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侍从们无不膝颤,齐声应“是”时,语气里藏着一丝惧意。
三夫人长叹了口气。大夫人又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努力应付着,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最后匆匆回去。
回去之后,三夫人令人去叫寒酥过来。
侍女已经走到门口了,三夫人又将人叫回来:“罢了,不用去了。”
——让她自己待着吧,别再一遍遍逼问这孩子了。
三夫人去博古架上取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孩子佩戴的璎珞。她拿着这个璎珞坐在窗下,微微出神。这璎珞是在她小的时候,姐姐送给她的。
如果姐姐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之后,封锦茵在门外探头探脑了好一阵才迈步进来。
“母亲。”她走过来。
三夫人强打起精神,问:“锦茵有什么事情吗?”
“我听说表姐和三哥不成了?”她问。
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事情传出去了?她皱眉问:“你听谁说的?”
封锦茵抿抿嘴:“今天早上表姐过来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一两句。”
三夫人略松了口气。婚事可以不成,路上失身这种事情却万万不能传开,太损名声了。
封锦茵凑过来,追问:“表姐真的有心上人啊?”
三夫人顿时头疼。这婚事不成了该怎么对外解释?若说沈约呈这边不愿意了,寒酥要被说成是被嫌弃了。若说寒酥这边不愿意了,她还是要被议论不知好歹。
侍女来禀告封岌身边的人来了,三夫人赶忙出了内寝。
长舟传话:“将军说表姑娘和三郎八字不合,这亲事成不了。”
三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她正犯难该怎么对外解释,赫延王可真是及时雨!
封锦茵站在一旁,看看三夫人又看看长舟。八字不合?真的因为这个?
寒酥回到朝枝阁后,心情异常平静。陪了一会儿妹妹,就回到房间窗下抄书。
暖日将落时,她将抄好的书收进箱笼交给翠微,让她送去青古书斋,再拿来新的活儿回来。抄书这活儿,李叔经常要叮嘱些注意事项。翠微没读过书不识字,寒酥总不放心让她自己去,担心出纰漏。
今日她确实有些累,尤其是手上疼得厉害,不太想出门,才让翠微自己去。
翠微回来时,书箱里却是空的。
“这次要的书特别急,明日晚上就要。您这手上伤着,我就没给您拿。”翠微解释。
“去拿。”寒酥坐在书案后,仔细研磨着墨汁。
翠微欲言又止,背上书箱往外走。
翠微尚未出府,迎面遇见从外面回来的封锦茵和苏文瑶。封锦茵瞥她一眼,问:“不是刚出去一趟?”
翠微笑着回话:“奴婢办事迷糊,给表姑娘买错了书,得再跑一趟。”
封锦茵也不再多问,挽着苏文瑶的手朝花园那边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寒酥和沈约呈亲事吹了。
夜深人静,雪也无声。
窗台上摆着一瓶红梅。寒酥坐在窗下抄书,她清瘦的影子和红梅一起,嶙峋而挺拔地映在窗上。
灯火彻夜而明。
翌日清晨,翠微进来服侍,瞧一眼桌上灯台,知道寒酥又一夜未眠,她压下劝阻的话,脚步也轻浅,默默送来早点和一壶提神的茶。
等翠微再次进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
“姑娘,衔山阁那边送来了药。说是给笙笙的。”翠微道。
寒酥迟疑了一下,这才放下笔。她打开长条小木盒,不见什么药材,只见厚厚一叠银票。
“呀……”翠微意外出声。
寒酥沉默地将盒子盖好,推给翠微:“退回去。”
她重新拾了笔,继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翠微悄悄在心里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她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盒子,才转身往外走。
她是寒酥从牙子里买下来的。和她一起的那些人,模样好的去了窑子,规整的被买走当丫鬟,甚至还有被买去当童养媳。她一直觉得能跟在寒酥身边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翠微迈出门槛,关门时望一眼寒酥挺然的身姿,由衷敬佩与羡然。她想好了,得闲时,她也要读书认字。下次寒酥教笙笙写字时,她也跟着学一学。
日落前,寒酥提前完成了活计,让翠微将书送回去。
她蜷了蜷发麻的手指,再将左手的纱布拆开,伤口果然又渗出了血。她唤蒲英进来送了温水,清洗一遍再重新上了药。
一口气抄完书,寒酥身上虽有一股疲惫袭来,心里却放松了不少。她抬眸望向窗台的那瓶红梅,几朵已枯。
她在书案后坐了太久,也该起身走一走,便唤了兜兰跟她出去重新折两支红梅。
兜兰不懂这些闲情雅致,只觉得外面冷,给寒酥找了个厚厚的银斗篷裹身。
寒酥去梅园摘了两支梅,尚未修裁随意插放在白瓷细口花瓶,抱在怀里。然后又选了两支,让兜兰拿着。这两支是给笙笙挑的。虽然笙笙看不见,可她总是将笙笙的住处布置得温馨又精致。
离开时,寒酥远远看见了沈约呈。他立在堆雪的青松下,时不时望向梅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正在等寒酥。
一直等寒酥选完红梅要走了,他才笑着迎上去。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寒酥,笑着说:“前几日在书院的时候就得了,才有机会拿给你。”
寒酥怀抱红梅,并不伸手接。
沈约呈并不意外,他说:“笙笙现在行动不方便,一个人在屋子里怪无聊的。我买来给笙笙玩的。”
寒酥这才将目光落在沈约呈手中的东西上。
东西圆圆的,好似木质,外面又镶着些金丝银饰。沈约呈伸手一捏,圆圆的东西突然亮起来,与此同时发出“嘎嘎”的鸭子叫声。
鸭子叫声突兀地在梅园响起,寒酥吓了一跳。她重新去瞧那个东西。
应该是个小灯吧?捏一下会微弱地亮一下,同时又会嘎嘎鸭子叫。沈约呈捏得慢些,鸭子叫得闲适。沈约呈捏得快些,鸭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喊救命。
“我看同窗买来回家给弟妹,我也买了个。”沈约呈一边说着,一边又捏了两下。
寒酥眼前浮现妹妹玩这个东西时将会有的笑脸。她望着这个小玩意儿,慢慢眼尾微弯唇角轻抬,扯出一个温柔娴雅的浅笑来。一笑生春不过如此。
看见她笑了,沈约呈唇角灿烂扬起。
他将东西再往前递,寒酥接过来,温声道:“我替笙笙谢过三郎。”
沈约呈眸底的星光渐次温柔下去。他低声:“寒酥,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给你。我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改变主意。”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日子还长。我确实年少,你又守孝,我们过几年再说也好。”
寒酥握着古怪小玩意儿的手微紧,她抬眸望向沈约呈,突然觉得手里这东西烫手起来。要不……还给他吧?自己去给笙笙买。
寒酥还未开口,看见长舟从梅枝后走过来。
当长舟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寒酥微怔之余,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表姑娘,将军请您去衔山阁一趟。”长舟面无表情地传话。
寒酥面颊上略浮苍色。她抬眼,视线慢慢越过长舟,望向远处叠挡的红梅后。
——封岌一手负于身后立在梅后,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
他身量高大,周围的红梅似乎也因为他而瑟缩。
目光相撞,寒酥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被黏住。心口怦怦跳着,带着些无措的慌乱。
“长舟,父亲找寒酥什么事情?”沈约呈询问。
长舟摇头:“不知。”
沈约呈皱眉,猜测可能是因为寒酥与自己没能成的亲事。他担心父亲难为寒酥。父亲只是普通问话时天然带着股训话的口吻,寒酥旧事重提已经很难堪了,父亲若再冷声训话,她会受不住吧?
他望向寒酥,含笑的声音里带着丝慰藉:“别担心,我陪你去。”
寒酥用力抱紧怀里的花瓶,枝杈上的红梅颤颤抚过她的脸颊。她遥遥望着封岌,摇头:“不用麻烦三郎,我自己去。”
沈约呈面露迟疑。可他不愿违背寒酥的意思,只是点头道一声“也好”。
封岌收回落在寒酥身上的目光,转身往山下去。
寒酥轻舒出一口气,将怀里的红梅和沈约呈给笙笙的小玩意儿递给兜兰,让她带回去。
她脚步踌躇了片刻,才硬着头皮跟上封岌。
两个人一前一后相差十余步的距离,穿过王府,往衔山阁去。
裹着雪气的凉风吹过封岌,又辗转向后拂去,拂过寒酥的面颊。她鬓间的碎发被风吹拂起,擦过脸颊,时不时挡住她望着封岌背影的视线。
最近天气又冷了些,云帆正在衔山阁里添炭火,将炉子搅得火光通红。远远看见封岌和寒酥一前一后过来,他收了炭夹,麻利从封岌的书房退出去。
封岌直接往书房去,进到温暖如春的书房,他径直走向书案后坐下。寒酥也跟进去,她却停在门口,没再往前。
书房的门未关,她身后是冷冽的冬,面前是暖意萦绕的春。她站在冷与热之间,身与心一起焦灼着。
过了一会儿,云帆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悄悄在寒酥身后关了书房门。
寒酥身后的冷流没了,只有一室的温暖。
寒酥摘红梅时,发上沾了些雪。如今在温暖的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她发间雪悄悄融化,将她的鬓发洇潮了一缕,粘贴着她剔透冷白的雪靥。
封岌面无表情,深邃的目光沉沉落在寒酥身上,盯着她沉默。
寒酥也沉默。
噼啪细响的炭火燃烧声偶尔在安静的书房内响起。
寒酥轻颤了一下眼睫,主动先开口:“将军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路上遇到的人是您。”
“让你说话要考虑清楚,是不准你说那人是我?”封岌将手压在桌面。摊开在桌面上的巨幅山河图遮了桌面霎时裂开的细纹。
寒酥垂眸,显然是默认了封岌这话。
封岌轻咬牙,目如深渊地盯着寒酥,沉声:“你随时可以说那个人是我。”


第20章
寒酥抬眼望了封岌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半垂下眼睑,并不接话。
她怎么可能说那个人是封岌?不可能的。不仅因为沈约呈的事情尴尬,姨母的处境也会变得尴尬。
更何况,那么不光彩的事情,她根本不想再提。
寒酥这些年行得端坐得正,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自小学来了文人风骨。而和封岌相遇的路上,是她这些年唯一的不端。
于她而言,那些经历虽难堪。但真正让她痛苦的是她自己折了风骨二字。
枝头雪自落淤泥。这种自愧才是对她最重的折磨。
“将军让我过来,是为何事?”寒酥垂眉,疏离询问。
封岌听着她语气里的生疏感,眼前突兀浮现她对沈约呈笑的模样。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他胸腔里窜升。
他盯着寒酥,克制着怒意,也克制着自己去逼问她。
长久的沉默在书房里慢慢聚出尴尬的气氛。
寒酥揣摩着封岌叫她过来的用意,试探着开口:“三郎刚刚……”
“叫得可真亲切。”封岌直接打断她的话,完全不想听她提及沈约呈。
寒酥蹙眉闷声:“我已经拒绝这亲事了。”
是,她拒绝了。甚至为了快点解决,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可是她也没想到沈约呈会……
“你可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封岌努力克制怒火后的声音一沉到底。
寒酥微犹豫之后抬眼正视封岌:“那将军想让我再如何?若希望我离开赫延王府眼不见心不烦,我虽也想如此,姨母恐是不依,我也难以自己做主。若将军实在看我碍眼,不若直接发话,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姐妹就有了离开的理由,也算帮了我,寒酥感激不尽。”
看她碍眼?
封岌死死盯着她沉默了许久。他又突然起身,提声:“长辕!”
长辕从外面进来,封岌却拂袖大步离去。
寒酥望着封岌大步往外走的背影,眼底浮现疑惑。他叫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何事?难道是她会错了意?
“表姑娘,”长辕恭敬禀话,“那人叫钱万里,嗜赌成性,欠了不少钱。事发之后他一家老小被杀,无一生还。因为此人平日里混于赌坊鱼龙混杂所交甚广,目前只查到几个可疑人,暂不能确定是谁将他买通,尚在追踪中。”
寒酥听着长辕的话,望着封岌离去的高大背影,心中愕然。
“这是目前存疑的几个人的画像,表姑娘辨一辨可有眼熟的?”长辕摊开几张画像。
寒酥仔细瞧了又瞧,慢慢摇头:“不认识,一个也没印象。”
长辕皱了下眉,道:“好,我知道了。再有线索会第一时间禀告表姑娘。”
“多谢……”
寒酥转过头,望着封岌离去的方向,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她视线里。
她确实会错了意,原以为他叫她过来是训斥她再见沈约呈,没想到是告知她调查妹妹被劫之事的进度……
寒酥抿了抿唇,眉心也轻蹙。
妹妹被劫走,幕后之人始终没查出,寒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姨母虽派人去暗中打探,可姨母毕竟是内宅妇人并不易调查。纵使她满心记挂也不好意思追问姨母,只告诉自己要处处谨慎小心等歹人再出现。
她从未请求封岌帮忙调查,没想到他早就开始帮她查了……
寒酥走出书房,询问正好经过的长舟和云帆:“请问将军去哪儿了?”
——不仅是要道谢,还要因为自己刚刚冒失的语气赔礼。
“将军进宫去了。”长舟道。
云帆在一旁灵机一动,补一句:“将军早该出发进宫,就为了等表姑娘过来,耽搁了好些时候!”
寒酥讶然,心中又生出一丝愧。
看着寒酥走远的背影,云帆咧嘴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长舟,一脸沾沾自喜:“怎么样,我机灵不?”
长舟懒得理他。
长辕倚在门边呲牙一笑:“呆子。”
云帆一双剑眉立刻竖了起来,瞪长辕:“长臂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说什么呢?”长辕脸上的笑立刻没了,气冲冲朝云帆冲过来。
“我就说!长臂猿长臂猿长臂猿!噜噜噜噜噜!”
听着这两人打起来,长舟无奈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
寒酥刚回到朝枝阁,三夫人派人过来请她去一趟。寒酥无声叹了口气,在心理做好了再解释一遍的打算。
可三夫人什么也没问,只道:“昨天的事情只当时在的人听见,谁也不会外传。日后有人问这婚事为何不成了,只说八字相冲。”
微顿,三夫人又补充一句:“这是赫延王的意思。”
“是……”寒酥慢慢垂下眼。
她忍不住想起刚刚封岌望着她时压抑怒气的眼睛。
三夫人目光落在寒酥的手上,问:“手上的伤如何了?一想到你徒手接刀,我这心里就打颤。”
“那天晚上天色黑,歹人胡乱一砍,落下来的力道没那么大。”寒酥笑笑,“姨母不要挂心,皮外伤总会好的。”
寒酥又想到封岌,想到他默默帮她查欲害笙笙的人……
“姑娘家身上还是别落伤比较好,以后议……”三夫人突然住了口。外甥女这情况以后还能议亲吗?其实她到现在也迷糊寒酥到底是真的路上失了清白,还是想等她家乡的郎君。
罢了,别追问了,太招人嫌。三夫人将疑问压下去,转移了话题:“过两日回程家,我总觉得家里会提议让你和笙笙回去住。”
三夫人皱眉望着寒酥,迟疑了片刻,才道:“我本不该说娘家不好,可我希望你心里有数。若程家要你们回去,是有他们算计的。”
“我知道。”寒酥微笑着接话,“我住在姨母这里,程家觉得颜面有损。”
三夫人瞧着寒酥平静说出这话,心里有一点泛酸。她问:“那你怎么想的?姨母自然不舍得你们回去住。可你们回程家确实比留在姨母身边更名正言顺。”
寒酥轻蹙眉,竟也迟疑了。
程家非清流,两家断了就断了,她千里迢迢来京城直扑姨母而来,完全没想过回程家。
可是现在……
现在立女户明显囊中羞涩,而若搬去程家就不用再见那对父子了……即使知道去程家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寒酥心中还是动摇了。
三夫人瞧着寒酥的表情,慈声道:“不急,过几天咱们回程家贺寿的时候再看看那边态度。”
寒酥弯唇颔首,接话:“也是。也许程家并没有那个意思。”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这一日。一大清早,寒酥跟着姨母去程家,珞儿也同行。
寒酥还在孝期,一直穿素白衣衫。可今日是去参宴,也不好一身白衣,所以她穿了雅绿,外面再裹一件毛茸茸的银白斗篷。云鬓间那支木簪也换成了一支造型简单的碧玉簪。
今日不是程家老太太的整寿,无意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寒酥跟在姨母身边,规矩地一一福身叫人。程家上上下下一双双眼睛打量着寒酥,先是惊于这样红尘少见的清雅仙貌,后又赞于她一言一行万分得体,同样福身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似乎总是比别人更优雅一些。
祖父目光扫过寒酥,眼中显出几分嫌恶——这个外孙女长得确实好,从父母容貌之上取长补短。程老爷嫌弃,正是因为在寒酥的脸上看出几分寒正卿的影子。
结束了午膳,程家大夫人笑着说:“走吧,带你去你母亲以前的闺房看看。”
寒酥眸色微转。
她幼时两家还没闹掰,也曾跟着母亲时常回来看看。她还记得母亲闺房的模样。可是这次再来,却见庭院里母亲曾悉心照料的花草枯了大片。
程家大夫人视线顺着寒酥的目光望过去,笑着说:“等你回来住,这些花就有人重新照料了。”
寒酥微笑着,并没有接话。
“上一辈的那点小摩擦早该释怀。如今你爹娘都不在了,也该回家住了。”程家大夫人仔细瞧了瞧寒酥的脸色,又道:“你姨母嫁去赫延王府还是当继室的,你投奔她哪里有回家好。”
寒酥眸色微闪。姨母和封锦茵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而随着她投奔姨母,她们的关系更差了……
程家大夫人瞧着寒酥神色有松动,笑着说:“不急,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你和你姨母关系好,再小住几日也无妨。对了,小年那日的宫宴,你随我一起进宫去吧。”
“我仍在守孝,去参宴恐怕不好。”寒酥轻摇头。
“礼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姑娘家婚姻大事重要,等你父孝过了都二十了,总不能那么大年纪再说亲。四处走走多结识些京中妇人,也好以后说亲。”程家大夫人叹了口气,“我实话与你说,我也是想让你陪陪望舒。这是望舒第一次参加宫宴,她姐姐最近病着不能陪着她。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舅母瞧了你十分喜欢,有你陪着望舒,她才能不出差错。”
寒酥本不想答应。可是若她真的要搬到程家来,是不是应该听话一些……
“好。”寒酥浅笑着点头。
“好孩子。”程家大夫人也笑起来。
程家大夫人将寒酥送到她母亲旧屋,便离开了。她脚步匆匆,去了大女儿房中。
今日府里办宴,程静荷“病”着,并没有出屋。
程家大夫人刚进去,程静荷红着眼睛望过来,哑着嗓子哭:“我不嫁!母亲你就那么狠心看着我进火坑吗!”
喊完这一嗓子,程静荷扑到床褥上嚎啕大哭。
程家大夫人立刻头大,皱眉道:“对方是皇子,这亲事不好拒。外人会说咱们程家不识好歹。天大地大谁也大不过皇权。”
程静荷呜呜哭诉:“哪个皇子女儿都认了,让我给五皇子当继室不如杀了我!我都不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五皇子都快三十个小妾了!他前头娶的两个,一个死在后宅的腌臜里,一个被他酒后失手打死了!母亲是要女儿的命啊!呜呜呜……”
程家大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女儿掉进火坑的?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暮色四合时,寒酥跟着姨母启程。
珞儿和程家的小郎君玩了一下午,刚登上马车就歪在三夫人怀里打瞌睡。
“姨母,我想去买几本书,到了前街,我先下去。”寒酥道。
“这都快天黑了。”三夫人道,“明日再去不行?”
寒酥含笑温语:“今日十五没有宵禁,晚上灯火通明也热闹。姨母不必担心我。”
寒酥并不是想买书,而是想多找一个活计。前两日她去了另外一家书斋,掌柜的让她今日过去一趟。
没想成撞上了回程家。
到了这家顺平书斋,店里伙计说掌柜的出去了,让寒酥等一会儿。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不宵禁的夜,慢慢热闹了起来。袅袅音律从不同角落悠扬吹来,寒酥微侧过耳仔细去听从远处传来的歌姬吟唱。
脚步声打断了寒酥的思绪,她抬头看着书斋掌柜的从楼梯下来。男人脸上发红,明显喝了不少酒。
“久等了。”男人随意拱了下手,同时微眯着眼睛缓慢地上下打量着寒酥。
看见他的目光,寒酥心里咯噔一声。
——这种目光她见过太多,尤其是父亲去世之后。
寒酥立刻起身,道:“突然想起还有事,改日再来。”
寒酥给翠微使眼色,两个人转身就走。
“别走啊——”掌柜的踏下最后一节楼梯,身形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封岌和七八位友人在吟艺楼小聚,同行还要再消遣一阵,他却先下楼回家。他喝了不少酒,不太舒服。刚迈出吟艺楼,被凉风一吹,封岌更觉得不适。
他立在吟艺楼金紫浮光的彩灯下,遥遥望着长街对面。
——夜色里,他一眼看见寒酥。
她被一个男人拦住去处,男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笑一声。封岌虽听不见那男人在说什么,倒也猜得到。
长舟打量着封岌的脸色,什么也没瞧出来。略思忖,长舟决定善做主张一回——他走过去,给寒酥解了围。
寒酥转过头,隔着长街望向封岌。彩灯迷人眼,飘着几分迷乱的不真实感,可他立在那里却非常真实。
长街川流不息,在两个人中间嬉笑热闹。
封岌穿过人流来来往往的长街,走到寒酥面前,低头看她,也不问刚刚的事情,只问:“回家?”
寒酥轻点头。
“走吧。”封岌转身。
寒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直往前走,路上的行人少了,沿街的商铺也渐少,视线便暗了。在寒酥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得踉跄一下时,封岌吩咐:“回去叫马车。”
长舟应声,临走前,把翠微叫走:“回去给你家表姑娘拿件棉衣。”
翠微没应声,而是望向寒酥。待寒酥点头了,她才跟长舟走。
寒酥和封岌也没停下,而是一前一后继续缓步往家走。
封岌听着身后寒酥的脚步声,知她走得慢,逐渐放慢了步子。在寒酥再一次看不清路被绊了时,封岌转过身去,握着她的小臂,稳稳扶住她。
寒酥站稳了身子,低声道谢:“多谢将军。”
她视线落在自己的小臂,见封岌还没松手。
听见脚步声时,寒酥急急缩回自己的手,十足的避嫌意味。
封岌瞥了一眼空了的手掌,然后转头望向来者。那是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打着哈欠归家。
封岌买了一支糖葫芦。
他在寒酥惊愕的目光中,将糖葫芦递给她。


第21章
寒酥摇头,与此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封岌立刻扬臂将手里那支糖葫芦扔进夜色里。
“你……”寒酥下意识地又向前迈出半步。
封岌重新将手里的那支糖葫芦递给她。他根本没扔,不过虚晃一甩。
寒酥看着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的糖葫芦,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来,她抬眸望向封岌,总有一种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的感觉。
她隐约觉察出封岌今日心情不错。
封岌仍旧将糖葫芦举在她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好像若她不接,他就会这样一直举下去。
卖糖葫芦的老人家已经从两个人身边走远,最后一道哈欠声也消于稠夜。
好半晌,寒酥指尖动了动,终于伸手去接,却没有吃。
封岌才开口:“别走了,在这里等长舟驱车过来接。”
寒酥点点头。她垂着眼,线落在手中的糖葫芦上。她好像很久没吃过糖葫芦了,她总觉得这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倒是经常给笙笙买。
“甜不甜?”封岌问。
寒酥略迟疑,在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上咬下来一小块。
甜味儿一下子在唇齿间荡漾开来,怪不得笙笙那么喜欢。她点头:“甜。”
她又咬了一口。
寂静晦暗的角落,两个人单独相处,寒酥似乎只有借着一口一口咬着糖葫芦才能渡去些许尴尬。
封岌望着寒酥吃东西的样子。
她微低着头,雪颈却依然傲挺,一手握着糖葫芦,一手抬着一方丝帕接着吐出来的山楂籽。
他以前倒是没注意姑娘家吃东西是不是都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
——怪有意思的。
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寒酥鬓间的些许碎发,朝着她的脸颊拂去。她一手握着糖葫芦,一手拿着一方丝帕,顾不上掖发,她微微侧过身再偏过脸躲避碎发吹到糖葫芦上。
当封岌伸手过来时,寒酥以为他要帮她暂时拿一下糖葫芦,所以没躲。可是他的手越过了她手里的糖葫芦,修长的指微蜷擦过她的脸颊,挑着她的碎发慢拢到她耳后。
他指腹擦过她的耳朵尖,慢慢让寒酥耳朵尖洇出些许红意。
封岌开口:“注意安全。”
寒酥想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刚刚被顺平书斋掌柜的刁难之事。她低声:“不过听几句浑话,不会怎么样。”
微顿,她再补充一句:“住在赫延王府,沾了将军的光。”
有些刁难本就可以预料,只是在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资格趾高气扬转身就走。人总是有很多难处。
寒酥以为封岌还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便再也没开口,一直到长舟和翠微驱车回来接他们。
长舟赶车,翠微将棉衣披在寒酥身上,诧异地望了一眼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马车朝着赫延王府回,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偶尔长舟在外面赶车的声音传进来。
不多时,车外传来了另一辆马车经过的声音。
“父亲。”沈约呈的声音突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