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一眼瞧出妹妹有话对她说,她轻握妹妹的小手,赶忙问:“笙笙怎么了?”
“姐姐,赫延王……”寒笙的声音低下去。
寒酥刚从见到封岌的无措里缓过来一些,忽然从妹妹口中听见他的名讳,不由怔住。
寒笙眨了眨眼,小手摸索着避开姐姐手上的纱布,握住姐姐的手指。她小心翼翼地问:“赫延王就是路上那个人对不对?”
寒酥恍然。因为眼疾,寒笙一直深居浅出,不怎么与府中人接触。这次出事,在别院的时候,她听出了封岌的声音……
寒酥也不隐瞒妹妹,她柔声道:“是他。但是,笙笙谁也不可以告诉好不好?”
“我知道的。”寒笙垂下头。片刻后,一滴眼泪掉下来。
“笙笙怎么哭了?别哭啊。”寒酥立刻将妹妹拉到怀里抱着。
寒笙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姐姐夜里并不陪在她身边,有时候姐姐从那个人的帐中回来看她,会哭的。
姐姐每次哭的时候欺负她是个瞎子看不见,故意用温柔带笑的语气和她说话,以为她不知道。
寒笙比寒酥以为的懂得更多。
她埋首在姐姐怀里小声哭着:“如果不是带着我,姐姐早就平安来到京城了。都是因为我拖累姐姐……”
“不要这样想。”寒酥红着眼睛安慰妹妹,“笙笙只是还没长大而已。”
寒笙还是哭:“之前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死掉。”
寒酥心头徒然一惊,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紧紧握住妹妹的双肩:“我不许你这样说!”
寒笙哭着点头,哽咽道:“我知道。后来我自己想通了,如果我死掉姐姐会很难过。为了姐姐我也应该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写字,好好长大……”
寒笙哭得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姐姐如果伤心,笙笙也会难受。姐姐也要为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要再哭了。”
寒酥偏过脸去,满目凄然。她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泪,柔声答应:“好,我们都好好的。”
她慢慢温柔笑起来,也为妹妹擦去眼泪。
冬尽总能见春,不是吗?
待妹妹不哭了,寒酥唤蒲英端来温水,给妹妹擦了脸,又哄妹妹睡下,她才起身回房。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今日被封岌得知时的尴尬,她拉过椅子在书案后坐下,研了磨、摊开纸。
她听李叔指点,去南乔街寻赚钱的方法。南乔街时常举办一些诗词文章的命题小比试,那些文人学子踊跃参与,梦想一书成名。如今也成了寒酥的梦想,她盼着自己的诗词也能赚些小钱。
她紧了紧手上的纱布,提笔欲写,望着摊开的白纸,脑中却空白一片。不多时,空白纸上浮现了封岌的身影,浮现了帐中两个人的亲昵。
时至今日,寒酥都不能接受彼时那个讨好献媚的自己。
封岌从未让她做什么,可正因为他的从不逼迫,她不得不踩着脸面主动百般献好,反倒让她更加不齿与难堪。
当时能坚持下来,完全是因为她最初就怀着逃走的打算,知道那些不要脸之举都是暂时。
不能再陷在过去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尤其事情阴错阳差闹到如今这般地步,她应该尽早搬走。搬走之后的日子将会更不好过。为了妹妹,她也该坚强起来,与其伤感过去,不如多想些赚钱的法子。
寒酥深吸一口气,轻揉微疼的手,凝神落字。
夜深时,阒无人声。
寒酥放下笔,纤指一下下蜷动纾去手心的疼痛。冬夜的寒风从窗缝吹进来,逼进丝丝缕缕的寒气,寒酥微缩了下肩,有一些冷。
寒酥起身,从暖壶里倒一杯温水来饮。她双手捧着瓷杯,让杯中水的热度隔着瓷杯慢慢渡进她的手心。
她一边想着刚刚写的词可还有再修改之处,一边捧着瓷杯绕过屏风,打算歇下。
人已经绕过了屏风,她垂着眼望着杯中晃动的水面走神,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熟悉的奇怪感觉,在她刚刚写词时就有所觉,她以为是今日被封岌撞破的尴尬导致……
可是……
寒酥慢慢抬起头,望向床榻的方向。
封岌板正坐在她的床边,正望着她。
寒酥懵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寒酥并不知道,她在窗下写了多久的词,封岌就隔着这道屏风望了她多久。桌上灯火不仅将她挺拔的影子映在窗上,也落在屏风上。
寒酥怔怔望着封岌,下意识地向后退,直到后背轻碰到屏风上。
“您、您是怎么……什、什么……”她话不成话,调不成调。
封岌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看着他逐渐走近,寒酥握着瓷杯的手不由轻颤。
封岌瞥一眼她的手,沉声:“不是说不怕我,只是羞?”
他已逼近。
寒酥握着瓷杯的手抖得更狠,里面未来得及饮的水溅出来一些,溅落在她的胸口。
寒酥忍着慌乱,将手中的瓷杯递放在一旁的高足桌上。距离稍差那么一点,杯底落过去一半,又从桌面掉落下来,清脆一声响,瓷杯在她足边碎裂开。
封岌再朝她迈出一步,紧贴着她,将寒酥挤在身后的春日百花屏。他的力度靠过来,将寒酥压在屏风上。屏风被压得微晃,其上的花叶也跟着簌颤。
寒酥下意识伸手,将手搭在封岌的胸口轻推。他胸膛硬石般硌得慌,她那点软绵绵的退却力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封岌不喜她轻推的举动,他一只手握住寒酥的双腕,举摁到她头顶的屏风之上,另一只手挪进她后腰和屏风的罅隙,将她娇柔的身体再度往他怀里摁,本就密切紧挨,如此寒酥几乎嵌进他身体里。
他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寒酥罩住。灯火映出他们压在屏风上连在一起的影子。
外面忽然有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兜兰带着哈欠的问询:“表姑娘您还没睡吗?我听着有什么东西摔了?要不要紧?”
寒酥大惊,生怕被人发现封岌半夜在她这里。就算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姨母要怎么自处?日后笙笙的名声呢?
听不见回应,兜兰再次好奇问:“表姑娘?”
寒酥被压在屏风上喘不过气,她努力缓一口气,尽量用寻常的声音开口:“没事,摔了个杯子。我这就要睡了,明日再收拾就好。”
“好。”兜兰又打了个哈欠,拖拉着脚步慢慢走远。
佯装寻常的一句话说完,寒酥仿佛用尽了力气,胸口起伏地无声轻喘,连带着蹭涌上下碰着封岌的胸膛。
微疼的难受让寒酥逐渐皱了眉,待兜兰的脚步声远了,她清澄的眸中浮现几许求饶的哀意:“将军……”
“将军?”封岌低笑,视线落在寒酥被水打湿的前襟,衣下软意轮廓若隐若现。他俯视睥她,沉声:“还以为你要改口称公爹,或者阿父?”
寒酥摇了摇头,再摇头。
她后腰紧锢的力道一松,封岌抬手去擦溅落到她胸前衣襟上的水。动作并不怜香惜玉反复蹭擦,浸在她衣服上的水慢慢染湿了他的手。
“将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赫延王……”寒酥红着眼睛再一次摇头。
那些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往,似乎根本逃不掉。
她永远都是那个不知廉耻主动给他当玩物的东西。
寒酥的眼泪掉下来,掉在封岌正在用力擦拭的手背。他盯着她,看着眼泪如何在她眼中慢慢凝聚再沉重坠落。
寒酥仍旧在低声重复:“我真的不知道您是赫延王……”
如果她知道……
封岌思索了一下,竟点了下头。
除了疆场之上手下败将临死前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确实很多年没有人会称他名讳。
“所以?”他问,“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和约呈厮混到一起的?”
厮混这词属实不好听。寒酥苍白的脸色瞬间更无血色。辩解都成了无用之事,她连摇头也不再愿意。她将脸偏到一旁,望向高足桌上将灭的微弱烛火。
“你离开我才多久?”封岌又问,“我准你他嫁,是准你嫁给我儿子的?”
他捏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与他对视。封岌克制的声线里已经尽量压着怒意。
寒酥不准自己再哭,努力盛着眼里的泪不让它掉落。她没有资格和他逞傲气,她抬头仰望着封岌,只能解释:“先前不知三郎与将军的关系。如今已和姨母说过要拒这门亲事。明日我会亲自与三郎解释,祝他另觅良缘。”
她声音微弱地再辨一句:“我没有那般不要脸面……”
话一出口,她又咬唇后悔。她更不要脸面的事情也做过,今日又有何资格提及脸面。
封岌盯着她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好半晌,握着她双手的手慢慢松开。寒酥被迫举于头顶的手放下来,封岌看见她皓白的手腕被她握住了一道红印子。
她身上总是很娇嫩,他仍记得第一次握在她腰身时,他带着薄茧的手将她纤细的腰侧磨出一大片红痕。是以,在对待她时,封岌总是不得不尽量收收力气。
他向后退了半步,给她喘息之地。寒酥身子微软,要伸手扶着玉石屏风。袖子从她腕上滑落,让她发红的皓腕更明显。
封岌盯着她的手腕。
那口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封岌也说不清是散去了,还是更堵了。
高足桌上的微弱烛火终于烧尽,最后那点亮光彻底消散,屋子里陷进一片黑暗。
寒酥却悄悄舒出一口气。
——黑暗更能遮去她的狼狈与不堪。
下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封岌的再次靠近。当她被封岌抱起时,意外的同时她的身子不由紧绷,连伸手去攀他的肩扶稳身子也不敢。


第18章
寒酥被放到了床上。她心惊胆战地望向封岌。屋内黑漆漆,他高大的身影融于夜色,又比夜色更深。
封岌的身躯带着威压笼罩下来。他离得那样近,几乎贴着她耳畔。指腹轻捏着寒酥的耳垂。
浅浅的麻意自耳垂传开,连带着心头也本能地开始犯痒。黑夜遮了寒酥泛红的耳朵尖。
寒酥心房急奏,她窘迫又迫切地低低喊他:“将军!”
封岌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抗拒。
寂静的稠夜,封岌的声音在寒酥耳畔响起。他问:“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紧接着,寒酥感觉到耳朵上一凉。
封岌坐在床边,指腹捻抚着寒酥的耳垂,声音低沉:“寒酥,我若想要你,早就要了。”
寒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慢慢抿了唇,什么也没说。
——她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必要反复辩解与表态。
两个人一个躺在床榻上,一个坐在床边,周围一片暗色,人也陷进沉默。
封岌走后,寒酥仍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许久之后,寒酥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耳垂,摸到硬硬的珠子。
寒酥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轻嘶一声响,她点燃了灯火。火光撕亮黑夜,灯光慢慢在灯罩里晕出一圈圈发白的光,也照出她单薄伶仃的身影。
寒酥在梳妆台前坐下,望向铜镜。
她云鬓散乱,面颊是易碎的冷白,眉眼也清冷中带着浅浅的愁哀。红珊瑚耳坠仍旧在轻晃,时不时轻触她颀长的雪颈。
她抬手,发白的指尖轻碰仍颤的红玛瑙耳坠。灯光下,红玛瑙耳坠滴血的红几乎洇染上她的指腹。
“他……”寒酥的唇轻启,余音又消于冗长的夜色里。
他过来只是给她戴上这对耳坠?
封岌回到衔山阁,坐在他那张极低的木板床上,视线落在屋中东南角的窗下。那里的箱笼中装着他今日亲自为沈约呈挑选的几件聘礼。
他端坐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竟会气成这样。他不知道除了身边人的战亡,他还会因为旁的事情动怒。
因为她要说亲的人是他的义子,所以他才会这般动怒。若她要嫁旁人,他必然不会如此——应该是吧?
封岌冷静思量,却并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出于责任,他会庇佑她,可也仅此而已。他决不允许自己为儿女情长这样的小事费心伤身。
只要她和沈约呈断个干净,日后便不再管她如何。
封岌闭上眼睛,狠下心肠。
这一夜,寒酥辗转反侧不能眠。一早天光未亮,她便起身,忍着手上的疼痛,于窗下抄书。待外面有了侍女走动的声音,她将翠微喊进来,将昨夜写的诗词交给她,让她今日送去南乔街。
翠微看一眼寒酥耳朵上佩戴的红玛瑙耳垂,有些惊奇。寒酥守孝,身上一直素白,今日怎么突然戴上了这么一对红耳坠?翠微正疑惑着,就见寒酥略偏过头,将耳坠摘下。
翠微很快就来不及琢磨寒酥为什么突然戴了一对红耳坠,反倒是被寒酥略偏过脸的姿态看痴了眼。府里都说表姑娘端庄秀雅有大家风范,可她贴身伺候见多了寒酥云鬓微偏神姿慵懒的模样。她觉得表姑娘不那么端庄时,更是美得让人心驰。
寒酥照常一早去给姨母请安。也打算今日将那桩错误的亲事彻底解决掉。
她一夜没睡好,三夫人也辗转一宿。昨天傍晚她还盼着经过这一晚寒酥能想通改变主意,可没想到过了这一晚,反倒是她动摇了。
“你确实心意已决?”三夫人盯着寒酥的眼睛。
寒酥点头:“绝不会与他成亲。”
三夫人叹了口气。她略偏过头,用指腹轻压了压额角。
寒酥心中又生出惭愧,软声:“给姨母添麻烦了……”
三夫人盯着寒酥,问道:“我问你,你在家乡时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这似乎是三夫人能猜到的最合适理由。
寒酥迟疑了一下,为了早点解决这件事说了谎:“是……他让我等他高中。”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日后不后悔就行!”
寒酥的脸上这才有了笑,眼底却染上一点湿:“多谢姨母!我跟您去向大夫人赔罪。”
“你去做什么?安生在屋里待着!”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婚姻事本就该长辈出面。更何况三夫人明白寒酥若跟去了,少不得被大夫人使眼色。姐姐命苦,留下两个孤女,三夫人终究是舍不得寒酥受委屈。
三夫人出面去见大夫人,将昨天晚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她猜的不错,若寒酥过来了必然要听到很多难听话。大夫人甚至也给三夫人落了脸。别看大夫人如今是京中贵妇,可到底自小村野出身,一生气就要蹦出些乡野间的脏话。
三夫人脸上陪着笑脸:“是我当初硬要凑成这婚事,都怪我没事先安排好。幸好如今尚未议亲,也算来得及。”
“来得及?”大夫人掐着腰,“府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前两日约呈就开始开库房拿聘礼了!”
三夫人道:“先前三郎在书院,而前两日我那外甥女出了事,刚好不在府里……”
“勾搭了人最后又不肯嫁了,可真行!什么东西!”大夫人翻白眼。
三夫人咬牙忍下了反驳的话。
大夫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道理?若是往常,她也不至于这样动怒,可封岌在家里。她可不得好好筹办沈约呈的亲事?事情刚起个头,就给搞砸了,要是封岌怪罪下来可如何?
屋内的摆设提醒着大夫人现在的身份,她忍下满肚子的脏话,一拍桌子:“行了,走吧你!别在我这碍眼!”
——再不走我可就忍不住骂人了!
三夫人让侍女将东西拿进来,笑着说:“前几日寻到的几件小玩意儿,最搭大嫂的气质,拿来给大嫂。年底忙,我这就先走了不再叨扰。”
大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夜明珠,没接话。
三夫人回去之后没多久,寒酥带着些糕点过来。
三夫人直皱眉:“手上的伤还没好,谁让你下厨房的?”
“已经不疼了,做了些姨母喜欢的糕点。”寒酥温柔笑着。
除了亲自做些糕点,她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三夫人望一眼寒酥微红的眼角,知道这外甥女肯定又偷偷哭过了。三夫人反思了一下若姐姐还在会怎么做。想起当初打算将这两个孩子当成亲闺女待,三夫人心里的郁结微通,她宽慰一句“没事了”,拉着寒酥一起吃了糕点。
“事情不能太僵。你最好和三郎亲自解释解释。”三夫人道。
寒酥道:“昨日见到三郎时说话不太方便,说好了今日请他过来小坐。”
三夫人点点头,也不再多说,默默拿了块梅花酥吃。
沈约呈一早出了府,兴高采烈地得了一只活雁归家。
“好好照顾着!”他叮嘱了小厮,立刻灿着眸子去找大夫人。
可是大夫人的话让他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又不愿意了?”沈约呈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散去,另一种不敢置信的惊惧又爬上来。两种情绪的交错,让他那张俊俏的面颊稍显违和。
大夫人皱眉道:“罢了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约呈本来就值得更好的姻亲!”
沈约呈的脸色慢慢开始变白,他绕到大夫人面前追问:“她亲自与你说不愿意了?”
“昨天晚上她和三夫人一同过来,后来你父亲突然来查账,她们就走了。想来昨天晚上就要说这事。然后今早三夫人自己过来说的。”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几个锦盒,“喏,赔礼都在那了。”
沈约呈呆立了半晌,转头就走:“我去亲自问问她!”
“回来!”大夫人叫住他,“程家刚来了人,你现在别去。”
沈约呈也反应过来了,昨天晚上寒酥邀他过去小坐,明显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开始等待程家人的离去,也在等下午的快些到来,心急如麻。
程家大夫人带着程元颂和程望舒登门,给寒酥、寒笙两姐妹带了些药材。
前几日寒笙的事情被瞒了下来,外人并不知晓。可因为程家兄妹当日在赫延王府,程家却是瞒不了。
程家大夫人面带微笑:“不知道怎么就遭了歹人陷害,还好人都平安回来了。姑娘家身上落疤总是不好的。府里有些治外伤的药,连带着些补药一并拿了来。虽王府不缺东西,可心意总是要表的。若能帮上些微小忙,那就更好不过了。”
程家大夫人说话慢条斯理,听上去温婉,却又不失当家主母骨子里的沉着。
三夫人笑着说:“嫂嫂费心了。”
她又转头看向寒酥:“还不快谢谢舅母。”
“感激舅母记挂。”寒酥福身。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便在寒酥的身上轻轻扫过,带着点审视的意思。程家和寒家当初闹得那么难看,理应老死不相往来,可寒家人都没了,徒留这么一对孤女,若程家仍旧不闻不问,于面上也不好看。
“小的那个腿上伤得厉害,仍旧日日卧床。就没让孩子过来问好。”三夫人解释。
“都是一家人客套什么?”程家大夫人微笑着,“咱们再说说话,我一会儿去看看那孩子。”
“好。”三夫人笑着说话,顺着说:“对啊,断了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
虽然三夫人也猜出来程家是为了颜面才来过问,可这对寒酥、寒笙也算好处。
“让她们住在你这儿长久了也不是事儿。”程家大夫人突然说,“过几日老夫人过寿,你带着小酥回去,老夫人也记挂外孙女。”
三夫人有些讶然。她之前猜到程家有可能碍于颜面将寒酥、寒笙接回程家。可她没有想到嫂子第一次过来就这样说。
程望舒一双眼睛落在寒酥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程元颂也望了寒酥一眼,眼底略显忧色。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程家人直到离去也没去看过寒笙。寒酥陪着三夫人送程家人。
程家大夫人带着审视意味地和寒酥说话,在心里感叹传言不虚——确实有教养,举手投足间端庄得体无一丝差错。
程望舒实在忍不住凑到哥哥耳边问:“她真的能替大姐?”
程元颂望了寒酥一眼,道:“不关你的事。”
“你凶什么凶?”程望舒睁大了眼睛,白了哥哥一眼。
寒酥随姨母送程家人到门口,程家大夫人和程望舒坐进马车,程元颂却骑马。临走前,程元颂终是忍不住道:“其实住在赫延王府也挺好。”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程元颂却没再多说。
同姨母往回走时,寒酥还在琢磨着程元颂的话。表哥的话很明显是一种提醒。
她想事情太过专注,姨母停下脚步时,她才收收神。她抬眸,便看见大夫人和沈约呈刚巧从另外一条路经过。沈约呈明显看见了她,他望着她皱眉,急急往她这边来。
两相见过打过招呼,沈约呈望着寒酥欲言又止,他顾忌着有旁人在,将一肚子的话忍下去。
大夫人瞥向沈约呈,在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怎么就被迷了眼。她开口:“到我那里小坐吧。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到了大夫人那里,大夫人刚坐下,就让人去请赫延王。事到如今,她只希望把责任扔出去,反正怪谁也别怪她没处理好!
三夫人却在心里咯噔一声,因她十分清楚寒酥有些怕赫延王。她说:“这些事情就不劳烦二哥了吧?”
“这话不对,他是约呈的父亲,自然要过问!”大夫人冷声。
三夫人瞧着寒酥发白的脸色,轻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心里合计兴许二哥贵人事忙,不会来呢?
事与愿违,封岌很快到了。
大夫人那张冷脸立刻带着笑将封岌请到上首,说道:“本来想趁着二弟在家,将约呈的亲事先定下来。可是这俩孩子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我也是解决不了了,这才请二弟过来定夺。”
封岌望向沈约呈,沈约呈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寒酥。
三夫人心疼寒酥这被审讯的架势,笑着替她开口:“是这样……”
“姨母,我自己说吧。”寒酥打断三夫人的话。
寒酥原本想着私下与沈约呈解释,可没有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不仅两位夫人在,连封岌也在。
她不敢看封岌,却突然就狠了心肠,将原本的说辞临时改了。
她说:“辜负三郎青睐,寒酥不配。”
“没有!”沈约呈望着她皱眉。
寒酥坦然:“翠微不是一路护主的忠仆,而是我来赫延王府前临时从牙子手里买来的。”
沈约呈懵住,意外之余不知她为何提到这事。两位夫人亦是不解。
封岌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地望着寒酥。
寒酥突然有了一种心如止水的释然。她说:“我与笙笙千里迢迢赴京,路上盘缠被盗身无分文。幸……幸得一郎君相助。”
封岌突然开口:“表姑娘说话要考虑清楚。”
寒酥始终不看封岌,也不听他的劝。她淡然继续说:“我早已委身他人,担不起三郎青睐。愿三郎他日另觅佳人。”
三夫人嚯的一声站起来。大夫人的手一抖,手里捏着的茶盏盖也跌了。
沈约呈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半步。片刻后,他又踉跄着朝寒酥迈去。
“你当时一定很怕吧?”少年诚挚的目光中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寒酥目光微闪,望向他。


第19章
沈约呈陷在惶惶不敢置信里。直到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意识到那么远的路走过来要多辛苦。
“应该派人去接你的……”沈约呈有些语无伦次,还有些后悔。可那时候他并不认识寒酥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有派人去接的机会。
甚至寒酥是为了避难仓促逃往京城,来前也未来得及告诉姨母。
三夫人心口狂跳,她望着寒酥的目光几经变幻,:“小酥,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大夫人也反应过来了,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没好好挑人。这是寒酥自己说出来的,若是特意隐瞒呢?她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你也是个诚实的。”
“你不该说的。”沈约呈突然说。
他说:“如果说起过去的经历让你难过、难堪,那你就不该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追问……”
寒酥望着他,慢慢皱眉。
沈约呈缓缓舒出一口气,亦从初闻的惊愕里缓过来些。他再朝寒酥走近一步,望着寒酥的眼睛,认真道:“你可以因为觉得我不够好而拒绝,也可以因为不喜欢我而拒绝。但是不能因为你说的原因拒绝我。”
他还说:“你是迫于无奈,这不是你的错啊!我、我……我只会觉得你很坚强很勇敢!”
沈约呈越说越坚定,星眸中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是活在今天,还要珍惜未来!”他眉眼间染上往日的笑容,还有几分春风化雨的温柔。
寒酥确实没有想到沈约呈会是这个反应,她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屋内的几个侍女个个低着头,面上不显,实则个个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一片死寂中,一道清脆细响。
大夫人立刻“哎呀”了一声,急道:“二弟的手怎么划伤了!快拿巾子来!”
大夫人在心里猜着封岌是因为她挑人不利而气愤,还是怪沈约呈贪恋儿女情长?她嘴上碎碎念叨着:“这杯子怎么就碎了,赶快将这一套都撤下去,别再伤了人……”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敢抬眼望过去。
封岌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帕动作缓慢却力度不轻地擦了擦指上的血。他放在指间的瓷杯不知道怎么碎了,此时正四分五裂地躺在桌上。
在寒酥望过去的那一刻,封岌抬眼望过来。
四目相对那一刻,寒酥心里徒然一紧。她迅速收回目光,垂首道:“寒酥告退。”
寒酥福了福身,也不并等屋里的人应,转身往外走。
沈约呈想也没想就追出去。他还有些话想单独和寒酥说。
封岌将擦手的巾帕随手置于一旁,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眼前仍然是寒酥刚刚看着沈约呈的目光。
良久,当寒酥和沈约呈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封岌收回视线,才发现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小心翼翼地睥着他,似乎在等他发话。
他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说:“大嫂将约呈养得很好。”
大夫人喜出望外:“哪里哪里,是这孩子自己争气,我可不敢揽功!”
大夫人话还没说完,封岌已经起身,大步往外走。他人将要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清风吹拂檐下的灯笼,聚在上面的一小撮积雪慢悠悠地掉落。
封岌看着那撮积雪落了地,沉声开口:“今日之事谁也不可向外传出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