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绸缎说贵,其实比外头贵,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又恨不得白送。
她的这匹缎子,就是司彩司半卖半送给的,拿回去做内衣穿,比棉布更舒服。
临别时,司彩请她过去,略微寒暄后,说自己老犯咳嗽,咳就心痛。
“你这是心经咳嗽。”程丹若为她诊脉后,道,“心火妄动,心血有亏,我给你开个人参平肺散,你好生休养吧。”
司彩是个面相精明的女人,颧骨凸出,脸颊消瘦,很客气地道谢,又半真半假地试探:“你既兼任司闱,将来请你看病可要麻烦多了。”
程丹若怔了怔,笑了:“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又有空,没有什么麻烦的,只管来。”
司彩也没说信不信,口中道:“那我先提前谢过。”又道,“今年多了好些零碎的皮子,你拿去做个绒领子衬。”
无论古今,给大夫塞红包都是难免的。程丹若怕不收得罪人,只好道:“我正缺呢,谢谢你了。”
司彩这才满意地让宫婢送她回去。
程丹若做了一天的针线,赶制出真丝的贴身衣物,没忘记再做几条月事带。
一日过去,果然什么旨意都无。
她不以为意,休息一夜,第三天就回到了内安乐堂。
吉秋、慧芳等宫人见她回来,惊喜万分,又带了些忐忑:“姑姑安。”
“一走几个月,有新来的病人吗?”程丹若洗手,换上白披风,“病例拿过来我瞧瞧。”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不敢问她是不是被降职了,连忙取来一叠病例:“没来多少人,总归十三个,五个已经……去了,剩下的咱们都给了药,只是不见好。”
程丹若点点头,坐下翻阅病例。
外头,两个宦官嘀嘀咕咕。
“吉秋姐姐,不是说高升了么,已经是尚宫局的司闱,怎么又回来了?”
“不会是办坏了差,被撸下来……哎哟哟,慧芳妹子,你干什么呢?”
“啐。”慧芳冷笑,“妹子你个姥姥,没良心的下贱东西!姑姑来了以后,咱们安乐堂怎么扬眉吐气的,你都忘了,这会儿捧高踩低起来倒是痛快!”
宦官讪讪:“我不过碎嘴两句,你咋当真了?”
慧芳道:“少嬉皮笑脸的,你要是嫌这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大佛,尽早滚出这大门,没咽气前甭进来,直接去净乐堂化灰,也干净!”
院子里登时鸦雀无声。
程丹若听着,一时好笑。没想到慧芳历练几个月,嘴皮子变得这么爽脆,都能说相声了。
至于宦官的腹诽,她却是没放心上。
进宫不到一年,从女史升任典药,连跳两级,已经很了不得。司闱本就是为管理王府方便才临时兼的职,这会儿没音讯,也实属正常。
她看会儿病例,正准备查房,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吉秋的声音:“姑姑,光明殿来人了。”
程丹若只好放下药箱,出去接应。
“陛下口谕。”传旨的太监笑眯眯地说,“擢升尚食局程氏为司宝女官,掌御用之玺,特赐穿红。钦此。”
程丹若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尚服局司宝,掌管宝玺符契。虽与管衣服首饰的女官在一个单位,但性质截然不同。
因为司宝管的是最重要的印鉴。
比如,中宫之玺。
贵妃代掌六宫,可宝玺却在司宝女官手中,贵妃要用就派人去请。不止如此,哪怕谢皇后仍然在世,这个宝玺也大概率由女官收管。
至于御玺,遵照祖制,确实由内廷的司宝女官保管,尚宝监的太监取用。
举个例子,今天,外朝的尚宝司要给圣旨盖上玉玺的印鉴,但他们没有,必须找到由太监管的尚宝监。
尚宝监向皇帝请旨,皇帝同意,太监再到司宝司里,向司宝女官拿取玉玺,由他们捧去外朝,监视用印。
但此前,宫里只有一个司宝,管的就是中宫印玺,皇帝的印鉴在尚宝监手里。这也是宦官干政时的遗存,免得多走两趟,麻烦。
可皇帝这道旨意,分明就是将保管御玺的权力转回了女官手中。
而且,唯有御前近侍可穿红,皇帝特此红袍,等于说,她要到光明殿上班。
这下麻烦大了。
程丹若暗吸口气,下跪伏首:“谨遵圣谕。”
*
十八年冬,无生教贼首为程氏所杀。世宗嘉其忠勇,擢升为司宝,赐红袍,与尚宝监同掌御用之玺。
——《夏宫杂忆》 梁寄书
第137章 新工作
升官的第一件事, 去光明殿叩头谢恩。
不过,皇帝忙着, 没见, 程丹若在殿前磕个头就回去了。
然后,回乾西所设宴,请客吃饭, 这也是惯例, 若不摆酒席,人家还以为她不高兴或目中无人。
应酬完的第二天, 立马上班。
直系领导:皇帝
工作单位:光明殿
同事:尚宝监掌印太监
是的, 皇帝也觉得外朝找太监, 太监找女官的流程太累赘, 所以, 直接改掉了这个规矩。
尚宝司人多,数十个,继续掌管敕符、将军印信等物, 比如动用宫中库藏的“御前之宝”, 查验御药房的药膳、药渣、药方的“御药谨封”,仍然由太监管。
司宝女官和掌印太监管的御用之玺, 一共二十四颗,是皇帝最常用的印玺。
印玺有金有玉,大小不一, 篆文也有不同,全部被放在极其精美的宝盝之中,外面还要罩上龙纹绸缎。
每一个宝盝, 都配有一把精巧的钥匙。
“程司宝,按照陛下的意思, 今后你我同管御玺。”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姓周,面相严肃,好像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你先随我坐班五日,后由你单独值守。”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是,多谢您老帮扶。”
不知道洪尚宫是怎么和皇帝说的,估摸着是说安乐堂那边没有人手,希望她能够继续兼任典药,造福宫人。
皇帝仁德,答应了,命她与周掌印轮班上值,五日一换。
程丹若很高兴,比起做公章保管员,当然还是继续看病更踏实。
当然,对于新工作,她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说句难听点的,宫人治死了,医闹概率极其低,可印玺磕掉了一个角,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掉脑袋。
假如这辈子是这么死的,那也太憋屈了。
第一日上班,周太监带她熟悉了一下办公环境,就是光明殿后面的罩房。这里专门有一间屋子存放各式各样的印玺,除了二十四颗正式印鉴,还有很多皇帝私人的小印,都需要烂熟在心。
“宝玺取用,皆须揭帖,无批红不得使。”周太监警告她,“所有揭帖皆记录在案,若有对不上的……”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程司宝,有的差事办不好,陛下仁和,不和咱们计较,但咱们的差事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程丹若暗暗叹气:“是,晚辈铭记于心。”
往好处想,看病虽好,但不用给皇帝看病更好。
正巧,此时石太监打发人送来揭帖:“请用宝玺。”
“拿来。”周太监伸手接过。
程丹若跟着看。所谓揭帖,其实就是文书的一种,可视为古代版的申请报告,内容大致如下:皇帝要给鲁王女儿上封号,申请请用一下宝玺。
下面有朱砂写的批红,一个字:准。
有了这批红,申请才能被通过。
周太监把揭帖收好,掏出钥匙串,取下一枚小钥匙,打开一个宝盝。
里面是一方金印,篆刻“亲亲之宝”四个字。
这是专门给藩王宗亲恩赏用的印。
周太监盥手,将印玺请出,放于托盘上,而后道:“程司宝,随老奴去一趟诰敕房吧。”
“是。”
程丹若就这样进入了外朝,但这次,不是办私事,是正正经经的公差了。她跟着周太监,一路走到午门。
午门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两扇门,西面的叫归极门,进去后靠南面北的一排屋子就是六科廊,即六科平时值班的地方。
东面的叫会极门,进去后就是内阁。内阁有两个小书房,一个叫诰敕房,一个叫制敕房,都是给皇帝写诏令的,负责草拟的职位叫做中书舍人。
制敕主要是皇帝颁布的各种诏令,以公务为主,诰敕则多是封赏累的,比如给某官升官,给他老妈老婆封诰命,等等。
给藩王女封号,是属于诰敕,由诰敕房出。
程丹若随周太监进入内阁——这表面看就是平平无奇的屋子,有阁老们开会的大厅,有值班的房间,今天是曹阁老值班——再进入诰敕房。
一个颇为年轻的中书舍人迎上来:“周掌印。”抬头,看见程丹若,讶然道,“这是……”
“这是程司宝,今后她与老奴一道掌管宝玺。”周太监简单介绍一句,问,“旨意在何处?”
中书舍人赶忙呈上誊写好的旨意。
周太监上去看,程丹若也跟着过去瞧。
皇家秘书写的圣旨,花团锦簇,用词华丽,直接就是一篇骈文范文,就是很多字词过于生僻,语句特别拗口,内容特别肉麻。
大意是:鲁王的女儿某某,孝顺懂事,善良温顺,特封为善顺县主。
鲁王先前因王妃事,被降为郡王,封女为县主倒也不过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太监说:“程司宝,用印前,你须得旨意与揭帖所请一致,方许用。”
程丹若:“是。”
周太监检查完,确认无误,方才呈上宝印。
旁边的人走了上来,周太监介绍:“此为尚宝司少卿。”
尚宝司少卿取来印泥,在圣旨上盖章。
周太监说:“程司宝,制敕、诰敕拟写指令,你我掌管宝玺,监用宝玺,尚宝司用宝玺,不可逾越。”
“我明白了,多谢您提点。”
整个过程就是为了避免某势力窃用权力,所以,管公章的,盖公章的,写公文的不能是同一批。
要是出现左手写公文,右手盖公文的事,还要皇帝干什么?
当然了……假如内阁和太监一条心,这种事真的会有。
尚宝司盖好章,用印就结束了,但工作还没完。
周太监捧回了金印,马上有小太监拿来温水和干净的布,轻柔地擦拭掉残余的印泥,清洗干净,擦干水渍。
再由周太监装回宝盝,锁好,放回原位。
接着,在簿子上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尚宝司因为某某事,用某某印。再签上周太监的大名。
如此,这趟活才算做完了。
总得来说,技术上毫无难度,需要的是小心、谨慎、仔细和耐心。
第二天,继续上班。
程丹若开始观察周太监的一举一动。
她的新工作,其实是分薄了周太监的任务,他是觉得有人分担后,自己能轻松一些,还是会恼恨被抢走了差事,暗中下绊子?
点卯是早晨七点,吃过早饭到岗。
第一件事,逐一检查宝盝,确认无有异常。第二件事,盯着小太监们打扫,架子上的灰尘都要抹干净,地砖全部擦过,炭火调试到合适的温度。
第三件事,喝茶,晒太阳。
她:“……”
假如上午没有旨意,就没有活计。
期间,尚宝监的太监来过,问他要了枚钥匙。但周太监不说,程丹若也不问。
很快中午到了,尚膳监送来饭食。
外朝的所有饮食,太监和皇帝由尚膳监负责,百官的酒食归光禄寺出。
四菜一汤两道点心,很丰盛了。
下午,跑了趟内阁,又认识了尚宝司的其他人,以及轮班的其他中书舍人。
怎么说呢,中书舍人多是年轻小伙子,且颜值都还行,通常是刚中进士的新人,国子监的学生,或者是候补的举子(家里必有关系)。
换言之,都挺有前途,挺有文化的。
试想想,一个全是男人或者不健全男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同事,谁不关注,谁不好奇?
区别只在于,迂腐的人不多看,老实的就点点头,活络的、好事的、无聊的,可不就要皮痒一下了吗?
“程司宝请坐。”一个监生让位给她,笑眯眯道,“劳你久候。”
程丹若:“承您好意,不必了。”
“司宝不要客气,咱们一道做事,太客气可不成。”另一个蓄须的儒生笑着说。
程丹若瞥他:“您想教我做事?心领了。”
唷,这脾气够硬啊。
其他蠢蠢欲动的男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周太监,暂时偃旗息鼓。
说到底,程丹若长得不漂亮,又是御前近侍、宫廷女官,要是脾气好,说笑两句调剂不错,但脾气硬,何苦碰一鼻子的灰?毕竟真闹出去,他们难免要担一个轻浮的名声。
而洁身自好,自持君子的人,虽然不虞她刚直的态度,却也觉得颇有骨气,与谄媚逢迎的阉人截然不同。
周太监好似没听见,盯着尚宝司用完印,原样奉回。
剩下的三日,也与前两日差不多,平稳地度过。
第五日结束后,程丹若前去拜访了洪尚宫。
洪尚宫问:“情形如何?”
程丹若道:“周太监对我很客气,也常有提点,但差事以外的,一字不多说。”
“我打听过了。”洪尚宫道,“周元是个很低调的人,他和石敬、李保儿的关系一般,但深受陛下信任。他执掌尚宝监八年,掌管的印鉴从未出过差池。”
程丹若思索道:“我这份差事,可会伤及他的利益?”
“尚宝监的好处不在这上头。”洪尚宫细细为她分析,“大内十库才是最要紧的。”
皇城有十大库房,里面存有整个皇宫的必需物品。比如,甲字库有丹朱水银等药材颜料,乙字库都是奏本用纸,丙字库都是丝绵,戊字库都是兵器,广积库有火药的原材料,等等。
虽然十库都各有掌库负责看守管理,但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却握有调用的印,想要从中倒卖,必须买通尚宝监,不然账目就对不上了。
这是他们最大的油水来源。
程丹若微微放心,没有实质上的利益侵害,对方算计她的概率就很小了。
“周太监是陛下的人。”洪尚宫叮嘱道,“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听多看,不要逞强。”
程丹若应下:“是。”
洪尚宫欲言又止。
“尚宫有话教我?”她问。
“司宝之位至关重要。”洪尚宫深深注视她,“但你可知道,昔年太祖为何以女官充其职?”
程丹若倏而顿住。
第六日,她首次独自上岗。
早晨,周太监将开启宝盝的钥匙串交给她,慎重道:“你须小心保管,绝不可假他人之手,五日后,与老奴轮换。”
程丹若道:“请检宝盝。”
周太监点头:“应有之义。”
她便拿过钥匙,逐一打开二十四个盒子,检查里面的印玺有无损坏,是否对应无误,确认没有问题,才锁好收下。
新的工作,开始了。
第138章 冬日里
天下着茫茫细雪, 程丹若走在宫道上,身穿大红圆领袍, 腰系牙牌, 颈边是银鼠围脖,前胸缀着补子,图纹是麒麟, 六品才能服, 往上还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监,作为尚宝监的掌印, 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 便赐玉带, 这可真的是比阁老都不差什么了。
而她的官帽上, 别有一支金制的葫芦铎针, 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发网,另有白兔皮暖耳,遮住外露的耳朵, 不然风雪里走一趟, 耳朵都要冻掉。
“姑姑仔细脚下。”给她打伞的宦官提醒一声。
程丹若点头,抬脚跨过门槛。
不是她忽然爱上了排场, 要人给她打伞遮雪,只是她手捧御玺,腾不出空, 而且这伞不止是给她打的,更是给宝玺打的。
好不容易穿过寒风刺骨的广场,来到内阁, 一进屋,暖气迎面而来。
尚宝司的少卿迎上来:“程司宝来了, 请用印。”说着就要去接宝玺。
程丹若顿步,避开他的动作:“圣旨在何处?”
少卿笑笑,道:“程司宝这么不放心我们?”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必然要过的关卡:新部门对接,总要试试对方的底线,要是好说话,以后可就省事了。
说到底,内阁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备妥,”她客客气气道,“我一会儿再来也使得。”
发不了圣旨可不是她的锅,爱拖就拖。
“司宝说笑了。”中书舍人放下笔,让开位置,“请。”
程丹若走过去检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辞藻,她有好多不认识。显而易见,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无聊。
圣旨出了问题,写的人和盖的人最倒霉。他们只不过想她紧张无措,打击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问:“程司宝看完了吗?可要我等解释一二?”
程丹若:“请。”
少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还故作歉疚:“原以为程司宝文采斐然,博闻广记,才写得典雅些,没想到……”
他摇摇头,袖手一笑。
程丹若:“请重复一遍。”
少卿冷下脸:“方才我所说的,程司宝没有听见吗?”
“在下资质愚钝,请再重复一遍。”程丹若道,“请。”
少卿不应。
程丹若无所谓,捧着宝玺不动。
周围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戏谑、不满、冷漠……他们无声的欺压着,驱赶着,排斥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营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这是无声无形的东西,难以描述又确实存在,甚至他们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已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压力。
真的很奇怪。
从小到大,谁没有过半个班的男同学?谁没在街上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像她们学医的,谁没看过尸体,观察过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她不畏惧和男性共处一室,也不怕被他们打量,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压力。
程丹若扪心自问,是我被古代驯化了吗?
不,不是。
平时,能在宠物公园里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觉开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岭,遇见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欢狗的人,也有点发颤。
是环境。
压力一点点加码,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宠物公园是人类的地盘,荒郊野岭是野狗的地盘。
她被排斥,是因为入侵了他们的领域。
小书房的炭盆烧得很旺,室内闷热,空气特别沉似的。她一路挨冻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头胀,但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没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脸色铁青的少卿,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宝盝上的绸缎,仔细将微卷的角压平整。
书房的角落,有人隐蔽地交换了次视线。
周太监做事滴水不漏,从不讲情面,原以为新来的女官面嫩,还是个女人,总比老阉人好对付,谁知道上次给个钉子还不够,今天单枪匹马的,骨头这么硬。
啧。
“程司宝。”负责誊写的中书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礼道,“这封旨意的意思是,鲁郡王世孙秉性淳厚,封为辅国将军。”
程丹若缓缓点头。
郡王子为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皇帝虽然厌恶鲁王,但看在太妃自戕,体面落幕的份上,并未为难两个孩子。
鲁王孙终于获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无封地,此后不必再回山东,在京城做个闲散宗室也就完了。
“请。”她呈上宝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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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皇宫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皇帝频繁地下旨,主要是快过年了,要给封赐,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鲜女真的部族,北边亲近本国的少数民族,发钱发布,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过来的揭帖也变长了,都是封赐蛮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宝”,所以内阁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个检查,确认全部对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从上回试探铩羽而归,尚宝司老实了不少,没再搞新花样。
五日一晃而过,程丹若与周太监交班,验查宝盝,检查存档,确认无误后,她就回安乐堂上班去了。
许多人都等着呢。
皇宫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临近年关,生病晦气,因此宫人们不敢声张,都是打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点心,奶糕、酥饼、糖饼、枣泥卷,还有苹果、橘子、橄榄、小金橘之类的水果。
她吃口点心意思意思,对方才会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第一个说,自己老控制不住发脾气,总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给她诊脉,脉弦数,又见舌苔薄而黄,道是肝阳,开了天麻、嫩钩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龙胆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剂。
对方恳求:“我在丽嫔娘娘宫里,若煮药,必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来这里煮,柴火费自理。”
“是是。”
第二个殷勤些,亲自剥了橘子给她,才道:“我有个同乡,前些日子滑了脚,脚踝肿得很,能不能请您弄点药?”
“肿得厉害吗?多疼?有淤血吗?”她问。
宫人说:“这、应该厉害吧?”
程丹若:“你没见过伤口?”
陪她来的宫人翻个白眼,替她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外行走,门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过来求人。”
程丹若:“……”原来是对食。
宫里的对食有强取豪夺,热爱折磨宫女为乐的变态,也有真心凑一起过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评价:“你去弄点鲜景天和三七,洗干净捣烂,敷在患处试试。”
第三个是咳嗽,就干咳,问明情况得知是在暖洞子里看花的,便给开了清燥润肺的方子。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样了。”
吉秋问:“哪儿不一样?”
慧芳说:“以前什么头痛头晕,咳嗽扭脚的,谁敢说出来?不就干熬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宫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药,辛辛苦苦攒的银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费大半,弄到的药还时好时坏,全靠人脉硬不硬,钱足不足。
囊中羞涩的,没有人脉的,就只能熬着。
咳嗽头晕都是小病,谁没熬过?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乐堂坐着,谁来都一样看,药价也公道。
“姑姑,我们没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维,“您可别丢下我们。”
程丹若却道:“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你们好生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点头应下,又问:“晚间还上课吗?”
“上。”
程丹若在安乐堂忙了一天,下班后,回去草草吃些东西,便开始夜校课程。
考虑到内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难看的病就是妇科,所以,她私授的课程,并不讲现代的外科知识,讲的最多的是妇科。
要保证卫生,洗脚的布与洗敏感处的分开,月事带要煮沸三次后再晾干。也告诉她们什么是月经不调,怎么应对痛经,闭经又是什么情况。
幸运的是,内廷的宫女们没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妇人病,也不会有子宫脱垂的情况。
这部分课程就改成了皮肤病。
对于宫人而言,脸是最为重要的,仪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湿疹、荨麻疹、瘙痒症……这也是女子最紧要的一门课。
如今是冬天,冻疮和皲裂频发,还教她们制作冻疮膏,就是晏家试过的方子,成果还不错。
但冻疮膏好是好,最受欢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葱根适量,煎水熏洗,或是萝卜皮煎水,加少许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积蓄的女官们,也更喜欢蜂蜜和猪油做的冻疮膏,而非药膏。
寻其缘故,也无非是宫里用药忌讳。
比如红灵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药材有红花,这在后宫是十分敏感的药材种类,倘若有人拿来干了坏事,整个司药都得倒大霉。
所以,宫里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萝卜、葱之类的食材,寻常宫人更易到手,用起来也没麻烦。
程丹若亦不勉强,将方子抄录了,随手贴在安乐堂的门背后,方便来往的宫人学习。
之后几日,同样在安乐堂忙碌,天寒地冻,冻伤的人数急骤上升。
踩着结冰的雪摔跤的,扫雪清理湖面,导致鞋袜浸透,脚趾头冻坏的,吹了冷风发烧,在屋里睡几天就没了的,多不胜数。
程丹若能做的不多,除了宣传正确的冻伤急救方式,就是尽量要求大家觉得身体不适,立刻就医。
好在她在内廷已颇有名气,宫人们口口相传,倒也信她。
洪尚宫又亲自出马,说服贵妃施恩,多煮姜汤分发。
宫人们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贵妃的施恩之策管不到宫外,大多数的太监都住在皇城而非皇宫,一旦生病,他们根本走不到内安乐堂。
又一次轮岗。
程丹若与周太监交接完钥匙,看天色阴沉,雪落不止,想了想,叫来李有义。
“姑姑有什么吩咐?”李有义很殷勤。
程丹若问:“你知道一个人冻伤后,该怎么救他吗?”
李有义笑道:“知道啊,用雪擦,哪儿冻僵了就擦哪儿呗。”
“唉。”她叹气,“我想请你去一趟直殿监,告诉那里的人,假如遇到冻伤的人该怎么处置。”
直殿监执掌各殿、各楼阁、廊庑洒扫之役,“最劳苦冷局”,里面的宦官每年都要死掉好些个。
李有义愣住了。
“用雪擦,用火烤,都是不对的。”她耐心地说,“冻伤后要立刻用衣物裹住,再用稍微热一点的水,大约就是微微烫的温度,使其水浴复温,直到皮肤变得红润。”
李有义迟疑:“奴婢传话不难,可事能不能成,却是难说。”
“做了,许就成了,不做,永远不成。”程丹若塞给他一个银锞子,“这么大的雪,劳你跑一趟,喝点热酒再去吧。”
李有义原想推辞,但程丹若道:“你不拿,下次就不敢请你做事了。”
他只好收下。
她道:“买壶酒带去。”
李有义笑了,论起套交情办事儿,程姑姑还不如他呢。
“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他老道地拱拱手,麻溜地下去了。
雪如锦被,遮盖红墙金瓦,亦埋葬许多年轻的生命。
程丹若轻叹一声,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可惜,我无权。
第139章 新春到
腊月二十四, 祭灶,自此日起, 每个白昼, 乾阳宫的丹墀内都会放花炮,热热闹闹,非常好看。
可惜, 程丹若一次都没见过。
她被临时要求加班, 在光明殿为皇帝捧玺。这里指的不是御用二十四宝,而是皇帝自己的印章。
比如他有一个“玄都太上之宝”, 专门祭祀亲人用, 比如早逝的谢皇后, 而二十四宝中“奉天之宝”, 则多是国家祭祀。
此外, 他向昌平侯和蒋指挥使发的圣旨上,用的是“皇帝之宝”,给谢玄英本人的封赏, 却用了“紫微老人”的私印。
程丹若这才得以知晓, 谢玄英今年不能回来过年了。
无生教的平叛已经结束,对蒋指挥使的封赏已经下达——不得不说, 在权力最中心上班,消息不是一般得灵通——谢玄英却被昌平侯要去,到登州抗倭了。
昌平侯, 许意娘的外公,山东总兵,妻子是大长公主之女, 所生的小女儿就嫁到许家,生下了许意娘。
“能者多劳, 他还年轻,该历练历练。”皇帝对石太监说,“等功劳够了,朕再加恩才名正言顺。”
石太监道:“陛下待谢郎一片苦心。”
“外甥半个儿。”皇帝感慨,“朕愁的除了荣安,就是他了。”
话虽如此,提起荣安,他就忘了谢玄英,问:“礼部筹备得怎么样了?”
石太监取出礼部的奏本,恭敬地呈上:“都备妥了。”
皇帝展开奏本,朱笔圈圈点点,亲自批复。
程丹若立在角落,静静站着,默默看着,就好像一个隐形人。
皇帝用完印,她悄无声息地捧了回去。
仿佛从未来过。
类似的事在年关不断上演,下一件值得她关注的事,就是皇帝给李首辅加封太子太保。
三公三孤这样的职位,都是虚衔,多是给重臣加恩所用。一般情况下,轮到这个职位,也意味着离退休不远了。
恐怕,李首辅明年就会正式走退休流程。
展眼便是三十。
这几日,花炮声络绎不绝,圣驾升座,放炮,回宫,放炮,皇帝走到哪里,前头还有两个小太监摆滚灯。
程丹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灯笼,人推着走,灯就会旋转,专门做成了各种动物的形状,夜间看去,仿佛一条条发光的金鲤鱼在夜色中跳跃,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叹为观止。
玩儿还是古人会玩儿,皇家更是把人力之巧发挥到了极致。
夜晚,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今夜宫门落锁,却无宵禁,女官们往来拜祝,互相庆贺。
程丹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的守岁:过了十二点看个烟花,睡觉。
真实的守岁……
“程司宝吉祥如意。”
“程姑姑新年吉祥。”
“给程姑姑拜年了。”
“程司宝正旦新禧。”
从她回乾西所起,来拜祝的人就络绎不绝,人人新衣宝髻,殷勤小意。
程丹若:“……”
她看着自己家常的海棠红旧袄子,炕桌上的半盒瓜果攒盒,一碟奶糕点心,以及唯一算是新年布置的福画,陷入尴尬。
拜访的客人们,似乎也没想到她毫无准备,一副打算早点睡觉,明天继续上班的社畜架势,也尴尬了。
程丹若只好临时补救,抓了把铜钱给小宫女,让她去弄些瓜子花生回来,又烧水煮茶,准备今晚用奶茶续命。
没忘记问吉秋:“我是不是也要去尚食、尚服处拜年?”
吉秋不愧是尚食局的老人,马上道:“姑姑不必担心,年节六尚皆有差事,到四更天时再去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去拜年?
程丹若暗叹口气,觉得这假是休不了了。
她说:“你去司膳借点茶碗来。”
“姑姑不必如此。”吉秋委婉地劝诫,“她们只是给姑姑磕个头,拜个年,尽尽心意罢了。”
程丹若无奈,话说到这份上,不能不让人家来,只好说:“头就别磕了,折寿。”
吉秋笑了:“行,我嘱咐一声。”
程丹若又道:“你去我匣子里拿些银子,多弄点糖,来都来了,不好让人空手回去。”
“欸。”
下头的人自去忙碌,程丹若就坐在暖融融的屋子,等人上门拜年。
来得最早的,必是地位最低的,清一色的深蓝色袄裙,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红绳系好,脂粉不施。
都很面生,进屋后福身蹲了蹲,道声喜,就乖乖拿着杏仁糖走了。
程丹若怀疑自己脸盲,这是尚食局的宫女,还是尚服局的?
夜空火树银花。
正月初一,不知不觉到了。
王咏絮醉醺醺地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宫女解释,她方才被叫去御前作诗了,一连三首,皇帝很高兴,赐她三杯好酒,喝完就这样了。
程丹若赶紧让人送她回去,自己强撑着眼皮等人拜年。
后半夜,来的多是女官。
她们有的刚下值,精神却好得过分,神采奕奕地到处串门,喝茶、吃瓜子、谈天说笑,传播年夜饭的八卦。
什么丽嫔今天打扮得极出挑,花枝招展的,但柴贵妃仍旧是宫里的头一人,陛下专门赏她十道菜,道她劳苦功高。李妃教导的二公主,一口气背了首长诗,一字不差,陛下大喜过望,抱在怀里半天。
程丹若一边听,一边给自己补充糖分和□□。
真的太困了。
她也曾有过上一天大课,再和朋友出去看午夜场电影、唱K的日子,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炭火热热的,吉秋蹲在旁边,用火镰夹起一颗颗烤熟的栗子。
栗子很香,甘甜的气息令人醺然。
她用手帕包好,想递给程丹若,却见她托着头,眼皮子都快阖上了。
吉秋叹息又佩服。
初一的拜年,是宫里人最风光的一天。
苦熬了一年,多少辛酸,都要变成今天的排场。像那些大太监们,从半夜开始,不管人在不在屋里,外头磕头的徒子徒孙络绎不绝。
一个个跪在雪地,重重磕头,大声高喊:“老祖宗新禧!”
磕头的人越多,证明地位越高,权势越大。正如失了权势的老太监,孤零零地待在屋里,门前冷落,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女官也是一样的。
谁受主子青眼,谁有权势,谁就会受到最多的恭贺。
试想想,从早到晚,无数人跑到门口,给你下跪磕头,恭恭敬敬,亲亲热热,整个人难道不飘然欲仙吗?
吉秋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耳热心热,与有荣焉。
但程姑姑的应对却这么平淡。
明明去年,她才是宫里的头一份。王掌籍看似风光,陛下、贵妃屡次赏赐,交口称赞,但恩宠和尊荣不一样。
恩宠是贵人加恩,尊荣却是踏踏实实的地位。
程姑姑呢?内安乐堂,握着大家的命,司宝女官……吉秋还不知道这个位置的要紧之处,但不妨碍她明白,天子近臣四个字,比什么都重要。
“姑姑,吃点栗子。”吉秋笑盈盈地递过烤栗子,又为她添了杯茶。
程丹若强打起精神,继续扮演吉祥物。
烟花一夜不歇,直至天明,她终于换了身衣服,向别人拜年去。
作为“司”一级的女官,她首先需要拜访的是尚食和尚服两位直系上司。她们的屋子可比程丹若的有新年气氛多了。
门边桃符,室内钟馗,床帐是黄色丝线编成的蝙蝠结,院中焚烧松柏,案上的大红漆盒里满是花生瓜子类的点心,瓶中插着红梅,好不热闹喜庆。
她们见到程丹若来,都很客气,但不多留。大家都有差事,此时不过歇口气,回头主子们起来了,还得近前伺候。
程丹若拜完她们,又去洪尚宫处拜年。
那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内廷大大小小的女官都得来,品阶低的屋子都进不去,门前磕头就算拜过了。
程丹若算晚辈,得磕头请安,换来一个红封。
“我这忙,你回去歇着吧。”即是自家人,洪尚宫也不多寒暄,直接打发她。
程丹若如释重负,终于能回去补觉了。
醒过来已过中午,继续等人串门。
“真搞不懂你。”这不,王咏絮就来了,酒也醒了,话也多了,“一年到头,宫里就这两天规矩松,怎不出去走走?”
程丹若实话实说:“累,歇会儿。”
王咏絮叹气,承认道:“说得也是,你兼着两门差事。”静一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程丹若:“你想家了?”
王咏絮惆怅:“离家才知在家好。”
她笑了:“至少你还有家。”
王咏絮骤然噤声。
“别在意。”外头花炮声不绝,程丹若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王咏絮不好接这话,岔开话题:“晚上就在你这儿吃吧,今日吃扁食?”
“是。”
“瞧瞧咱们谁的运气好。”
扁食就是饺子,时下已有在里头包钱来卜策的习俗,能吃到铜钱的,下一年必定升官发财云云。
王咏絮兴致勃勃地吃了十八个,最后吃出六个,六六大吉。
程丹若却胃口不佳,只吃了十个,结果却有九个铜钱。
“司膳的人还是真是客气啊。”她好笑。
运气是不存在的,饺子都有暗记,想让你中几个就能中几个。
王咏絮笑说:“毕竟是个好意头,看来你这一年必要再度高升了。”
程丹若:“你这话可别叫人听见。”
她要再升,六尚就得下来一个,不是触人家霉头么。
“六尚也就五品。”王咏絮拆开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她挑了个结满糖霜的柿饼,玩笑道:“回头你嫁个如意郎君,做一品诰命夫人好了。”
程丹若:“……”
大年初一,没必要这么咒她吧?
*
登州。
谢玄英看着碗里的饺子,再看看外头鞭炮响彻的天空,心想,明年今日,我要和丹娘一道守岁。
第140章 春日好
忙完了拜年的人情往来, 程丹若就真的放假了。
像其他部门,过年过节也要衣食住行, 最多轮班休假, 不可能一直空闲,但内阁不上班,皇帝不上班, 程丹若就不上班。
大过年的, 不是急病也无人会去安乐堂,免得招来晦气。
她得以处理一些私事。
比如, 再做点酒精, 做几件内衣, 收拾一下屋子。
她东西少, 也不置办家当, 很快就做完,然后,就去安乐堂坐班了。
没病人, 可以看医书嘛。
去年上半年借的书, 已经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趁一天雪后初晴, 裹得暖暖的去典藏阁,打算再借两本新书。
看门的依旧是那个叫梁寄书的年轻太监。
“梁公公。”
“程姑姑。”
双方友好客气地招呼过,一个借书, 一个理书。
借着沉浮的光影,梁寄书打量着书架后的人。作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女官,这位程司宝却并不见应有的排场。
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婢, 穿的也不是最能代表身份的红袍,而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袄裙。因不当值, 亦不见官帽,头上只有一个罩住发髻的狄髻,正中插一支金海梅花的挑心。
人很客气,但态度算不上温和,反而有些寡言冷淡。
挑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她只和梁寄书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是:“烦您登记。”
梁寄书抄录完,她点点头:“多谢。”
这就走了。
小宫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落开半步的距离,垂着头,不说话谈笑,但也不是屏气凝神的紧张。
梁寄书七岁净身入宫,迄今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要看一个主子的脾性,不能看他自己如何待人接物的,要看他身边伺候的人什么状态。
这是太监的生存智慧。
年节之际,又不是出公差,小宫女却并不与她谈笑,可见程司宝平日少与她们闲聊,底下的人不敢造次,可她又不紧张,过桥时,还低头瞄了眼鲤鱼,证明程司宝很少训斥她们,御下宽和。
看来,是个端庄自持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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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走百病。
这是此时的一个大节日,妇女无论老幼婚否,都要穿白衣走桥,据说能够强身健体,驱除百病。
全年仅此一天,允许宫人们离开皇宫,在皇城里走一走。
不让到城外,主要是怕走丢,宫人们从来没出过宫,外头路有几条都不知道,若被人掳去可就成笑话了。
但就算仅限皇城,也已经足够大。以程丹若游玩故宫附近景点的经验看,这趟徒步运动量不小。
所以,她没去。
天色一暗,皇城被元宵的宫灯点得灯火通明。她指挥人搬了椅子、帷幄和一张桌子,坐在西华门前,临时支了个医疗点。
吉秋等人问:“姑姑真的不去?”
程丹若:“不去。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吉秋只好道:“我陪姑姑。”
“难得进西苑,你们好生玩耍就是,我不需要人陪。”程丹若淡淡道,“别杵着了,挡着我的月亮。”
十六的月,又圆又大,像个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