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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酥没有多问,将手里的笔放下,跟上云帆的引路。走着走着,寒酥发现是往封岌的寝屋去。
寒酥轻轻皱了下眉。
云帆轻叩了两下房门之后将房门推开,他人往身侧错开半步给寒酥让出路,待寒酥走了进去,再关门离去。
寒酥站在封岌寝屋的门口,往里望去。
封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外人绝对想不到他的住处会这样质朴。寒酥站在门口望过去,入眼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红木桌。桌椅另一边是一架雕着江山图的坐地屏,细看一眼,便能看出这幅山河图画的正是大荆的国土疆域。工笔苍劲有力,将江山的巍峨描绘得淋漓尽致。
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另一侧则是床榻之处。
封岌坐在窗边的身影有些模糊地映在屏风上。
“傻站着做什么?”封岌的声音传过来。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朝前走去,绕过屏风。屏风另一侧的布置也很简单,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比寻常的床榻要低矮许多,仿佛没有床架子,只一张床板放在地上。床头与窗扇之间,有一桌一椅。桌上随意摆了几卷书。而封岌此刻正坐在桌旁,手里拿了卷书。
他刚沐浴过,身上穿着墨绿的丝绸寝衣。宽松的寝衣穿在他身上,勾裹着宽肩窄腰,将他白日时的威严减去了两分,多了些许内敛的沉稳深邃。
他垂目看着手中的书卷,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都整理完了?”
“还没有。”寒酥照实说。
“那继续去整理。”封岌仍然未抬头。
寒酥立在门口没有走。她略迟疑,才说:“我该回去了。”
一阵沉默之后,封岌翻书的细微声音成了回应。
寒酥不得不再次开口:“将军,天黑了。”
封岌好似没有听见。寒酥立在门口,没有依言去书房。
又过了好一会儿,封岌终于将手里的那卷书重重放在桌上。他随意抬手扯了扯衣领,横卧的锁骨露出一些。屋子里闷躁,他身体里也是。他这才抬眼,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
明明身体闷躁不适,心里也不大舒服。可是看见她纤细单薄的身影,封岌心里一顿,生出一丝别样的不忍。
“那些玉器把压岁钱全花了?”封岌问。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吗?寒酥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封岌微眯了眼,盯着她也不言语。
在他颇有压力的注视下,寒酥不得不主动开口解释。她温声,语气不卑不亢:“礼尚往来。”
她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礼尚往来本就是人与人相交的基础准则。那些他假借压岁钱送过来的接济,换成礼物还回去,她才能心安。
封岌冷笑了一声:“冬扇夏炉?”
寒酥哑然。
她换成东西送还给他是心安了,可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东西于他而言确实无用。
寒酥琢磨了一下,辩解:“礼物不在用处,而在心意。”
“心意?”封岌听着好笑,“东西你自己挑的?”
寒酥再次哑然。
东西确实不是她自己挑的。前几日因为四夫人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东西是她吩咐蒲英去采买的,原话——“挑贵的,把盒子里的银票全花光。”
寒酥轻轻蹙了眉。她有一点不理解封岌因为贺礼的事情这样生气。她抬眼望过去,主动道:“将军若不喜欢,下次会更用心给将军挑礼物。”
“下次?”封岌自然听出她的搪塞之意。
寒酥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搪塞。听封岌这语气,知自己搪塞不过,她放柔了语气:“将军若让我重新补上一份新岁贺礼有一点难,或者……我给将军补一份糕点?”
补新礼物是不太可能了,毕竟她现在一身债务。除了做糕点,她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东西能送过来了。
封岌沉默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寒酥敏锐地觉察出周围那种威压之感似有所减。她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望他一眼,刚要开口这就要回朝枝阁,封岌问:“你姨母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做的?”
“是。”寒酥点头。她有一点惊讶,封岌连这个都知道。
“做的不错。”封岌夸赞。
寒酥起先还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夸起她的针线活。不过只是一息,她便明白了——他想让她给他做衣裳?
寒酥有一点为难。
做针线活是很费时间的一件事,给姨母做那件衣服就耗时许久。而且给他做衣裳,也有些不方便。
封岌直截了当:“我要寝衣。”
寝衣,这就更不方便了。
不过寒酥没有拒绝。她轻轻点头先说一声好,然后再道:“改日让云帆给我送一件将军的旧衣量尺寸。那我先回去准备了。”
她还是千方百计立刻就想走。
封岌盯着她,沉声:“过来量。”
寒酥无法,只好先去跟云帆要了布尺。她手里握着不迟,一步步朝封岌走过去,走到他身边,见他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寒酥轻叹了一声。她稍微放柔一点语气,声音也低。
“将军别生气了。”她说。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封岌口中这样说着,脸色却稍霁。
“没能更用心给将军挑礼物是我的错失。可将军给的压岁钱实在太多,超过了压岁钱的范畴,寒酥实在受不起。”寒酥诚恳地解释。
她等了等,没等到封岌的回应,只好再软声开口:“将军起来了,要量尺寸了。”
封岌看了一眼她微蹙的眉心,才站起身。
寒酥立刻走到他面前,拉长了布尺给他量前肩宽、臂长。拢在她手里的布尺不断被放长。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将军的手臂可真长。原先她也常给父亲做衣服,对父亲的尺码熟记于心。
封岌的尺寸要大上许多。
寒酥绕到封岌的身后,去量他的后肩宽。她举着手去量,布尺贴在他的后肩,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她有些看不见布尺上的数字,不得不踮起脚来。
封岌突然转过身来。垫着脚的寒酥一个站不稳,脚步趔趄了一下,纵封岌去握她的小臂来扶,她也结结实实跌进封岌怀里,和他贴了个结实。这么一贴,她立刻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反应。
寒酥脸上一红,立刻向后退了半步,手里握着的那团布尺掉落,在足边散乱开。她心里有一点乱,几乎是在瞬间心里忍不住在想——将军是不是一直在克制半月欢的药效?
封岌并不因为被她知晓而有任何尴尬。他望着她,道:“继续。”
寒酥蹲下来,去捡地面上散乱开的布尺。她站起身,硬着头皮去量封岌的腰围。她也不敢让封岌抬臂,而是捏着布尺穿过封岌的手臂和腰侧之间,隔着衣料,她的手臂于他手臂和腰身之间磨挤而过,在他后腰递了布尺,再扯动细细的布尺绕过封岌的腰身,在他前腰相贴,量了尺寸。
她贴着布尺的手指慢慢松放一些,让布尺自然向下滑去,去量他的臀围。寒酥皱着眉,将视线从不该看的地方挪开。同时她也将布尺朝一侧挪了挪,布尺两端本该在身前相贴看尺寸,她为了避免尴尬,悄悄将布尺轻挪到身体一侧记尺寸。
封岌垂眼看她蹲下去量他的腿长。
从他的角度,看见寒酥长长眼睫投下的罥影,罥影似乎卧在一捧洇红里——她脸红了。
看着她脸红,封岌神奇地气消了。
寒酥站起身,也不抬眼,低声:“量好了。”
“记住了?”封岌问。
寒酥点头。
“回去吧。”封岌道。
寒酥对于封岌突然让她回去有一点意外。不过天色已经全黑,她再留在他这里确实说不过去,她正盼着快些回去。得了他这话,福身的动作都匆忙了些。
她快步往外走,一直到走出衔山阁,才驻足回望。
她突然忍不住去想,他体内的半月欢真的不要紧吗?她以为他会让她……
一队府里的侍女经过,寒酥也不再驻足,立刻转身离开。她又忍不住去想——他有没有听见姨母的话?或许听见了也不在意呢。
寒酥走了之后,封岌又去冲了个凉水澡。
——之前寒酥在书房里整理羿弘阔画卷时,他已经冲过一次凉水澡。
冬日寒凉,带着寒意的凉水冲在身上,也不能解去封岌心里的闷躁。他站在水流中,任由冰凉的寒水沿着他宽阔的胸膛慢慢往下淌去。
封岌觉得有些好笑。
他遭过不少暗害,吃用向来谨慎。多少年没有让他人暗算得逞,没想到竟会在寒酥那里吃了加料的东西,还是自己吃的。
这半月欢的药效,白日里还好,他甚至觉察不出什么。可每每见到了寒酥,那体内沉睡的半月欢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尤其是和寒酥单独相处时,药效更是搅闹得厉害,让他险些克制不住。
可他偏偏忍不住,想和她单独相处。
封岌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流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流淌而下,眼睫也被打湿。
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封岌重重叹了口气。
分明原先在帐中时,也能饶有趣味看着她笨拙献好,甚至要求她裸身跳舞。如今竟是在有药效作祟的情况下,也能让她全身而退。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忍看她眉心轻蹙有一丝一毫犯难的模样。
寒酥回到朝枝阁,一眼看见姨母身边的侍女等在那儿。她突然被封岌叫过去,三夫人放心不下吩咐了侍女过来等消息。
“将军让我整理羿弘阔老先生的画卷,因我是他的学生。”寒酥回答。
她这样回答是实话,却也不尽是实话。不过却是个能说得过去的原因。
寒酥立在门口看着姨母身边的侍女回去禀话的背影,突然想起在花园时,姨母对她说的话——“别总怕他,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长辈。”
是啊,在姨母眼中她是赫延王的晚辈。差了一倍,谁也不会想到她与赫延王会有什么牵扯。
寒酥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点发闷。
临睡前,她在正字册上又画上重重一笔。
第二日,寒酥去了吟艺楼。
前两日她新写了词打算给沅娘送过去。原本只需要让翠微跑一趟就成,可她有心想跟沅娘学一学笛子,然后教笙笙。
可是寒酥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还没见到沅娘,先看见了汪文康。
狭窄的楼梯间,她刚踩上第三级楼梯,汪文康立在楼梯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寒酥心口一紧,心里怀着一丝侥幸。她戴着帷帽,兴许他认不出她呢?
“又见面了,寒家娘子。”汪文康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寒酥不由皱眉。这人可真是阴魂不散,她戴着帷帽也能将她认出。寒酥抬手将帷帽里的面纱扯开,再抬手掀了帷帽的白纱,抬眼望向他,也是让他看向自己被毁的右脸。
汪文康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
他望着寒酥脸上的疤痕,大笑着说:“真漂亮啊。这疤痕落在寒家娘子的脸上也好看得紧。”
他又瞬间收了笑,尖了嗓音:“寒酥,你不会以为毁容了,我就会放过你和那孩子吧?”
他对她,从最初的觊觎,到如今也已经结了仇。寒酥损了他的颜面,又伤了他的人。
汪文康盯着寒酥,大摇大摆地往下走,也是朝她走过去。
今日也不知是谁做东,吟艺楼里有很多达官显贵皇亲国戚。
寒酥握着白纱的手微紧。
二楼雅间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封岌的声音传出来。
“寒酥。”封岌沉声,“上来。”
汪文康惊讶回望。
寒酥心中一松,快步往楼上走,经过汪文康身边,走进封岌所在的雅间。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语气不悦:“你是又如何招惹了别的男子?”
语气里的责备之意让寒酥瞬间红了眼睛。
寒酥缓了一口气,才垂下眼睛,如实说:“他就是路上追捕我的人。”
封岌微怔,抬眼看了寒酥一眼,继而皱眉。
汪文康是个小人,一个得知的小人。
小鬼向来难缠。
“好,我知道了。”封岌说。
寒酥不明所以,心里却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
封岌又侧首吩咐:“请汪大人过来。”
“将军要做什么?”寒酥急急追问。
封岌没有回答。
汪文康本就在外面,很快进来。汪文康心里有些意外,毕竟封岌从不和文臣接触。他走进雅间,笑着作揖,刚要说话,封岌却先一步开口。
封岌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直截了当:“寒酥现在是我的人。”
颇有发号施令之意。
第48章
寒酥愕然转头,带动帷帽的轻纱一阵晃动。她惊讶地望向封岌,帷帽垂落的面纱遮了她极其不自然的表情。
“寒酥现在是我的人。”
汪文康仔细品了一下这句话。汪文康已知寒酥如今住在赫延王府,难道不应该是“寒酥现在是我府上的人”?
这两句话的差别可太大了。
若是别的男子,汪文康还不会这般震惊。可面前的人是赫延王!万人之上享无上荣耀却十几年身边没有任何女人的赫延王啊!
汪文康很快回过神。他在封岌的话里品出雄性的占有,他在震惊之余,非常清楚自己没有会错意。
汪文康压了压情绪,开口:“将军……”
封岌直接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显然不想听他说话,连他多在雅间里多待一息也嫌碍眼。
汪文康嘴巴半张,还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他讪笑了一下,弯腰颔首:“不打扰将军。”
汪文康陪着笑脸转身,转身时还弯着腰。待他直起身,立刻变了脸色。
寒酥立在一旁,看着汪文康走出去的背影,眉心蹙着。在她看来难于登天的困难,于封岌而言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
寒酥再一次十分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和封岌之间,是如何天差地别。
封岌看向寒酥,可惜帷帽遮着她的脸,让封岌看不见她的表情。封岌皱了下眉。这一刻,封岌竟是有一丝担心她会不会不高兴他多事。
他问:“你自己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还在想。”寒酥如实说。
封岌仔细去辨她的语气,听出一点低落,但是好像没听出不高兴。封岌略放心。
“将军。”寒酥皱眉语气犯难,“您怎么能那么说……”
“汪文康不会外传。”封岌说得笃定。
寒酥半信半疑,心中不安。
封岌抬手拉住了寒酥的手,将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握在掌中。
寒酥垂眸望过来。
她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寒气,尤其是一双手,指尖冰凉。而封岌刚握过热茶的手掌十分温暖。他将寒酥的双手捧在掌中,给她暖手。
今天早上寒酥将缠在手上很久的纱布拆了。她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挡手心上的疤痕。
封岌原本没在意,因她这小动作,将她的手指掰开,去看她手心的伤疤,指腹沿着她手心的伤疤轻轻碰一碰,问:“还疼吗?”
寒酥摇头:“不怎么疼了。”
“药可都每日按时用了?”
“用着。”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认真道:“寒酥,每次想对你好些,都要三思而后行,你可知道?”
寒酥望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怎么接话。
封岌没为难她,转移了话题:“来找沅娘?”
寒酥点头。
“伤了或者病了,今日不待客,在楼上休息。”封岌道。
寒酥怔了怔,立刻辞过封岌便往楼上去。
沅娘练舞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崴了脚,这两日都在楼上的房间里静养。得知寒酥过来,立刻让丫鬟将人请进来。
“看来我又有新词了。”沅娘笑着。
寒酥将新写的词递给她,同时问:“听说你病了?”
“是不小心崴了脚而已。”沅娘笑笑,将练舞时如何摔了三言两语讲给寒酥听,然后便看起寒酥写的新词。
看完之后,她忍不住又是一顿夸赞,后来话锋一转,她提到另一件事:“对了,有位谢家小娘子似乎想请你写词。托我问问你可有意,若有意,问你何时方便,能约见一面。”
别人找寒酥写词,寒酥自然高兴。虽然程雪意的名字已经被一小部分人知晓,可她因为最初给沅娘写词时分文不收,所以至今还没用写词赚过钱。她如今身上有债务,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和沅娘约好了时间。
商定之后,寒酥道:“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沅娘帮忙。”
“你说,可别跟我客气。”
“我之前只是略懂一点点音律,现在想学笛,正无从学起,不知沅娘可否点拨一二。”
沅娘笑起来:“寒娘子太客套了。这样的小事哪里用得着说得这么郑重,刚好我最近要静养,你得空就过来。”
“那就提前谢过了。”寒酥弯眸。
寒酥想学笛子,主要是因为瞧笙笙喜欢,她想自己学会了再教笙笙。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每次写了词,再由沅娘谱曲时都需要稍微改动一点。她知自己音律不精,想多学一点,也好写出更好的词。
沅娘去取了笛子和曲谱,挨着寒酥坐下,两个人便一教一学了起来。今日吟艺楼很热闹,楼下歌舞笙箫人声也吵闹,她们两个认真教学着吹笛,倒是不受楼下影响。
就连隔壁房间来了人,两个人也没注意到。
沅娘转过脸看向寒酥。只是一个侧脸,就让沅娘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她本就生得好看,又日夜混在京中繁华之地,见多了美人。可她这辈子见过的美人所有美貌份额堆到一起,也不敌身边这位。
可惜……这张仙子雪靥被毁了半张脸。
沅娘无声轻叹,有一点惋惜。她在心里由衷盼着寒酥脸上的疤痕都消尽,可千万不要是易落疤的体质。
过去好一阵子,沅娘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吟艺楼的老板寻她。沅娘抱怨一句事多,让寒酥稍微等一会儿,她去去就来。
沅娘出去之后,寒酥望一眼坐在长凳上打瞌睡的翠微,无奈地笑笑。给了她假,翠微竟跟赫延王府里其他丫鬟打牌了一整个通宵。
寒酥也不吵她,暂时放下笛子,翻看着曲谱,想找一支简单些的曲子先学了教笙笙。
隔壁的交谈声从开着的窗户隐隐约约传进来。寒酥本是看曲谱看得认真,听出传过来的声音有一点耳熟,才被吸引了注意力,后来又隐约听到“赫延王”。
寒酥皱了下眉,将手里的曲谱放下,悄声走到窗口尽力去听。离得近了些,她才听出来是五皇子的声音。
五皇子道:“皇兄,如今赫延王气焰实在是高。完全不把咱们皇家放在眼里。就比如上次去宗庙,夹道百姓欢呼他封号的架势,我听了实在不喜。”
被五皇子称为皇兄的人是谁?寒酥又努力听了听,可即使对方开口,她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五皇子又说:“依我看,咱们就该在赫延王灭了北齐之前先把他除了!反正北齐如今也没前几年那么强盛。咱们大荆有很多能人,更是武将众多,总能找到有能力的将帅代替他伐齐!”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帮腔:“五殿下说得对啊!趁着赫延王如今还在京中,最是容易下手的时候!实在不行,从赫延王府下手,纵他一个人能力超群又如何,他府里一大家子老幼妇孺……”
寒酥越听越心惊。很快隔壁关上了窗户,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沅娘从外面进来时,见寒酥立在窗前发怔。
“怎么了?”她问。
寒酥回过神,笑一笑,道:“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明日再过来跟你学。”
沅娘点头说好,亲自将寒酥送到门口。
寒酥快步往楼下走,经过封岌雅间门口,见云帆在外面,知封岌还没走。她走过去询问:“将军现在可在忙?”
“刚散宴,将军一个人在里面。”云帆不等寒酥再说其他,笑嘻嘻地帮忙开了门。
寒酥转头让翠微先下去准备马车,自己走进了雅间里。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略俯身往窗外望去。疆场边地待得久了,他有些喜欢远眺京中的热闹。京中百姓其乐融融的笑脸,是他在边地极少看见的模样。
“将军。”寒酥快步朝他走过去,“我刚刚在楼上时,无意间听见五皇子和其他人的对话。”
封岌轻颔首:“你说。”
寒酥一五一十将自己听来的话转述给封岌。封岌仍旧俯瞰着窗外。外面刚刚开始飘起细碎的小雪花,路上行人脚步却仍旧悠闲。
“知道了。”封岌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寒酥迟疑了一下,再开口:“将军,我怀疑五皇子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封岌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侧转过身望向寒酥。
“这样的密谋不应该在人来人往的吟艺楼谈论,也不该轻易被我听见。”寒酥想了想,“所以我怀疑五皇子因为知道我和您……我和您的关系,所以故意说给我听,再让我转述给您。”
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里便多出了几分赞赏之意。
他唇畔勾勒出一丝浅笑,道:“原来你也会关心我的安危。”
寒酥微怔,有一点别扭地移开了视线,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戴着帷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她一本正经地说:“您对大荆有恩,只要不是黑了心肠之人,大荆子民没有人会不关心您的安危。”
封岌饮了酒,有一些懒倦。他略靠在窗口,听着外面的热闹,用一种散漫的语气询问:“位高权重被所有人毕恭毕敬对待,择一鸟语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间。这二者,你喜欢什么?”
寒酥细细琢磨着封岌这话,没有草率回答。
这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被动选择,哪里能那么顺心顺意。寒酥避而不答,而是道:“将军,您可考虑过以后?功高盖主会不会是一种隐患。”
话一出口,寒酥立刻紧抿了唇。她有些后悔这么说,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话。她越矩了。
封岌笑笑,道:“人,有些把柄放在明面上,会让一些人更放心。”
寒酥确实不懂。她皱着眉,仔细琢磨封岌这话。
封岌却已经抬步,经过她身边往外走。他立在门口回望:“走啊。”
“去哪?”寒酥转过身,帷帽的轻纱跟着白涟般轻晃。
“回家。”
他站在门口,语气随意地说着回家。寒酥茫然了一下,对这样的封岌有一点不适应。或者说,对两个人之间这样熟稔的交谈有些不适应。
寒酥跟着封岌走出吟艺楼,翠微已经准备好马车。她还没登车,封岌已经先一步上了她的车。
寒酥蹙眉,也不好当众将封岌从马车上撵下来,只好默默钻进了马车,在他身边坐下。
马车刚驶动,车厢便晃了一下。寒酥的身子跟着微晃,不过是细小的幅度,却让她帷帽的帽沿碰到了封岌的脸。
封岌略朝一侧避了一下,没说什么。
车厢里狭窄,帷帽难免磕碰着他。寒酥将里面垂在脸颊一侧的面纱戴上,才把帷帽摘下来,规矩放在膝上。
她悄悄望向封岌,见他正闭目养神。
是因为又饮多了酒吗?
马车快到赫延王府时,突然被叫停。
“表妹。”程元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寒酥讶然,望一眼封岌还合着眼,她起身下了车。
程元颂刚去赫延王府寻寒酥扑了个空,没想到在路上碰见寒酥。雪不知不觉下大,他站在雪地里,脸上带着与人打架后的淤青。他眉头紧锁,整个人都很憔悴。
寒酥瞧他脸上的伤很惊讶。在寒酥的印象里,表哥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精贵公子,可从未见过、听过他与人打架。
“表哥这是怎么了?”
程元颂没有回答,他望着寒酥,说:“我考虑了很多天,终于决定来见你,来求娶。”
寒酥愣住。
程元颂于寒酥而言,是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兄长一样的存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一身狼狈站在她面前说着求娶的话。
“我已经离开了程家,没有其他人。日后只我们两个人生活。”程元颂再往前迈出一步,想去拉寒酥的手。
寒酥向后退了一步。
寒酥望着他,非常冷静地说:“表哥,你的求娶是愧疚。因为你将我脸上的伤归于程家的责任,归于你的责任。”
程元颂确实这样认为。他已经快被愧疚逼疯了。
“你觉得我毁容嫁不出去,你出于愧疚来求娶,这是对我的同情,也是对我的侮辱。”
“我没有!”程元颂急道,“我怎么会想要侮辱你?我没有这个意思!”
“划伤脸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未怪过表哥,表哥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怀困在自责之中。时间不会倒流,人总要往前看。表哥应该去求娶真心喜欢的女郎,而我也值得更纯粹的求娶。”
程元颂怔立在那里,疲惫的双眼浮现困惑和挣扎。
寒酥福了一礼,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她望一眼仍合着眼的封岌,轻蹙了下眉,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她不会不知道封岌极其讨厌她和旁的郎君走得近。
马车重新行驶,封岌也终于开口。
他语气平静,没有冷意与怒意。他问:“你什么时候能拿出那样的气势与我说话?”
“啊?”寒酥怀疑自己听错了。
封岌睁开眼睛,看向她。
寒酥别开眼,低声:“将军位高权重,与别人不同。”
封岌突然弯腰靠过来。寒酥微怔之后,后知后觉他捡走了她鞋面上粘的一片枯叶。
他直起身之前,甚至顺手帮她理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皱。
寒酥望着封岌垂眼的模样,突然觉得他若每日都能饮酒就好了。饮了酒之后,他不会那么高高在上,人似乎也更随和了些。
“不要嫁给别人。”封岌道。
“我当然不会自轻嫁给程元颂。”
“不止是他。”封岌道,“谁都不能嫁。”
寒酥蹙眉。她虽有不嫁人的打算,可被人要求却是另一回事。
封岌指腹轻抚她蹙起的眉心,道:“等我。”
第49章
寒酥愣愣望着面前的封岌,只当他喝醉了。看来他酒饮多了也不好,会说胡话。
她偏过脸去,避开了封岌的手。
马车恰好在赫延王府正门前停了下来。寒酥立刻拿着她的帷帽起身,匆匆下了马车,也不与封岌别过,带着翠微迈进府门。
封岌从开着的车门望出去,目送寒酥纤细挺拔的身影逐渐走远消失于斜飘的灰雪中。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傍晚,他却觉得有些热,伸手略扯松了衣领。
府里的家丁这才注意到表姑娘的马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刚往前迈出一步想要深看,发觉是赫延王,吓了一跳,脚下打滑堪堪稳住,迅速毕恭毕敬地收回目光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