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信了,陶老爹也不全是哄她的,铁弹子转久了疏筋活血,确实有益处。
裴观目光往她腕上一扫,那只缠丝白玉镯子是母亲的爱物,竟套在她腕间。上辈子林氏过身之后,他守了妻孝,便又议婚。
继娶的梅氏,便不如林氏得母亲喜爱。
母亲从不会当面说些什么,可她的爱物陪嫁,只给过林氏。
阿宝还认真盯着泥地上画的图:“你俩在争什么呢?”
“我们互攻城池……”韩征没念过兵书,说不出裴观嘴里那些兵法,但他跟着穆王南伐四年,“嘴上说是一回事,真打起来那是另一回事。”
“这是自然,我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裴观脾气极好的笑一笑,方才二人论战,韩征急得青筋爆起,裴观偏还气定神闲。
此时裴观先认输,韩征也并不满意,觉得自己在气度上又输了人一头。
“我虽不通兵事,却有向学之心,可否常与韩兄相约论战?”穆王打的这些仗,裴观上辈子就了然于胸。
穆王如何点将用兵,又在排兵布阵时有些什么小癖好,裴观一清二楚。
他问了两个问题,韩征答不上来,心下正自不服,听到裴观这话,分明是约战,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每十日一休沐,咱们再来。”
裴观微笑点头:“谢韩兄赐教。”
阿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下明白了,是表哥输了。
竟输给一个读书人?
阿宝的眼神让韩征脸上更挂不住,原来就黑的脸,这下更黑。
裴观这才站起来,整衣肃冠:“在下裴观,裴子慕。”
“啊!你是裴夫人的儿子!”阿宝笑了,她挺喜欢裴夫人的,又送她点心,又送她镯子。
裴观颔首,他好像从未曾跟林氏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过话。
上一世,他不理会林氏,林氏也不理会他。两人一人住在书斋,一人住在后院。分明就在一个院里,却仿佛隔却几重山。
日头升起,山间雾气消散。
熏风拂过,她身上有股松针清气。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裴观识得她,又从没认识过她。
“我是林昭,他是我表兄。”阿宝的大名是陶老爹花了十文钱,让王府前街算命的瞎子算的。
那人一开始叫瞎子,等他算出过穆王要得天下,人人都称他一句先生。
再让他按八字起名,十文可不够的。
韩征知道阿宝已经到能相看小女婿的年纪了,刚想将她挡在身后,又见裴观的目光清正,并无任何无礼之处。
顿觉这读书人不错,可以相交。
二人初见,就只说了这么两句话,点头别过。
走在石道上,韩征挤着眼睛问阿宝:“怎么样?”
“甚么怎么样?”阿宝没明白。
要不是这书生生得好,韩征方才定要跟他打起来。
韩征屈起手指头,刚想弹阿宝的额头,阿宝轻轻一跃跳开去,脸上得意,早就料着他要偷袭:“没打中!”
等坐到车里,陶英红也问:“方才那人是谁?”
再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后生,跟自家儿子站在一块儿,显得她儿子跟段粗树桩子似的。
“是裴夫人的儿子。”
“哦~”陶英红点头,怪不得呢,也就有裴夫人这么和善文秀的夫人,能生得出这么俊俏的儿子。
陶英红打量阿宝一眼,自在崇州算起,也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男了,可她看外甥女儿,除了多瞧两眼,也没如何。
“他算生得好看了罢?”
“算。”只要不是全盲的,但凡眼里漏点光,都不能说他不好看。
阿宝点头,所以她才多看两眼嘛。
“就是罢……”也太瘦太苍白了,走在山间还披件厚斗蓬。
“病弱。”
阿宝摇摇头,可惜了了!
第8章 喜欢
这话大受韩征赞许:“就是,我看阿宝都不用鞭子,一拳头就能把他打趴下。”
嘴皮子厉害那有什么用?真上阵,还能用舌头打架不成?
阿宝攥起自己的拳头瞧了一眼,心里也觉得那个读书人吃不住自己一拳头:“我要打架可不用拳头。”
她是使鞭子的,近身打架没胜算,鞭子就不同了,鞭梢一抽,马都能倒,何况是人。
要是能练得像阿公那样强就好了。
陶英红先看看儿子,再看看外甥女,简直没话可说,翻个白眼儿,往车板上一靠,别过眼睛不再看他俩。
心里暗暗发愁,要回个什么样的礼才好。
两只猴儿凑在一块,兴兴头头商量着要去城里玩,方才那饭食,淡得人嘴里没味儿,赶紧进城找个崇州馆子,痛痛快快吃辣子。
戥子拿出个油纸包,取出素饼子递给燕草:“给你带的,你饿了罢。”
燕草颇有些意外,她自然察觉出戥子有跟她比较的心思,也已经想过要避开戥子的锋芒,给自己划好了道。
在姑娘面前,不必最得宠,只要最得用,房中自有她的一席之地。
当大丫头也要靠真本事。
没想到,戥子会主动带饭给她吃。
“多谢你。”燕草捏着饼笑了,其实她已经吃过了。
因有佛寺,山脚下也有货郎小贩,还有茶棚卖些粗糙饮食,她坐在车上,给赶车的小厮几个钱,让他买份茶饭,并没饿着自己。
但戥子特意带的,她拿出来吃了半个。
戥子便把方才见的新奇事告诉燕草:“那盒子是全镂花的,里头还有小银壶,说是香糖梨子露。”可惜没喝着。
燕草笑了:“那个不难做,回去吩咐厨房做些来,也清热败火。”
姑娘有,她们也能沾着光。
戥子又说:“那位夫人身边跟着的丫鬟姐姐们,个个都跟你似的。”原来京城官家的丫鬟,都有这气派。
戥子觉得燕草不论是说话,还是走路沏茶,样样都好看。那位裴夫人身边的丫鬟们也是如此,一比就显得她粗手大脚,想跟燕草学一学。
燕草先笑了:“规矩都差不多,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就是。”
不知家里会不会给姑娘请女先生,不论原来如何,如今这家世该请个女先生的。只是这话,燕草不便说。
阿宝全没想到戥子还能燃起这番志向,她进城就先奔崇州馆子去,定了一桌菜,夜里送到府上。
那伙计一看他们就知道是崇州来的:“东安门外林府,先给您挂帐。”到月底再结。
这也是京城里富贵人家的规矩。
阿宝以前见过,那时候她小口袋里只有三两个子儿,还感叹有钱人上街不带钱,如今她也有钱了,当有钱人可真痛快!
“还有想要的不?”林大有问女儿,老婆活着的时候,没让老婆过上富贵日子,就加倍对女儿好。
阿宝左看右看,摇摇头:“家里的东西足够了。”从库房抬出来的箱子,燕草都还没归置完。
林大有笑:“这才哪到哪儿啊。”贵的不是东西,是他置下的田产。
连着二百亩的庄田一起拿下,往后再慢慢添,家中有了进项,阿宝就是天天换新衣裳新首饰,他也供得起。
但阿宝并不想要新衣裳新首饰,她有真正想要的东西:“爹,你给我买匹马罢。”
好马值千金,但对林大有来说,再不是什么难事儿,什么良驹,他都能给女儿找来。
“我要小马驹,我要自己养!”
她打小就看阿公阿爹养马驯马,一直都想有一匹自己的小马,亲自照顾。
“那有什么难的。”
“我还想要一条软鞭。”
林大有笑了,他记得陶英娥那会儿就想要一条软鞭,要大红色的,挂在腰上漂亮。等有了闲钱,她又有孕在身。
他说要给她弄条鞭子,被她啐一口:“我这腰还挂什么鞭子。”
如今女儿也要鞭子,林大有一口答应:“行!”
“得是好牛皮。”阿宝心花怒放,这下不用自己攒钱了。
“好!”
陶英红听了,更想起姐姐,阿宝的头发像姐夫,可这眼睛这精神头,活脱脱就是姐姐的模样。
林家人下了山,裴三夫人才到殿中给丈夫添油烧经卷。
黄纸供到佛前,张张都是她亲自抄的。
那会儿除了抄经书,实在没旁的事能让她安心了。
儿子突然急病,药汁子一碗碗灌下去,就是不见好,梦中还说许多糊里糊涂的话,守夜的丫鬟不敢说给别人,只敢报给裴夫人。
裴夫人又急又怕,嘴上烧起一圈火泡,偏妯娌问要不要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准备得不周全。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
她又怒又恨,可除了愤恨,也只能对着丈夫的灵位抄经,替儿子求平安。
这一字一字,皆是她苦熬的心血。
“定是你父亲在保佑你呢。”若是先死了丈夫,再没了儿子,她还有什么指望。
裴观知道母亲辛苦,扶着母亲的肩:“往后必不让母亲再担忧了,母亲也见过林家姑娘了,觉得如何?”
裴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她心里猜测着儿子很喜欢林姑娘,便道:“我看她极好。”
“哦?”裴观反而诧异,原来母亲自第一面起,就喜欢林氏。
这个儿子,从小难哄,一双眼睛雪亮,光说极好还不足,得说出怎么个好法来。
“不扭捏不作态,虽失了些端庄,也是从前没有受教导的缘故,天真无邪,是好孩子。”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想到阿宝肃正了脸色跟她陪不是的样子,裴夫人眼角含着笑意。
“母亲喜欢她就好。”
裴夫人还当儿子是在掩饰,看看如今的林家女,再想想宁氏,儿子何曾为宁氏费过这分心,果然月老赤绳不错牵。
还是太着急了些,大家族相看,要看长远。
除了看相貌评品性,还要看为人处事,看个一两年都还算是短的,这才是对彼此家族的尊重。
可裴老爷子等不得了。
裴夫人想了想:“咱们家正是不便的时候,不好请人过门,先结交着。”
“母亲放心,我与她表兄结交。”
这就好,裴夫人心里依旧觉得这么急赤白脸不是大家作派,可也没法子:“这事儿不能叫你祖母和两个婶婶知道。”
幸而林家姑娘才十四,就算老爷子撑不住,两家只要交好,婚事也可慢慢议。
“为我的事累着母亲了。”裴观自然明白,他娘这辈子怕都没有这么拍个小辈的马屁,是为了他,才这么算计。
“这有什么,待人过了门,你们俩能好好的,我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别家子嫁进来的姑娘,娘家都已经教好了,规矩磨一磨,便能在宅中立足。
这一个得她看着扶着,手把手来教,一想这些,裴三夫人没觉得烦躁,反而精神都起来了。
心中已经盘算,要给些什么彩礼添妆才好,得是一过门就能用得上的。
裴观一时无言,片刻才道:“母亲放心。”
阿宝玩得出了一身汗,木兰绿的小袄子湿了一层。
回家就脱衣裳解簪环沐浴。
她一边脱,燕草一面跟在她收拾,见着被汗打湿的小袄和裙腰,忍不住要笑。吩咐结香:“这个得仔细着洗,免得留下印子。”
脱下来的簪环也要用软布擦过,才能归置到首饰匣中,燕草一件件点收,发现比出门时多出一只白玉绞丝镯。
“这是打哪儿来的?”
阿宝正在沐浴,结香本要给她搓背,谁知她受不了人侍候,才刚搓了一下,就笑着躲开:“你哪是搓背,你给我挠痒痒呐。”
还得是戥子来,戥子手重。
结香螺儿都没跟出去,自然不知镯子哪儿来的,燕草绕过屏风去问,地上已经被阿宝泼得满地是水。
她家姑娘两只胳膊打着水,玩得正高兴。
燕草忍着笑问:“姑娘那只镯子,是新添的首饰?我要记在册子上。”这样好的成色,寻常铺子里可不多见,得专门定下好玉料打磨出来才行。
“是今儿烧香的时候,遇着的那个夫人送的。”戥子回道。
“就是那个借半间静室的夫人?”燕草在车上就听说了,戥子还感叹人家食盒子精巧,没想到会送姑娘一只镯子。
她略略皱眉,出手这样大方?
“说是建安坊裴家,行三的。”
“建安坊裴家?”燕草脸上难得露出惊诧的神情,她甚至还重复一遍:“真是建安坊的裴家?”
第9章 还镯
阿宝捏住鼻子缩在水里,在澡盆子里学凫水吐泡泡,原先家里可没这么大的浴盆,也烧不了这么多热水。
她正起劲,听见燕草的话,从水里浮出来:“怎么?你知道他们家?”
燕草低下头:“建安坊裴家,那就是裴探花家,京中谁人不知呢。”
三甲打马游御街那天,恨不得满城人都去瞧热闹,分明年少得意,裴探花却连笑都不笑。
怀中不知落了几许簪环,只怕够开个金银铺子的。
可他抬袖一拂,金环银簪俱都扫落马下,马蹄一踏,珠环染尘。
世人都称他是冷面探花郎。
后来才知裴探花父亲病重,琼林宴后,他父亲便过世了,从此闭门守孝,京城再瞧不见探花郎的身影。
“原来他这么可怜的。”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偏偏家中生变,怪不得他病歪歪的。
燕草又瞧了眼玉镯子,她还是不敢相信。
那可是裴三夫人啊!
凡京中有宴,她在哪个席上都最受奉承。燕草远远瞧过一眼,裴三人通身的大家气派。换言之,便是端庄持重,不容易亲近。
“裴夫人对咱们姑娘可亲热啦。”戥子给燕草学,拉过燕草的一只胳膊,“我实在喜欢这孩子……”
说着虚空一捋,装作把手镯套在燕草腕子上的模样。
“就这么着,送了我们姑娘那只镯子。”
螺儿捧着银盒进来,银盒里装着蔷薇蕊熏的绿豆澡面儿,踩在水上,脚下一滑,银盒打翻在地。
绿豆澡面一碰水全化开了,满地浮沫。
“我……我……”
“怎么这么毛毛燥燥的。”燕草责她一句,“快去取新的来给姑娘用。”
螺儿胆小,还没缓过劲来,先不让她贴身侍候姑娘,好在她还有一手好绣活,先叫她做衣裳鞋子。
螺儿伏身收拾了,又送了一盒澡面进来。
“你继续说。”虽被螺儿打岔,阿宝也没忘了燕草方才的神色,“是不是不该收那只镯子?”
燕草咬咬唇,她才来了林家几日,岂能妄言。
阿宝看她犹豫不定,对她道:“你只管说,若有道理,我就听,不但听,还有赏。”
这一开口,又是前院“征兵”的口吻。
“我在原来的主家,也见裴夫人几回的,她待人……”燕草还在想如何委婉,可看见阿宝那双水氤氤的眼,还是咬牙把实话说了,“她待人极客气,却不是那样亲热的。”
阿宝沉吟:“你是说无事献殷勤?”
“婢子岂敢。”
两双眼睛一望,就连阿宝自个儿都在想,她能有什么叫人图谋的?
“那裴探花你见过吗?”
怎会没见过,燕草点点头。
“这人如何?”阿宝问。
“裴探花是极重读书人身份的。”燕草想起旧主人,那原话是说裴子慕白生了一张好皮,风流相貌偏偏跟风流二字不沾边。
既不饮宴,也不冶游,是个木头雕的二郎神。
阿宝咬咬嘴唇皮,燕草赶紧替她抹上无色的口脂,又坐在小杌子上给阿宝搓胳膊:“我不过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姑娘。”
“我晓得,赏你。”阿宝胳膊一动,又是一阵水花响,侧着脸儿问,“该赏多少钱呢?”
燕草扑哧笑了,没成想,她还会侍候这么个姑娘:“姑娘看着随手给就是了。”
她虽笑,心中依旧疑惑难解,让了半间静室而已,裴夫人根本没道理送姑娘这样好的玉镯子啊?
阿宝洗了澡,用软巾子擦过身,又抹上香膏。
她问燕草:“这么一只镯子,得多少银子?那我还个什么礼合适?”红姨明明说不要的,是她收下的,那就得她来找补。
阿宝悄悄盘算自己的小金库,红姨给补的零花钱有十两,阿爹又给了她二十两,她现在也可以说是个富婆。
“黄金易求玉难得,若是金的还好估算,可这是玉的,又这么温润,不好说。”
“大概呢?”
“总得要个百八十两罢。”
吓!阿宝张嘴,这玉的竟然这么贵?百八十两银子!那都够一匹大宛马一年的草料钱了!
要是换着她的月钱来算,那得几年才攒得出来。
“镯子收好了没有?”阿宝急哼哼冲着屏风外嚷嚷,“别叫螺儿碰镯子!”万一摔了,她可陪不起。
燕草以手掩口:“姑娘不须急,咱们匣子里也有差不多的,只是不兴这么回礼。”虽有,也只一两件,远没有到能随便拿出来送人的地步。
“那我拿什么还人家?”阿宝发了会儿愁,“还是找个匣子,把那玉镯子盛起来,裹严实了,还回去罢。”
“这……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了?咱们又拿不出差不多的东西来还。”不是真没有,是阿宝舍不得,她又要买马,又要买鞭子,这个月已经花了很多钱啦。
怎么能在个镯子上头,再花这么多钱!红姨要是知道,定要拿竹条打她。
“知道了。”燕草也没办法,还真找了个锦盒,把玉镯搁在里面。
又道:“要不然,写封信,再摘些咱们院里的花,一并送回去。”
“还兴这样?”花也能算礼?红姨跟人走礼要么是肥鸡大鸭子,要么是瓜菜果子,那才体面呢,一把花也能算礼?
“算的,按着十二月花神令送,断不会出错。咱们院里杏花开得好,读书人家都爱这及第花。”
阿宝换上身纱衫纱裤,歪倒在大引枕上,长叹一口气。
京城的规矩也太多了,是她想简单了。
那边裴三夫人还想着回礼呢,不拘林家送什么来,她都有东西准备着。
没成想,林家竟把手镯又送回来了,一只锦盒,一篮子杏花,还有一封信。
拿出信笺一瞧,裴三夫人倒奇一声:“字儿竟写得不差。”这一笔字,也是下了功夫写出来的。
陈妈妈不识得字,但看那笺上一笔一笔,确实斯文秀气。她知道观哥儿看重诗书,笑着说:“这就好,可见呀咱们观哥儿心里都有数。”
字儿虽好,文辞普通,通篇都是大白话。
信上说她一时莽撞,不知这镯子如此贵重,竟接下来。回家便被父亲训斥云云,虽则夫人疼爱也辞不敢受,完璧归赵,还送上一篮子及第花。
裴三夫人扫过信纸,大感头痛。
林家姑娘不按牌理出牌,这可怎么办?
陈妈妈看她手抚额头,拿出鼻烟壶:“怎的又还回来了?”她不识字,看不懂信,可锦盒中装的确是手镯。
裴三夫人长出口气:“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乱拳打死老师傅。”
“什么乱拳打死老师傅?”裴观从外面进来,丫鬟垂眉替他打帘子,飞快瞄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你看看。”裴三夫人把信纸递给儿子。
裴观接过信,扫一眼便挑起眉,这不是她的字。
虽不记得她少女时的面容了,但他记得她的字,她的字不曾规整的练过,但极刚劲有力,这一笔岂会是她的字。
可看母亲眼底分明是赞叹之时,裴观也跟夸:“确实不错。”
他不夸便罢了,他一夸,裴夫人难掩眼中笑意。
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她这儿子,竟也会夸人?
不是没夸过,写得真好,他也会夸。可这么一笔字,堪堪算入门。裴夫人觉得好,是因她生在武家也能写出这一笔来已是难得。
儿子肯夸这一句,足见心中偏爱。
裴观搁下信笺,抬头一看,不知母亲在笑什么:“怎么?”
还怎么?装模作样!
裴三夫人扭头便吩咐:“叫人摘些玉兰还礼,找个精致些的篮子。”
“知道了。”
裴三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小满带着小厮到后院摘玉兰,玉兰只有几日盛时,小厮爬到梯子上摘花儿。
遇上了裴四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小满姐姐,这是要摘了送人么?”
小满笑一笑:“是我们夫人想插瓶用的。”
回去又找出一只竹编的元宝小篮,柄上用竹丝编成如意云纹,篮子两边缀上丝穗,再插上玉兰花。
点缀得一瞧就知是给女孩子赏玩的。
裴三夫人看过一眼,点点头:“很好,又问儿子,你看看呢?”
这有什么好看?但裴观依言看了看。
他死时母亲还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母亲要如何挨过去。
若是毒杀他的人假作他是疾病离世,族中人自会好好奉养母亲,要是……
“不错。”
裴三夫人笑了,帖子也是现成的,从书房里取一张,落下她的款,送到林府去。
小满这才告诉陈妈妈:“方才在园子里,遇上四夫人身边的小丫环了,问我摘花做什么,我说是咱们夫人插瓶用。”
“知道了。”陈妈妈皱皱眉,转头便把这事报给裴三夫人。
裴观还在喝茶,看陈妈妈与母亲的脸色,问:“什么事?”
“也该告诉你,免得你遇上。”裴三夫人提起来就面带厌色,“四房那边变着法的打探,叫你身边跟着的人,都警醒着些。”
四夫人是在替她那娘家的外甥女打算盘呢!
裴观哪还记得什么四房婶娘的外甥女:“四房打探什么?”
裴三夫人一噎,自己这儿子,还当他遇上林家姑娘开窍了呢,怎么又不通了?
“替乔家的打探。”裴四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儿,丧母之后一直住在裴府,裴四夫人那心思,阖府谁不明白。
裴观根本不放在心上,他来是有别的事。
“我正有事要禀报母亲。”
“什么?”裴三夫人心中一凛,难道姓乔的不要脸面了,还敢真敢让外甥女到园中偶遇?这可不成!
“我已禀明祖父,将父亲未编纂成的书册,继续编完。”
裴如棠如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每日小辈都会到玉华堂前给祖父请安,也都是在堂外行礼问安。
只有裴观求见,裴如棠才会打起精神,至多半盏茶的功夫,说不了几句话。
裴如棠一听孙子要将儿子留下的书修葺完,立时明白了孙子的意思,没想到他会选这条路走:“也好,你就搬去北边的留云山房罢。”
留云山房是裴如棠年轻时的书斋,因临水,他年纪大了受不了风湿,这才挪进院中。
正合裴观的心意,书斋面水,两边曲廊回抱,远处还有斜廊可登待月亭。
他倒不是喜欢此处精致,而是这里单独一方院落,又视野开阔,若有人窥视一眼便能看见。
“不必丫鬟们侍候,就松烟青书几个,寻常用的东西送到门上,让他们拎进来。”
“连白露也不带?”白露是裴观的贴身大丫头,裴观病时就是她衣不解带照顾左右,替他擦身换衣。
若非守孝,白露这会儿就该是儿子的房里人了。
“自然要带她。”裴观抬盏浅饮。
他病中说的糊话,白露听了多少?
第10章 听见
裴观院中一个白露,一个银杏,两个大丫鬟。
光听名字便知,白露是裴三夫人院子里出来的,银杏是裴老夫人给的。
裴观病着,白露银杏两个大丫头轮值照料,裴三夫人也差不多是日夜守在儿子病榻前。
夜里好容易歇上会,白露使唤小丫头来寻陈妈妈。
陈妈妈还自疑惑,有什么该白露来禀报,怎么竟把她们叫过去。
她们赶到时就见裴观身在床上,脸色煞白,胸膛急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