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事,祖父明明早就知晓,为何从未说过。
就听裴如棠道:“这些事我都心中有数,本想撒手之时交到你手上,等你大伯回来丁忧,你再交给他。”
原来祖父也有一本小册,是留给裴家的保命符。
可上辈子,为什么没有到他手上。
没交到裴观的手上,也就没到大伯的手中,裴家在祖父逝去后,便如在汪洋上驾小舟般波涛翻覆。
这册子必是裴家人拿走的,不是大伯二伯,祖父去世时,他们还在外任。
能下手的只有四叔五叔的人,他们人虽不在京城,但祖母和婶娘都在。
那……污蔑他父亲私印嘲讽陛下的诗书的又是谁?
这事绝不会是裴家人做的,文字狱,沾着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只要姓裴的都逃不过,任是谁也没有这么蠢。
没想到他上辈子记下的药方,不仅延续了祖父的性命,还会揭开这么件事。
裴观将那页纸收入袖中:“孙儿知道了。”
退到书房门边,裴观停下脚步,他想了想,还对祖父说:“孙儿不会娶别家女子,只想娶林氏女。”
这下轮到裴如棠皱眉:“为何?那林家女有什么异于常人处?”
京城中的风言风语,早就吹到裴如棠的耳朵里了,他人在玉藻堂中养病,可也不能真当个聋子瞎子。
特别是林家的消息,他更上心。
马伕的女儿不识字,京城中早就传遍了。
外头攀亲,姑娘家不识诗书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裴家结亲,议亲的姑娘不识字,那就不好听了。
原来林家女在京城名声不显,也还罢了,如今传得阖京皆知,裴如棠才想着要给孙子换一个人选。
不到山穷水尽,就已经柳暗花明,不必再让孙子低头去求娶林氏女。
裴观薄唇微抿,沉吟片刻,他不是答不上来,而是在想,要不要给祖父一个他最想听的答案。
祖父最想听的,自然是陛下有多么看重林家,看形势再过两年林大人便会被陛下派去山西,掌管一地的马政。
那里军马最多时,总数超过五万余匹,是几处行太仆寺中养军马最多的地方。
但,他并不想说这些。
思来想去,裴观还是说了实话,他心中如何想,便如何说。
朗声道:“竹柏异心而同贞,金玉殊质而皆宝。”
竹心空,柏心实,但竹柏同为耐寒贞木。金与玉虽则材质不同,也都是珍宝。
她与他,出身有异,但并无二致。
裴如棠颇为讶异,看了孙子几眼:“就这么看重林家女?”
“是。”
“不惧名声?”真定下亲,外面会如何说。
裴观已经担了一世,又怎会怕第二次:“不惧。”
裴观肃立,裴如棠躺坐,两人目光相接。
裴如棠眼看孙子并无丝毫退让之意,微一颔首,阖上双眼:“知道了。”
第52章 贴补
裴观回到留云山房, 白露喜出望外,还当这一旬公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今日会回家来。
立时问松烟:“公子这些日子在学里吃得好不好?我让灶上预备几样功夫菜?”
吃的倒还好, 公子自来不挑剔吃穿, 原来吃国子监馔堂都不挑,如今有了灶上娘子专做两顿饭, 公子更不挑了。
虽不挑嘴, 也没长几两肉。反倒是那陆公子, 天天来蹭饭吃, 夏日里不仅没清减,还圆润了几分。
松烟便道:“叫灶上看着做罢。”
白露飞快拟了个菜单子:“今儿厨房上有新送来的鲥鱼, 让做道红煎鲥鱼,天儿这么热,就吃荷叶粥罢。”
鸡丝豆苗,珍珠虾圆, 再要个三脆羹, 热菜便差不多了。
凉菜就切盘青酱肉熏鸭丝,再让厨房把新鲜的蘑菇、香蕈、笋芽、木耳焯水,用虾油凉拌,正好佐粥吃。
说是吃粥, 加起来也得十来个碟子的菜。
也都是公子原来爱吃的, 白露一拟完单子,立时去办。
等裴观回到留云山房,饭菜都已经端上来了。
他却没坐下,一看便问:“母亲没叫我去吃饭?”半个月才回家一趟, 往日母亲都会留他用饭, 怎么今日没来唤他?
白露也只有在摆饭的时候能近公子的身, 笑着说:“今儿夫人那边留了七姑娘说话,说是商量着来客的事,便不叫公子去了。”
七姑娘请客,自然是女客,不方便让公子听。
白露去大厨房要菜,听厨房里的人说七姑娘开销了三两银子,明儿要请娇客来,让厨房捡时鲜好吃的送上去。
“珠儿要请客?”裴观念头一转便想到他回来时,母亲妹妹正在看绣活,会不会是请她来?
白露不知请的是谁,听公子问,把知道的全说了:“可不,点了好些个功夫菜呢。”
“哪几样?”裴观坐下,举箸问起。
白露哪会问得这么细,本来七姑娘同公子也不太亲近的,她想了想才说:“有八宝鸭子八宝圆子,还有芙蓉肉……”
也不知请的是谁,全是肉菜,哪家姑娘这么爱吃肉?
时鲜的东西就只有鲜菱角和银苗菜,还特意嘱咐厨房要加糖煮到软烂,再让用冰湃过,当糖水吃。
裴观一听到八宝鸭子,看了眼松烟,松烟立时会意。
跟着又问白露:“珠儿给了大厨房多少钱子?”
“三两罢?”白露越答越觉得古怪,公子怎么问起这些来了?
松烟一接到公子的眼神,便打发决明往院子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林家姑娘要来。
决明找到裴珠院里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子说:“是林家姑娘要来,我们姑娘已经预备了好些天了。”
要办个荷花宴呢,吃食用具全都要跟荷字沾边,还到夫人房中借了一套带烧荷花的瓷器。
荼白姐姐每日都打发她去院中池子里看荷花开了没有,说是姑娘要坐船,荷花须得盖过人头,小舟游湖才有意趣。
决明报给松烟,松烟知道是林家姑娘要来,立时跑回清水台前。
一见公子就点了点头。
裴观挟块香蕈送了口粥,咽下才道:“既是珠儿请客,给她再添上五两,到外头办些好点心好水酒,送到她屋里去。”
白露讶然!
公子对七姑娘这个庶妹向来都只是寻常。要说不好罢,那倒也没有。
毕竟二人差着年岁,公子比七姑娘大上四岁,公子识字读书时,七姑娘才刚降生。
再大些,公子便被接到老太爷房中去,由老太爷亲自教导他读书,等入了国子监,就更少回来。
是以三房虽只有兄妹二人,但并不亲热,怎么今儿听说七姑娘请客,公子倒要掏银子贴补她?
内院的银钱跟外院的分开,裴观取支会帐一般都是走外帐,但这是贴补妹妹,是走内帐,就得白露去送。
白露刚要应声,便又听到公子问松烟:“五两够不够?”
不等松烟答,裴观道:“十两罢,珠儿也大了,人情交际少不了,这钱给了她,让她自己看着用。”
既是请她的客,总不能让妹妹花钱。
这是在给七姑娘贴补私房钱?白露颇有些为难,这事儿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但白露不敢拿这事问公子,应声之后,取了两锭五两的整银。裴家每个未成亲哥儿,月例是十两银子,姑娘们是五两。
这是公中出的例,多的便由自家支取。
譬如三房,三老爷虽未出仕,但一来他分到亡母的嫁妆最多,最好的水田商铺都归了他,二来裴三夫人带进来大笔陪嫁。
三房人口又简单,是以三老爷虽有许多烧钱的嗜好,但三房比四房五房要殷实得多。
公中给每个哥儿十两的月例,还有裁衣做靴之类也有份例银。原来读书守孝没什么花销,如今为官了,裴三夫人按例再拨二十两给儿子交际用。
裴观每个月那十两公中给的银子,几乎分毫不动的存着。
本来是年纪小不游冶,后来又守孝不出门。
他除了读书又别无嗜好,名画名石古董珍玩,他一概不喜,钱箱子满满当当的。
白露走在去内院的风雨连廊中,越行,脚步越慢,脚下一拐,往夫人院中去。
寻个由头把小满叫出来,小满看她来了,还当她又是来讨花样子送点心的,问她:“公子家来了,你怎么还得闲?”
好不容易回家来,白露不在跟前侍候着,怎么还有空往正院里跑。
“公子差我跑腿,往七姑娘屋里送些银子,上回你说给银杏的绣活已经做好了,让我给琐个边,等会子我过来拿。”
往七姑娘屋里送银子。
小满听明白了,这就是来告诉夫人一声的,她假装顺嘴一问:“公子怎么突然给七姑娘送银子?”
“公子听说七姑娘要宴客,说七姑娘也大了,总有人情往来,这不,叫我拿十两银子补贴她的。”
几句话,便把因由数目都说了。
白露说这话时,一双眼睛笑盈盈的,但却盯着小满的脸,眼睛一眨都不眨,生怕错过小满的神情。
果然就见小满嘴角微翘:“公子说的有道理,那你送去罢,我把东西预备好,等你回来拿。”
说着扭身回屋里去禀报给裴夫人。
“方才白露来,说公子差她给七姑娘送十两银子。”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道儿子送银子是为了什么。
陈妈妈抿嘴便笑,口里还道:“也是,原来守孝不好饮宴,好容易出了孝,是公子疼爱妹妹。”
“急不死他了!”裴三夫人翻了个白眼,本来她就想好了要贴补珠儿,只是想看看她会把事办得如何。
没想到儿子急赤白脸,先把钱补过去。
哦,不能花别人的?只能花他的?
“像什么样子!”裴夫人又是个白眼,“知道了,让她送去罢。”
白露把话递到裴三夫人跟前,这才又往七姑娘院中去。
小丫头远远看见是白露来了,赶紧去叫竹月。
竹月迎出来:“白露姐姐怎么了?快里边坐。”一面说一面想把白露迎到偏厅去。
“我就不坐了,公子差我来给七姑娘送东西。”她还得回去侍候公子用饭,说完就把小银匣往竹月手里一放,“我们公子说了,七姑娘也大了,该有人情往来,这十两银子是给姑娘的。”
竹月接过银匣,整个人都是懵住的,这也……这也没有过呀!
白露想走,被竹月一把拉住:“姐姐且等等,姑娘在洗头呢,这事儿得报姑娘知道才成。”
白露只好在廊下等了等,等婆子抬水出来,才叫她进去。
裴珠散着头发,穿了一身纱衫,因才洗了澡,雪白脸上似染了胭脂,对白露颔首:“多谢兄长,你告诉兄长,我定不会辜负他这番心意。”
白露觉得七姑娘这话回得有些古怪,一时想不明白这兄妹二人打什么哑迷,一个突然送钱,一个又说“不辜负”。
笑着应了声“是”,就拿着赏钱退出去了。
竹月一进来报,荼白便瞪大了眼。
裴珠正泡在澡桶中,闻着茉莉花露的香气,听见这话也是一怔,继而微微一笑。
这哪里是给她的,是想着法儿的给林姑娘用的。
这才特意让白露回话,告诉哥哥她明白了,“定不辜负他的心意”。
等白露出了院门,荼白才道:“这……这原来可没有过啊。”
姑娘也不是头回待客,以前那个还曾来小住过呢,公子那会儿别说是银子了,连一根银针都没送来过。
下午在正房里,裴珠还只是猜测,这会儿看见小银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给厨房送三两银子去。”三两都够办一桌席面的了,六两银子两个人用,厨房怎么也得整治一桌像样的好菜送上来。
余下的再给林家姑娘备些礼物,或是添上好水酒。
竹月趁着还没落锁,往大厨房去,手上银钱宽裕,便指名了要几样名贵的菜肴点心:“燕窝要一道咸的,一道甜的。”
“咸的要野鸡丝炖燕窝盅,甜的要水晶燕窝凉糕。汤要用小冬瓜雕花的盅儿盛上,凉糕用桃花碟子。”
食和器都要好。
姑娘其实已经拿了二两银子,专请外头的面果子师傅,定做了一匣荷花样子的面果子送来。
大厨房里定的是吃的,外头定的是用来看的。
这一样样全吩咐好,竹月才离开大厨房。
她一路走一路想,这一个要是真心的,跟姑娘能真投缘,那就阿弥陀佛了。
裴珠预备请客,阿宝预备着要去作客。
她又十好几日没出门,骨头都发痒,薛先生考她功课,看她这一向学字读书都用功,才多许她一天假,让她出门玩。
“我上门去带点什么东西好呢?”
燕草想了想:“上回听戥子说,裴七姑娘身边的两个丫头,一个叫荼白,一个叫竹月?”
“嗯。”戥子点头。
看主家给丫头起什么名字,大概就能知道喜好些什么。
“荼白竹月都是颜色名,裴七姑娘必是爱画的人。”
阿宝对画一窍不通,眼巴巴望着燕草,由着她拿主意。
燕草被阿宝这么看着,不由失笑:“裴七姑娘既是爱画之人,画册颜料相必都她齐全了,咱们倒也不用想着求新求奇,倒不如就送些最基础的,她必能用得上的。”
最寻常的颜色,最寻常的纸,给她练笔正好,凡是画画,总能用得着。
又替阿宝挑衣裳挑首饰,阿宝上回送给裴珠一方绣帕,两人来回送礼,她又现跟螺儿学了打结子。
这回要到人家家中作客,就得带些贵重些的礼物。
那个绛纹石的戒指,阿宝送给过大妞,但不能送给裴珠。那是裴夫人送的,总不能裴夫人送的,她再送给裴珠罢。
“把我的首饰全拿出开,我要好好选一选。”
不开不知道,全拿出来竟然摆满了罗汉榻,阿宝不喜欢满头珠翠,也只在发间点缀上一两样,这么一看,她长声感叹:“我可真富啊。”
满床亮晶晶的,可不是富贵。
几个丫鬟都掩嘴,只有戥子大点其头:“可不,富得都流油了!”
阿宝看来看去,把御赐的七宝手镯挑了出来。
“你富是富了!也不能当散财娘子罢!”戥子抽口气,这么重的金镯子,还嵌了这许多宝石,得值个十亩地!
阿宝看了又看,这手镯是贵重了,可又有点俗气。
在此之前,她可从没觉得金子俗气过,可想想这东西要是戴在裴珠的手腕子上,委实不太相衬。
她又把手镯放回去,选出一对淡紫水晶手串。
这串手串虽没镯子那般贵重,却是阿宝觉得最适合的:“给我包起来,明儿送给她!”
说完阿宝又问:“明儿你们谁跟着我去裴家?”
戥子当然想去,她特别想见识一下裴家如何富贵,看看那块肥肉是多么的肥。可每回出门都有她,这回再带她,她不大好意思。
螺儿咬住唇一声都不出。
燕草道:“咱们都跟着姑娘出过门了,就让结香去罢。”燕草跟着去烧过香,螺儿去过金明池宴。
就这么安排好了,谁也没同戥子争,戥子再抠,也拿出一把大钱来,使唤小丫头去外头买了几样夜市零嘴请客。
知道大家待她好,自然要请,还说了:“等我生辰的时候再请席!”
可夜里戥子就闹起肚子来,她晚上多吃了几个外头买来的冰雪冷圆子。到第二早上,结香在给阿宝打洗脸水的时候,弄倒了铜盆,“咣当”一声砸了脚。
燕草无法,她看了螺儿一眼,似是叹了口气:“那就,咱们俩跟着去。”
第53章 旧人
一大清早, 松烟便预备好了车马,只等公子洗漱用饭之后就回国子监去。
今儿公子巳时要到率性堂讲经,这会儿才刚卯时, 若此时出门正撞上上朝官员们的车马。倒不如错开时辰, 慢悠悠打马去国子监。
裴三夫人虽烦了儿子,到底还是亲生的, 看他这两月没长肉, 让陈妈妈多备些小菜带到国子监去。
“他一到夏日就爱喝粥汤, 多预备些。”
陈妈妈道:“哥儿在学里到底吃得不算好, 瞧瞧,这都出孝快两个月了, 愣是一点肉都没长。”
裴三夫人虽吩咐了,口上却道:“谁知道他不长肉是把心思花在了哪儿呢?”
陈妈妈让厨房把糟好的鲥鱼封在坛子里,再把裴观平日爱吃的双菇酱,石花酱, 笋肉丁儿都一瓮一瓮装上。
分了好几坛子, 送到车上。
交待松烟:“签子上都写了,吃完了就家来拿,让长胜跑一趟。”
陈长胜每日都跑出去替公子办事儿,也只陈妈妈以为自己的儿子跟着公子就是去学里等着跑腿的。
“下回让厨房给公子做辣笋尖, 辣虾油罢。”上回带走的辣肉粽子, 眼看再放就要放坏了,一气儿蒸了,分给学生们。
从崇州来的学子们,个个吃得赞不绝口。
松烟装完车, 回到院中时满头是汗, 这天儿也热得太早了, 再一张望,公子还在用饭,散着头发没戴网巾。
平日里公子用饭也都是慢条斯理的,可松烟就是觉着今日比寻常还更慢上几分?
略一想,明白过来,公子不会是想掐着点,在门口遇一遇林家姑娘罢?
他还在思量,那边青书已经派决明从角门到街口去了:“今儿是刘忠守门,你就说替我买吃的,瞧见林家的马车,赶紧跑回来报信儿。”
青书在府里时,公子吩咐他进出,他都走角门,与刘忠相熟,进出也没闲话。
决明扭头就去,远远看见林家的马车,他跑着回来报信,刘忠还问:“青书小哥要的吃食呢?”
“卖完啦!”
等他跑回留云山房报信时,公子已经戴上网巾方巾,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夹纱袍子,手执水墨扇子,腰间悬块白玉,预备好要出门了。
“公子,马已经备在门边等着了。”松烟绷直了脸,不敢说林姑娘快到门口了。
裴观估摸着时辰,大步向裴府大门走去,眼看快走到了,他脚步又慢下来。
他瞧见陈妈妈跟小满等在门口。
阿宝戴着帏帽儿,白纱掩住脸,从马车上下来。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年岁大的那个也戴了帏帽,年纪小的那个低着头抱了个包袱。
马车拐进建安坊,一溜都是院墙,阿宝坐在车中问:“这条街怎么没旁的人家?”
燕草笑了:“这条街一半都是裴家的宅子。”
还未到黑漆大门前,远远就见立着两根杆,杆顶上雕成笔峰形状,每根杆上都有好几个旗斗。
看阿宝盯着旗杆,燕草便道:“那是进士杆,举人六角旗斗,进士八角旗斗。门前杆上有几个斗,斗上有几个角,就知道家里出了几位举人几位进士。”
门前若没这两根杆,杆上若没有这些个八斗旗角,那是万万不敢在外头说自己是书香世家。
阿宝隔着车帘数了数,暗暗咋舌,裴家比她想的还要厉害得多。
待下了车,陈妈妈跟小满早已经等着了:“林姑娘来了,快请快请,咱们太太姑娘一早上就等着了。”
刚走进粉白廊道,裴观正巧从对面走来,一身打扮看得阿宝眼前一清。
也不知为甚,京城突然就时兴起男人穿粉着红,洒金的扇子洒花的裤子,公子哥儿们一个个打扮得比妇人还要俏。
一路坐车来,阿宝连帘子都不敢掀,看一眼就觉眼睛疼。
此时看到裴观一身湖色,面如冠玉,眉目间自有一股清正气,颇觉爽心悦目,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
还在心中细细品评,裴珠跟他长得真像,只是珠儿下巴尖尖,他下颔方正。珠儿眉淡细弯,他眉浓带峰……
燕草扶着阿宝的胳膊一紧,阿宝立时把目光收回。
裴观却走向她,大方施礼:“林姑娘,多日未见了。”
远远就见她双颊白中泛红,眼若两点明星,浑身一派朝气。
“裴六郎。”阿宝还记得上回金明池宴他是怎么帮她的,双眉一弯,笑着问好:“你不在国子监么?”
陈妈妈睁只眼闭只眼,小满早就已经缩到后头去了。
“昨日陛下传召,便回来看看母亲,今日再回国子监。”
自端阳节金明池宴后,两人快两个月没见了,裴观说完这句本该别过的,可他又添上一句:“昨日还在武英殿前遇见伯父了。”
一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松烟还偷瞄了公子一眼,不叫林大人,叫伯父。
人人都觉得公子用心昭然若揭,只有阿宝,没听出分别来。
“你见着我爹了?”
“是。”那双眼睛还亮晶晶的瞧着他,可裴观却说不出别的来,要说些什么好?不论谈什么,都有些逾礼。
陈妈妈实在不忍心看观哥儿那搜肠刮肚的样子,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怪不得人家姑娘不喜欢他。
“咳,夫人姑娘还等着呢。”
裴观让开半步,让阿宝过去,阿宝冲他点点头:“我去找你妹妹玩了,再会。”
“再会。”这再会,又不知是不是要再等上两个月。
眼看着人过去,她好像又长高了些,上辈子她长到多高?裴观自己就算高的,她站在他身边仿佛也不矮。
可她究竟多高,隔了十多年,记不真切了。
松烟青书立在裴观身后一动不动。
松烟冲青书打个眼色“要不要催”,青书回了个眼色“要催你催”。
两人都不敢催,一个盯着青砖地发怔,一个抬头望向院中松柏。
裴观片刻回神,惊觉自己站住脚发怔,咳嗽一声掩饰尴尬:“你们看什么呢?”
松烟道:“看蚂蚁搬家。”
青书回:“看雀儿打架。”
裴观冷眉一扫二书僮,大步出门去。
松烟青书紧跟在后,他们俩侍候公子十来年了,只要是遇上林家姑娘的事,公子就会活泛得多。整个人少了口仙气儿,多了口人气儿。
如今又多了份傻气。
阿宝跟着陈妈妈一路走进裴家。
她原来觉得卫家的屋子已经很大了,没成想裴家的院子会这么大。
过了这个堂还有那个堂,陈妈妈笑道:“一共分三路,中路是老太爷老太太的院子。东边是咱们,西边是另两房。”
这才只是一路,还有另外两边,要是走一圈,不得走到天黑?
穿廊过桥,绕过几道月洞门,这才走到裴夫人的正房。
小雪立在房门外,一看到她们过了垂花门,便往里头报:“林家姑娘到了。”
“快请进来。”
裴珠立时出来迎,阿宝一看见她便笑:“你站着别动,我走过来。”
裴珠嘴角一翘,哪能真站着不动,几步下阶。
“让你别动的。”要是晒化了怎么办。
一拉裴珠的手,似在大暑天里握块凉玉:“你可真凉快。”她这才走这几步路,已经热得额间沁汗了。
待走进裴夫人上房,阿宝轻轻抽了口气,怪不得凉快呢。
屋正中置了口烧彩大缸,缸里养了几株出水荷花,荷叶底下还有游鱼,进门便听见鱼儿缸中流水的声音。
再往左右一瞧,角落处摆着大冰盆。
这么大块的冰,还这么两大盆子,得多少银子?
“快来坐,热坏了罢。”裴三夫人穿着家常衣衫,今日裴珠请客,特意穿了她做的衣裳,襟口绣了万寿花的纱衫。
小满已经端出了冰镇的酸梅饮子奉上,裴珠那碗里头没搁冰,给阿宝的搁了冰块。
阿宝捧着碗,低头饮上一口,尝着跟家里煮的酸梅汤味道不一样,用碗和勺都是半透不透的,像玉又不是玉。
阿宝不知是什么,记在心里等会儿问燕草。
等家去,说给戥子听。
阿宝一边喝冰酸梅汤,一边谢裴夫人:“红姨这一向也能好睡,也能吃得下饭,都要多谢夫人举荐的医婆。”
万医婆又来了两回,药还继续吃,食补的方子又换了一个。
阿宝照着她说的多吃肉,每天一早还有燕草给她用牛乳煮的五白羹喝,腿抽筋也好了许多。
裴夫人笑了:“怎么还叫我夫人,不是说了叫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