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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能坏寒酥的名声让她未婚先孕,他还没那么混蛋。
寒酥抵在他肩头的手这才慢慢松放下来。
第61章
封岌打量着寒酥。她换了寝衣,脸上的面纱也摘了。她身上带着一点沐浴之后特有的染着潮气的浅香,头发被她挽起,后颈和鬓间的一点柔发还是被打湿了。尤其是脸颊侧一缕,湿湿贴着她的脸颊,发尾横在她脸上的疤痕之上。
封岌的视线顺着那缕发,望向她脸颊上的疤痕。这样一张精美的芙蓉面之上,卧着这样明显的一条长疤实在是很显眼。
他抬眼,望向寒酥的眼睛,问:“每日可都按时两次上过药了?”
寒酥点头:“刚刚沐浴之后便上过药了。”
寒酥说谎了。
封岌给她的那瓶治疗脸上疤痕的雪凝膏,她一次也没有用过。脸上的疤痕,是她假死离开封岌之后的护身符,她并不想除掉这道疤痕。
寒酥轻推封岌搭在她后腰的手,她绕过去,在封岌右侧坐下。这样浑然不觉地藏起了自己的右脸,她便可以只左脸面对他。
可没有面纱遮挡,屋内的光线实在是让她心里不太舒服。她不喜欢脸上的疤痕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封岌面前。一想到等会儿他必然会近距离地看着,她说:“我去熄灯。”
她站起身朝桌上的灯火走去。望着那簇灯火,寒酥眸光浮现了一丝茫然,捏着灯盖的手久久不能落下。
她亲手将事情推到这一步,可真到了这一步,她心下恍然。事到如今,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真的将戏演到逼真。
她该如何藏起抵触和抗拒,扮演眷着情郎的美娇娘与他抵缠?可若不如此,她又怎么打消他的怀疑?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狠不下心肠,她该怎么了结这一切?
自知道他是赫延王,寒酥从始至终只想着和他了断,从未有过一息想要与他在一起,从未。
从未。
他有不能成家的誓言相锢,依然免不了很多名门贵女的青睐。待他日山河定誓言破时,他的婚事将会是怎样的惹眼?媒人踏破门槛,又或者优秀女郎们主动示好,都是可以预见的情景。
在那个时候,她嫁给他?想想都觉得有些荒唐。寒酥几乎可以想象到时候旁人惊讶地问“赫延王为什么会娶她”时的惊诧表情。
为什么会娶她?
他有太多选择,他对她不过是阴错阳差之后得不到的征服欲罢了。她若当真了,拿自己的一辈子去当赌注是可笑愚笨的做法。她若对他没感情便也罢了,也动了心难免会困在其中一败涂地。
有些人有些情只适合放在心里,冒险走进去只会被现实摧毁得满目疮痍,又何必让份珍贵的情愫最后狼狈收场。
很多事,寒酥承担不起。
借住在姨母府上守孝期勾搭上姨丈的兄长,这罪名实在是太大了。若真如此,议论的不会是她一个,还有姨母。如果因为这事使她和姨母之间生出一丝嫌隙,简直对不起姨母为了她和娘家决裂。
一想到姨母对自己和妹妹的好,她心里就万不敢伤姨母一分一厘。
至于他?时日久了,待他日没了婚事束缚无数美人主动扑上来时,他自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会在意一个已经“死”了的她。
封岌望着寒酥背对着他的纤薄背影,他眼底似乎有洞察一切的了然。他唇畔扯出一丝莫测的浅笑,他问:“你熄灯要熄半夜?”
寒酥捏着灯盖的手一抖,回过神来。她熄了灯,屋内一瞬间暗下去。皎月发白的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勾勒出大致轮廓,让屋内不至于漆黑一片。
寒酥悄悄舒了口气,硬着头皮朝封岌走过去。她心里藏着小小的期盼,盼着自己能演得逼真不被他看出不情愿,甚至盼着他能粗鲁些不要那么细心觉察出她的抵触。
“将军。”寒酥主动靠过去,纤臂搭在封岌的肩上,于他后颈相勾。封岌抬手搭在她的腰侧,揽着她躺下,他将寒酥揽进怀里,放在她腰侧的手轻轻捏了捏。
寒酥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睛,一副任他采的温顺模样,乖柔无边。
可是寒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封岌的其他动作,他只是像很久之前一样悠闲自在的偶尔捏一下她的腰。他似乎很喜欢在她没有多少肉的腰侧捏一把细肉。
突然而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翠微在门外叩门禀话:“娘子,祁家娘子派人送了个鱼缸过来。”
寒酥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蹙眉询问:“山芙亲自过来了?”
“没有。只是派府里的下人送东西来。”翠微禀话。
封岌搭在寒酥腰侧的手轻推了一下,示意她去办自己的事情。
寒酥下了床,拉过床幔将封岌遮住,快步朝门口走过去。房门“吱呀”一声拉开,寒酥望向翠微脚边的瓷鱼缸。
只一眼,寒酥就明白了祁山芙为什么送她这个。
寒酥以前的闺房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鱼缸。祁山芙必是因为看见这鱼缸和她屋里以前那个一模一样才派人送过来。彼时,她曾对祁山芙说过屋子里养一点活物,更有朝气些。然后两个人一起去挑选了很久才选中一个鱼缸。后来她与祁山芙亲自去钓鱼,也是花了心思,钓了很久才钓上来两条干瘦的小鱼养在鱼缸里。那两条小鱼倒也争气,后来越养越肥。
寒酥望着这个鱼缸,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日光长的静好闺中时光,她唇角微弯,眸中浮现几许柔色。
她弯腰,抱起这个鱼缸,对翠微说:“明日再弄两条鲤鱼养着。很晚了,去休息吧。”
翠微瞧着寒酥眉眼间柔和的浅笑,也跟着笑起来。寒酥大多数时候都冷冷清清,很少笑。翠微急忙说:“那我去打水,放在鱼缸里困一晚,明天好养鱼!”
说完,她转身就跑。寒酥来不及阻止。寒酥转身进了屋,将鱼缸放在桌上,又去了门口等翠微,不打算让翠微进来,毕竟她房里藏了一个人。
翠微很快提了一壶水回来交给寒酥,寒酥没让翠微进屋,让她去休息。
寒酥提着这壶水回屋,看见封岌已经从床榻上下来,正立在窗前,背对着寒酥。窗户关着,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屋内暗,寒酥也没能看清。
寒酥收回视线,提水走到桌旁。她琢磨了一会儿,给那个鱼缸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最后才放在满意的地方。
屋内没重新点灯,很昏暗。寒酥提水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鱼缸里。有几滴水从鱼缸里溅出来,溅在她手背上,溅出一点凉意。做完这些,她重新抬眼望向封岌,见他还是背对着她立在窗前。
寒酥缓步朝封岌走过去,直到立在他身边,才知道他在看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寒酥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盆绿萼梅,是祁朔千里迢迢从家乡带过来给她的。
“是山芙给我送了鱼缸。”她说。
是祁山芙,不是祁朔。寒酥悄悄解释。
可封岌还是没什么反应。
寒酥往前挪了半步,挪到封岌面前,她伸手拥住封岌的腰身,慢慢贴近他。她紧贴着他,在他怀里仰起脸来。
封岌这才将目光移回来,落在寒酥的眉眼,他说:“你今晚没有受半月欢影响?”
寒酥愣了一下。确实,前几晚总是受半月欢影响。可今晚因为先前专心写东西,后因心事重重,并没有让半月欢发挥作用。
然而此时被封岌提起,寒酥心口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涤荡了一下,生出几许暖热之意。
她再往前挪一点,更紧贴他,然后踮起脚来在封岌唇畔轻轻亲了一下。
“一直想着将军的。”她柔声,向来清冷的声线掺了一点蜜。
半真半假。
她柔情起来的样子,封岌还是有些不适应。封岌抬起她的脸,去看她眉眼间的温柔,暂时不去深想她此刻的温柔有几分是真。
他的沉默无动作,却让寒酥心里有一些急。他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寒酥一直没有十足的把握完全骗到他。
寒酥悄悄咬了下牙,伸手拉过封岌的手腕,拉着他的手覆在她心口。她用低柔的声音带着一点央求:“身里难受,我要。”
她的勾引太过明显,可是封岌还是甘愿俯身去吻她。即使是连亲吻这样情人之间最温柔绵缠的举动,由他做来也有着不可拒绝和反抗的威压之意。唇舌抵缠间,他恨不得吮卷她口中所有的香意。
寒酥毫无回应之力。暴雨倾压,芙蓉被浇了个凌乱。他的亲吻,让她惶惶不可站稳。寒酥下意识伸手扶在封岌的臂膀,心里顿时踏实了些,只有扶着他靠着他才能得以片刻地站稳。
在寒酥体内沉睡的半月欢慢慢苏醒,小虫子啃咬一样开始催促她。在半月欢和封岌双重的压迫之下,寒酥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一些不该从她口中发出的软声让她闭上眼睛。
被抱到窗台上的时候,寒酥有片刻的清醒。后背抵在窗棱上,触到一点凉,可这点凉气抵消不掉她心里的热。有什么东西掉落在那盆绿萼梅上面。
真与假交错。
寒酥猛地睁大了眼睛,悄悄藏着一丝委屈的眼眸被震惊狠狠撞上、替代。
“将军!”她急急地叫封岌,几乎破音。
耳畔突然想起那日封岌凑近她时,低语的第三件事。
封岌抬起头来,带着抚慰意味地轻轻摸一摸她的脸颊。寒酥惊愕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纵使是在未点灯的昏暗视线里,她还是看清了封岌唇上的湿。
寒酥整个人都傻掉了,就连半月欢的热情也被吓得烟消云散。
封岌看着她呆怔的模样,他拉过寒酥的手,将一个小瓷瓶放在她手里。她着实吓得不轻,整个人呆呆的,封岌只好慢慢握住她的手,让她握住那个小瓷瓶。
寒酥后知后觉地缓慢眨了下眼睛,孱声:“避、避子汤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对劲。虽然她没有吃过,可大概也知道避子汤是苦涩的一碗汤药,而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小瓷瓶。
她垂眸,望着手里的小瓶子。
“半月欢的解药。”封岌道。
寒酥懵懵地望着他:“解药?半月欢有解药?”
封岌压去眼底的晦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沉稳正常些:“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皆有所解。”
他直起身,往前再踏半步,将寒酥抱在怀里。他的手挤进她后脊与窗棱之间,轻轻将她的身子彻底拥在怀里。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现在怀孕。”他克制低声,“也不会让你服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彼时赴京路上没什么感情时,他尚且可以因为责任和道义而忍耐没有真的要她。如今将人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让她困在担心怀孕的惶恐里、让她承担未婚受孕的风险、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付。
她态度的转变太突然,封岌又不是个傻子,哪里猜不到她心里藏着小算计。她对他的所有温柔不过是假意服软,另有他谋。
他不揭穿,是因为有些贪恋。
也是因为这是她难得给他靠近的机会。
寒酥整个身子被封岌抱在怀里,周围都是他的气息,还有一点暖甜的味道。寒酥握紧手里的小瓷瓶,茫然之后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她才想到一件事。他是赫延王,是无所不能的赫延王。就连这世上最医术精湛的人也不过是他的私医。其实若他想,他早可解了半月欢的毒。不必让他自己困在半月欢的搅闹里半月。
好半晌,她近乎呢喃般询问:“将军自己为什么不服解药?”
很久之后,就在寒酥以为封岌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也不会作答时,封岌有些怅然地开口:“想知道可以想一个人想到何等程度。”
他略放开怀里的寒酥,垂眼看她,帮她将微乱的上衣整理好,又将她堆在膝处的裙摆推下去。他握住她的腰身,将人从窗台上抱下来,道:“去吧,把解药就水服下。”
不要再这样并非自愿地对我温柔,你不喜欢这样。而我也怕因你如此而失控。
半月欢的作祟,他可以自控。她娇娇地一声轻唤,却让他溃不成军。
说好一人半月的半月欢,到头来折磨的都是他。
寒酥茫然地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封岌。他没有在看她,他正弯腰去捡落在那盆绿萼梅上的寝裤。
他直起身,将她的裤子叠好,也没抬头看她,而是用带着一点哄人的语气:“解药不苦,伴在清水里服送即可。”
寒酥收回视线,继续朝方桌走过去。
她从壶中倒了一杯水,沐浴前烧的热水,如今只算得上温热。她拧开小瓷瓶的盖子,将里面的药粉洒进杯子里。药粉被冲融,有沙沙之音。
水流声让封岌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握着水杯,手腕轻转,融着半月欢解药的温水倒出来,倒进鱼缸里。鱼缸里沉睡的一汪水被惊扰,四散逃离之后又雀跃地欢迎着新注入的水流,平静的水面搅起一个旋涡。在灰暗的光线里,涡流聚逃的小小旋涡也变成了不见底的深渊。
寒酥望着那个旋涡,自己仿佛也快要掉了进去。
封岌意外问:“你怎么把解药倒了?”
寒酥眼睫轻颤,慢慢转眸望向封岌。明明屋子里一片昏暗,她却好像无比清晰地看清了封岌。
在分别之前,在这最后相聚的一段时日里,少一些虚情多一些真意吧。也多一些大胆和肆意,哪怕是留给自己日后怀念之用。
——寒酥如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62章
“将军可以忍这药,我应当也可以。”寒酥说。
封岌皱了下眉。他不希望寒酥在这样的事情上逞强,毕竟他亲身经历过,也知道最后一日的药效有多难熬。
他刚要劝寒酥,寒酥抢先又开口。
“我也想知道可以想一个人想到何等程度。”她声音低低的,噙着一点沙柔。
她总要做些改变让封岌看见,她总要让封岌相信她是真的心甘情愿留在京中等他。
封岌微怔之后,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封岌视线慢慢下移。她沐浴之后换了寝衣,不似旁人一身雪色寝衣寝裤,她一直喜欢在寝裤外面再套一层布料轻柔的裙子。此时,她里面没有寝裤,轻柔的裙料贴在她腿上,即使是在光线不甚明朗的夜里,也隐约可见轮廓。
寒酥顺着封岌的视线望了一眼,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裙子。随着她的动作,裙料更贴身,也映得更清晰。
封岌收回视线,他将手里那条工整叠好的寝裤放在一旁,然后转身朝一旁的衣橱走过去。他打开衣橱,在里面翻了翻,给寒酥找出一条新寝裤,朝她走过去。
寒酥用手压了压心口,去压那份尴尬,努力不去回忆刚刚的事情。在封岌走到她面前时,她尽量用平静的表情面对他,朝他伸手去接。
可封岌并没有将新的寝裤递给她。他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抬脚。”
寒酥僵在那里没有动,直到封岌握住她的脚踝,她才勉勉强强地配合抬脚去穿。
封岌又亲了一下。
寒酥几乎站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桌边,桌上鱼缸里的水一阵晃动。
封岌站起身,用微蜷的食指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唇。他对寒酥说:“如果想要解药了,随时和我说。”
寒酥胡乱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封岌的话。
封岌望着她脸上的绯红,突然轻笑了一声。
寒酥颤睫抬眸望向他,刚要问他笑什么还未开口,封岌俯下身来,用脸颊贴了一下她发烧的脸。
一触即分。
封岌将寒酥抱起来,将人送到床榻上,又给她仔细盖好被子,温声道:“好好休息。”
直到封岌走了之后很久,寒酥仍旧一动不动。又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攥住被角,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
寒酥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手是封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会输掉多少。
封岌回到衔山阁,长辕正等着他。
封岌往前走,长辕一边跟上他,一边向他禀事,禀告皇家几位皇子最近的异动。太子被废,其他皇子里面自然有那么几个不安分不聪明的,要跳出来搅闹一番。
封岌皱眉。
他是真的不爱听这些争权逐利的皇家勾心斗角,可他不能真的完全不理会。
封岌停下脚步,望着寂白的夜幕。皎月当空,静谧美好。可他总觉得和在边地时抬头既望的月亮不太一样。
他恨不得现在就率兵出征,完成多年夙愿,亦是完成身为武将的最高使命与荣耀。可偏偏党羽纷争,如今后方不安,现在出征是行军打仗的大忌。
当初一盘散沙,他为了更有效率地调兵统筹造就了功高盖主的盛象,如今这竟成了他迈出最后一步的阻碍。
“将军,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长辕道,“说出来是杀头的罪名,不说出来又憋得慌。”
“你说。”封岌停下脚步。
长辕咬了咬牙,跪下说话:“功高盖主不是您的错。就算您自立为王,也是万民所向!”
封岌望着跪在面前的长辕,他面色平和,眼底也无波。他对长辕能说出这些话并不意外,他也清楚他的属下之中有太多人是和长辕一样的想法。
见封岌不言,长辕有些急,他又说:“将军,您英明神武功高万代,是实至名归!就算您没有这个想法,可是您也看见了皇家和那些腐朽的老臣对您是什么态度!他日北齐平定,宫里立刻就要收您的兵权。恐怕不仅仅是收权,还会陷害性命!”
凉风吹动枯树沙沙,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被吹落,落在封岌的袖口。封岌瞥了一眼,伸手将其拂去。他转过身去,面朝南边的方向。
那是他母亲的住处。
他有不能造反的理由,无关道义与名声,无关凶险与喜好。
他姓封,永远只会姓封。
封岌已经开始给自己写结局。一个让所有人都会满意的结局。
第二天一早,寒酥牵着妹妹去衔山阁,将妹妹交给师从初之后,她自往师父的书房。她到时,封岌和羿弘阔都已经到了。
房门开着,寒酥远远看见封岌坐在屏风下读书的身影。昨天晚上的事情突然袭进脑海,寒酥脚步停顿,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想要转头走开的冲动。
封岌翻书时,抬眼望了她一眼,又慢悠悠收回视线。
寒酥轻咬了一下唇,硬着头皮往里走。待迈过门槛,她又是端庄清冷的模样,规矩得体地朝封岌福身行礼:“将军。”
然后她款步走到屏风那一边。
“师父。”
羿弘阔皱着眉,胡乱点了下头,连头也没抬。
寒酥像往常一样给师父打下手,却发现师父今天有些不同寻常,时常拿着画笔走神。
半上午,羿府来了人,羿弘阔走到院子里和府里的人说话,说了很久。寒酥从开着的房门好奇望过去,看见师父时不时摇头叹气。
待羿弘阔回来,寒酥关切询问:“师父,可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羿弘阔点点头,有些烦地开口跟寒酥要画笔。寒酥赶忙取了笔递给他,可是羿弘阔握着笔又是好久未落墨。
“师父?”
羿弘阔回过神来,匆匆下笔。可只是一笔,立刻停了下来。
寒酥望过去,见师父这一笔画错了。
羿弘阔叹了口气,直接将手里的画笔放下,道:“我画不下去了。”
他这才告诉寒酥,原来是他长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寒酥一直知道师父自幼丧母,和他长姐的感情非常好。听他这样说,寒酥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关切道:“那师父赶快去相伴才是。”
“这不是走不开吗?”羿弘阔垂头看向摊开在书案上的画作。原先让他一腔热情的画作,如今倒成了棘手之事。
“这是给太后的寿礼。礼单都已经报上去了。眼看着太后的寿辰快要到了,若赶不完怎么行!”
寒酥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师父这幅山河图是画给封岌的,居然是献给太后的寿礼?
“不是给将军的?”她问出来。
羿弘阔摇头。
“你看我像有此等闲情雅致的人吗?”封岌无波无澜的声线隔着一道屏风传过来。
“那、那怎么办……”寒酥苦恼地望向师父。看着师父眉头紧锁的样子,她也跟着焦灼。
羿弘阔突然望过来:“雪意,你帮为师完成这幅画如何?”
“我?”寒酥下意识摇头。
羿弘阔朝寒酥迈过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几日你都在为师身边,这幅画的思路你都清楚。如果要找一个人将这幅画画完,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做到。”
寒酥还是摇头。
“雪意,你当真要看着为师被困在这里不能在最后的时日多陪陪长姐?为师曾对你说过要以诚入画,如今为师心不静根本画不好。勉强下去,只会毁了这幅画。”
寒酥望着摊开在书案上的山河图,心里生出惋惜来。这样出色的一幅画,不该因外力在最后收尾的阶段被毁掉。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松开再攒紧,几次三番之后,她低声:“我试试……”
羿弘阔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说好。他朝一侧走去,将位置腾出来给寒酥。
寒酥蹙眉挪过去,拿起架子上的画笔。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寒笙跌跌撞撞摔倒的样子、耳畔回荡着寒笙撕心裂肺的哭声。窗下桌上的那几颗色泽鲜艳的果子跳动起来,幻化成张牙舞爪的妖兽。伸出血盆大口和尖利的爪牙。
寒酥猛地闭上眼睛。
幼时上课时师父的教导突然如老僧念经一般在她耳畔一遍遍响起。远处还有什么声音?她专心去听,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妹妹的笑声。
石落寒潭,吧嗒一声。
天地红尘在一瞬间寂静。
寒酥慢慢睁开眼睛,虚握着画笔的手逐渐收力。她落笔,将羿弘阔刚刚画错的那一笔晕开,描成山峦中的一棵青松。
“好!非常好!”羿弘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连连点头。
寒酥望着自己刚刚落就的青松,释然地渐渐弯唇。
屏风那一侧,封岌再一次翻了一页书。
寒酥偏过脸来,对羿弘阔道:“师父回家去吧。”
“好。交给你为师没什么不放心的。”羿弘阔往外走,走到封岌面前解释了两句。封岌点点头,只一句“慢走”。
寒酥继续画下去,全神贯注。多年不曾碰过,今朝再拾,生疏不过一刻钟,接踵而来的是十分强烈的创作欲。笔墨游走,洋洋洒洒,她恨不得将这几年没画出的东西尽情倾出。
时间走得很快。翠微进来提醒寒酥该去接寒笙回去用午膳了,寒酥才回过神。她依依不舍地将画笔放下。
寒酥走过屏风,才发现封岌还在那里。她这一上午专心画画竟是没注意到他还在。她福了一礼往外走,刚迈出一步,又转过头望向封岌,忍不住与他分享:“我可以画好。”
封岌抬眼看她。
她面纱之上的那双眼睛不是往日那般清冷,她亮着眼眸,竟有几分少女的雀跃欢喜。
封岌看得高兴。他笑笑,颔首:“恭喜。”
寒酥弯唇,也不多说,快步往外走。她要立刻告诉妹妹,与妹妹分享这好消息。
封岌目送寒酥的背影,她就连步子也不是往日尺量的端庄模样,轻快了许多。欢喜藏不住。
封岌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凉茶。
寒酥并不知道,甚至羿弘阔也不知道,封岌请羿弘阔来给太后画寿礼,都是为了今朝。
派人将师元良接到京城治疗寒笙的眼睛,是必要条件。
让寒酥跟在羿弘阔身边打下手,让她日日见羿弘阔作画,让她时不时回想幼时学画情景,是助力。
羿弘阔无法完成这幅画必须有人接手,是引子。
如此,万事俱备。心魔可破。
寒酥牵着妹妹的手回朝枝阁,在路上告诉了妹妹这个好消息。寒笙开心地不得了,黑白万物在她眼前仿佛都有了色彩。
妹妹的眼睛是姐姐的心病,姐姐再也不敢画画是妹妹的心病。
姐妹两个手牵手,走在即将春暖花开的路上。暖风拂面,昭示着寒冬的即将过去。
寒酥抬眼,望向四处粘贴的大红喜字和悬挂的红灯笼。
两日后就是大郎成亲的日子。
他成亲,不算太大的事情,可赫延王府办喜事,注定要惊动整个京城。
甚至,连圣上都亲临。
原本圣上并不会过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朝臣们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太子陷害封岌一事,圣上这才亲临,有着抚慰之意。
赫延王府这样宽敞气派的府邸,也被宾客挤满。哪里都是人,哪里都热热闹闹。
不过朝枝阁却冷清如旧。毕竟寒酥和妹妹是还在守孝的借住表姑娘。寒酥一个人坐在窗下抄书。快到晌午时,翠微进来询问她想吃什么。今日府里办宴,厨房菜肴种类多,朝枝阁想吃什么,自己过去拿。
寒酥不太在意,让翠微去问寒笙。
翠微转身出去,没多久又重新回来,禀话:“云帆过来传话,将军让您去云旭堂。”
云旭堂是老夫人的住处。
寒酥有一点惊讶,她手下书卷,换了身衣裳,立刻带着翠微过去。
去云旭堂的路上,寒酥遇见很多宾客。她一身素雅的打扮惹得人注目。虽然她戴着面纱,可露在外面的眉眼轮廓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纷纷有人互相打听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尤其是来参宴的妇人,总是热衷于打听婚龄的郎君和小娘子。
寒酥步履款款,不顾那些打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端庄而行。
到了云旭堂,侍女挑起帘子请她进去。
寒酥心里仍旧疑惑,这快要用午膳的时候,封岌让她来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飘着浓浓的檀香。
封岌和他母亲在膳桌两边相对而坐。寒酥轻扫一眼,封岌脸色寻常,老夫人却眉头紧锁脸色很差。
寒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将军万安,老夫人万安。”
“过来坐。”封岌说。
寒酥疑惑望向他。
封岌见她站在那不动,直接伸手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身边挨着他坐下。
老夫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今日连送上门的烦心事都暂时被她抛之脑后。她看看寒酥,再看看封岌。最后,她视线落在封岌握在寒酥手腕上的手,久久没能移开。
寒酥也震惊了。
“将军!”寒酥声音有一点慌乱。她睁大了眼睛望了老夫人一眼,再瞪向封岌。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在明目张胆地向封岌抗议:您怎么能言而无信啊!
封岌却始终面如如常。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说暂时不能让别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寒酥眼睛瞪得更大了——您还记得啊?
封岌这才松开寒酥的手,他侧首对穗娘道:“可以开膳了,多加一副碗筷。”
穗娘也有被惊到,反应了一下才出去。
封岌重新望向寒酥,一本正经地说:“可我母亲又不是别人。”
第6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