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岌下了马车进府,踩过寒酥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这天晚上,封岌做了一个梦。
他向来浅眠,睡梦中也尽量保持着警惕。做梦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
梦里,寒酥与他偎在床笫之间。她香肩半露靠过来,软绵绵的酥手攀着他沁着薄汗的臂膀。她眸光流转,一双向来清亮的眸子噙着湿漉雾气媚眼如丝地脉脉望着他。
“嘉屹……”她声线低柔中带着一丝颤,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小字。
分明眷着她那双如水潋滟的眸子,他还是将她摁转过身,将她欺进湿潮的锦被间。
封岌在梦中醒来,眉头紧锁。
他居然会做这样的梦。
震惊之余,他叹了口气。
这半月欢的药效确实折磨人,也一日浓过一日。
明明已是半夜,而此时的宫中朝凤宫内却灯火通明。太子赫连珰赴宴归家,陪在皇后身边宽慰。
“母后何必气成这样?汪氏再如何得宠终究只是个妃子。您戴稳凤冠,不必和下面的妃子们计较。妃子得宠向来只是一时,待父皇新鲜劲儿过去了,再惩处她便是。”
“你不懂。”皇后重重叹了口气,“不是母后心胸狭隘,而是汪氏……”
皇后不知道怎么开口。
赫连珰皱眉,道:“母后,难道是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是儿臣不知的?儿臣虽希望您不跟她计较,可若她真的过分了,儿臣替您向父皇求个公道。”
皇后摇头。汪氏向来有分寸,让她抓不住大的把柄。小的冒犯又不值得大动干戈。
“宫里和外面不同。外面妻妾之分泾渭分明,宫里这样的地方却未必。她这么快的速度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上,谁知道什么时候取而代之。”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竟有一丝颓然。
她是真的累了。三十多年了,圣上的心从来不在她这边。
“母后何出此言?”太子正色,“只要儿臣还在一日,绝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皇后身边的心腹嬷嬷也劝慰了两句。
皇后勉强提了提精神。她母族强势,太子是她所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她今日才知道,汪氏之所以爬这么快,不是因为貌美,而是因为她有些神似那个女人。
没有夫君的心,那就守住权势地位!
皇后转过脸来,望着太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意,她说:“皇儿,你要除掉赫延王!”
赫连珰一怔,道:“母后和五弟怎么都这么说?”
对于封岌越来越盛的名望,赫连珰也不安。可是若真的要痛下杀手……赫连珰皱眉,他总觉得不安心,觉得这样是背信弃义,甚至是恩将仇报。
“为什么你不清楚?现在不除掉他,难道要等他率领大军灭了北齐,然后挥兵而上抢了皇位自己当皇帝?没有人不爱权势,没有人不想当皇帝!你父皇心软糊涂,你不能跟着糊涂!”
太子从皇后宫中出来时,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母后说的话。他心下犹豫,可确实有一点被说服。
太子回到东宫时,五皇子赫连琅正等着他。
“皇兄,我把东西寻来了。”五皇子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锦盒。
太子转头看过去,诧异问:“这个祛疤药当真有效?”
“千真万确。不管多深的疤痕都能除去。”五皇子笑着说,“赫延王一定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太子半信半疑地开口:“赫延王独身这么多年,没想到身边会有了女人。”
五皇子笑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刀枪不入的铮铮铁骨有朝一日身侧有了佳丽,便有了软肋。”
太子叹了口气,道:“你费心了。”
五皇子立刻摇头,笑言:“皇兄这话就不对了,你我亲兄弟,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赫连珰拍了拍五皇子的肩。
天下皆知太子和五皇子兄弟情深。五皇子曾因为自己的发妻对太子妃不敬,直接杀了。甚至五皇子很小的时候就曾说——“谁都没有皇兄重要”、“谁要欺负我皇兄,我跟他拼命!”
别人都说五皇子十分敬重太子,可五皇子自己却觉得传言还是委婉了些,说他是太子的狗更合适。
赫连琅已经走出了东宫。他立在覆雪的甬路上回望巍峨的东宫。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也有别。可自古以来遵循的守则就一定是对的吗?同样都是父皇的龙子,同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就因为他晚出生几年,就要将一切捧给兄长?
赫连琅从不觉得自己比优柔寡断的太子差。
下了半夜的雪,翌日清晨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过般明净。寒酥交代兜兰给妹妹换好出门的衣裳,自己则先去给姨母请安。
今日姨母院子里的气氛似有一点沉闷。姨母身边的侍女低声道:“三夫人因为友人之事今早发了脾气。”
寒酥进了屋,望向斜靠在罗汉床上的姨母,见姨母脸色确实不太好。她款步走过去,在茶桌另一侧坐下,柔声:“姨母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压了压心里的烦躁,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提的林夫人?”
“记得。”寒酥点头。
三夫人口中这位林夫人是姨母的手帕交,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的一个表姐嫁给了她公爹当续弦。”三夫人皱眉斥责,“太不像话了!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不成?要跑去给自己的妹妹当后妈!不讲究规矩失了辈分,这不是让人在府里难做吗?还要脸不要!”
寒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每次姨母有什么烦心事,她总能说出好些劝慰的话。然而此刻却哑然不知所措。好半晌,寒酥才点点头,低声:“确实不像话……”
三夫人替自己的手帕交抱怨了一早上,如今也稍微消气了些。她看向寒酥,问:“听说你让人备了马车?这是要出门去?”
寒酥点头:“带妹妹去祁家拜年。”
封三爷提着他的鸟笼从外面进来,瞥了三夫人一眼,拿木条逗笼中鹦鹉,学三夫人的口吻教它说话:“太不像话了!说,太不像话了!”
三夫人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倒是被他被逗笑了。
寒酥起身给姨丈问好,然后便出去了。人还没走远,她又隐约听见姨母在跟姨丈抱怨林家的事情。
寒酥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寒笙已经换好了衣裳,开开心心地站在门口等姐姐带她去祁家。她自小就很喜欢祁夫人和祁山芙。
她怀里抱着个莲花小暖炉,暖声:“想把这个给祁伯母,她会喜欢的吧?”
寒酥瞧着妹妹雀跃的样子,弯唇柔声:“会的。伯母见了笙笙就喜欢。”
寒笙笑得很开心。
马车到了祁家,府里的家丁小跑着进去禀告。寒酥提裙走下马车,再把妹妹抱下来时,祁朔和祁山芙已经出来相迎。
“笙笙!”祁山芙跑过来挤开了寒酥,自己去牵寒笙的小手往里走。她脸上挂着甜笑,不停地跟她介绍给她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寒酥一边往前走,一边侧首望着妹妹脸上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变好。
祁朔走在寒酥另一侧,他也转过脸来,不是看向喋喋不休的两个小姑娘,而是望着寒酥眼尾浅浅的一点笑。
祁夫人拄着拐杖出现在堂厅门口,眼巴巴望着。
寒酥立刻小跑着过来搀扶她,蹙眉道:“您怎么出来了?在屋子里待着就好了。”
祁夫人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憋着泪。她被寒酥搀扶着进了屋,立刻去解寒酥脸上的面纱。
寒酥没阻拦。
祁夫人突然就抱住寒酥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斥责:“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怎么能连我都不告诉,直接带着笙笙往京城跑了!”
寒酥眼睛一热,差点也落下泪来。
她怎么能告诉祁夫人呢?那样只能连累祁家老幼。甚至她至今还在怀疑祁夫人突然摔断了腿也是汪文康所为。
她将眼里的泪忍下去,对祁夫人笑:“让您记挂了。我和笙笙现在不是好好的?以后也都会好好的。”
祁朔侧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微哽,然后才寻常语气开口转移了话题:“母亲,你给笙笙准备的压岁钱呢?”
祁山芙也牵着寒笙过来哄母亲不要再哭了。
寒笙朝祁夫人伸出手,祁夫人哭着拉住她的手。寒笙将怀里抱了一路的莲花暖炉塞进祁夫人的手里,甜声:“一直抱着它就不会凉手了。”
她一直记得祁夫人惧寒。
祁夫人抹去脸上的泪,有些狼狈地点头说好。
祁老爷今日也提前下职归家,看着寒家姐妹两个一阵长吁短叹,感叹自己无力,没能保护好寒正卿的两个女儿。
寒酥却是半分责怪之意也没有,反而很过意不去。她反过来劝慰祁老爷,又说:“若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伯父沉冤得雪,必然高兴,要与伯父共饮一杯。”
她起身,替父敬酒。
酒盏相碰,祁老爷长叹一声,十分伤怀地饮下这一杯苦酒。苦酒入喉,他郑重道:“如今官复原职,虽在京中非位高权重,却也能尽力庇护。你与笙笙若有所需,尽管说。如果能替正卿尽些父责,也不枉与他相知一场。”
寒酥听着感动,并不说场面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寒酥和妹妹在祁家待了大半日。祁朔给寒笙弄了个小木马,这是前年答应她的,今朝才能送给她。
寒笙玩得开心,寒酥和祁山芙站在一旁看着她,也眉眼带笑。
屋子里,祁老爷皱眉望着在庭院里的几个人,问:“婚约该如何?”
祁夫人不高兴了。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可不能干背信弃义的事情!寒正卿当年没少帮你,他现在不在了,你表面上将话说得漂亮,实际上要撇下那两个可怜的女娃不成?”
“怎么可能!”祁老爷比祁夫人还生气,“我祁浩涆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为人?我是说寒家还在守孝,什么时候提亲,怎么个提法?直接将人留下来,还是什么时候去见她姨母商量!”
祁老爷被自己夫人怀疑了人品,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跺脚。
祁夫人放心了。她“哦”了一声,道:“晚上我问问咱们儿子。”
天快黑时,寒酥带着妹妹告辞。祁朔亲自将人送回赫延王府。马车在赫延王府正门前停下来,寒酥先钻出马车,她将手探出去搭在对方递过来的手臂上,才知道过来扶她的人不是翠微,而是祁朔。
祁朔将寒酥扶下来,又亲自把寒笙从马车上抱下来。
“朔哥哥,你说的大老虎是真的吗?”寒笙拉着祁朔的袖子,还在想着祁朔白天给她讲的故事。
祁朔笑起来,蜷起的食指勾了勾她的鼻子,说:“当然是真的。”
“那后来呢?”寒笙追问。
寒酥道:“笙笙,马上要天黑了,不要拉着朔哥哥说话了。朔哥哥要回家了,一会儿路上要不好走了哦。”
明明知道寒酥只是因为和寒笙说话才用了“朔哥哥”这个称呼,可是突然又听见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唤出,祁朔还是不由心中一动,将目光落了过来。
寒笙使劲儿点点头,道:“朔哥哥路上要小心。”
祁朔看了寒酥一眼,又望向寒笙,问:“笙笙,你在赫延王府开心,还是在祁家开心?”
当然是在祁家开心呀!
寒笙刚欲说出口,又紧抿了嘴。她已经到了赫延王府的门口,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啊?她小身子朝一侧挪了挪,有些不安地靠近姐姐,小声说:“都很好……”
祁朔重新看向寒酥,他问:“什么时候来接你们回家?”
寒酥握着妹妹的手微紧。她皱着眉,几乎下意识拒绝:“你知道我曾混于军……”
“我知道。”祁朔打断她的话
祁朔笑笑,用稍微轻松些的语气说出当日没有说完的话——“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家去军中,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
他斟酌了言语,从寒酥的软肋说起。
“寒夫人去世后的几年,母亲一直把笙笙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我家里人都很喜欢笙笙,也喜欢你。赫延王府虽气派恢弘,可是你和笙笙不会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祁朔稍微停顿了一下,“将那半年多经历剪掉,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父母妹妹不会苛待你们,我更不会。”祁朔循序善诱,“往后余生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齐齐美美平安顺遂。”
有那么一个刹那,寒酥不得不承认自己因祁朔说的未来而心动。
越是漂泊的人,越是渴望亲人组成的家。
突响的马蹄声让寒酥回过神。她赶忙拉着妹妹朝一侧躲避,回头望。
封岌纵马从赫延王府疾出。
他脸色发冷,周身散着少见的嗜血之势。


第50章
因急急拉着妹妹躲避,寒酥手里的帷帽跌了。眼看着就要被封岌的马蹄践踏。封岌强有力的手臂拉住马缰,硬生生止住马的疾驰。前蹄高抬,马身被拉得几乎竖起来。他手腕再一转力,让马前蹄错开位置稳稳踩在地面。
马蹄带来一阵凉风,吹动着帷帽上的轻纱轻拂,也吹来一点碎雪。
封岌坐在马背上俯身捡起落地的帷帽,一手握着马缰略调马身方向,一手轻晃一下抖落帷帽上落的碎雪,然后将帷帽递给寒酥。他目光扫过寒酥姐妹二人,问:“可伤着了?”
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声线底层仍噙着一些怒意。
“没有。”寒酥摇摇头,接过他递来的帷帽。
封岌轻颔首,视线从寒酥身上移开,瞥了祁朔一眼。
长辕和云帆这才带着其他人纵马从赫延王府跟出来。寒酥再一细听,前街似乎有轰轰马蹄声。地震山摇一般。
她抬首而望,果真看见了军队。
寒酥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与此同时几乎脱口而出:“将军这就要出征了吗?”
封岌本来握住马缰已经要走,闻言又策马转回身,望向寒酥。向来独断的人,也会耐心解释。
“去盐张庄剿匪。”
寒酥想了一下,盐张庄距离京城并不远。原先大军归来的时候也被封岌分成一拨拨从不同的路走,顺路剿匪。她只是有一点意外封岌会亲自去剿匪。难道是出了很严重的匪情?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弱小的飞蛾聚在檐下的灯笼周围尽情狂欢,簌簌落下羽翼上的浮光。
寒酥立在灯下,晃动的灯光将她鬓间的一点碎发照得摇曳似燃。
封岌望着她,多加了一句:“元宵前会回来。”
寒酥眼睫轻颤望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不应该跟她解释这一句的,她心虚,怕被旁人听出有异。
可偏偏封岌仍是没有走,继续道:“师元良不日抵达。长舟在府里,有事去寻他。”
师元良!
寒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浮出一抹笑。她点头:“多谢将军!将军路上当心!”
分明知道她是因为师元良快到了才高兴起来顺口一句关切的话,封岌还是因为那句“路上当心”,心情稍好了一些。
军队在前街等待,封岌没有再多言,调转马头,笔直的长腿夹住马腹,纵马前行。夜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凌冽。
寒酥望着封岌远去的背影,心道即使不穿铠甲,只是便服,只要他想,那种将帅之威依然令人生畏也生敬。
“姐姐。”寒笙去拉寒酥的手,“给我治眼睛的那个好厉害的太医要来了吗?”
“是。”寒酥笑起来。
听了姐妹两个人的对话,祁朔才将目送封岌的目光收回来,问:“赫延王给笙笙寻了太医治眼睛?笙笙的眼盲可还能医?”
若寒笙的眼睛能治好,祁朔自然也高兴。
“能不能医还要等见了太医才知道。不过我觉得笙笙的眼睛一定能医好。”寒酥道。
祁朔点头:“会的。”
微顿,祁朔又说:“赫延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原以为是个很凶悍威严的长辈。没想到却很随和,会避免马蹄践踏帷帽,也会关心借住在府里的孩子的眼疾。”
寒笙微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帷帽,沉默了一息,才道:“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回家要彻底天黑了。”
祁朔对寒酥说的话,因封岌的突然出现而打断。他望着寒酥稍微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寒酥的回应。
祁朔也不急于一时过分逼迫,而是相约:“过几日家里要去寺里,你和笙笙一起去吧。”
言罢,他甚至没有给寒酥拒绝的机会,直接对寒笙道:“有山芙跟你说的双鲤糕。”
寒笙的唇角翘起来。
寒酥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翘起的唇角。她不得不承认,自父亲去后,今天确实是妹妹笑得最开心的一日。
寒酥目送祁朔离开,牵着妹妹的手转身往府里去。一路上,笙笙仍开心地跟她说着祁山芙。
回到朝枝阁,寒酥安顿了妹妹,回到自己房间时,一眼看见窗下的那盆绿萼梅。那些带着花香的静好过往一下子浮现在她眼前。她驻足凝视着这株绿萼梅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到桌旁拿了卷书册来读。
抽屉里的正字册上,已经标了好几个正字了。
阒无人声的深夜,寒酥睡下时,封岌迎着风雪还在赶往盐张庄的路上。刀割的冬夜寒风吹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让他带着怒意的面容更显森寒。
大军归京时,他命令手下的人分拨撤离顺路剿匪。他手下十八将,今日最小的一将在剿匪时身陨。
一个立志热血洒疆场的少年,没能英烈地死在疆场上,却死在了同胞匪贼手中,实在可气又唏嘘。
年少时,封岌恨极了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的北齐人。后来又恨起大荆的匪贼污臣。前阵无数将士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人不仅没有将一身武力发挥到前线,还向自己的同胞插刀,可恨至极。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封岌策马赶到盐张庄,追上慌忙奔逃报信的小匪。他手中长刀刺过,喷溅的鲜血洒亮了漆夜。又些许血滴溅在他威严的面庞。
“一个不留。”
染血的长刀被他掷插于雪地,发出一阵嗡鸣。
这世间事都会发生变化,人也会跟着变化。就像年少时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同胞子民下达这样的命令。
厮杀声就在耳畔。往日里气焰嚣张的山匪在军队的绞杀之下不堪一击。有人跪地求饶,发誓不再行恶愿意跟随将军入军营。
封岌冷眼睥着,丝毫不为之所动。
曾向百姓挥刀之人不配进他的军营。他的军令也从未有收回之时。
天光大亮之时,黎明照亮的不是往日静逸的小山庄,而是一片血海尸身。
封岌坐下的烈马似乎有些没尽兴,沾了血的前蹄无聊地在原地踩来踩去。
封岌的视线却被身侧的一株红梅吸引。红梅红得娇艳欲滴,深看才知其上溅了一点人血。
封岌伸手,用指腹将花瓣上沾染的那一点鲜血小心抹去。
接下来的几日,封岌继续在盐张庄及周围剿匪,所到之处匪贼惊慌四散不堪一击。每当封岌到了一处或离开一处,当日百姓必然夹道相望。这些百姓里往日就算没有遭受土匪的侵害,也都曾为山上的匪贼胆战心惊。如今望着率军而来的赫延王,个个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比前几日过年时还要开心。
赫延王府里,寒酥这几日的生活十分平静。她得了闲就去吟艺楼跟沅娘学笛子,也慢慢接触了琴、筝、琵琶等乐器。
年已过完,青古书斋重新营业,她又开始从那里接抄书的活计。
她再就是陪着祁夫人和祁山芙采买东西了几次。祁家才归京,日后要常住,自然要置办很多东西。祁夫人腿脚不方便,祁山芙年纪又小。寒酥尽心尽力地帮忙。
三夫人知道祁家和寒家的交情,也支了些人手给寒酥帮忙。
每次寒酥去祁家时,寒笙也嚷着要去找祁山芙。
今日寒酥又跟祁山芙一起去置办了些东西,傍晚时才将东西送到祁家。时辰不早,她并不久坐,就要带着妹妹回赫延王府。
祁山芙拿了东西贿赂寒笙,故意当着寒酥的面儿问:“你喜欢寒姐姐还是喜欢山芙姐姐呀?”
“都是我的姐姐呀。”寒笙翘着唇角笑,笑出一对小虎牙。
寒酥听她这话,跟着弯唇。她太了解妹妹了,妹妹能这样说,那确实是非常喜欢祁山芙。
“笙笙,该回家了。”寒酥牵起妹妹的手。
寒笙乖乖站起来,转过头朝着祁山芙所在的方向笑着告别。
祁山芙捏了捏寒笙的小脸蛋,又偏过脸去对庭院里的祁朔提声:“哥!该送寒姐姐回家啦!”
祁朔望过来,目光落在寒酥的身上:“不留下用饭?”
寒酥摇头:“答应了陪姨母。”
祁朔点点头,送寒酥姐妹回赫延王府。马车将到时,祁朔道:“母亲想元宵节之后与你姨母见一面。”
寒酥愣了一下。她自然明白祁朔这话是什么意思。
辘辘的车辕声就在耳畔,伴着车夫一道道挥鞭驾车声。她纵有各种更周到好听的说辞,可是在这一刻,在这只有她与祁朔、妹妹的马车里,她突然不想说那些场面话。
寒酥半垂着眼睛,诚恳低声:“祁朔,我还没想好。”
祁朔沉默了一息,便笑了笑,道:“看你这犯愁的样子,我能逼你不成?没想好就再想一想。”
他将一个小盒子递放在寒酥手中,道:“去年就买了,才有机会给你。”
寒酥垂眸,将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非常简单的珍珠耳坠。
记忆突然就袭击了她。
那年她生辰,父亲给她买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戴在她耳上,随着她行动间摇晃灿丽,将人衬得娇艳。
祁朔多看了一会儿,说:“真好看。”
其实他想说她真好看。
她却皱皱眉,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样艳丽的首饰。”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祁朔在台阶上懒散坐下,午后的暖阳照在他肩上,让他整个人暖洋洋的。
寒酥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坐下,一边轻晃一边说:“我喜欢简单素雅一点的。就像孙夫人那对珍珠耳坠就很好看呀。”
“真挑剔。”祁朔嫌弃地撇撇嘴。
寒酥不理他。她足尖离地,身子跟着秋千而抛起,裙摆荡漾着。
祁朔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嫌弃她荡秋千的幅度太小。他起身走到她背后,帮忙推了一把。寒酥整个人都飞起来,忍不住惊叫出声。
祁朔站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寒酥已经回到了朝枝阁,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过去太美好,他给她描绘的未来也足够让她心动。
寒酥手里握着那盒珍珠耳坠,望着那株绿萼梅,目光中的犹豫逐渐在散去。
嫁过去吧,就像祁朔说的那样她中间经历的那半年混乱剪断,让一切回归正轨。
寒酥的眼前突然就浮现了封岌的身影。
天差地别的身份,和沈约呈无疾而终的议亲,还有姨母的处境,这一切横在那里,不是他一句“等我”就能勾销。
如今他刚好有事不在京中,这难道不是天赐的好时机?
她行动要快,要抢先在封岌回来之前将亲事定下来!若不是有孝在身,她甚至恨不得抢先在封岌回来之前直接嫁过去!
寒酥的心跳有一点快。
半晌,她垂眸望着手里的珍珠耳坠。寒酥眼中犹豫只是一瞬,立刻化成了坚决。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她知道她应该把和封岌的那一段永远当成秘密。可是她不想欺瞒祁朔。
她决定把和封岌的事情如实告诉祁朔。
他真心相待,她不该欺瞒。
兜兰在外面敲门,声音有一点急。
“什么事情?”寒酥让人进来。
兜兰亮着眼睛,若说是急事又有一点看热闹的意思。寒酥瞧她这神色便知确实出了什么大事,但是应该和她没有关系的事儿。
“四房出了一件大事!”
四房?
难道四夫人的死被人发现了?寒酥稍微正色了些,等着兜兰继续说下去。
“苏文瑶来给她姐姐收拾东西,遇到酒后失意的四爷安慰起来。这安慰着……就安慰到榻上去了!”
寒酥愕然,甚至是震惊。完全没有想到。
封四爷虽然表面上不显,可四夫人的背叛还是伤了他,让他心里很难受。偏偏出于家族颜面,不得不将事情压下去,他不能对旁人言。多日的烦闷,让不爱酒的他也开始于无人时借酒消愁。
酒后的一点糊涂,再遇见温柔劝慰的苏文瑶主动献好,就半推半就地做了错事。
这事情确实不好看,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苏家也有意继续这门姻亲关系。苏文瑶那一句“没有谁比我更能对赟儿真心实意”,确实让封四爷心动。
明显上四夫人病故不久,封四爷也不好这么快再续弦。私下却让苏文瑶直接住了进来。待再过一段时日再办婚宴。
转眼到了元宵节这一日。一大清早,寒酥带着妹妹给姨母问好之后,就要出门。今日祁家要去寺里祈愿,她与妹妹也同行。
沈约呈带着亲手雕的兔子花灯赶到朝枝阁,却扑了个空。
“又去祁家了吗?”沈约呈低着头,喃喃自语。
他在朝枝阁前呆立了一会儿,才颓然转身。人还没到住处,便听府里的人说赫延王回来了。
沈约呈赶忙强打起精神,过去迎接。
封岌说过元宵节前会回来,当然不会迟。
他人虽匆忙归来,事情却未彻底办妥。在他身边围了许多部下,他时不时下达着军令。
沈约呈毕恭毕敬地侍奉在左右。可时间久了,难免因为心事而走神。
封岌终于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他扯开袖带,也略扯松衣领,略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问长舟:“师元良到了吗?”
“还没有。”长舟如实禀。
还没来?封岌皱了下眉。
他又望向沈约呈。
他早就看出来沈约呈强颜欢笑,心事重重。
“什么事情让你犯难成这样?”封岌问。
沈约呈本来不该拿自己的私事来烦义父。可这段时日寒酥不肯见他也不肯收他的东西,年少的他心里难受。
“父亲,她要和别人成亲了。”沈约呈十分难受,“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第51章
长舟悄悄瞥了一眼封岌的脸色,再悄悄收回目光。
封岌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似只是听见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他对沈约呈开口,是往日里一惯沉稳从容的语气:“十七岁的人了,收收心思多做些有用之事,好过郁困于儿女情长。”
沈约呈脸上唰的一下红了。遭到了批评,他立刻颔首低眉,毕恭毕敬:“是。父亲教训的是。”
“去吧。”封岌漠声。
沈约呈躬身,又惭愧又沮丧地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