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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遇到雨雪天,他们被特许穿油鞋,否则只穿单层的青布鞋干活,脚趾头都要冻掉。
略有些地位的太监们,脖子戴上了绒纻围脖,大太监们戴上暖耳,拢着手炉,行色匆匆。
程丹若入宫城,将郡主交给等候的洪尚宫。
“辛苦了。”洪尚宫的眼底透出真切的欣慰,“回去歇歇,晚些时候,许是陛下要召见。”
“是。”
程丹若也松口气,立刻回房间洗漱。
在尚食局这一点最好,热水总是够的。司饎听闻她回来,马上前来送炭,是司一级别的份例,足够她烧两盆,将内室烤得暖暖的洗澡。
在外头奔波的大半个月,她真就一次都没洗过,若非天冷,恐怕都臭了。
宫里的香皂换成了梅花样式的,淡淡的香气,官服也换成夹棉的袄子,女官们额外开恩,还有灰鼠卧兔可戴。
她迅速洗澡洗头,烘头发的间隙,吉秋就从司膳的小厨房提了菜来。
冬月里,宫中喝辣汤,吃爆炒羊肚、清蒸牛肉、糟蟹、鹅掌,吉秋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整了两个攒盒,样样都有。
“司膳说,今儿可巧了,太后点了尚膳监的菜,这原是主子们的份例。”吉秋最早投靠,如今也最忠心体贴,“姑姑有事,随时叫我。”
程丹若笑笑,从包袱里翻出一对金耳坠给她:“拿去戴。”
吉秋推辞:“不过是跑腿的活。”
“我不爱戴坠子,拿去吧。”程丹若饿极,菜不吃,先啃一口羊肉包子。
吉秋只好收下。
她刚走,王咏絮又过来了,手里提着食盒:“哟,我来巧了,予给你加菜。”
揭开食盒,里头竟是一盘冬笋。
冬天的蔬菜可比什么都精贵。程丹若诧异:“哪来的?”
“只要使钱,什么拿不到?”王咏絮瞧瞧她的脸色,讶异道,“不是说你差事办得好,升官了么,怎的脸色这样憔悴?”
程丹若摸摸脸:“有吗?”
“有,你瘦了一圈。”王咏絮肯定道,“看来差事不好办呐。”
程丹若笑了。
王咏絮也成长不少,识趣道:“你必是累了,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
程丹若确实累得厉害,也不挽留:“改日再聊。”
她也走了。
室内安静下来,炭火燃烧,暖意充盈狭小的卧室。
程丹若耐心地等着发丝干燥,心里打着腹稿。半个时辰后,头发干了,她灭掉一个炭盆,烘热被褥,支开一条窗缝,钻入床帐。
匕首放入枕下,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
东方未白,程丹若就醒了,而且清醒得很快,好像才睡下不久。她仍然感觉到疲惫,四肢倦怠乏力,与之相反的却是亢奋的精神。
微冷的剩水注入铜盆,她慢慢洗漱,整理思绪。
窗户渐渐明亮。
程丹若坐到妆奁前,给自己梳头。玳瑁梳子划过长发,耐心地疏通发结,将发尾的分叉剪掉,丢进炭盆烧毁。
外头传来脚步声。
小宫人隔门叫了一声:“姑姑。”
“我在。”她问,“何事?”
小宫人说,石太监派人传话,让她到光明殿候召。
“知道了。”程丹若加快速度盘发,再换上冬衣,戴好官帽,插上固定的金簪和一朵浅蓝色的绒花。
念及昨日王咏絮所说之语,专门照了照镜子。
确实憔悴很多,于是赶紧用眉黛描两笔眉毛,胭脂在唇上抹两下。
人立时精神,却不减消瘦。
外头很冷,飘着细碎的白色雪珠子。
程丹若沿着宫道,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光明殿。李有义瞧见她,笑嘻嘻地凑上来联络感情:“许久不见姑姑了。”
他侧着身子,引她到偏殿等候,还压低声音透露:“今早上好些人候见,姑姑耐心些。”
她点点头:“烦你挂心。”
“应该的。”李有义带她进屋落座,又急匆匆出去,拿了一壶热茶和一碟奶糕点心,“您垫垫,早着呢。”
“多谢。”程丹若拿起来就吃,却并不给他赏钱。
李有义浑不在意,反倒喜滋滋地退下了。给银子是买卖,不给银子是人情,买卖银货两讫,感情却越处越浓。
屋里很安静,也很暖和。
隐隐约约的,能听见大殿里的人声,但不真切,永远听不清话音。
他们在说什么呢?
谁的老妈死了,要不要给个封号,还是空出了肥缺,该由谁的人上任,抑或是北方的外族有了异动,又准备叩关劫掠?
她什么也听不清。
外头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吵。透过棉帘子的缝隙,她看到很多穿着常服的官员来来去去。
有的人刚来,就被请到了里头,有的却进了另一间偏厅,迟迟不出来。
屋里很闷很热,她的脸孔微微红烫,茶已经冷透,但喝起来正好。
程丹若又吃了一块点心。
牛奶做的,很香,饱腹感很强。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似鹅毛纷落。
她闭眼,深深吸口气。
继续等待。
李有义又进来,这次还是给点心,并换了壶热茶。而后来不及多说,就匆匆忙忙出去办差。
然后,尚膳监的太监送了御膳过来,陶尚食前来侍膳。
已经将近午时了。
程丹若上了一次厕所,继续等。
又是极其漫长的一段等候。
直到未时末,李有义才扬起笑脸过来,替她打起帘子:“姑姑请,陛下传召。”
终于到了这一刻。
程丹若整理衣冠,从容进殿。
暖气扑面而来,御座旁边,开着一盆水仙花,清雅别致。
“微臣、程丹若,叩见陛下万岁。”她行大礼,拜倒。
皇帝正在用银耳羹,随口道:“起。”
程丹若起身,垂首侍立。
“和朕说说山东的事。”皇帝瞥她一眼,道,“说仔细些。”
她抬起眼睑,唇角微扬:“是。”


第135章 君前奏
“臣想先从鲁王府的火灾说起。”
程丹若思路明确, 口齿清晰:“王府的东苑据说被贼人烧毁,但起火地点分散, 有靠近前院的藏经楼, 也有后院的绣楼。照理说,放火是为了引开府中的家丁护军,应该选最重要的道院, 也就是鲁王平时修行炼丹之处, 分得这么散,护卫四处救火, 岂不是很容易发现异常吗?
“故臣认为, 此事颇有疑点, 且东苑十余位女子同时亡故, 更是蹊跷。叛军人数不多, 反击护军情理之中,有什么缘故非要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若此事并非叛军所为,恐怕另有隐情。”
选择鲁王府作为切入口, 而不是无生教, 程丹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眼下,皇帝最在意的已经不是失去的白明月, 是鲁王府,这个故事悬念迭起,很适合勾起兴趣。
她隐蔽地抬起眸光, 果然发觉皇帝进食的速度变慢,侧耳细听。
她微微一笑,接着说自己的调查。
“臣命人调查了失去的尸首, 也是运气好,鲁王府常有年轻女子过世, 兖州府有媒婆专门说冥婚,亲自检验过尸首,均是勒死……臣正欲详查,不料碰见了乔装打扮的白明月……”
这段故事,就要稍微包装一下了。
奏本里的她英明果断,马上决定跟上调查,但这话水分太大,不能这么说。
“臣调查东苑之事,被她发觉,挟持微臣做人质。臣以为机会难得,护卫们寻来时,未曾同意离去,让他们潜伏在暗处,以便调查叛军的情形。”
程丹若知道,皇帝未必有兴趣听百姓疾苦,便只拿白明月说事。
“她自言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元宵节被拐卖了,她半途逃跑,遇见一个尼姑,为其收养,成了一个出家人。谁想那尼姑庵不是正经地方,时常有男客往来,她只好再次逃跑,走街串巷说经为生……
“她行走江湖,学会了一些戏法,原是蒙骗深闺的太太小姐们,赚些银两,不料为鲁王看中,入了王府……后来的事,臣不知晓,她也不曾对臣明言。只是说离开王府时,已经怀有两月的身孕。”
皇帝道:“噢?你继续说。”
“是。”程丹若平铺直叙,“此后,白明月以戏法蛊惑人心,聚集了一些无知民众,为其所操弄。不过,她虽拉拢了一些死忠,整个无生教其实是一盘散沙,互相算计。”
她说点高兴的给皇帝听。
“说来好笑,无生教就这么些人,细分也就四股人马,却人人都想招安,还为这招安的名义大打出手。”
果然,皇帝有了兴趣:“此话怎讲?”
程丹若就说,左右护法到处拉拢兵马,想投靠官府,又怕被无生教报复,于是异想天开,打算装出大军压阵,但私下投降的事,谁知道天兵神勇,一下把他们打垮了。
然后呢,白明月仗着自己生下宗亲,想做个王妃当当。
“她同臣说,佛母看似尊贵,又哪里比得上王妃之尊?”程丹若说,“至于教主亦有盘算,他不敢与朝廷作对,只是眼馋白明月的财货,蒙骗她交出金银,早就准备逃之夭夭,去外地做一富家翁。”
皇帝摇摇头,不由失笑:“果真乌合之众,鼠目寸光。”
程丹若附和地扬起微笑,继续说。
“白明月狡诈异常,她希望臣能替她说服太妃,偷龙转凤,弄个名分,故透露其盘算,但对其他叛贼,她仍妖言不断,煽动百姓与朝廷为敌。”
程丹若说:“百姓受其操纵,对无生老母之说深信不疑,而寨中妇孺老人,皆为叛贼的血亲后裔,一旦官兵攻城,必死战。”
皇帝问:“所以,你才决定刺杀贼首?”
“臣不敢隐瞒陛下,最开始,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程丹若说,“我从未学过武艺,又被严加看守,初时所想之计,是破解白明月无生老母转世的谎言,动摇其军心。”
皇帝扬眉,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你莫非学过兵法?”
程丹若迟疑一刹,却说道:“臣愚钝,不曾读过兵书。”
然而,这不是出自兵书,而是裴松之的注引。皇帝当然不认为她懂兵法,不过玩笑,而她这般回答,虽说不够风趣大方,却显出一份恳切的实诚。
“继续。”他说。
“是。”
“臣虽有拙计,却难施行。”程丹若说,“无生教所在的山寨,仅有一狭窄的山道通行,易守难攻。她提前预备下粮草与兵器,修筑工事,若强攻,至少千人伤亡,若围寨放火,秋冬多西北风,风向不利,反易烧到下风口的官兵,若夜袭,又难伤筋动骨,粮食并不都在山寨中,而是藏于密林,非亲信不得而知,若投毒,山寨占据上游,亦难成功。”
皇帝点点头,问:“是三郎和你说的?”
程丹若一怔,疑惑道:“谢将军不曾说过。”
皇帝故意道:“你不是不懂兵法吗?”
程丹若心中微动。
她忽而发现,皇帝是随和类的帝王,不是说他真的随和,而是他喜欢更有人情味的氛围。放在现代,就是一个不喜欢会议室里开会,而是喜欢打打高尔夫、钓钓鱼谈事的大领导。
这可比公事公办类的领导更难对付。
但可以理解,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有了,就想要虚假的人情味。
程丹若适时调整对策,露出一丝紧张和赧然:“臣真的不懂,只是听过一些话本戏曲,常有放火投毒偷烧粮草的桥段……”
皇帝忍俊不禁,却没再故意吓她。底下巧言令色的官员何其之多,对老实人还是宽容些好。
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臣思来想去,或许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我来动手。”程丹若道,“白明月自持略懂武艺,而我无缚鸡之力,平日对我并无防备。为万全计,我有意吹冷风,着凉生病,进一步降低她的警戒之心。”
皇帝静静听着。
旁边的石太监见状,悄悄对帘子后头的小太监挥挥手。
小太监哈腰点头,小跑着去偏厅,和等候的官员们说道:“诸位大人,陛下正忙着呢,您几位再等等吧。”
官员们长吁短叹,只好继续等。
殿内,热腾腾的火力自金砖下冒出,室内温暖如春。
程丹若有些渴,却不敢表现,谨慎地往下说。
“白明月挟持我上箭楼,我假作密语,让她支开随从,趁她不备,刺中了她,并将她推下楼。”
最高光最显赫的功劳,她却说得非常简单,“随后,叛军大乱,谢将军命人攻寨强杀,无生教核心的罗汉军,至此全军覆没。”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虽然奏本里也写了事情经过,可寥寥数百字,有修饰有套话,还是亲身经历者的复述,更能体现细节。
而程丹若的讲述,也侧面印证了她功劳的可信度。
此前,皇帝虽不至于怀疑功劳作假,却也以为是误打误撞的结果,现在听她重复事情始末,方知实至名归。
“三郎说,你后来‘破其妖术’,可有此事?”
程丹若咽口唾沫润喉,才沙哑道:“回禀陛下,臣听过白明月传教,她自称十世轮回,世世历劫,倘若只身死,恐怕信众并不干休,还要去寻找她的转世。正好从她房中,搜出了一些机关巧具,臣便当着她们的面演示了一番,戳破她‘法力无边’的谎言。”
皇帝关切地问:“反响如何?”
“痛哭流涕,心如槁木。”程丹若谨慎地说,“死信无生教者不多,多数人是为其‘真空家乡’的愿景所迷惑,期待与死去的亲人重逢,再续天伦而已。”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愚夫愚妇,可恨又可怜。
“那白明月所生之子,在何处?”他问。
“在寨中,但具体是谁人照顾,臣也不知道。”她说,“白明月行事十分小心,将其子与众孤儿一道抚养,难以辨认。”
皇帝点点头,这个说法与谢玄英所言一致。
他的疑虑,已经解开大半,但还有一件他关心的事:“太妃之死,你可有话说?”
奏本里只说太妃病重,忽然过世,乍看似是病死,细品却大有蹊跷。皇帝心知有问题,这才必须招她一问。
程丹若立即跪倒:“臣死罪。太妃虽沉疴难愈,却未到死期。”
她不说结论,直接陈述:“那日,臣回到鲁王府中,求见太妃娘娘,欲转达陛下圣谕,护送娘娘上京诊治。太妃娘娘听闻后,感叹‘陛下仁和,屡屡降恩,铭感五内’,随后便不再言语,反而喝下了长史送来的药,接着便毒发身亡了。
“臣虽欲救之,然则毒为砒霜,无力回天……”
皇帝问:“当真。”
“臣不敢欺瞒陛下,当时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均在,除却一老嬷嬷撞柱病重,长史自尽,伺候的宫女均随郡主上京,可证实臣所言非虚。”
程丹若一个字都没说谎,只是,意思已与真相南辕北辙。
先叹厚恩,再喝药,完全就是服毒自尽的意思。
皇帝问:“长史自尽?”
“是的,他在处理完太妃娘娘的丧事后,就在家投缳自缢了。”她没有提长史的家人,估计皇帝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帝心里已经认定太妃自知有罪,服毒自尽,长史作为递药之人也已殉主,便不再关心别人。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否则,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亦是他的长辈,不动手如鲠在喉,动手了又有违孝道,左右难办。
如今“病亡”,皇家体面依旧,心头梗刺消失,其余事,皇帝懒得计较。
程丹若察言观色,道:“微臣救治不力,望陛下恕罪。”
“罢了,此事也不怪你。”皇帝配合地宽容大度,“你此去山东,立功不少,想让朕怎么赏你?”
有功赏,有错罚,皇帝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程丹若立时道:“臣不敢要赏。”
皇帝稀奇:“为何?”
“臣有一事,尚未回禀陛下。”程丹若道,“在鲁王府时,郡主曾命人赐臣白银千两,这笔钱……”
她伏首:“已经被臣拿去赈济灾民,无法上缴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坦白自己受贿的人,还以为要上缴?
更有趣的是——
“赈灾?”


第136章 赏好茶
程丹若道:“山东从贼之人, 不过一两万,可信奉无生老母的百姓, 远比想象中多。臣以为, 光剿灭叛军不足以安民心,只有让忍饥挨饿的民众能坚持度过这个冬天,坚持到来年春耕, 鲁地方安。”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他才收到谢玄英的奏折不久, 说的也差不多,为了让百姓安稳, 清算田亩, 鼓励垦荒, 并请求减免赋税。
“兖州受灾不如青州, 却仍有灾民, 臣能做的不多,至少要让他们知道,陛下爱民如子, 并未放弃百姓。那么, 即便只有一碗清粥,一件破衣, 他们都不会心生反意。”
假如说,程丹若处理太妃之死,显出了一个女官的周全妥帖, 接近白明月,两军对垒之际刺杀她,几乎已有传奇女子的风范, 那么,这番话, 就真正彰显出她非同一般的眼界与心思。
她换一个性别,不仅毫无违和感,反而更符合皇帝此时的观感。
这是臣子的奏对。
跪着的是臣,坐着的是君。这一刻,君主的属性大过了性别,女官亦是家臣。
皇帝说:“仔细说说。”
程丹若重复之前的说辞,道是郡主怜悯百姓,愿意捐出王府的珍藏,当卖后买粮食赈济灾民,又有其他夫人们的鼎力支持,筹集的银两不止能在兖州施粥施药,还有余力送到青州几县。
“这是账册,请陛下过目。”她呈上账本。
石太监赶紧接过,转交给皇帝。
这是一本极其详尽的账目,从王府珍藏的当卖数额,到夫人们的捐献,再到米粮的价格,每天的花销和赈济人数,全都记录在册。
皇帝难得见到这般仔细的账本,翻阅片时,不得不感慨:“你有心了。”
又问,“兖州的粳米是一石一两,粟米八钱?”
程丹若道:“是,臣问过,平时鲁地的米价是一石5钱到7钱,只略有上浮,似乎是济南的粮仓开了。”
朝廷有自己的米仓,在受灾的年份会开仓卖粮,平衡米价。
皇帝连连点头。
“米价虽未上涨,可田价变贱了。”程丹若趁机说,“一亩好田才二十两银。”
皇帝拧眉。
程丹若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也缓缓干涩的嗓子。
这时,她才发现天色已黑,一晃眼,两个钟头都过去了。
该结束了。
“臣擅作主张,请陛下恕罪。”她结语。
皇帝回神,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赞许,笑道:“起来吧,朕不是迂腐之人,你这差事办得不差,出乎朕的预料。”
他自发找了合适的理由,“不愧是晏家的女儿,晏子真擅教人啊,像晏公。”
晏公就是晏鸿之的祖父,最后被封为太傅退休的阁老。
石太监凑趣,道:“谢郎在外,程典药在内,都为陛下尽忠职守,与其说是晏家善教人,不如说是陛下圣明,任用良才。”
程丹若马上道:“石公公说得是,臣等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圣明决断。”
马屁拍得很一般,但挺舒服。
皇帝笑笑,沉吟道:“有功,肯定要赏,大伴,你说赏她什么好?”
“依老奴说呀,现在,您赏碗茶,比赏她什么金银都强。”石太监玩笑,“程掌药意下如何?”
程丹若真的快渴死了:“叩谢天恩。”
皇帝大乐,点点他:“你这老货就是卖巧,好,赏她碗茶喝。”又笑,“你可想好了,喝了朕的好茶,其他的赏赐可就没了。”
程丹若:“臣愿意喝茶。”
“不委屈?”皇帝笑。
“不委屈。”她道,“臣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能得陛下赏赐固然好,不得本也是臣行事疏漏。不过,臣确实很想喝茶。”
皇帝识人无数,看得出来,她说“不委屈”时,真心实意,毫无怨怼,而说“想喝茶”,更是发自肺腑,不由大笑:“给她上茶。”
“是。”
石太监对帝王的心绪了如指掌,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赏识她了,亲自去叫人来送茶。
程丹若得了一杯上好的龙井,香气清幽,妙不可言。她虽然很想一饮而尽,但为润喉,小口抿着,正好让茶叶的清香充斥口腔,呼吸都变芬芳了。
皇帝问:“好喝吗?”
程丹若:“好喝。”
“给她包一两带走。”皇帝说,“跪安吧。”
程丹若放下茶盏,起身告退。
外头已经有小太监在点灯,幽暗的宫廷逐渐明亮,屋檐上积了一层白雪。墙根下的阴影处,宫人们来来往往,支撑起这个庞大宫廷的运转。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戴上风帽,迎雪而归。
回到乾西所,吉秋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平安归来,如释重负:“姑姑可算是回来了,去了一整天。”
“有吃的吗?”程丹若问,“我饿了。”
“有有,我这就去拿,对了,洪尚宫派人来问过。”
程丹若改了主意:“那我先去见尚宫。”
洪尚宫的屋子离得很近,她去时,对方正等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丹若答:“等到了下午。”
“那也有些久了。”洪尚宫打量着她,皇帝见大臣的时间,与事件的重要性成正比,宫里的事,很少有说半个时辰以上的。
但她一字未问,见程丹若神色疲倦,道:“回来就好,放你三日假,好生休息。”
“多谢尚宫。”
“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程丹若草草吃了些东西垫饥,就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不安稳,好像连日来的疲惫终于爆发出来,四肢疼痛酸软,每一块肌肉都严重劳损,身体完全清醒不过来。但大脑却活跃异常,屡屡把她带出梦境。
她听到雪的声音,宫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好像已经是早上了。意识模糊了一会儿,又沉入冰河中,消失无踪。
如此反复数次,她才真正睁开眼睛。
日头偏西,竟然是下午了。
程丹若起身,疲倦地靠在枕边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
小宫人见她开门,忙不迭过来问好:“姑姑安,吉秋姐姐说她去安乐堂了,姑姑若有吩咐,尽管使唤我。”
“那麻烦你去给我弄些吃的,若有牛乳,取一瓮来。”程丹若说。
小宫人喜出望外:“是,劳姑姑稍等。”
她匆匆忙忙跑去司膳的厨房,要了一碗馄饨和些许小菜,以及半瓮生牛乳。
程丹若塞给她一吊钱。
她不收,还说:“姑姑有事只管使唤,奴婢针线也会做。替姑姑做双鞋如何?”
程丹若:“……不必了,我心领,你回去歇着吧。”
小宫人一脸失望:“是,奴婢告退。”
她心累地掩门,点风炉煮茶,准备做奶茶续命。
吃过东西,正在使劲往奶茶里丢冰糖,尚功局的女史来了。她是司制的人,专门负责衣裳的剪裁制作。
“程典药,这是今冬的份例。”女史笑盈盈道,“四件棉衣,一件皮袍,两双棉鞋,一双羊皮靴子,一副暖耳。”
衣裳呈上来,都是簇新鲜亮的料子,棉絮也塞得厚实,看起来就很暖和。
程丹若道:“多谢你跑一趟。”
尚功局的人和她不熟,送过东西后就走了。
程丹若收拾箱笼,将脏衣服都理出来,交给宫人送到浣衣局清洗。将冬天的衣物都拿到外头,用装有炭火的小熨斗烫平悬挂,鞋袜烘热放好。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壶奶茶的缘故,她觉得精神好多了。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专门去了尚功局的司彩一趟。这是负责管理储藏布料、丝线、棉絮、皮料的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