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低吟,两手攥拳。
三九天气,枕被被汗浸湿。
白露又惊又惧:“公子……公子烧糊涂了……”
还说了许多犯忌讳的话。
白露恐被人听见,伸手去捂公子的嘴,公子倏地睁眼,一手捏住她掌心,死死瞪住她。
白露吃不住疼,又不敢小丫鬟来,她惊叫:“公子!公子醒醒!”
裴观似乎清醒过来,望了眼帐顶,又昏过去。
裴三夫人哭得气都上不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白露又是泪又是汗,脸上已经疼得没了血色,手掌发抖,她自己不敢看,让小丫头瞧:“看看我的骨头……”
小指的骨头折了。
小丫鬟拿帕子竹条替她包住手。
“观哥儿方才梦里喊什么了?”裴夫人眼见儿子又昏睡过去,这才抹泪问白露。
白露摇头:“婢子没听清楚,公子喊了一声心疼……还说有人要害他,别的都没听清。”
裴三夫人后来又问了守门的小丫头,小丫头说辞一样:“只听见白露姐姐嚷疼,没听见公子说什么。”
陈妈妈道:“会不会,是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
裴三夫人后背刹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她赶紧把自己常拜的观音像挪到裴观院中。
打那之后裴观日渐清醒,慢慢好起来,也再没说过糊话。
裴三夫人心里,给白露记了一大功。
那天银杏守了一个白天,晚上睡得极沉,等她听见动静爬起来,白露已经在裴三夫人面前露了脸,从此便隐隐压了她一头。
裴观回到自己院中,对白露道:“收拾些随身衣裳,我往后要住到北斋去。”
白露手还包着,她也有意包着手在正房里呆着,银杏只要瞧见便酸溜溜的。
银杏越是酸,白露便越不同她争闲气。
越不气呢,银杏就越酸。
此时听见公子吩咐便问:“那公子要让谁跟着?”她自然想跟着去,可她手伤了,做不了侍候人的活,连她自己换衣裳都要靠小丫鬟呢。
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想,这回可要叫银杏争先了。
谁知裴观说:“你跟着,除了你,就是松烟青书几个。”
松烟青书把留云山房收拾出来,北院书斋的两道门都能通向主园,裴观让把这两道门也都给拦上。
“不论是谁,一概不许进。”
白露一时喜不自胜,她更低眉顺目,拉起袖子掩住伤处:“我这手,不便侍候公子,要不然再带个小丫头。”
裴观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时知道不好,又改口:“那我就先收拾东西去了。”
银杏气得直咬唇,公子去北斋修书,那她们这些人不就没了用武之地?待听见只要白露跟着,她赶紧沏上茶。
捧着茶盅儿送到裴观手边:“白露姐姐手伤了,要不然我先替她几日,待她好了,再换过来不迟。”
裴观自来不理会丫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他大半的时间要么是住在前院书房,要么住在学里。
平素也见不着这几个丫头,她们也不敢过分。
此时眼中却揉不得沙子:“你今年几岁了?”
银杏面上飞红:“婢子今年十七了。”老太太把她指到公子房中,指进来做什么的,银杏心里清清楚楚。
原来公子在学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等回了家又住书房,极少回园子里来。
又逢着三老爷没了,公子守孝持礼。
她跟白露谁也没近过身。
似裴家这样,是绝不许正妻未进门,先有庶生子女的,银杏也不敢想,只想着等夫人进门后,或许肯松手抬一抬她们。
“你找个人接你手上的活,等孝期过了,给你配人。”银杏管着院中的四季衣裳,器具。她要走,得有人交接手里的活。
银杏脸色刷一下白了,她只觉得耳中嗡鸣,天旋地转,公子怎么突然就要打发她出去?
裴观拔腿就又往书房去。
白露从里头出来,看见银杏伏在地上,伸手扶起她:“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银杏怔怔望她,眼中不住淌泪:“公子……公子……”牙直打颤抖,张着口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小丫头接口:“公子要打发银杏姐姐出园子。”
白露也吃了一惊,松烟青书不进后院,公子身边跟着两个小子,空青和卷柏。
她把空青叫进来:“公子这是怎么了?在外头碰上什么事了?”
是拿她们撒气?
不像,公子从不发脾气,不说打骂她们,连句重话也不曾对她们说过。
怎么头回发落人,便这么大的气性,要赶人走?
空青这些日子根本就没近身侍候,公子没改后院的规矩,却把书房全整肃了一遍,他直摇头:“不知,公子只陪着夫人礼佛去了,在外头也没碰上什么人。”
这是内院丫鬟们本就知道的事,旁的空青一个字也不会说。
银杏茫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就触怒公子,她哭了一阵,小丫环千叶出主意:“要不然,姐姐到老太太跟前求一求?”
白露皱眉,院中凡是节气名的,都是夫人指过来的,凡是花草名的,那都是老太太塞来的。
人是进了公子的院子,可公子连名字都没给她们改过。
红豆是红豆,绿豆是绿豆,搁在一个锅里,还是清清楚楚。
银叶哭虽哭,心里却明白,摇头道:“我去求什么?”哪怕她被公子收用过,要赏人配人,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她都没沾着公子的身,去跟老太太哭,难道还能哭求让她当公子的房里人?
公子都不肯要她。
白露见她心里明白,松了口气,这时候可别闹起来,劝她:“公子说的是出了孝期,还有一年呢,你莫急,等到了北斋,能问我就替你问问。”
安抚住银杏,白露带着立春收拾东西,又把院子里的事交待给她:“银杏怕不会提起你来,你本也是接我的活,要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到北斋来问我。”
立春低声说:“姐姐可比银杏姐姐还大半岁呢,公子都不曾提,还特意让你去书斋侍候……”
白露脸上一红,比她更低声:“快别胡说,免得惹公子脾气。”
心底却止不住有些欢喜,本来她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论远近亲疏该她更近些。可公子自来把她跟银杏一样看待,一样的不假辞色。
两人便是争也没东西可争。
如今突然变幻,那簇簇火苗可不就又亮了些。
裴观寻常用的穿的,一只只箱子送到北斋去,留云山房已经收拾妥当,青书松烟又查检一遍。
立春将白露送到北斋院门口:“我往后每日叫小丫头子到门上来走一回,姐姐有什么要的只管传话来。”
白露单只手接过包袱,受伤的那只手摆在上面虚扶住:“你去罢。”
说完转身进了芭蕉门,一抬头就见山房前摆了一张书榻,公子坐在书榻上,正在读书,隔着九曲石桥,她微吸口气。
捧着包袱就要过去。
被卷柏拦住:“白露姐姐,公子吩咐了,你住那头。”指了指北斋院中的卷山堂。
“公子的卧房在那儿,姐姐的屋子也在那儿。”
“那边山房呢?”白露面上神色微变。
“山房是公子的书房。”书房内也有一间卧室,卷柏有些奇怪的瞧着白露:“这不就是咱原来的样子嘛。”
公子大半时间都住在书房里,在书房时便是书童小厮侍候他。回到院中,才由丫鬟们接手。
公子说了,虽挪进北斋中,也还跟原来一样。
白露脚底下似扎了根,一动不动,那不比以前还不如了,往后就只能呆在卷山堂里?
她沉住气,拔起脚,抱着包袱走在风雨连廊中。走到鱼乐榭时,侧身望了眼九曲桥。
九曲桥横在水面上,她若是绕一下,公子就能瞧见她了,她今日穿了一条白绫裙,系着细丝绦,自己也知娉婷。
可她想到银杏,还是没敢。
卷柏回到山房前复命:“白露姐姐已经住进卷山堂了。”
“嗯。”裴观手握书卷,“让决明过去。”决明年纪最小,把他派去卷山堂最合适,“把他叫过来,我吩咐他几句。”
“是。”
母亲说他不曾说什么糊话,白露也什么都没禀报。
“梦里你只说心疼,还咬牙切齿,咬得牙根都出血了。”母亲一面说一面又要淌泪,“真是菩萨保佑。”
裴三夫人还疑神疑鬼了许多天,她生怕是真有人要害儿子。
裴观翻过一页书。
要是白露真的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孝期便将她好好发嫁出去。
她受伤有功,给她一份厚妆奁就是。就连银杏,也有苦劳一份,到时将妆奁给厚三分,让她体面出门。
就算白露听见了什么,只要不欲以此弄鬼,皆能容得下她。
他行事自来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希望她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第11章 大妞
阿宝收着裴家一篮玉兰花,燕草见了就道:“裴家的玉兰可难求了,我赶紧去找个瓶子,给姑娘插起来罢。”
单插一枝摆在墙边条案上,又送了一枝给红姨。
还余下好些呢,阿宝对燕草道:“你也拿一枝。”
那封信是阿宝口述,燕草代写的。
阿宝本想自己写,可她的字至多只能算端正,要再夸一句呢,那就是力道足够。她的腕力,悬腕而书手也一点不抖。
可要说好看,落在纸笺上还真不算好看。
本来嘛,家里又没闲钱买笔墨纸,能写一笔端正的字,就已经是红姨挤出钱来供她了。
一张纸恁般贵,红姨在四方小院的墙家给她弄了个黄沙盘,划沙练字,写得好了才能再用纸张。
阿宝很不解:“我练鞭子就成了,作甚么还要写字儿啊。”
她又不能考秀才。
“得写!”不能当睁眼瞎!
阿宝本来挺得意的,隔壁人家的姑娘就只学过针线,让她选拿针还是拿笔,那肯定是拿笔。
笔杆子不比绣花针好捏多了?
待一看见燕草的字儿,她就觉得自己字太粗气,叫燕草代写,还像模像样的付给她代笔钱。
“崇州街上一封信十八文钱,你收多少?”
燕草笑得不行:“成啊,那就十八文,往后若姑娘不要我了,我就到街上摆摊子替人写信去。”
那一笔让裴三夫人觉得还能过得去的字儿,就是燕草写的。
分完花儿还余下好些,燕草想了想道:“不如炸了吃?”
几个丫环对看一眼,这就既算吃又算玩罢,免得姑娘又嚷嚷要上街。
休沐一过,林大有和韩征都往营里去了,姑娘又想出门,被姨夫人逮着骂了一顿:“你当还住在王府后街呢?你见着哪家姑娘出门这么勤?”
可把阿宝闷坏了,原来开门便是街,左邻右舍住得密,一日里有许多热闹可瞧。
瓦肆戏台,既能听书,又能看戏,天桥底下还有玩杂耍的,每十日一集市,总能出门逛一逛。
怎么现在有钱了,当官了,反而没乐子了。
燕草想尽办法要哄住她,便道:“咱们院里也有小厨房,不如自己炸着玩?”
玉兰花馔极有名,先将花瓣剥下洗净,再拖蛋液面糊,用麻油煎食。
也可撒上雪花糖,卷上玫瑰细沙,是道春日能待客的体面小食。
“姑娘想不想尝尝?味儿着实不错的。”
阿宝瞧着一碟子花,哼唧了一声。
她一哼唧,戥子就知道她的意思:“又是鸡蛋又是麻油,又是糖粉又是细沙,加了这么些好东西,味儿哪能差得了哟。”
几个丫头上灶,阿宝还想帮着烧柴,被结香赶到一边去:“姑娘快住手罢!这衣裳还是新的呢,要是燎着了怎么好?”
可燕草结香和螺儿三个,升个火升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戥子一撸袖子:“我来我来。”两三下就把火拨起来。
“噼哩叭啦”把一篮花全给炸了。
阿宝先吃了个甜的,咂吧嘴。
戥子拿出辣椒粉,给她洒得均均的,她也只多吃了两片,问燕草:“论肥膄又比不上肉,论粉甜又比不上糕。”觉得读书人真怪,明明有肉,非要吃花。
“这……”燕草答不上来。
嚼梅饮酒,本是风雅事,到姑娘这儿,不如一串烤韭菜羊肉。
“晓得了,就是闲的实在没事儿干了,就跟我似的。”阿宝一锤定音。
多的送了一碟子给陶英红,余下的让丫头们分了。
阿宝坐在廊下看花儿,坐了才刚一息,她就扭头问结香:“还有什么事儿好做?”
这会儿天光还大亮着,她干点什么才能挨到掌灯呢?
结香答道:“打络子,做绣活,或者是读读书,弹弹琴,下下棋。”寻常闺秀便是如此的,姑娘又没嫁人,不用请安不用管家,已是极悠闲了。
针线阿宝也会一些,绣活就不成了,主要是红姨自个儿也不会绣活,家里更请不起绣娘教导,她至多就会做个里衣里裤。
琴棋书画嘛,一概不会。
燕草道:“也有游戏,譬如打双陆、投壶,或者咱们放放风筝?”
阿宝把脑袋往柱子上一靠,小脸鼓起来:“那京城里的人,一年也不出一次门吗?”
“也能出门的,上巳、七夕、重阳,只要是大节,城中人都会到城外登山,元日前后,还能坐画舫看烟火的。”
阿宝心里直叫苦,掰着手指头,上巳节好像没几天了。
陶英红收着一碟子玉兰花馔,尝也尝了,尝完跟阿宝一样,可惜东西。
她问她身边的丫鬟:“这是姑娘做的。”
“自然是姑娘亲手做的,专孝敬姨夫人。”丫鬟拍陶英红马屁。
陶英红知道了,这孩子指定是闲出屁来了,尽糟蹋好东西!
正想着得给她找点事儿干,林家收着一张女儿节的帖子。
阿宝一跃而起:“甚么时候出门?”
陶英红一巴掌拍在她的狗脑袋上:“嚷什么!要三日后呢。也不晓得问问是谁请你?”
“谁?”阿宝眼珠子溜溜转,“是不是卫家大妞?”
卫家跟林家就住在一条街上,都在王府后,卫家官大院子也大,人也更多,他们家比阿宝要早搬到京城来。
知道林家来京城了,卫家送了帖子来。
还有卫大妞的一封信。
“她还会写信?”她都不识字儿!
“月令……肇春,特洁一……觞,请叙花下。”阿宝再没念过这种文辞,磕磕巴巴才念下来,“这是请我去喝酒?”
别人不知道底细,戥子哪会不知道,她还喜欢过卫家二哥呢:“这真是大妞写的?”
卫家不教女儿识字,卫大妞还不如戥子,戥子还陪着阿宝识了四五十个字的。
“那我怎么回呀?”阿宝问,往常串门,都不必提前招呼,走到门前说一声就行了,哪用写这种东西。
燕草笑了:“写即当欣赴就成。”
这回不必阿宝说,燕草拿出张笺来。跟自己的朋友不必假装,阿宝自己写了这几个字,让卫家送信上门的僮儿带回去。
能出门了,阿宝立时准备起来。
她先找几件要带给卫大妞的礼物,又让燕草替她挑一件出门作客的衣裳,还特意吩咐一句:“大妞爱穿红,给我挑个别的颜色。”
“知道了。”燕草开箱子给阿宝挑衣服,提前取出来,在架子上晾平,再熏上香。
既不能穿红,便选了件蜜合色纱兰花纹小袄,底下是水绿的裙子,再挑出一对儿粉晶的珠花簪子,耳朵上也是粉晶耳坠。
配在一起看,既不会过分隆重,喧宾夺主。又不会过分素淡,失了身份。
到了花宴这日,还给阿宝薄薄上了层粉,结香捧着盒:“要不要再拍点胭脂?”
“姑娘气色好,两颊不晕而红,不必再上胭脂。”
坐上车,带上礼物,去了卫家。
阿宝到了才知,不是单请她一个。
卫家的园子也比她家的要大得多,丫鬟引她们往后院去,还专程绕了一条最远的路。花棚石桥小凉亭,看了个遍。
卫大妞一身大红衣裙,打扮得跟个红灯笼似的,戳在石桥那头等阿宝。
阿宝走过去才要叫她,被她先截住话头:“阿宝!”
走过来两步,拉着阿宝手看了一圈,从身上的衣裳裙子,到头上首饰全看过一遍,她才问:“你这头发怎么变得这么好了?”
也不等阿宝回答她,她一把挽起阿宝的胳膊:“怎么样?我家园子大罢?漂亮罢?”跟着又小声警告她:“待会儿,你可不许再叫我的小名了啊!”
“大妞?”
“让你别叫!”卫大妞气得拧阿宝一下,她根本没使劲,阿宝也根本不疼。
“那你现在叫什么?”林家远不如卫家富,林大有还出了十文钱给女儿起名字呢,卫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名字却是随意喊的。
家里最大的姑娘,就叫大妞。
二姑娘就叫二妞,三姑娘叫三妞,卫家一共三个妞,但只有卫大妞是正妻生的。
卫大妞打小便不服,凭什么阿宝叫阿宝,她就叫大妞?进了京城磨着她爹给她改名。
此时她清清嗓子:“我现在叫卫万珍!”她说完瞧了一眼阿宝,名字上压了阿宝一头,颇得意。
显摆完了园子名字,她又显摆她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大红真丝暗花团凤袄,同色瑞花襕干裙。
阿宝只觉得眼睛前一片红,晃眼睛。
她实话实说:“你这一身都能当新娘子了。”
卫万珍一点不恼,反而面上生晕,家里确实在给她相看亲事了。
但她特意迎出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她有重要的话要说:“你知不知道,叫你来是干什么的?”
“喝酒啊?”阿宝说着咽了口唾沫,红姨不许她饮酒,但阿宝的酒量随了她爹,虽然一喝就脸红,但很能喝,也从没喝醉过。
反正二三斤浇酒,是喝不醉她的。
“你不是都进京城了嘛,怎么还不开窍!”卫万珍伸指头戳一下阿宝,“这宴啊,是专给我三哥挑媳妇呢。”
阿宝瞪圆眼睛。


第12章 女儿
阿宝她很不喜欢卫三,卫三说她毛炸,一直叫她“巴儿狗”。
万珍恨不得有瓜子能磕一把,她简直有一肚子话要跟阿宝说:“要不然,我娘才不给我钱摆宴呢。”
“就里头那几个,有一个可能是我未来的三嫂。”
“那你怎么还请我来?”
阿宝虽不喜欢卫三,但她一点不担心,卫家要是真有这心思,直接上门提亲就成,到时她再拒了。
劳师动众的开宴,那就是没把她当目标。
“我不光请你了,我还把婉娘她们也请来了。”原来的卫大妞,如今的卫万珍得意的瞬瞬眼皮,“我这就叫花别人的钱,办自个儿的事。”
说完她手肘捅捅阿宝,眼睛亮晶晶:“你呢?有没有人跟你爹提亲?”
阿宝也不瞒她:“有啊,但我爹和我姨不告诉我是谁。”
“你傻呀,没作定的事儿那当然不能说的,我问过我娘一嘴,差点被她揪耳朵。”卫大妞知道阿宝不说谎,也问不出什么来,戳她一指头,“我有什么都告诉你,你有什么也得告诉我。”
“那是当然。”阿宝答应一声,两人悄悄拉勾。
阿宝一抬头就瞧见二妞三妞远远在廊边,她们俩也换了新衣裳,两人挨在一起,并不往这边来。
阿宝好奇:“你叫万珍,那你妹妹们改了什么名儿?”
卫家有妾,还有俩。
卫万珍这爱穿红的毛病,就是跟她娘学来的,什么都要大红,才显得出是正是嫡。她瞥一眼两个妹妹,扁扁嘴:“随了我的万字呗。”
她扯扯阿宝的袖子,低声告诉她:“前两个姨娘,被我爹卖了。”
卖了旧的,又换了两个新的。
阿宝轻抽口气:“卖了?”
卫万珍小时候极厌恶这两个姨娘,家里才刚好了些,爹就买了两个妾。她亲娘卫夫人把妾当丫鬟使唤,让她们做衣裳做鞋子。
卫夫人背着人时,常跟女儿念叨:“要是娘的肚子不争气,没给你生三个哥哥,叫妾争了先,你可怎么办!”
可生了三个儿子又怎么样?还是有妾。
后来崇州的男人们都出门打仗去了,一走就是四年,这四年多来,卫夫人对这两个妾倒好了许多。
只有女人相伴,反不生事端。
离开崇州的时候,卫夫人还把这两个妾都带上了。
阿宝还送过她们呢,那两个妾坐在车里笑盈盈的,同她说:“林家大姑娘,咱们京城里见。”
街坊们都说,卫夫人竟大度起来,没把她们扔在崇州老宅守房子,还把她们带去京城过好日子。
怎么突然就卖了?卫家也不缺钱了呀?
卫万珍咬咬唇,嘟嘟囔囔:“就是……就是咱家也不能有四五个妾罢。”
她不懂,明明娘是讨厌这两个妾的,怎么爹把她们给卖了,娘竟然还吃不下饭了。
她问她娘为什么,她娘先是搪塞“你往后就懂了”,后来又忽然改口“菩萨保佑叫你别懂。”
到底是想她懂,还是想她不懂?卫大妞不明白。
那之后,她那两个庶妹就像大雨里的两只麻雀。
原来这两个庶妹偶尔还会跟她拌拌嘴,突然就成了两只闷葫芦。
卫大妞还记得她们坐着大车,风尘仆仆,好容易赶到京城了。
到自家大门前,出来迎的是两个妾,穿红着绿,涂朱敷粉,手里还拿了根银挖耳,露出腕子上三四只镯子。
斜眼打量着卫夫人的模样,掩嘴就笑:“不知道夫人来,老爷也没吩咐咱们。”
“家里还什么都没收拾……”
卫夫人满面欢喜结成了霜,她几步上前,一把拎起那个妾,劈头给了她两巴掌,打得那个妾伏在地上嚎啕。
大妞抱着包袱瞠目结舌,就见她娘指使老宅跟来的婆子,扒了她们的裤子,上板子狠揍一顿。
如今叫往东不敢往西,捧茶打帘,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可娘也病了一场。
别人不知道,当女儿的知道,她娘悄悄在吃疏肝解郁的药丸子。
“娘,你就不怕爹发脾气?”爹确实发了脾气,要不然也不会卖了两个姨娘。
“他撒气也不敢撒在我身上。”卫夫人摸摸女儿的脸,咬牙恨恨,“老娘可有三个儿子呢,你呀,你有三个哥哥呢!”
那要是她没有三个哥哥呢?卫万珍不敢想,想到就眼酸。
她伸手拍拍脸颊,把这事抛过脑后,拉住阿宝:“咱们不说那些了,好不容易又见着,你今儿想喝吃什么,只管说!”
阿宝也瞧出她要哭,今儿当东道,可不能哭,于是也笑:“真的呀?那我想喝浇酒!”
卫万珍果然乐了,她“噫”一声:“如今谁还喝那些,你可真是的,咱们都在京城了,当然要喝南酒了!”
她数着手指头炫耀:“今儿有冰糖柏叶酒,梅子酒,松花酒,还有惠泉酒呢,这个冰的热的都好喝,尽你喝。”
惠泉酒要用惠山泉、江南米酿造,极清甜。
这酒在南边酿,送到崇州路途遥远,因而名贵,阿宝并没喝过。但也知道是难得的好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卫大妞就是这样,大方是大方的,但给你之前总要炫耀几句,听你夸了,她心中才舒坦。
她拉阿宝进屋,屋里坐着几个衣裳簇新,簪金带银的女孩儿。
卫万珍是东道,替大家论过序齿,阿宝排在中间,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姐姐妹妹,众人三三两两坐着。
一瞧就知哪边儿是文官家的,哪边是武将家的。
屋中已经摆着各色点心,阿宝方才坐下,燕草就立到她身后,先取出巾帕来打湿,侍候她擦手。
见攒盒里甜的、酸的、肉馅的小点心都有,知道是备下配茶的,对卫家侍候的小丫环道:“我们姑娘爱喝滇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