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
“西苑门有太监守着。”他及时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我,你怎么出去?”
程丹若:“就说迷路了。”
“私自行走,小心宫正罚你提铃。”谢玄英吓唬她。
程丹若:“那关你什么事?”
“我带你进来的,总要送你出去。”他握住她的胳膊,“别走那边。”
提铃是苦差事,能不被罚,还是别被罚的好。程丹若略微冷静,因荣安公主而生的迁怒消散不少,不挣扎了。
谢玄英瞧她脸色回转,方才试探道:“不生气了吧?荣安做错事,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我没有。”她牢牢闭上嘴巴,提醒自己慎言,“噢,还未多谢你。”
他:“怎么谢?”
程丹若不解:“啊?”
“你不是要谢我?”
她:“……你要怎么谢?”
“算了。”谢玄英不动声色,“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懒得再搭理。
真是的,就算再美,十八岁也只是个高中生。
不和他计较了。
快到西苑门,两人分头行动。
谢玄英去引开守门的太监,她趁机溜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御用监。皇宫的御用木匠手艺过人,等到天色擦黑,架子已有雏形。
她实验一回,确认可用,才交由他们打磨、雕花、上漆。
“明天一早准做好。”木匠胸脯拍得震天响。
不能在外过夜,程丹若便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赶不及去安乐堂,干脆去库房里挑药材。
如果说,女史只是负责炮制辨认药材,掌药负责管理药材,那么典药的职责就是管理药库,并记录文书。
她可以翻阅账簿,查询每年的药材出入情况,清晰地知道库房里还有什么。
挑药材变得十分方便。
程丹若选了几样常用的药材,在账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
她忍着困倦出宫,检查了御用监的作业,十分满意,带走回到光明殿复命。
皇帝正在开小朝会,她在后面的茶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召见。
谢玄英被留堂,正与皇帝说话。
程丹若熟悉地进殿请安。
“起吧。”皇帝精神奕奕地问,“东西做好了?”
“是。”当着帝王的面,还是老实做事,程丹若没有卖关子,示意小太监将架子搬上来,“就是此物。”
皇帝看到光秃秃的木头架子,不过下面一个底座,上面一个木架,以一根雕成松树的手杖相连:“就凭这个?”
“是。”程丹若看了看石太监,问,“能请石公公一试吗?”
石太监看向皇帝,皇帝摆手,示意他去。
程丹若将提前准备好的宽袍抖落,套在木头架子上,遮住上层的坐垫。等石太监坐上去后,将袍子交给他系好。
这已经能看出雏形了。
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屁股底下的坐垫,手再扶住拐杖,盘膝而坐,整个便好似浮空坐在假山上,疑似神仙下凡。
皇帝有种被愚弄的无语:“竟这般简单?”
程丹若道:“臣不敢说,贼人的机关必是如此,但利用此法,便可够制造出浮空的错觉。相信大抵是同样的道理。”
“也是,民间戏法,说穿了不值一提。”皇帝一面说,一面打量着石太监。
哪怕提前知道了机关所在,乍看上去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像那么回事。
愚夫愚妇上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玩笑:“大伴感觉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石太监说,“老奴是一动也不敢动啊。”
程丹若道:“要在百姓跟前表演,机关须轻巧,故以木质为上,因此也必须是苗条的年轻女子,否则容易摇晃。”
皇帝点点头,倏而好奇:“你怎会这些把戏?”
“臣年幼时,曾有一游方老道乞食,我给了他一碗水和一个馒头,他便教我二三把戏,权做玩耍。”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江湖小道,不登大雅之堂。”
“也颇有野趣。”皇帝沉吟,“说来,惠元寺的痢疾是你治好的?”
程丹若心中一动,垂首道:“宫人的病是我治的,安小王爷是太医之功。”
皇帝缓缓点头,目露思量之色:“我记得,你还会治箭伤?水准如何?”
程丹若迟疑片时,大胆一次:“尚可。”
“当真?”皇帝笑了,“治好一回可不算。”
谢玄英适时开口:“陛下,程典药确实擅长治外伤,臣于盐城遭袭时,家中护卫全赖其整治,有一人腹破肠流,也被她救了回来。”
他没有提钱明的断肢重续,程丹若倒是松口气。
断肢再续听着厉害,要再成功却非易事,万一皇帝让她表演一次,治不好可就糟糕了。
皇帝有些意外,但没有追问,看了他一会儿,倏而道:“程典药。”
“臣在。”
“鲁王太妃受惊,朕欲派人慰问赏赐,你可敢往兖州一行?”他问。
谢玄英心头震颤,忍不住抬头,慰问王太妃之事,找太监不行么?怎么忽然想起丹娘了。
但程丹若已经毫不犹豫应下:“愿为陛下分忧。”
“很好。”皇帝摆摆手,“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退出。
她走了,谢玄英才敢开口:“陛下,程典药毕竟是女子,让她去山东……”
“她许有大用。”
光凭治外伤、懂瘟疫、知幻术中的任何一点,皇帝都不会考虑用她,但她恰好都懂一些,那么,派去慰问鲁王太妃就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过去也有女官随藩王之国任事,教王宫女的先例,皇帝选择她并无开先例的顾虑。
考虑到鲁王妃自杀,长媳被杀,太妃年老,一个女官代为主持王府事,体现天家亲情,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这并不是短短片刻间,皇帝思虑的主要内容。
“我问你,”皇帝瞅着谢玄英,“两地调兵要多久?大军拔营要多久?行军又要多久?你等他们,黄花菜都凉了。”
谢玄英愣住。
皇帝:“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臣明白了。”来不及思虑程丹若的安危,谢玄英专注于应付帝王,“我会先护送程典药去兖州,查明情况,再与大军会合。”
停顿少时,惭愧道,“臣无能,竟要陛下为我操心。”
皇帝眼带欣慰,口气却颇为淡然:“朕也只能点拨你这一句了。此去,还要靠你自己啊。”
“定不负陛下厚望。”


第108章 在路上
向命妇传旨的工作, 原本属于尚宫局的司言。她们是最常出宫的群体,有时是太后赏赐, 有时替贵妃传话, 而接待的人家,一定不会吝啬塞点好处。
简而言之,油水不少, 还是合法收入。
但程丹若截胡了这趟活计, 却无人嫉妒。宫中消息灵通,谁不知道山东现在有叛军, 鲁王还被死了?
洪尚宫叫她过去, 欲言又止半天, 摇摇头, 一针见血:“我看, 就算我想拦,也拦不住你。”
程丹若道:“多谢尚宫关怀,我愿意去。”
“你还年轻。”经历过荣安公主一事, 洪尚宫摸清了她的脾性, 不再为避嫌而故作冷淡,推心置腹道, “宫中岁月漫长,差事又不多,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为升官。”程丹若清醒得很, “一年升两次,若非王三娘煊赫在前,怕是早就树大招风了。”
洪尚宫问:“那是为什么?”
程丹若静默片刻, 慢慢道:“宫中富贵安逸,女官生活虽辛劳, 但太后慈和,贵妃贤明,日子不算难捱。”
一朝的宫女有一朝的命。
遇见暴虐的帝王,宫人说死就死了,人人自危。但本朝的宫人命不坏,日子过得还可以。
她运气不错,或许能够平安终老。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程丹若顿顿,反问,“尚宫是名门之后,大家遗孀,原也能安闲度日,为何要进宫来呢?”
洪尚宫出身于河南洪氏,乃是一地豪族,所嫁的丈夫亦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她就算孀居,有娘家撑腰,婆家也得尊敬着,不会多磋磨。
但她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当女官,没有强烈的人生目标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洪尚宫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
半晌,叹道:“罢了,你自己小心些。”
“倒是要求尚宫一件事。”
“你说。”
程丹若道:“我很喜欢安乐堂的差事,请准我安排人接手,待回来继续办差。”
“这我可以答应,左右除了你,无人贪恋安乐堂的活计。”洪尚宫说,“如今你掌着药库,不必多顾忌,备些药材带走。山东瘟疫横行数月,药材怕是有钱也难买了。”
程丹若点点头:“是。”
从洪尚宫那里出来,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安乐堂安排。
数月经营,即便是乐嬷嬷这样的奸猾偷懒之辈,也已服帖乖觉,与众宫婢、宦官一道垂首立于庭中,等待训话。
“我不日将去山东,大约有数月不在宫内。”程丹若道,“安乐堂诸事,将有新女史代领,吉秋协管。”
她选的代班女史,是学生中学习速度最快的一个,已经会把脉了。而吉秋自最初便协理杂务,能帮忙处理大部分事宜。
“但凡有病人送过来,按照我说的,先切脉,不严重的开药,严重的带上被褥住下,除却胃部不适的,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不要克扣。
“凡是呕吐、腹泻不止的,每日必须让他们喝盐糖水,有人高热不止,记得为他们敷冷帕子降温。所有病人的器具都必须于沸水中烧一刻钟。
“负责倒恭桶的,处理病人秽物的,必须带上面巾,事后认真洗手,皂角和羊油都从账目上走,但不可私自带回去用,每月定例就这么多,谁私藏了,其他人都没得用,要是生了病,你一辈子都要背上罪孽,念再多经都没用。
“病人的钱,该收的可以收,不该收的管住你们的手,有命挣钱,你最好也有命来花。
“……所有事项,我都写在纸上了,一会儿吉秋贴在厅里,大家务必牢记。”
程丹若林尽量全面地关照一遍,能听得进去多少,就全看天意了。
安排完安乐堂,她就要给自己准备行囊。
自用的药物倒是好说,最棘手的几种疾病,抗生素多少有效,主要准备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急救药。
最重要的:止血药、绷带、酒精棉、麻药。
止血药、麻药都有现成的方子,程丹若闲来无事,就会调配一个,用买来的小兔子做实验,看哪个效果好。
酒精提取的却不多,一来,宫中买酒很贵,二来么,蒸馏实验磕磕碰碰,不是特别成功,迄今为止只有一小瓶。
瓷瓶易碎,随身携带酒精也不安全,她便买来棉布,裁剪成小块,洗涤烘干后浸泡酒精,做出一瓶酒精棉。
这些东西都被她放入结实的药箱,铺上薄棉絮防震。
然而,药物虽然珍贵,此行却有更珍贵的东西。
——圣旨。
脑袋可以丢,圣旨不能丢,不然还是先自己丢脑袋比较好。
此外,她必须带上官服,读圣旨的时候用,暖手炉、皮袍、斗篷、风帽全都不能缺,大冷天出差,就得做好防寒准备。
忙活三天,就被催着出发了。
女官出行坐青幔轿或车,和六品以下的官员家眷差不多。
但舒适度么……只能说还行。
皇宫派的公车质量不差,装饰简单但用料扎实,还加了一层青绢衣作为女官的特别恩宠。
就是光线不太行。
天气渐冷,帘子为挡风,做得十分厚实,里头昏暗一片。
程丹若耐心在车内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已经出了皇城,立刻掀起一角,通过缝隙观察外头。
外头的建筑有些眼熟。
她正疑惑,忽然间马车一拐,拐进了一个胡同,逐渐停下。
喜鹊捧着一个包袱候立着,见车停下,忙不迭地递过大包袱,靠近车窗。
“三姑娘。”
程丹若撩起帘子,这种马车都有两层,外头的窗纱防尘虫,里头防风:“义父义母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让姑娘此去多小心,包袱里是夫人预备的吃食与药材,让姑娘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喜鹊快言快语地传达。
程丹若心中一暖:“我知道了,替我叩谢两位老人家。”
喜鹊问:“姑娘有什么话要留吗?”
程丹若摇摇头:“回去吧,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义父义母不要牵挂。”
“是。”喜鹊福身后退。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马车驶过城门,进入京郊区域。
建筑与人烟骤然减少,大片田亩映入眼帘。勉强算平坦的官道上,能看到许多来回的百姓,他们皮肤粗糙黝黑,或是挑着扁担,或是坐着骡车,风尘仆仆,全都是黯淡的色调。
看见被护卫拱卫的马车,他们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只有少数衣着整洁的人会多瞅两眼。
马蹄声不断,扬起无数尘灰。
她不得不放下帘子,免得吃一路灰。
京城附近的路尚算平坦,坐在车厢里也还能忍受。程丹若百无聊赖地拿出线,开始打结、打结、打结。
例行练习结束,再看两集瘟疫的网课。
然后……只能发呆。
进京时,还能和晏鸿之聊聊天,下下棋,现在她独坐车中,除了发呆打盹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车子停在了路边的长亭。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撩开帘子,看见侍卫们下马歇息,便也下车活动筋骨。
茫茫田野,隐约可见一些村庄人家。供行人歇脚的亭子旁边,支着两个茶棚,一个卖茶,一个卖热糕饼。
谢玄英正在喂马。
他的那匹马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程姑娘。”曾同行的李伯武走过来,手提着一个茶壶,“可有杯盏?”
程丹若立即道:“有。”
她取出一个扁壶,外层裹着一层棉絮保温套隔热:“倒里面吧。”
李伯武给她倒了热水,又道:“荒郊野外没什么饭庄,只有几样酥糕。”
“不要紧,我能吃。”她并不挑剔。
“好。”李伯武应下,每样都买了一些来。
程丹若吃着热腾腾的肉包子,总觉得他比在江南时小心周到得多。
是因为她现在算是皇家公务员,这才尊敬了起来?
李伯武常年在外行走,经验丰富,很快安顿好了众人,然后也不忙着吃饭,同几个眼生的侍卫寒暄聊天,没一会儿就传来阵阵笑声。
程丹若立在车旁的阴影里,观察他们。
这群人有她眼熟的,是以前相处过的谢家护卫,但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个,另外三十多人都是穿着甲胄的军士。
郑百户也在其中。
此外,有四个年轻力壮的宦官守在另一辆马车旁,他们是内承运库的太监,负责押送皇帝赐予王太妃的赏赐。
他们没有程丹若那么好命,独坐一辆车,四人挤在一起说话,表情都很平淡。
歇息了半个时辰,马儿喝了水,吃了饲料,重新出发。
下午的路程比上午更枯燥。
程丹若干脆打了个盹,补觉恢复精神。
约莫下午四点多,燕台马驿到了。
作为京城附近的驿站,此地一向人满为患,驿丞接了程丹若的驿符——这是免费住驿站的专有信物,写明她的工作单位、目的地和此行的差事。
一个六品女官,当然不值得在意。但驿丞迎来送往,眼睛极其毒辣,见跟随的侍卫一个个刀剑齐备,衣着精良,不是善茬,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尽量腾了几个好房间出来,供他们居住。
一行人迅速分配,太监们住一间,程丹若住一间,谢玄英住一间,几个领头的百户和李伯武等,两、三人合住一间。
然后,喂马,点菜,搬行李,铺铺盖。
程丹若正在整理床铺,谢玄英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开门:“怎么了?”
“有事商议。”他道,“能来一下吗?”
程丹若拿起旁边的小包袱,里面是圣旨,上厕所都不能放开:“当然。”
谢玄英转身带路。
他的房间里,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李伯武,一个是郑百户,还有一个面生的军官。
“这是吴千总。”谢玄英简单介绍,“有些事要同大家商量。”
吴千总很客气:“将军请说。”
谢玄英领兵出征,自然不能再用原来的官职,皇帝给他提了一等,为参将。这多是分守一路的将官,虽无品级,但惯例是在总兵、副总兵之下的第三位。
山东目前的总兵是抗倭的昌平侯,副总兵是都指挥使,这个头衔已经很能说明皇帝的暗示了。
吴千总是神枢营的中级军官,皇帝找人的时候,随便挑了个履历还行,又没有明显后台的,就挑中了他。他也很清楚,自己算是副手,不可能对着干。
“此去兖州,我希望秘密行事。”谢玄英开门见山,“贼寇既然敢绑架鲁王,若被他们探听到我们的行踪,许有异动,不便我们查探情况。”
吴千总本来就是这么想的,直接说是朝廷派去的,被盯上就麻烦了。
“您说的是。”他一口应下,“我们不如乔装打扮一番,冒充商队赶路。”


第109章 刀与马
乔装打扮得到众人一致同意, 但怎么办,大家各有想法。
李伯武道:“商队须有大量货物, 我等也不似行商之人。依我看, 还是扮作官眷探亲更合适。”
“也是。”吴千总毫不坚持,附和道,“这样是更妥帖一些。”
他们讨论时, 程丹若知情知趣, 只旁听,不插嘴, 等他们敲定细节, 她才试探着问:“那, 我扮作男子行事, 是不是更便利些?”
“不可。”X3
她:“为何?”
李伯武说:“全是精壮男子, 必惹人警惕。”
郑百户说:“有女眷更易取信于人。”
吴千总说:“您有皇命在身,如何能委屈?”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程丹若只能点头认了:“那要怎么扮呢?”
李伯武道:“这倒不难, 您与公子扮作探望舅家的兄妹就是。我等皆是护卫。”
程丹若疑问:“你们见过谁家小姐不带丫鬟的?”
众人:“……”
“你们希望有女眷取信于人, 确有道理。”她委婉道,“但独我一人, 怕是更为奇怪。”
她说得有道理,李伯武略作迟疑,看向谢玄英:“公子说呢?”
谢玄英道:“程典药所言有礼, 我们扮作探亲的兄弟就是。再挑两个岁数小的当小厮,别叫人起疑心。”
“是。”
他继续往下说:“虽然贼寇主要活动在青州府,但无生教在山东多年, 各地都有他们的教众,须多加小心。”
吴千总这才问出最关心的事:“贼寇兵力有多少?聚集在何处?”
“敌寇的势力主要有三, 两股响马,本是青州的贼寇,皆有上千马贼相从。打下蒙阴后,无生教有数万教众,主要在沂水一带聚集。”
谢玄英说:“具体如何,还要等我们到了山东再做打算。”
他没有多解释,其他人也不问,各自思量片刻,陆续点头应下,好像心里已有腹稿。
唯独程丹若两眼一抹黑,只暗暗记下地名,准备回去看地图。
奔波一天,会议持续时间不长,说完要紧的就散会。
程丹若也回到自己房间,和衣睡下。
驿站的床不太好,还有股气味。半夜时分,她短暂惊醒过一次,侧耳听半天,确定是窗户有点问题,风吹进来的响动,这才又迷糊睡去。
次日,继续出发。
程丹若发现,他们并不是马上就开始换装,今天先卸了甲胄,只做护卫打扮。离开固节马驿的时候,又多出两个机灵的小厮,等到过了汾水马驿,太监们开始贴上假胡子,像是中年管事。
但虽说是扮作兄弟,谢玄英却不曾坐车,一直骑马同行。
直到这日,刚进山东地界,下雨了。
雨不大,丝丝缕缕的,就是烦人。
李伯武犹豫了下,劝道:“公子进马车避避。”
“哪就这么娇气了。”谢玄英正想拒绝,忽而瞥见郑百户的油衣有一部分颜色变深,显然有雨水洇进去了。
时下的油衣皆是以绢丝为料,涂抹桐油制成,价格不菲。这件衣服的油面破损才会潮湿,怕是已经有些年头的旧物。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停下,同时轻轻拉动缰绳,胯下的骏马便轻快地放慢脚步。
“谢郎?”众人又唤回平日的称呼。
谢玄英下马。
其他人不解其意,也纷纷下马。
只见谢玄英解开自己身上的杭绢油衣,披到郑百户身上,但并不刻意宽慰,寻常对众人道:“荒郊野岭,没有避雨的地方,诸位再坚持一下,遇见村庄再歇。”
郑百户略有尴尬,又有些感动,推辞道:“公子不必如此。”
“秋雨寒凉,易得风寒。”他道,“我们需要尽快赶路,莫要推辞。”
郑百户道:“可公子你——”
“兄长请上车吧。”程丹若适时揭开帘子,免去他们的推辞,“雨天的晚上来得早,赶夜路就不要了。”
她所言在理,谢玄英迟疑片时,点点头:“冒犯了。”
遂掀开帘子上车。
马车十分宽敞,容两人乘坐毫无问题。
其他人又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程丹若拿起风炉上的茶壶,递给他一杯热姜茶。
“多谢。”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半杯,狂风与冷雨带来的寒气消散不少,手脚也有知觉了。
程丹若撩开帘子,往外觑了眼,道:“路变难走了,能准时到驿站吗?”
古代的路都是土路,哪怕是官道,下雨天也泥泞得不行,且视线受阻,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谢玄英瞥她眼,道:“可能会有些晚,不过我们人数众多,又有刀剑,就算是狼群也不敢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丹若点了点头,却又问:“无生教在乡间信徒多,还是在城里信徒多?”
谢玄英道:“多为乡间愚民。”
“他们是怎么发展信徒的?”她等了好几天,才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话,正好雨声密集,能挡住她的声音,“乡野之地,是不是有许多人信他们?”
谢玄英回忆片刻,回答道:“无生教常以小恩小惠收买民众,例如施药,亡者超度,劫富济贫,乡民愚昧,多信之。”
“朝廷不能履其能,自然有人代而取之。”程丹若不以为然,却又问,“劫富济贫是劫什么?”
谢玄英道:“财货。”
“那他们成不了气候。”程丹若的口气中,透出一丝放松和失望。
谢玄英同意她的结论,但好奇:“你就这般肯定?”
“施药是解一时之困,治一人之病,超度亡者不过是给予心灵安慰,不曾真正救百姓之急。”她说,“劫富济贫,如果是分富人之田,那就比较麻(对)烦(路)了,财货而已,来去匆匆,百姓无田,怎么能死心塌地跟着他们呢?”
无生教以宗教起家,可信徒和起义军不是一回事。
“信徒能悍不畏死,却不能坚持到底。毕竟,真空家乡太过遥远,若有饭吃,有衣穿,百姓有什么理由为了虚幻的来生而赴死呢?”
程丹若说着,彻底放弃了跳槽的打算。
连分田的口号都提不出来,蹦跶不了多久。
谢玄英:“……”他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哪里都不对。
“鲁王呢?”她压低声音,几若耳语,“陛下欲册鲁王孙为世孙,鲁王若还在世……”
他板起脸:“这是你能知道的吗?”
程丹若本来也就问问而已,见他变脸,立即客气道:“那我不问了。”
谢玄英招招手。
她附耳过去。
“鲁王已被贼寇所害。”他只用气音,吐息扑在耳廓里,热热痒痒的,“明白了吗?”
程丹若微微颔首。
“到兖州后,你只管在王太妃身边待着。”谢玄英低声道,“鲁王无用,他们不会再冒险去绑妇孺。假如形势不对,我会派人送你和王太妃立即上京。”
停顿少时,道,“对了,手。”
程丹若:“?”
他摇摇头,好似拿她无奈,主动拉过她的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扣在她的手心里:“拿去防身。”
掌心触到冰凉。
程丹若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马上就被他递来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把铜制的侍女匕,手柄是美人侧像,眼睛和发冠上镶嵌着细小的宝石,漂亮得不张扬。
抽开刀柄,是约二指宽的刀刃,寒光一闪而过,血槽深深。
“多谢。”她想拿走,手却没能挣脱。
“此刀锋利,须小心存放。”他绷着脸孔,好像她同意才肯把匕首给她,“记住了吗?”
程丹若点头。
他这才松开。
她直接塞入衣襟,收于袍内的暗袋。
谢玄英:“……”就算是男装,这么撩开衣襟也很不妥吧。
算了,反正也没有别人。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到达住宿的安德马驿。
这次,他们用的驿符就不是程丹若的了,而是顺天府的,无名无姓,属于官员拿来赠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再说直白点,增加百姓的负担,因为驿站的费用摊派进当地的税收。
但世风如此,也无可奈何。
李伯武经验老道,立即吩咐驿丞煮姜汤来。驿站也乐得挣外快,应得爽快,很快端来一锅姜汤,分发给众人。
护卫们喝姜汤,又叫热水泡脚驱寒,房间里喧闹得很。
程丹若被吵得厉害,也不想在满是男人叫喊声的环境下换衣服,干脆到后院去看马。
谢玄英居然也在,正给自己的马儿梳毛喂草。
这匹马不同于常见的蒙古马,头细颈高,体型纤细,肢体强健,鬃毛浓密,走在街上和其他马一比,好比兰博基尼和大众的区别。
“这马可真漂亮。”她终于忍不住,“它叫什么名字?”
谢玄英瞅瞅她:“你猜。”
程丹若看看马儿黑色的皮毛,犹豫道:“黑美人?”
“俗气。”他难得嫌弃。
“黑珍珠?”
他:“再想想。”
程丹若开动脑筋,古人叫黑色的马为骊,那么……“骊珠?”她觉得这次稳了。
然而,谢玄英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公布答案:“冬夜雪。”
她:“?”
“鬃毛这里有一点白色。”他说,“似冬夜初雪。”
“好名字。”吴千总披着蓑衣过来,赞不绝口,“这是西域那边进贡给陛下的马吧?”
他打量着苗条俊秀的黑马,仔细看它的牙齿和体态:“这马岁数不大,咦,还是母马?”
“母马?几岁了?”郑百户也提着刷子和桶过来,预备给马洗刷,“进贡的马可是很少有母的。”
谢玄英抚摸着马儿的面孔:“不是纯血,但杂得很好。”
进贡上来的好马,多是纯血公马,母马为保证血统,鲜少外流。但他这匹冬夜雪是杂交马,体格像母亲,矫健灵活,毛色却肖似父亲,也继承了耐力,除却血统不纯正,无可挑剔。
但他不需要一匹纯血马来彰显高贵。
血统有什么要紧的,马好就够了。
“就算不是纯种的,也很难得了。”吴千总犹豫片刻,腆着脸问,“谢郎,能不能给我——”
“欸,你们可就别痴心妄想了。”李伯武也来了,笑道,“我家公子最宝贝这匹马,平时连摸都不许人摸。”
程丹若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十分尴尬:“我就……摸了一下……”
马不能随便摸吗?
“这是母马。”谢玄英说,“你可以摸。”
“没错。”李伯武刚没瞧见她的动作,闻言赶忙找补,“马就和女人一样,只是不能给别的男人碰。”
谢玄英:“李护卫!”
程丹若却没生气,反而问:“碰了会怎么样?杀了吗?还是送给别人?”
李伯武顿住,不敢贸然回答。
“胡说什么。”倒是谢玄英镇定得很,活似什么也没听出来,自然地回答,“错不在马,何故杀之?”
程丹若笑笑,却不再作声,只出神地望着远处。
雨声沥沥,天地间雾气蒸腾,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有诗说,“天地似熔炉,众生皆煎熬”,多么准确啊。
“世妹。”谢玄英侧身,假装给马儿梳理鬃毛,压低声音道,“马厩脏得很,你回去吧——有机会,我教你骑马。”
程丹若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学?”
“你都写在脸上了。”他微微弯起唇角,“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第110章 见与闻
程丹若等人的行走路线是这样的:北平府—河间府—东昌府—兖州府。
这条路, 如果坐船会便利很多,但他们一行人均有马, 又希望能够切实看一看山东的境况, 故走陆路。
今天他们歇的地方,是高唐州的鱼丘马驿。
情况出乎预料,来往的商人并不少, 驿站附近做生意的人家亦不见得关门, 百姓的面上看不见太多战争的阴云。
李护卫和商队搭讪,询问他们自何而来, 听说是济南来的, 赶忙问:“如今济南府情况如何?”
“诸位是在担心无生教吧?”商人笑了笑, 满脸理解, “那是在青州, 济南还好好的,就是米价涨了。”
“米价从去年就开始涨了,今年涨得更厉害。”同行的人说, “好在济南、济宁都有粮船, 勉强过得去。”
“青州就不行了,不然无生教怎么造反呢。”
“听说登州那边还在打倭寇。”
“旱涝一起, 流年不利啊。”
商人们南北往来,消息灵通,赶了一整天的路, 在驿站吹吹牛,指点江山,也算是精神放松了。
李伯武一边替他们倒酒, 一边旁敲侧击,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东昌、济南都还算稳定, 百姓不曾大量投奔叛军,但民间信仰无生老母的多了起来。”他总结信息,“商人身上都带着无生老母的画像,以防不测。”
谢玄英问:“青州是什么情况?”
“逃荒者甚众。”李伯武叹气,“有个商人新买了一婢女,十四五岁,只要八两银子。”
程丹若微微拧眉。
古代的人口买卖中,最值钱的就是育龄女子,尤其是十五岁上下,能生育又还年轻的女孩,价格通常不会低于十两,长得漂亮或者有才艺的,能卖到二三十两。
八两银子,可见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
果然,第二天行走在高唐州,已经能看到小规模的流民。
但令程丹若欣慰的是,流民虽然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却不到啃食草皮,饿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的地步。
沿途有富户赈灾,虽然都是清可见底的米汤,但聊胜于无,总归给了人希望。等到达济南府时,情况更“好”。
人牙子堂而皇之地挑选小孩,以低价买走,充实货源。年青男子则被豪族大户招走,他们会给流民一碗饭吃,一个安身之地,从此,成为世世代代替他们服务的奴婢或佃农。
假如抛开个人感情,程丹若必须承认,山东的情况不算坏。
山东有黄河与大运河两条交通动脉,哪怕本地粮商囤积粮食,但只要外地有米粮流入市场,百姓们总能买到一些粮食果腹,勉强还能过。
周边地区在努力消化难民,分担天灾与战争的压力。
夏朝气数未尽。
进城门时,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了。”
轰,城外几千人的队伍一下混乱,甚至出现踩踏与斗殴事件。但无人在意,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拼命往传来声音的地方喊。
“不要挤,打人的不给发。”里面有人吆喝。
骚动总算小了一些。
进了济南府,城中井然有序,店铺照常开张,除了米铺门口排着长队,而店员懒洋洋地靠在门扉说,指着牌子说:“卖完了,明天赶早吧。”
有人怒问:“每天就卖一百斤米,谁买得到啊?”
店员掏掏耳朵,无所谓道:“爱买不买。”
程丹若等人在城内暂住了两天,补充消耗的物资,并打探都司的情况。这次谢玄英的顶头上司,是山东都指挥使蒋毅。
他出自武官世家,父亲为卫所指挥同知,与父亲一道在陕西作战,多有功勋,父死后继承其位,又因表现出众,升任指挥使。
说起来,他与谢家是有些瓜葛的。
靖海侯谢云因抗倭有功,获封侯爵,但并不是只打过倭寇。晚年也曾与其子一道北上,驱除鞑靼。那个时候,蒋指挥使的父亲,就是谢云的下属。
谢云死后,蒋家虽不算谢家旧部,但一直与靖海侯保持往来,逢年过节,总不忘记送几车土仪。
如此,蒋毅才能顺利获封指挥使,成为山东最高军事长官。
因而理论上来说,谢玄英来到济南,大可以光明正大入都司府,蒋毅肯定比江苏的徐指挥使对他客气。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理由挺简单的。
蒋毅这人过于会来事儿,很早就管谢二叫“小侯爷”了。
谢玄英虽不至于怀疑他会害自己,但怕他有所隐瞒,决意先观察一下他的行事作风,再做判断。
然而,李伯武打听一圈,却说蒋指挥使不在济南,出兵平叛去了。
谢玄英说:“他应该去了东平。”
山东西南部的兵力,主要依靠东昌府,兖州府的济宁州和东平州等地的卫所,而从地形来看,贼寇想要占领济宁,就必须走泰山蒙山以南的区域。
考虑到叛军会重点占领大城,劫掠财货,那么下一站极有可能是曲阜。
占领曲阜,离济宁就很近了。
集兵于东平,对叛军来说是不小的震慑。
谢玄英很想知道叛军的动静,可惜,济南府除了战事将来的阴云,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尽快去兖州。”
济南到兖州的官道,几乎是一条笔直向南的线,大约七天的脚程。
程丹若终于来到了出差的终点站。
该打听的消息,一路上打听得差不多了。有的事,谢玄英没有瞒她,有的却没有同她明言,她倒也不在意。
平叛这事,说到底与她没有干系。
别看演义小说中的英雄,出入战场威风无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普通士卒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只是没想到,进鲁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谢玄英单独敲开她的房门。
“你知不知道鲁王府的情况?”他开门见山。
程丹若道:“知道的不多。”
他点头,耐心解说:“先帝总共有四位兄弟,齐、献、鲁、丰,承王和安王都是先帝的叔父。”
程丹若飞快记忆。
上一代人的长幼次序如下:先帝、齐王(今上生父)、献王、鲁王、丰王(丰郡王的祖父)。
“鲁王性情残暴,虐杀妻妾,本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媳被杀,二子残疾,很早过世,三子幼年早夭,长女出嫁,如今听说只有一个小女儿还在府中。”
谢玄英慢慢道:“你需要见的是鲁王太妃,她今年也该七十多了,精神恐怕不太好,但既然听闻鲁王被绑时无事,想来还能撑一段时日。”
程丹若应了一声,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叛军绑走鲁王一事,我总觉蹊跷。这几日沿途打听了一下,鲁王好炼丹,兖州府曾经僧道颇众,因无生教造反,怕被连累,方才少许多。”他说,“我想弄清楚,叛军进攻鲁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程丹若立时应下:“我试试看。”
“还有,”他斟酌道,“王府护卫不足,我会给你留二十个人,但有不妥,你立即说服王太妃,动身去济宁。”怕她害怕,忙压低声音,解释说,“济宁依傍运河,常有官船上京,人、粮、武器均备。”
程丹若默默点头,忽然记起一事,将药箱递给他:“里面是药物,如何使用,我都写在夹层的簿子里,你记得看。”
他接过来,欲言又止。
程丹若:“?”
“无事。”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多小心。”
程丹若道:“你也是。”
恰如春风拂过心头,谢玄英不由微微勾起唇:“嗯。”
*
次日,程丹若一大早起来,请人烧水梳洗,换上全套的官服,坐上重新装饰的马车。
太监和护军也恢复原样,押车相送。
兖州府城有鲁王府,百姓对甲胄森严的护军很熟悉,瞧见就远远避开了。等拐进鲁王府前的街道,更是一个人也不见,唯有王府长史在门口等候。
王府巍峨森严,只是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下人们也披麻戴孝,一副货真价实的服丧样子。
等到车来,长史立即吩咐人大开中门,请她进去。
两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其他王府的奴婢,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程丹若双手捧着圣旨,面色端凝,心中却想:天使天使,天家使者,至高无上的尊荣借来一秒钟,已足以让人飘然若仙。
步入前庭,已经备下香案。
“陛下有旨。”她问,“鲁王太妃何在?”
“老臣在。”鲁王太妃按品大妆,左右被两个宫女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前面,屈膝下跪。
她跪的不是程丹若,程丹若也无权让她起身,只能尽量平静地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用词佶屈聱牙,很多都是生僻字,程丹若提前念过几十遍,才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卡壳,顺畅地诵念完毕。
大意是:听说鲁王府的遭遇,朕很痛心,但知道鲁王宁死不屈,坚决反抗叛军的袭击,我又觉得欣慰。王太妃在侍奉穆宗时就品性出众,为女子表率,现在也深明大义,不愧是皇室的好长辈,专门赏你一点东西作为表彰。你的曾孙也不用担心,朕打算立他为世孙,好生教育,继承鲁王的香火。
“老臣接旨。”王太妃艰难地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
圣旨一脱手,皇家借来的高人一等也就自此消散。
程丹若躬身行礼:“微臣程氏,见过王太妃。”
“程女官。”王太妃身边的大宫婢很客气,马上扶住她,并眼疾手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荷包。
程丹若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是接贿赂的角色,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才默默塞进袖子。
大宫婢暗松口气:“女官里面坐,喝杯茶。”
“叨扰了。”


第111章 探消息
程丹若被请进正院的大厅, 大宫婢亲自奉茶:“女官一路风尘,辛苦了。”
“为陛下办差, 不敢言辛苦。”程丹若客气道, “宫中记挂太妃,不知太妃身体可好?”
“仰赖天恩,娘娘虽忧虑痛心, 倒还撑得住。”大宫婢与她寒暄两句, 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 “不知世孙可好?”
程丹若斟酌着分寸:“宫禁森严, 未曾见过世孙。”撇干净关系, 又微微笑, 示好道, “听说陛下时常召世孙伴驾,想来一切都好。”
大宫婢的笑意更真切了:“娘娘一直惦记着世孙呢。”
“有陛下照拂,世孙必无恙。”程丹若口气笃定。这种万能话不说白不说, 左右对方想要的只是安慰。
退一万步说, 鲁王世孙出了什么事,还能找她算账不成?都说是陛下照拂了。
大宫婢未尝不知个中道理, 然而仍旧安心了不少。
此时,王太妃已然供奉好圣旨,换下朝服, 略微放松地坐在上首,与程丹若说起官方套话:“离京多年,陛下身体可还安泰?”
程丹若:“圣人一切安好。”
王太妃又问:“太后娘娘身体可还健朗?”
程丹若:“慈宫娘娘亦安好。”
官方问答结束, 王太妃才关切道:“女官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程丹若听出她的语气变化, 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气,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见大雨,耽搁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来封地那几年,也颇不习惯。”王太妃说了会儿山东的天气情况,话锋一转,叹道,“老身年迈体弱,府中诸事多有吃力之处,难免疏漏。若不介意,还望帮衬些时日。”
对于这点,程丹若早有准备。
洪尚宫同她说过,鲁王府必定会请她暂住,甚至劳动她协理府中事务。这时尽管答应就好,因为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么事。
她只是一个吉祥物。
皇帝彰显天家亲情,王府以这种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撑门户都很难,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鲁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住王位。
毕竟,鲁王孙的辈分,已经够不上郡王的等级了,只能是镇国将军。
如今皇帝立鲁王孙为世孙,以示安抚,但毕竟没有真的册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谨慎行事。
弄清楚这一点,程丹若便毫无压力,立时起身,躬身道:“但凭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松了口气,面露倦色。
程丹若识趣地表示不打扰,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王太妃从善如流,命令长史好生招待贵客,便在宫婢的搀扶下,回后院歇息了。
接着,长史调来四个宫婢,四个太监,整理一座清净的院落,让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饭菜,为护军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这里,主不算主,仆不能当仆,只好请王太妃身边最有脸面的老嬷嬷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鲍鱼海参,燕窝银耳,该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嬷嬷温了壶绍兴黄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浅,只能尽尽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边换成热茶。
老嬷嬷也不介意,随口与她说些闲话。
酒过三巡,气氛转热。
程丹若趁机问:“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处伺候的都不缺,想来外头传的都是没影的事。”
“您是说乱兵冲进府里的事吧?”老嬷嬷叹口气,借着醉意道,“外头传的也不算错,那天半夜,人是真的进来了。”
程丹若故作惊诧:“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护卫呢?”
“王爷的脾气有些急躁,等闲不爱人伺候。平时就住在东苑的长生观。”老嬷嬷谨慎地措辞,“那时候又是晚上,咱们底下的人不敢打扰。”
程丹若翻译:鲁王脾气暴躁,喜欢打杀下人,下人们没事不敢触霉头。
“我记得,那会儿快二更天了,府里安静得很。我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东苑那边有人喊‘走水了’。”老嬷嬷说,“您也知道,秋冬天干物燥,保不准就有谁一时没留神,翻了烛台酒水,原也没当回事。”
她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惊惧:“可没过多久,有人说,叛军杀进来了。东苑那边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乱了。不瞒您说,亏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庙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程丹若关切道:“您没事吧?”
“我们做下人的都住在后罩房,叛军只在前院,找到王爷就走了。”老嬷嬷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压低嗓音,“听说啊,东苑的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提多渗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几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这份发自内心的感叹,微微打动了老嬷嬷。死的宫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下等人,谁见了,都要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痛。
她的声音倏地清晰起来,方才故作缥缈的醉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可不是么,差一点点就熬出头了……”
程丹若心中一动:“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侍奉王爷的。”老嬷嬷不敢指责鲁王,只好含糊道,“佛家说,因果循环,可见是有些道理的。”
“是啊,多做善事,总有善报。”程丹若口中附和两声,心中却想,谢玄英不曾料错,这鲁王府好像是有一点奇怪。
但怪在哪里,一时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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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玄英留在兖州府,却没有随程丹若一道进王府,只留了若干自己人在护军,随时通报消息。
他自己就在客栈住下,命李伯武和郑百户去打探消息。
李伯武带来的是关于鲁王的传闻。
兖州府城中,鲁王的名声可以说是臭大街了。他爱好炼丹,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长生观,四处是搜罗道士,替自己炼制各种丹药,同时也没冷落佛教,经常找和尚进府讲经。
百姓们都说,他是做贼心虚,怕府里枉死的怨魂找他索命,才拼命找和尚镇压女鬼的。
这个说法真切与否,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很确定。
鲁王府经常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