想想,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摇头。
“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我平时不大爱出门,忙着做活。”对方说,“今天难得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就这样了,可能是我没福气吧。”
“胡说八道。”程丹若举起烛台,“靠近些,我再检查一下。”
对烛光摸了人家半天,颈后看到一片疹子。
唔,过敏?
她又仔细照了照对方的衣裙,白绫袄子下一块新的红漆色明显无比。
“可能是漆。”程丹若谨慎道,“你把衣裳脱了,换我的回去,以后记得不要触碰新漆,它会让你不舒服。”
对方愣住,似有所悟。
程丹若:“回去吧,早些休息,有不舒服去安乐堂找我。”
接着是第七个、第八个……甚至有宦官听说她在此,专门过来求药。
程丹若一直忙碌,直至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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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正式上班。
皇帝很大方,御前伺候的人都发了红封,一小袋金锞子。程丹若拿到的是海棠和如意样式的,掂掂分量,大概价值五十两。
大领导就是大手笔。
程丹若随大流磕头谢恩,然后开始泰平十九年的工作。
正月还没过,无大事,无非就是给礼部户部盖戳,催他们快点干活。荣安公主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一,得抓紧了。
此外,皇帝还调用内库,准备给最疼爱的女儿多塞点嫁妆。
因为挑挑拣拣的,程丹若捧着印鉴半天,也没能盖上。
皇帝犹豫:“等等,贡缎是不是太少了?才两百匹?噢,织造局今年就送来这点啊。”
石太监:“陛下,贡缎年年有新的,旧的压久了,颜色也不鲜亮。”
“不鲜亮拿来赏人就是。”皇帝不以为意,“总不能委屈荣安。”
石太监:“那几位娘娘那里……”
“那就一百五十匹。”皇帝改了口,“三十匹给贵妃,十匹丽嫔,庄嫔和顺嫔各五匹。”
程丹若:“……”
她默默调整了一下腿部重心,换一只脚站。
一个时辰后,皇帝终于勉强满意,盖章。
开春基本上都是这些屁事。
直到二月份,年已过去,朝廷要做新一年的计划,十九年的重头戏才悄然露出一角。
李首辅上奏,求乞骸骨。
程丹若没看到奏本,但都是套话,不重要,无非是我已经年老体衰,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求您让我退休吧。
然后,皇帝的回复也很套路:爱卿啊,你是国家的肱股之臣,我不能没有你,你要生病就好好养,我永远等着你。
第一回 合结束。
过几日,开始第二回 合。
李首辅继续乞骸骨,说得好惨:臣已经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头昏手也抖,虽然我真的很想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再一想,后来人前仆后继,我这样的老东西再占着位置,才是真正耽误朝廷大事啊。
皇帝回:年轻的马儿虽然年富力强,却需要老马带领道路,您是两朝老臣,我刚继位的时候,多亏你的教导,那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朕离不开你,正如刘备离不开诸葛孔明。
理论上来说,还有第三回 ,再来一出感人肺腑的君臣对奏,退休申请才会被正式批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次乞骸骨前,御史参了李首辅,说他纵容家人横行乡里,强买良田,导致无数人家破产,自家却华屋美婢,享受二十万亩良田。
按照一亩田30两的均价算,就是600万两的不动产。
虽然是整个李氏宗族,不独是李首辅一家的,但这数目也很惊人了。
程丹若却很疑惑,不知道这关头搞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都要退休了,参李首辅有什么意义?他能为了官声整顿家里吗?
当然不能。
李首辅被参后,没有辩解,反而马上请罪,自言管家不利,没有好好教导族中子弟,再次恳求回乡。
这下,皇帝就很尴尬了。
按惯例,三请三留,留到第四次才和平分手,方算是君臣相得,一段佳话。
可李首辅承认了自己的错漏,皇帝不能装作没看见。
第三次怎么应对,都有点如鲠在喉。
最终,皇帝还是宽恕了他的罪过,说:爱卿忙于国事,家事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你的功劳,朕都记得。
李首辅非常感激,当场下跪,颤巍巍地说:“老臣年迈糊涂,多亏陛下宽容,恳请辞去,老于家乡。”
皇帝,同意了。
大家都感慨,陛下是个长情之人啊。想当初,陛下刚继位,于政事多有生疏,李首辅竭力辅佐,终于令皇帝坐稳了宝座。
皇帝记得他的恩情,故令他安然致仕,得享天年。
然而,程丹若口中不说,心里却意难平。
李首辅安享天年,他家的田呢?就这样了?
是的,就这样了。
第141章 新内阁
三月, 李首辅告老还乡。
除却最后的一点点名声上的瑕疵,他几乎全身而退。后人评价起来, 恐怕也多有褒扬, 毕竟,李首辅的内阁虽然没有大动作,但和帝王关系尚算融洽, 不功不过地让国家安稳地度过十年之久。
虽然偶有天灾, 偶有人祸,北方瓦剌隔三差五地骚扰边境, 还发生过寒露之变这样的惨剧, 南方海域与倭寇常有战事, 西南也不太平。
但在古代, 这样的安稳也很难得了。
至少, 离史书中“民不聊生”四个字,还有一定的距离。
然而……然而!
程丹若满腹叹息,却无人可说, 大概这就是古代的游戏规则吧。
只要李首辅还活着, 皇帝就打算树立他为君圣臣贤的典范,不会动他。
而她唯一能做的, 竟然是祈祷皇帝贤明,以后还能记得这事,抑或是哪个臣子和李家有仇, 等李首辅死了以后,再重提旧事,清算李家。
其他就没了。
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首辅退休后, 内阁就剩三个人。
程丹若还在晏家时,曾以为许、王在争这个空出来的名额, 但现在,她才发现争名额的前提,是皇帝打算往里塞一个人。
内阁无定员。
虽然从先帝时期开始,到今上继位,内阁已经从一个顾问团变成了宰相机构,但并没有形成定例,没有退一个就补一个的规矩。
因此,皇帝的第一个大动作,仅仅是任命杨次辅为首辅,统领内阁。
杨氏内阁的年代,到了。
程丹若对这人一无所知,从前在晏家也没听过,好在她身处权力最中心,耐心留意周围的只言片语,慢慢就拼凑出相关信息。
在此,且做一个对比。
李首辅家境贫寒,全靠族人资助方能考中进士(这或许是他默许族人圈田的重要因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翰林院的修撰,负责修书。
但他运气好,今上被过继,立为太子,先帝命人为他讲学,李首辅就这样成为了皇帝老师,与他结下师生之情。
今上继位,李首辅虽因母丧,回家丁忧三年,可皇帝没有忘记他,守孝一结束就把人找回来,先为礼部右侍郎,隔年入阁。
他行事稳健,时常调和皇帝与老臣的矛盾。后来,他被任命为首辅,延续一贯的作风,稳中求进。
但杨首辅不一样。
他是少年才子,写一首风流好诗,十八岁就成了进士。更重要的是,他爹曾官任尚书,他自懂事起,就对官场的一套了如指掌。
翰林院挂职,外放五年,回来做御史,再刷刷资历,顺利在五十岁入阁,如今五十五岁,年富力强,已经是首辅了。
这么一位官场老将做老大,两任内阁的交接有条不紊。
三月底,交接完成。
重头戏来了。
杨首辅上奏皇帝,恳请增加内阁席位,并提名许、王两位尚书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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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家。
晏鸿之最近痛风又犯了,没敢喝酒,品着清茶,和王尚书聊天。
“杨奇山上台了。”王尚书感慨,“野心勃勃啊。”
杨首辅,名峤,字奇山。
“新官上任三把火。”晏鸿之慢慢道,“这第一把就烧到你和许继之,我还是有点意外。”
许尚书,名延,字继之,外号“八面尚书”。
王尚书道:“他要探探陛下的心思。”
“你二人都进内阁,六部可就唯其马首是瞻了。”晏鸿之判断。
内阁的地位经过一系列变化:最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后来为提升内阁的地位,规定非六部尚书或侍郎不可入阁。
等今上继位,又进行一定的制衡。
吏部尚书和侍郎入阁,握有人事任命的权力,确保调任畅通。但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和管科举的礼部尚书都不在其中,相对遏制住内阁。
至于兵权,兵部尚书曹阁老在,但兵部只有调兵权,掌兵的五军都督府,仍归皇帝直接统属,多为勋贵武将,又是一重制约。
可以看出来,皇帝虽然倚仗内阁,但仍有戒心,以六部制约。
这固然最大程度上确保了帝王的权威,却也拖慢了行政的效率。
各有各的屁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杨首辅申请让许、王二人入阁,代表他向皇帝申请:咱们统一下部门,提高点效率,干点大事,中不?
晏鸿之问:“厚文兄怎么想?”
王尚书道:“这要看陛下的决心有多大了。”他想想,给句实话,“依我看,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
晏鸿之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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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的观望中,皇帝思考几天,最后同意了杨首辅的申请,并对职务进行调整。
杨首辅升为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升为次辅,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
许尚书入阁,兼任中级殿大学士
王尚书入阁,兼任建极殿大学士
人事、财政、军权,全部归于内阁。
同时重申了六科的职务,明确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
很巧,调任的诏令下发那天,是程丹若上班。
她捧着印玺,在内阁的小书房里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旨意。
这和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程丹若沉默地盖完章,回去反思。
她发现,自己对政治太稚嫩了。
只是在晏家时,随便听女眷闲聊揣测,就以为许、王仅一人能赢,甚至两人谁入阁,关系到心学和理学的发展。
但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或许,某派领头人能够位任高官,确实对学派有影响,但皇帝会关心这个吗?
当然不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因为喜欢儒家,讨厌道家吗?朝廷的官员为科举南北榜的名额,快要打出狗脑子,妨碍皇帝任用谁了吗?
程丹若调整思路。
官有官的利益需求,朋党、学派、地域……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些。
因为巨大的人脉网络,才是官员升迁最重要的倚仗,一般的普通官员,皇帝哪能记得谁是谁。
但她又不当官,为什么不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呢?
许、王同时进内阁,代表着六部对内阁的制约降低了,内阁权势更大,地位也进一步提高。而三省六部,本来就是为了分散相权设定的。
将权力再度集中,通常意味着……要搞大事。
猜测正确。
在今年的财政计划上,皇帝决定削减卫所的开支,除却边境卫所,内地的卫所少发钱,让他们屯田开荒,改种地去。
这不是改动,而是既定事实,多年来,很多卫所子弟已成农民,根本不会打仗。
军费的大头,用以募兵。
这件事,在泰平十七年的秋天就有了影子,十八年的考试侧面印证,十九年的春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
卫所不行了,可大夏的麻烦还是很多。
北面的蒙古部族分分合合,但没忘记持续骚扰边境,有时候他们互相打,有时候一起打夏朝,什么时候他们统一,汉人的麻烦就大了。
西南少数民族依旧自治,偶尔叛乱,琼州有外国人打打杀杀,东北是女真、高丽时不时出事,东南沿海倭寇、海盗猖獗。
皇帝上位十九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藩王子弟,变成大权在握的帝王。
磕磕碰碰的执政生涯中,他犯过错,也做对过,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
我强敌弱,我弱敌强。
君王强势,臣子就会臣服,国家强盛,周围的敌人才不敢乱动。
靖海侯谢云已经死了十八年。
昌平侯已经五十多岁。
他需要新的将领,新的血液,新的强兵。
当然了,计划是计划,募兵不可能一下子取代卫所。
皇帝深思熟虑后,认为北地不能乱动,也没有必要大动。因为寒露之变后,已经梳理过一回,军费勉强到位(特指发到士兵手里),将领也可靠。
改革可以,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改什么都不能改北边。
西南呢,也不能乱动,万一触碰到什么敏感神经,让某些部族以为要拿他们开刀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拿倭寇开刀就很合适了。
但东南沿海,从广州到浙江、江苏,再到山东,海防线这么长,大家都想要钱要人。消息传出去,奏疏一本接一本,都是哭穷喊爹的。
照理说,这事和谢玄英毫无关系,他太年轻了,又没有任何正式的地方军职,可耐不住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皇帝要改革军制。
地利:他人在山东,正和倭寇干架。
人和:干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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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光明殿那天,好巧,又是程丹若值班。
她今天的工作,又是给皇帝捧私印。
荣安公主已经出嫁,今天的活计是给嘉宁郡主添妆。是侄女,不是亲闺女,皇帝就很随便,印都是石太监盖的。
皇帝正在翻奏本,看到昌平侯的最新消息,大喜过望:“三郎可真没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他笑着对石太监说:“他把江龙杀了。”
程丹若思考:这是谁?
“二江为祸多年,总算恶有恶报。”石太监笑容满面,“恭喜陛下,海域大平之日为期不远矣。”
皇帝笑笑,却也道:“此言差矣,少了一个,另一个只会更难打。”他皱眉,复又松开,“不过有此一事,东边能安稳一段日子了。大伴。”
石太监躬身:“是。”
“替朕批复,让三郎先回来。”皇帝道,“一去小半年,也苦了他了,年都没回来过。”
石太监道:“谢郎替陛下分忧,定是甘之如饴。”
“他真是长大了,不枉朕疼他一场。”皇帝挺高兴,感叹道,“也好,有了这功劳,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瞥见桌上给嘉宁郡主的恩旨,倏然想起什么,“升了官,也好说亲事,今年都二十了啊。”
石太监凑趣:“以谢郎的才貌,谁难说亲事,都不会是他难说呀。”
皇帝听了这奉承,就好像是被夸了亲儿子,笑眯眯道:“说得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招他做夫婿啊?”
抬头,正好看到殿里唯一一个女子,不由玩笑:“程司宝,你想不想?”
程丹若还在想“二江”是谁,闻言顿了顿,方才委婉道:“回陛下的话,臣不爱做梦。”
皇帝大笑。
第142章 不甘心
军制的变化, 引得许多人心思浮动,但暂时和程丹若没有关系。
她继续保持两份工作的轮班, 一边在安乐堂培养人手, 以《赤脚医生手册》为基础,填鸭式管束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一边在皇帝面前当壁花。
今年上班到现在四月份, 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十多回,却只在他询问时, 方才回过一句“不爱做梦”。
其他时候, 都是“见过陛下”“是”“臣告退”。
无论她多么郁闷李家的田, 无论她多么好奇“二江”是谁, 她都没有问过任何一人相关的事。
——任、何、一、人。
慢慢的, 她似乎有点理解谢玄英了。
在宫廷生活久了,“小心”二字会刻入骨髓,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睛。
但这份谨慎显然是正确的。
程丹若发现, 自己随侍圣驾的时间变多了。
四月, 百花盛开。
皇帝去西苑赏牡丹,预备作画。石太监便叫上程丹若, 令她捧印鉴随行。
微风和煦,牡丹娇艳,碧波随着蜻蜓的蹁跹, 荡开一圈圈涟漪。
身着青绿色袄裙的宫人们手捧笔墨纸砚,高大健壮的太监举着遮阳的伞盖,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天蓝如洗, 白云时而舒卷。
真美。
在这里,看不到现代化的垃圾桶和天线, 没有人会拿出手机拍照,也闻不到摊子上烤热狗的香气,自然的风景是天然的画布,而人是最好的点缀。
天然的浓艳与人工的巧丽融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程丹若的心弦微微松弛,但很快又死死绷紧。
虽然现代的景区很嘈杂喧闹,可怎么叫怎么笑都没人管,在这里,谁敢试试?
愉悦是属于帝王的,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不过,程丹若察言观色,提醒自己露出一丝浅笑。
轻轻的,舒展的,淡淡的笑容,抿着嘴,好像心底透出的怡然,一股闲适又恭敬的笑,仿佛脸上刻着一句发自肺腑的恭维——多亏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有福气享受到此等美景。
要笑成这样可不容易,多一分便刻意,少一分就冷淡。
程丹若对着镜子练了几百次,肌肉形成记忆,才能条件反射似的笑出来。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皇帝挺开心的。
他由人服侍着调好颜料,在纸上落笔作画。
平心而论,画得好像挺不错的。
石太监拍了一串马屁,什么“气韵生动,恰如石老而润,竹藏风雨,浓艳处见芬芳”云云。
程丹若不懂画,保持沉默。
皇帝画完了牡丹,左右看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大伴觉得,何处需要添笔?”
石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既有蝴蝶,何妨再有蜜蜂呢?”
画花没有蜜蜂和蝴蝶,等于冬天只有梅花而无雪,必须要互相衬托才有意境。皇帝已经画了对蝴蝶,若嫌不足,再于花蕊处添半只蜜蜂,也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仍旧沉吟。
看来是不满意了。
李太监趁机上前半步,笑说:“绝代祇西子,众芳惟牡丹,既有百花之王,何妨再有艳冠之佳丽呢?”
说人话,画个美人,比如贵妃,怎么样?
皇帝一笑,似有意动,但犹未动笔。
大家看向程丹若。
她垂眸,一声不吭。
皇帝点名了:“程司宝觉得呢?”
“回陛下的话,臣不懂画。”她没给皇帝问“随便说说”的机会,直接答,“不知道该添什么。”
皇帝哑然,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实诚。”
“臣才疏学浅,实在惭愧。”她适时露出一丝赧然。
皇帝反倒笑了笑,宽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妨。”
程丹若适时露出一丝松口气的表情,退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其实,程丹若是大夏第一个立下军功的女官,恩赏少了,难以体现圣贤之君的赏罚信明,恩赏要多,实在也多不上去。
司宝女官一职,权力不大,却是御前近侍,体面尊贵,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掌管御玺之人,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却非常考验忠心。
皇帝不了解程丹若。
虽然她开解荣安,机敏善变,又治疗时疫,妙手回春,剿灭无生教之事,更是立功颇多,果敢非常,他可以放心派遣她到外头,但安置在身边,却必须再考察一番,才能安心让她行走光明殿。
目前看来,程丹若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从程丹若于光明殿上班的第一天起,她的一言一行就尽在掌控。
石敬提过两嘴,李保儿也关注过,但更重要的是,周太监亲自向皇帝回禀了自己的判断。
周太监是谁?
皇帝刚被过继时,先帝还活着。他惶惶然进入东宫,对局势一无所知,是负责照顾他的周太监小心提点,皇帝才在先帝面前交出了完美的答卷,顺利登基。
毫无疑问,他是皇帝十分信任的心腹。
他始终观察着程丹若,向帝王回禀自己的判断。
“程司宝谨言慎行,勤勉有加。”
这是第一句,因为她到光明殿上班后,虽和李有义等人有旧,小太监们对她亦多有巴结,可若非必要,绝不与他们谈笑闲聊,更不搞什么干亲。
同时,她每天提前一刻钟到达,风雪交加亦未迟到,且进出小心,在檐下脱掉油鞋油衣,不将水渍带入室内。某天,负责清扫的小太监摔了跤,爬不到高处,她亲自挽着袖子,把架子给擦干净了。
不轻浮,不轻狂,这是周太监最满意的。
“忠心秉直,松筠之节。”
这是内阁下马威后的点评,显而易见,周太监十分欣赏她的不让步,身为帝王近侍,若被大臣裹挟,忍让退步,何以扬君威?
她身为女子,却不畏怯优柔,实在令周太监高看一眼。
故而多加一句:“肖似洪尚宫。”
到这里,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谁想后来,周太监又说了一点。
“怜小爱弱,施不望报,是仁义纯善之人。”
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皇帝不免奇怪:“当真?”
周太监便说了她在安乐堂的举止:“病来如山倒,时有宫人积蓄不丰,难以调养病愈,她多有援手,且不收利钱,还完即可。”
皇帝皱起的眉头就舒展了。
不收钱,就是收买人心,问题很大,但收钱不收利息,就是纯粹善心了。
然后,正月十六,皇帝陪贵妃在西苑走百病。
两人都很低调,不动仪仗,便服行走,正好就看见程丹若的临时医疗点。
贵妃的说法很有意思。
“臣妾听过程司宝不少事,却是头一回见着人。”
皇帝感兴趣:“噢?”
“臣妾宫里有病了的,便会告假去安乐堂,两三日后也就回来了。”贵妃在宫里十几年,也很清楚生病宫人的死亡率,“都说医术好,下头的人颇承恩惠。但这孩子不爱露脸,臣妾从未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