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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贵妃道,“尚宫的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她同臣妾说,程司宝不过恪尽本职,陛下屡次降恩,已是诚惶诚恐,恳求臣妾不要嘉奖,多多历练才好。”
能踏实干活,又不居功自傲的手下,谁不喜欢?
接下来的三个月,皇帝亲自验证了这些评价。
程丹若无论听见什么政事,都未往外吐露过一个字,一些凑趣的场合,大家都赶着表现露脸,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形同空气,从未插嘴显摆。
像今天直接点名,那也是有一说一,不自作聪明。
然而,仅仅如此,她就只是个值得信任的手下,最重要的,还是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可惜啊,是个女官。
皇帝心里升起隐约的遗憾。
能干活,嘴巴紧,踏实勤勉,刚直坚贞,但凡是男人,哪怕是举人功名,他都会用她。
宫里已经有一个洪尚宫了。
唉。皇帝收回神思,专心将笔下的牡丹画完。
欣赏片刻,自诩尚可,便道:“程司宝,将画送去景阳宫,给贵妃赏鉴。”
“是。”程丹若应下差事,并未深想。
行走后宫选女官,实在太正常了。
唯独石太监和李太监,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旦皇帝任用某人干本职以外的差事,就证明他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
时间缓慢地进入四月下旬。
又到樱桃上市的季节。
今年,程丹若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得了一碟樱桃。可惜她没有诗作,平淡地谢恩,拿回去吃了。
除此之外,她替皇帝跑腿,给贵妃和太后送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似乎代表着某种看重,每天走在路上,必有人给她让路请安。
在安乐堂当值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总有人抢着办,去御药房询问是否有所需的药材,对方也大开方便之门。
一时炙手可热。
然而,这有什么用吗?
去年下半年,她治疗了惠元寺的痢疾,解决了荣安公主的婚事,去山东解决了叛贼,可今年快五月份了,除却跑腿、盖章、当壁花,她有一点贡献吗?
没有。
还不如司药的女史,她们培训一年后,已经能够看一些小病小痛,目前热情满满地背着穴位图,准备学针灸了。
人人都觉得她红,程丹若自己却越来越苦闷。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一个消息:去岁的榜眼到四川赴任,一上任就着手推广红薯的种植,今年收获颇丰。
内心的不甘倏地攀上顶峰。
榜眼在推广红薯,晏二在研究水利,谢玄英在打倭寇。
程丹若呢?
是的,她还在治病救人,不算尸位素餐。
可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吗?
明明每天捧着御玺,耳朵里听的都是国家面临的危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倭北虏,管不了。
黄河泛滥,帮不到。
土地兼并,无可为。
连太监都不如。
司礼监能够干涉政务,石太监说起人口田产税收一套一套的,她呢?
一个公章保管员。
程丹若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她敢插嘴,离死不远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发挥一些价值,为黎民百姓做点事呢?总不能现在爬皇帝的床,争取给他生个儿子,下半辈子再临朝摄政吧?
陆游写词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也可以说,胡尚在,倭未剿,说还休。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世事真是难料。
曾几何时,程丹若所盼望的,只是有一碗安稳饭吃,不被卖,不做妾,平安老死宫中。
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若不能在这人世间留下什么,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第143章 说名分
四月底。
程丹若接到洪尚宫的消息, 说晏鸿之身体不适,让她出宫探望。
她有些担心, 第二天就告假回家了。
结果——痛风犯了。
“我有没有说过, 不能喝酒?”
“有没有说过,不能吃海鱼?”
“有没有说过,少喝肉汤?”
她心平气和地发出灵魂三问。
晏鸿之躺在榻上, 虚弱道:“为父不记得了。”
洪夫人平静道:“过年喝了好几回酒, 犯过一次,最近改喝茶, 鲥鱼进京, 又和王厚文吃了一回。”
晏鸿之大惊失色:“阿菁!”
“活该!”洪夫人一帕子甩他脸上, “受着吧你。”
义母这么生气, 程丹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忍忍火气,打开药箱:“给您针灸。”
晏鸿之被扎了半个时辰,才觉得似乎好一些了。
他喝口热水, 振作精神:“阿菁, 你先回去吧,我和丹娘说几句话。”
洪夫人嗔怪道:“孩子难得回来, 让她松快松快。”
“她现在哪是松快的时候。”晏鸿之叹气,不忍老妻担心,“药王庙的桃花开得正好, 你不去瞧瞧?”
洪夫人想想,笑道:“也好,丹娘, 我一会儿早些回来,带桃花糕给你吃。”她拍拍女儿的手背, 体贴地让出谈话空间。
程丹若拿起靠垫,塞在晏鸿之背后,让他躺得舒服点:“义父有话问我?”
晏鸿之痛风,没精力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如今在宫里是什么情形?”
程丹若沉默了一会儿,道:“都好。”
“出头的椽子先烂,一年的光景,你连跳几级,还跑去山东平叛,说‘都好’,当为父傻?”晏鸿之摇摇头,不容置疑道,“说实话。”
程丹若:“不曾欺瞒义父,确实挺好的,尚宫颇为照拂,同僚待我客气,监管御玺也不是什么苦差,我过得很好。”
晏鸿之无奈长叹:“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义父的担心,我都明白。”她道,“我会小心做事。”
晏鸿之哑然。
他希望程丹若能向家里说一说苦楚,露一露不安,然而又明白,以她的经历和脾性,不会愿意给人添麻烦。
太要强了,太小心了。
他只能长长地吁口气,直奔主题:“你想过出宫吗?”
程丹若微微一怔,斟词酌句:“义父何出此言?为何想我出宫?”
“女官毕竟是一家之臣,不是一国之臣。做得再好,也就是你姨母那样了。”晏鸿之觉得有戏,振作精神,款款道来,“况且,她才四十多岁,深得陛下信任,你难道还能取而代之吗?”
洪尚宫四十多岁,名门出身,大家媳妇,精通礼法,才学过人,而程丹若今年才十八岁,未婚未育。别说两人是姨甥,就算不是,皇帝也绝无可能让她取代洪尚宫的位置。
退一万步说,洪尚宫有事离去,她做了尚宫,又能如何?
教后妃守女戒,管管人事,管管财政支出,算算账,调解部门矛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家臣家臣,说到底,不过皇室的侍从,此“臣”非“臣”。
程丹若抿住唇。
“你姨母在婆家多有不顺,她又是寡妇,与其在家里枯坐终老,留在宫中更能一展所学。”晏鸿之劝道,“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困死宫城,岂不可惜?”
她默然。
平心而论,皇宫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平台,可惜女官的天花板太低,不像太监有司礼监。除非有男婴出生,试试走客氏的路子,或是她亲自赌命去生——以皇帝的情况,都悬,万一还是过继,希望更渺茫。
退一万步说,她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机会,并且成功了。
但那时,她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完全不知道民间疾苦,就算有了权,又能做多少于民有益的事呢?
出宫呢?
她已经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在皇帝身边打过工是很漂亮的履历,或许,确实可以一试。
“离宫之后,我能做什么呢?”程丹若谨慎地问,“二哥那里,我能帮上忙吗?”
晏鸿之纳闷:“你二哥都成亲了……噢!”他明白了,笑道,“你该不是想做他臂膀,去修堤治水吧?”
程丹若迟疑道:“主要我书读得不多,恐怕帮不上义父。”
心学说到底,是主观唯心主义,她读书又少,恐怕很难帮到晏鸿之。
果不其然,晏鸿之被她噎了一下,哭笑不得:“你想的是有点多。”
她惭愧地笑笑,又道:“若我能在家修道守节,也无不可。”只要死个莫须有的未婚夫就行。
晏鸿之平复一下呼吸,正色道:“丹娘,我欲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程丹若委婉道:“义父,我……”
“听我说。”晏鸿之打断她的话,口气逐渐严肃,“我知你心有志向,但出家也好,女扮男装也罢,都下下策。在这世上,若能走正道,就不要走左道,想做一番事业,更须直道而行。”
程丹若道:“成亲就是直道吗?只是唯一之道罢了。”
“不错。”晏鸿之承认,“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留给你的路不多。你若只是想安稳度日,今后在宫中小心谨慎,也未尝不可。但你要做点什么,唯有此路,方才名正言顺。”
他强调道,“名正言顺是立身之根本,否则,无论你得到什么,都是无根之萍,一击而溃。”
她顿住了。
“名正言顺”四字,贯穿了这个社会的一切。
为正妻,理直气壮管家,相夫教子,为妾为婢,就没资格干涉;为嫡长,可名正言顺地接手爵位,为次子、庶子就只能分得家产,自力更生;进士做官,天经地义,举人做官,永远低人一头,升官没份;清白的良家子弟,结亲无忌,贱籍出身,良贱不通婚。
什么叫名正言顺?
这就是名正言顺,百姓支持你,国家认可你,舆论帮助你。
反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做事之前,要先与世界对抗一番。
那还能做成事吗?
她徐徐吐出口气,有点醒悟。
若想独善其身,已然不难,若想兼济天下,就必须先与世同流。
要怎么选择呢?
“咳。”晏鸿之清清嗓子,又喝了口茶。
程丹若立时回神,好奇道:“您想和我说什么人家?”
晏鸿之微微一笑,不答反道:“前些日子,王厚文又来找我。他说,在内阁见过你。”
她不明所以:“是。”
王尚书入了内阁,自然要值班,因为是新人,值班房就在小书房对面,小小的一间,还是和许尚书共用的。
她进出碰见,再正常没有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
“他又来提亲了。”晏鸿之慢条斯理地说,“问我老六行不行。”
他瞥她眼,主动解释,“他是长房的,王厚文百年后,他们这房肯定占大头,王六这孩子也聪明,有才气,就是狂了点。”
程丹若:“……”真不知道王尚书怎么就看上她了。
“先说哥哥,再说弟弟,不好吧?”她问。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算什么,又没定。”晏鸿之道,“王厚文是看中了你的本事,能制得住人。”
那天,王尚书的原话是这样的:“你那干女儿确实了不得,有脾气,有本事,小五委屈她了,该说给小六——这小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寻常女子都不放在眼里,上回还和嘉宁郡主叫板。”
他冷嘲热讽:“若非郡主性子傲,刚好吃那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招做上门女婿,我看他怎么哭去!”
晏鸿之觉得有趣,这是明贬暗褒啊。
“王厚文对他家小六给予厚望。”他和程丹若分析,“你搞定了王六,以后王家就你做主了。”
一副怂恿鼓励的样子。
“……义父。”她真心诚意地问,“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行?”
搞定一个出身好、有才华、眼光高的男人,权、才、貌总得占一个。程丹若对自己的条件很有数,她一个都不占。
晏鸿之心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已经做到了。
口中却说:“林家也有这个意思,日新的同胞弟弟不小了,向你义母打听。你义母觉得那孩子不错。”
程丹若等下文。
“那孩子长得颇为秀气,已经中了童生,人么,”晏鸿之回忆,“稍显懦弱,不过秉性纯善,嫁到他们家,不至于受委屈。”
程丹若安慰自己,好歹有的挑。
“还有吗?”她挺想知道晏鸿之找了几家单位。
他说:“还有一个。”
她洗耳恭听状。
“也是我的学生,文武都不错,家世也过得去,人品端方。就是家里兄弟多,比较复杂,耽搁了两年。”晏鸿之不动声色,“你觉得怎么样?”
程丹若:“……”就这点描述,能怎样?
她委婉道:“我再想想。”
婚姻对女人来说,利少弊多,她不想贸然做决定。
“这是应该的。”他说,“你请了几日假?”
“尚宫准我住一晚再回去。”
“那好,回头安排你先见一个。”
程丹若:“啊?”
“见见嘛,又不是让你定下来。”晏鸿之道,“世人皆婚姻,可过得好不好,与人相关。你觉得不好,不嫁就是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程丹若不便再拒绝,只好答应先见一见。
多个朋友,多条路。
晚些时候,洪夫人带着药王庙的桃花糕回来,又专门让厨房做了南边的菜,并介绍了晏二新娶的妻子韩氏。
程丹若这才见到晏二非娶不可的女人。
比起传闻中的刚强坚韧,这位二嫂的外表却十分柔美,是典型的淑女闺秀,说话轻声细语的,谈吐很有分寸,从不问宫里的事,是个明白人。
洪夫人虽然在婚前对她颇有微词,可娶都娶了,再给难堪也没意思,所以,只是面上淡淡的,倒也不为难。
小聚过后,洪夫人本想留她说话,谁想晏鸿之又派墨点来叫。
当家主母火大,拍桌子道:“回去和老爷说,孩子难得回家,指使得团团转,他不心疼,我心疼。”
墨点灰溜溜地跑了。
过了会儿,晏鸿之身边的老仆亲自过来,笑眯眯道:“是要紧的事,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这是晏家老仆,洪夫人只能给面子,放程丹若走,心里却起了疑,决定回头好好审审丈夫。
程丹若离开正院,被老仆带到了藏书的库房。
“时候还早,姑娘慢慢看。”老仆说,“老奴在茶房烧水,您有吩咐,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程丹若忽觉古怪,大晚上的相亲,还没有长辈?但想到痛风的痛苦程度,也十分理解:“好,辛苦您。”
老仆退下。
她推门走了进去。
月色下,菱窗边,身材颀长的青年转过头,剑眉星目,疑似谪仙。
她惊住了。
这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是怎么回事,数月不见,他就换了一个建模?
第144章 论夫妻
程丹若怔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回过神。
怪不得晏鸿之没在,也放心她单独前来, 这是安排了谢玄英把关?还是说, 对方是他的熟人,准备做个中间人?
“你已经回来了?”没别人,她就想在相亲前问点事。
但谢玄英抬抬下巴:“门关上。”
她一怔, 扫向书架后, 人已经来了吗?
“你在找谁?”他走过去,手搭在门扉上。
老仆自茶房探出头, 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地把门掩住。
程丹若疑惑:“义父说让我见——”等等, 晏鸿之说的什么来着?
家世好, 兄弟多, 文武双全……思绪顿住, 重新梳理一下,嗯,应该不是。她继续往下说:“见什么人?”
谢玄英听懂了, 深吸口气:“我不是人?”
她:“……”
他轻轻哼一声, 搬过墙角的圈椅,言简意赅:“坐。”
书库就一把椅子, 是老仆平时休憩所用。程丹若犹豫下,道:“不用,我站着就好, 你坐。”
“坐下。”他道,“事情有点多。”
是她误会了?这是有正事要她帮忙,不是相亲?
程丹若被他搞糊涂了, 迟疑地落座:“什么事?”
这一刻,谢玄英脑海中掠过无数情思, 无数诗词,无数理由,纷乱的思绪好似夏日的繁星,星星点点,闪耀缤纷。
他抓不住最重要的线头,理不出分明的脉络,只好遵从本能的驱使,沉闷地吐出最终目的。
“你能不能嫁给我?”他问,“我想娶你。”
空气冻结,一片寂静。
程丹若看着他,他就立在她半步远的地方,唇角紧紧抿着,面孔紧绷,喉结微微滚动,手藏在垂落的衣袖中,只露出部分泛白的指节。
这么紧张?
他认真的?
她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谢玄英略微冷静了一些,不答反问:“上次我在这里和你说话,是为了说王五的事,你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所以?”
“你说,他们想娶的是晏家的女儿,不是你。”谢玄英注视着她的眼睛,“可我想娶的就是你。和陈家没有关系,和老师也没有关系,甚至和你程家也没有一点关系。”
程丹若眨眨眼,这个展开有点出人预料,但勉强能理解:“有什么缘故吗?”
她过于镇定,谢玄英觉得不对,反问:“你说什么缘故?”
“你是觉得我能够帮到你,还是说,和我成亲有什么好处?”她给出思路,念及他复杂的家庭状况,进一步拓展,“和你家里的矛盾有关?”
谢玄英干脆利落地否认:“没有。”
“那是为什么?”她不解。
“丹娘,我和你说过,婚姻当以情为系。”他正色道,“我要娶你,自然是钟情于你。”
程丹若有点蒙了。
这个答案,从不在她的预想范围内,有什么事脱离了掌控。
“你——喜欢——我?”她费力地理解,“你认真的?”
他点头。
“这不可……不科……不……”
她连续找了三个理由,都没说出口,一时语结。
“我觉得,”过了会儿,她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继续沟通,“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这局面在意料之中,谢玄英飞快道:“我没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灵魂三问。
“你确实没有骗过我,但是……”程丹若犹豫片刻,仍觉匪夷所思,“这事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穿越女的光环一直都很亮,但这么多年,她早就认清了现实,全然不曾想过他这样的人会喜欢自己。
反倒是婚姻,假如理由合情合理,她还不至于这么震惊。
但爱情……“我不太理解。”她困惑,“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丹娘。”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你都值得。”
程丹若蹙眉。
“其实,这不重要。”谢玄英蹲了下来,手肘搭在圈椅的扶手处,与她保持一个亲密却不冒犯的距离,直视她的双眼,“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是个好问题。
但程丹若依旧答不上来,迟疑地看着他:“我在考虑,可……”
他忽然极度冷静,镇定道:“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我只输在不是嫡长。你在意吗?”
她道:“这不重要。”
“我母亲是继室,我的两个兄长和嫂嫂,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在意吗?”
进入到考察公司环境的步骤,程丹若的思路又清晰起来:“也还好。不,这其实不是坏事。”
谢家几房的争端,她略有耳闻,但有一点很清楚,有外部敌人,内部矛盾就不是最重要的了。假如家庭太平,婆婆无事可做,多是要逮着儿媳作妖。
“很好。”他微微笑了,“那你还在乎什么?”
程丹若看着他,缓缓道:“婚姻本身是不公平的。”
谢玄英露出认真听的表情。
“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程丹若背出律令,“若夫殴骂妻妾,因而自尽身死者,勿论。”
“你觉得我会打你吗?”谢玄英难以置信,“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
婚姻的本质是剥削什么的,解释起来太复杂,她换了一个更通俗易懂的例子。
“男人能纳妾,女人不能。”
这下谢玄英理解了,答得飞快:“我不纳妾。”
将来的承诺是一纸空文,谁信谁傻。
程丹若冷静地指出:“男人婚前睡了通房,也不妨碍亲事,女人能吗?”
谢玄英:“我没有通房。”
她:“我没有说你。”
他:“我真的没有。”
清幽的月色朦胧绰约,程丹若看着他。
这张脸,无论何时看来都很有美感,面如莹玉,朗目疏眉,头发丝都好看,再夸张肉麻的诗文描写,放在他的身上,全都成了白描。
真神仙中人。
尤其阔别数月,他好像又成熟了一些,少年的秀气略微退去,愈发英姿勃勃,散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说人话,二十岁的青年,雄姿英发,嗯……上次的意外,她还记得呢。
但今天的话题关乎终身,她不得不提出猜疑。
“你是不是,”她斟酌用词,“有隐疾?”
谢玄英:“?”
她客客气气:“你二十岁了。”
他:“所以呢?”
她:“……”
迷之沉默后,她惊了:“你真是处啊?”
谢玄英给她两个字:“闭嘴。”
程丹若闭嘴了,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
不得不说,这是很大的诚意,好像单位给承诺:吃饭有食堂,交通有补贴,我们还免费分一套房给你。
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分房子还让人舒坦。
她开始相信他说的“喜欢”了。
写一千遍《蒹葭》,弹一百遍《凤求凰》,栽一片桃花林,都比不上男人好好管住下半身。
这点诚意,真的很舒服。
谢玄英感觉到了她的松动,反而有些意外。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心里有了人,如何能与别人耳鬓厮磨呢。
男女之间,假使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和配种的马又有什么区别。
他自己的马都舍不得随便配。
“话虽如此,”程丹若克制住了涌动的情绪,尽量理智,“婚姻于男人而言,利多弊少,对女人相反,如果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冒险,你明白吗?”
谢玄英回神,直截了当:“你要什么?”
“我要我的丈夫像尊重他的兄弟一样尊重我,把我当成独立的人看,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不要干涉我,不要把我当做他的附庸,他的财产,把我当成他的盟友和同伴。”
她口气坚定,“这不是条件,这是底线,这本就是我该有的。”
“丹娘,婚姻结两姓之亲,秦晋之好,本该如此。”谢玄英说着,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与家世无关,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共奉祭祀,合当以礼相待。”
程丹若反驳:“与夫齐体,为什么夫杀妻与妻杀夫不同刑?伦理纲常,难道不是夫尊妻卑?”
他陷入沉思。
少顷,斟酌道:“这是不对的。”
程丹若:“?”
“乾坤有两仪,天地分阴阳,世间之始,源于夫妻。”他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故夫妇如乾坤,地位相当,男女如阴阳,互为表里,亦无尊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