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晚了,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去叫醒另一个伙计,把烧好的热水送上去。
寒酥回到房间,屋内烧着炭火一片暖意。她在方桌旁坐下,听着店里伙计送水的脚步声。直到店里伙计都走了,她才有些回过神。她伸手去解封岌裹在她身上的大氅。
下一刻,她整个眉头都揪起来。
她这才明白临进门前,封岌为什么给了裹了大氅。她里面的衣裙好似在淤泥里打了个滚,脏极了。若是被店里伙计看见,恐要多想。
在灯光暖亮的屋内,将她身上的脏乱照得一清二楚。寒酥甚至闻到了一股臭味。
翠微也脸色微变,赶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备着衣物。娘子快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寒酥轻点头,皱着眉往净室去。
翠微跟进去,帮她将干净衣服送过去,又很快退出来。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进来,便立在窗口,瞭望着窗外的夜色。
翠微壮着胆子说话:“将军。奴婢要去楼下看看那些侍卫们,表姑娘这边还请将军帮忙照看一下……”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还敢对赫延王说这种话。
封岌从很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道:“去罢。”
翠微提起的心这才回落,赶忙行了一礼,匆匆往楼下去。
过了一会儿,封岌才离开窗前。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后的净室里传来干呕的声音。
封岌并不意外,也没有敲门去打扰。他知道寒酥这个时候不愿意他进去见她狼狈的样子。
后来干呕的声音没了,转而变成压抑的低低哭声。
封岌皱着眉,将手中的凉茶灌进去,心中发闷。她需要一点单独的空间,可是这样一墙之隔听着她小声地哭,封岌有些无法忍受。
净室里,寒酥无力地靠坐在浴桶中,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尽量压着哭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尤其是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封岌第一次见她时,看见一个追杀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无寸铁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其实不是她杀的,她不过是借着巧劲躲避时,让另一个追杀的人误杀了那个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杀人。
黄土中四夫人睁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鬓间沾湿的碎发贴在脸颊,让她的脸颊烫起来。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发,可是心里总感觉有纸钱贴在她的脸上。他反复将碎发往耳后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发。
眼泪坠落水中的细微声响在她听来也变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开般,让她整个人跟着哆嗦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隐约看见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们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这是幻觉。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纵使闭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着了,也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她几乎是慌乱地从浴桶中逃出去,带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没拿起来。她再次伸手,几乎是用力掐着衣裳才将它拿起来,颤着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视线突然落在褪下来堆在角落的脏衣服上。白色的裙摆上沾着那片发黄的黏糊糊污渍,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吗?
寒酥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没了支撑,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堆衣服,大口喘着气。
“寒酥?”封岌叩门。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听见寒酥一声快过一声的呼吸。封岌直接将门推开。
净室里不似外面那样明亮,灯光昏暗,水汽氤氲。寒酥小小的一点缩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发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心疼地看着她,问:“后悔吗?”
寒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仍旧空洞,可是她摇头,十分坚定地摇头。
她不后悔。
若时间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仍会这样做。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身体本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让她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的事实。
“好。”封岌单膝抵地,更靠近寒酥,双手握住她发颤的单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他们是死有余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烧朝枝阁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对敌人的手软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本来就没有做错……”寒酥声音发抖,可是仍旧十分坚定。
封岌望着她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下来,道:“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将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后将人拉进怀里,让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
许久之后,寒酥终于不再发抖,封岌才放开她。寒酥扶着身侧的桌子想要起来,封岌伸手扶住了她。两个人从净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来了。她不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卫,还去厨房给寒酥熬了一点安神的汤药。
——这是寒酥提前让她准备的东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无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还要当成没事人一样赶回赫延王府,她必须好好睡觉。
“助眠的汤药煮好了。”翠微捧着汤药递给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封岌阻止,“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后仍会时不时做噩梦。寒酥,你要正视自己。”
寒酥接汤药的手僵在那里。短暂的犹豫之后,寒酥收回手,哑着嗓子对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翠微心里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这里,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将汤药放下,检查了灯火,转身出去。关门的时候,她又皱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着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气,在桌边坐下。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开口,声音虽然不再发颤,却听上去沙哑无力。
“没什么可笑话的。你这反应,刚入营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大多都有。”封岌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经将桌上的凉茶换成了一壶刚煮好的茶。
听他这话,寒酥有一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恰当其分地暖了喉间。她低声问:“将军也曾有过吗?”
“有。”
寒酥有一点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里的封岌应该是从来不会有害怕发抖的时刻才对。
“干呕,反复洗手。”封岌补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心里的恐惧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手中的茶盏,半垂着眼睛呢喃般问着:“我做这样的事情,将军会觉得……”
寒酥下意识地想问封岌会不会不喜欢她不够高洁美好的样子。话已经问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虽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来。她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经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两个人坐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封岌略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寒酥,道:“花园里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我独钟情于寒冬冷雪之时悬崖之巅傲然的红梅。”
他这话一点也不委婉,简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又喝了一口热茶。
京都歌舞升平,封岌身处京都的繁华,却觉得与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于偏僻乡野衣食成忧,后来征战四方,见多了妻离子散尸骨皑皑。
虽位高权重,他却从未像京中权贵享过福。即使身在静好奢贵的京都,封岌也从未觉得自己远离过乱世。
身处乱世,狠绝才是第一准则。
他非常赞同欣赏寒酥做的事情,可见她这般应激反应,心中还是难免舍不得。见她手中捧着的茶盏空了,他又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将军能和我说说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都是什么样子吗?”寒酥问。
封岌却不想多说,免得寒酥身体再不适。他想了想,说:“你上次问我军中为什么有女兵,我给你讲一讲叶南的事情罢。”
上次?自然是帐中。封岌军中有一支女兵,人数不多。寒酥只见过为首的那个唤叶南的。叶南曾照顾过寒笙两日。彼时她问封岌,封岌一句“没什么可说的”将她打发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着他说。
“叶南最初家乡闹饥荒饿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装来到军中。”封岌道。
寒酥立刻点头。叶南确实女生男相,人也长得结识强壮。第一次见她时,寒酥并没有认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岁就来了军中,混在军中几年也没被发现女儿身。后来一次机缘巧合被长舟扒了裤子才被发现。”
寒酥愕然。
“军中不留弱质女流,我本欲将她赶走。她说她不比男儿差。所以我让她和长舟比划比划,赢了就能留在军中。”
“她赢了?”寒酥立刻追问。
封岌点头。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长舟似乎在封岌身边很多年,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可寒酥确实从未见过长舟习武,他人又长得斯文,若说武艺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么听说封岌手下十八将个个身手了得,而长舟也是其中一个。长舟有没有让叶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问长舟。”
“还是不问了……”寒酥摇头。她哪有那么多事。
封岌看着寒酥蹙眉琢磨的样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还是比较好哄的。
他问:“还想听谁的事情,那个总是吓唬你的萧子林?还是云帆或者长辕?”
“想听叶南带兵打仗的事情。”
封岌便给她讲述了叶南巧兵取胜的事件。他沉稳的声线讲述着疆场上的刀光剑影,虽是三言两语的概括没有任何修辞与夸张,却仍将寒酥带入风沙扬起的疆场。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阴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长夜漫漫,灯架上的烛火缓慢地烧尽。寒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无所觉地朝一侧靠去,头侧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侧眼望过来,见寒酥睡了,他松了口气。
终于睡着了。他终于不用再硬着头皮讲故事了。
又过了一阵,封岌想要将寒酥抱到床上去。可是他只是稍微一动,寒酥就会在睡梦中蹙起眉。
封岌犹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动,就这样挺拔地坐在这里让寒酥靠着他睡。偏偏半月欢还在体内折磨着他。
直到天明。
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转头望向身边的封岌。
封岌在闭目养神。寒酥醒过来不再靠着他,他才睁开眼望过来。
寒酥脸上一红有一点尴尬,她问:“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封岌道。
寒酥心里却猜到他恐怕在这里坐了半夜。她心里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着唇却说不出什么来。
封岌道:“你不是还要早些回去?”
寒酥点头,匆忙起身,似噙着一点迅速逃离封岌身侧的意味。她喊来翠微,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车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马车。
马车里,寒酥鬼使神差掀开垂帘往回望。两人的视线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赶忙放下了垂帘。
封岌没有与寒酥一起回去。他过了晌午才归。人刚在书房坐下,云帆捧着东西笑嘻嘻地进来:“将军,朝枝阁给您送了新岁贺礼。”
封岌有些诧异。
云帆将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东西都花了大价钱。
“表姑娘记着将军的好,挑着好东西送来。”云帆笑道。
封岌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脸色却沉了下去。


第46章
朝枝阁里,寒酥有一点忐忑地等着消息。窗牖被她推开,从外面吹进来的凉风吹拂着窗下的红梅,卷来一点点芬芳。
苏家来了人,此刻正在四房对峙。听说大房的人也过去了,两家正在商议着四夫人的事情。
寒酥让翠微去盯着。
半下午,翠微终于匆匆回来。
“苏家人已经走了。”翠微转述,“苏家人闹了一阵子,可是他们见了四夫人亲笔写的遗书,就没声了。而且我听说苏家人自己说漏了嘴,四夫人父母原本就知晓四夫人曾和丁良才有过瓜葛。”
“苏文瑶有没有说什么?”寒酥问。原本昨天一大早苏文瑶已经回家了,今日又和苏家人一起过来。
寒酥是有一点担心苏文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会知道之前四夫人掳走寒笙的事情,从而猜到些什么。
翠微摇头,道:“都是苏家长辈在交涉,苏文瑶只是去收拾了些四夫人生前的东西。”
“娘子就放心吧。苏家人自知理亏,如今见了四夫人留的遗书,只会当她和丁良才私奔远走。如今是商议好对外声称四夫人病逝了。”
寒酥又询问:“姨母昨日派的侍卫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我与他们说咱们找了店家的人去帮忙。他们因为醉酒本就担心受责罚,咱们不告诉三夫人,他们感激还来不及。”
良久,寒酥缓缓点头,终于可以将这件事情揭过。
她看向面前的翠微,微笑起来,诚恳道:“翠微,你也辛苦了。”
翠微笑着摇头,道:“只是跑跑腿而已,能帮娘子做事情已经很幸运了。”
寒酥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去休息吧。给你两日假。”
翠微笑着点头,她转身出去摸了摸自己被寒酥握过的手背,唇角翘得老高。
寒酥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去见妹妹。
寒笙坐在桌子旁。练习写字的沙盒被她放在一边,她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笛子。
她总是能听出寒酥的脚步声,寒酥才刚出现在门口,她立刻转过脸灿烂笑着:“姐姐!”
寒酥最近太忙了,陪妹妹的时间很少。她在妹妹身边坐下来,温柔道:“上次说要教笙笙吹笛子的。”
“嗯!”寒笙使劲儿点头,“姐姐,我昨天晚上梦见仙人国了。”
“仙人国?”
“是呀。好多好多的小仙子,她们拉着我去摘星星。”寒笙笑得很甜。
兜兰在一旁笑着说:“昨天晚上我收拾好东西进屋时,笙笙已经睡着了,睡的时候还笑着,一看就是做了美梦。”
“是吗?”寒酥望着妹妹,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慨。
自从妹妹被掳走,她再也不敢一个人睡。妹妹昨天晚上自己睡着了?偏偏是昨天晚上?
寒酥轻舒出一口气,温柔道:“姐姐教笙笙吹笛子。”
她垂眸,拉着妹妹的小手,教她怎么握笛子。
就算她手染脏血,能换妹妹无恙无忧,便都值得了。
半个时辰后,蒲英从外面进来,禀话:“表姑娘,有客人来见。自称您家乡的祁氏旧邻。”
寒笙立刻问:“是山芙姐姐吗?”
寒酥询问蒲英:“可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是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过还有位郎君。二人似乎是兄妹。”蒲英道。
寒笙轻呀了一声:“朔哥哥也来了呀!”
寒酥微怔了片刻,吩咐兜兰:“给笙笙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带去花厅。”
兜兰应下,牵着寒笙往里屋走。兜兰心里有些惊讶,寒笙因为腿上的伤和眼疾,一直深居浅出,几乎不见外人。就连拜年,也是只拜了三夫人,府里其他长辈也都没去过。她在心里琢磨着看着来客很重要。
寒酥先一步赶去花厅见祁家兄妹。花厅的十二窗开着,她一眼看见祁朔。一眨眼,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祁朔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隔着窗外的梅花枝罅隙,望向寒酥。他剑眉微拢,看着寒酥款步走近,慢慢舒展了眉。
“寒姐姐!”祁山芙起身直接小跑着出去迎寒酥。两个人拉着手往花厅走,祁山芙说:“上次见了你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你身上有孝恐怕不愿意走动,让我给姐姐来贺新年!”
“不知道你们家已经来京了,理应我去登门拜贺。”寒酥又问,“伯母身体可还好?”
“好,就是很想你——”祁山芙拉长了音,“的糕点!”
寒酥弯唇,软声:“过几日必然要做了糕点登门看望才是。”
这般说着话,两个人就已经走进了花厅。寒酥抬眸望向祁朔,端庄地福了一礼:“祁家兄长。”
祁朔听着她这称呼有一点别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她站在午后灼暖的阳光下,弯着眼睛喊他朔哥哥。
祁朔颔首回礼,有一点疏离。
祁山芙若有所思地望了哥哥一眼,立刻又问寒酥:“笙笙呢?我可想她啦!”
“在换衣裳,一会儿就过来。”
又说了几句话,寒笙就被兜兰牵了过来。
“笙笙!”祁山芙像一只轻盈的小蜻蜓在寒酥身边翩翩飞过,直奔寒笙而去。她在寒笙面前蹲下来,拿出一条自己编的手串在寒笙面前晃了晃,上面的小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我给笙笙编的哦,只给笙笙编的哦,你姐姐都没有哦!”
寒笙被她故意逗小孩子的语气逗笑了,咯咯地笑着。
寒酥侧身而立,望着妹妹的笑脸,她的眼中也溢出了温柔的笑。她已经很久没听见妹妹这样开心地笑了。
祁朔走到寒酥身边,道:“给你带了一盆绿萼梅。”
寒酥有一点讶然,转眸望向他。
祁朔望着寒酥的眼睛,低声:“你家后院的那一株。”
面纱下,寒酥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说什么。
那株绿萼梅曾生在祁家,后来枯了,都说救不活了,寒酥偏偏将它移走,试一试换个环境能不能将它救活。
后来那株绿萼梅竟真的被她养活了,一直养在她家的后院。她的闺房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那株绿萼梅。
祁朔道:“我从军中赶回去时,你家的院子被烧砸毁得不成样子,那株绿萼梅却活着。”
活着,却奄奄一息。他小心翼翼将它移出来,就像寒酥当年那样悉心照料。如今又千里迢迢带回了京城,还给她。
不远处,祁山芙不知又给寒笙讲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人笑闹在一起。
祁朔略偏头,视线越过寒酥望过去,开口:“笙笙。”
寒笙立刻寻声转过脸来摆出灿烂的笑脸:“朔哥哥。”
祁朔点头,道:“带你山芙姐姐出去转转,或者去看看你的新屋子。”
“嗯!”寒笙去拉祁山芙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花厅,往她的房间走。她要给山芙姐姐看她最近写的字。
寒酥知道祁朔有话跟她说,她让蒲英去换一种茶水,暂时将人给支走。
“你……”寒酥斟酌了言语,“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祁朔点头:“汪文康的逼迫,你带着妹妹逃走,后来你躲进了某支归京的军中。”
寒酥张了张嘴,再次噤声。那些过往三言两语从祁朔口中说出,她听上去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恍惚。
祁朔视线落在寒酥脸上的面纱之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轻握了一下再松开。他说:“叔父遇难实在伤怀。前两日父亲还给叔父写了挽诗。母亲时常念着你和笙笙,上次山芙遇到你回去说给她听,又惹她掉了眼泪,她总是担心你们在赫延王府住得不舒心。”
寒酥听着这些话,有一点眼热,她略微偏过脸去。
祁朔的话还在继续:“母亲让我过来问一问你过得好不好。”
母亲让他这样问,他也想这样问。
“挺好的。姨母待我很好。”寒酥轻轻点了下头。
祁朔望着她,跟着点了下头。片刻的沉默后,他说:“你这一生有没有后悔的事情?”
后悔的事?寒酥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猜到了祁朔这么问的原因。她重新看向祁朔,突然有一点不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祁朔并没有如她的愿。他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去军中就好了。如果当初我在家就好了。如果……”
“这次会在京中待多久?”寒酥故意打断了他的话。
祁朔沉默了很久,才说:“应该会常住。”
蒲英端着新的一壶茶进来,摆在了茶桌上。她的出现打断了屋内的交谈。祁朔喝了一杯茶,才再开口。他说:“这次过来,还是给母亲带句话。她说你和笙笙若在赫延王府住得不舒心,随时搬去祁家。”
祁朔目光灼灼地望着寒酥:“祁家,也是你们的家。”
寒酥心间有热流淌过,见多了热情冷暖,还能遇到这样关切的旧人,心中没有感动是假的。
可是她微笑着摇摇头,柔声:“住在姨母身边挺好的。”
她不能带着妹妹搬去祁家,纵使祁家一家人都很好,住过去会宽心不少,可是不合规矩。
祁朔对寒酥的反应并不意外。
那些开门既见的比邻过往,真的已经是过往了。
傍晚,烧过的云霞挂在天边,整个天幕染上一层粉色的云雾。寒酥亲自送祁家兄妹离去。寒笙本来也想亲自送一送,可是她腿上有伤不适合走太久的路,祁山芙捏着她的脸蛋不准她送。
送走祁家兄妹,寒酥回到朝枝阁,妹妹在她耳畔不停说着祁山芙跟她说了什么话、祁朔送了她什么小玩意儿。
寒酥坐在窗边,望着那盆千里迢迢重新回到她身边的绿萼梅,微微出神。
那些美好得宛如美景一样的过往无声在眼前一一浮现,让她贪恋让她怀念也让她伤怀。
这株绿萼梅可以重新回到她手里,其他失去的东西还有可能失而复得吗?
不知何时,寒笙安静了下来。她摸索着找到姐姐,紧挨着姐姐坐下。她偏过头,将头靠着姐姐的肩膀,跟着姐姐一起沉默。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她起身,牵起妹妹的手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寒酥刚想去读书一会儿,三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请她。
三夫人不在房中。因天气好,她独自在花园散步,听说祁家今天来了人,便将寒酥叫过去,让寒酥陪她走一走说说话。
三夫人向寒酥询问了祁家的事情,寒酥皆照实说。三夫人点点头,道:“祁家原先获罪被贬,和你父亲倒是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如今重新归京,也算守得云开了。”
“祁大人很不容易。”寒酥点头,心里也有些感慨,她仍然记得祁伯父原先的郁郁不得志。
两个人绕过一座花园,突然看见了封岌和他母亲坐在观景亭里。三夫人过去给老夫人问好,寒酥跟在姨母身后规矩地福身:“问老夫人安,问将军安。”
封岌瞥她一眼,漠然收回目光。显然还在因为那些玉器生气。他知她缺钱,借着压岁钱的名头送了她一些银票。她拒绝不得,竟是全买了东西还回来,还真是一点不想亏欠他。
老夫人突然问:“你这外甥女和约呈的婚事为什么没成来着?因为八字吗?”
老夫人以前听说过原因,可是她万事不过心,听过就忘。
三夫人有些诧异,老夫人向来不管府里的事情,怎么就突然关心起这事来?她赶忙说:“是,是八字不合。”
老夫人皱皱眉:“荒唐的理由。”
三夫人更诧异了。
寒酥也有一点诧异地望向老夫人。老夫人吃斋念佛半辈子,不应该最信这些吗?
三夫人压下疑惑,笑着说:“两个孩子没缘分,强求不得。”
寒酥听着姨母的话,悄悄松了口气。
老夫人本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听说沈约呈如今颇有茶饭不思的迹象,才多问了一句。不过随口问问,又没了兴致,端起面前的苦茶来喝。
“不叨扰您和将军母子说话了。”三夫人道。
老夫人点点头。
三夫人带着寒酥转身离开。
突然被老夫人提起那桩还没开始就结束的议亲,三夫人仍然觉得惋惜。她突然想起寒酥当初求她帮忙拒婚时曾经说过她在家乡有心上人,要等那个人高中。
三夫人“咦”了一声,她站定,握住寒酥的手,严肃问:“酥酥,你老实与姨母说,当初你说你在家乡有情投意合之人。这人是不是祁家郎君?”
寒酥心里咯噔一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观景亭。
她与姨母走开没多远,虽姨母压低了声音,可是她心虚地怕封岌会听见,毕竟他耳力向来惊人。
封岌目光沉沉地望过来,突然开口叫她:“寒酥。”
发沉的声线带着肃然的威严。
寒酥心头一跳,确定他听见了。
老夫人和三夫人都疑惑地望向封岌。
封岌侧过脸,对身边的老夫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对寒酥道:“跟我来衔山阁一趟。”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走出观景亭。
三夫人惊讶地望向寒酥,问:“赫延王找你什么事情?”
寒酥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三夫人不忘安慰寒酥:“别总怕他,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长辈。去吧。”
姨母的话不仅没能安慰寒酥,反倒因为“长辈”这个称呼,让寒酥恍惚了一下。
她跟上封岌,往衔山阁去。
这一次,封岌没有故意放慢步子等她。寒酥不得不快些走,等到了衔山阁,她已经开始略喘。
寒酥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封岌突然转过身来望向她。


第47章
封岌深看了寒酥一眼,只一眼,却让寒酥觉得十分漫长。封岌移开视线,冷声:“有人送了些羿弘阔的画集,你分类整理一下。”
“是。”寒酥朝书案走过去,望一眼桌上的画集。对于恩师的画,她都十分了解,整理起来并不难。
封岌又冷声道:“都画的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入画,皆写下来。”
“好。”寒酥欠身,研磨提笔。
她抬眸,悄悄望了一眼封岌的脸色,见他脸色发沉,又很快移回目光,默默整理着恩师的画册。
起先寒酥心里还有一点忐忑,可时间久了也就真的全神贯注整理着羿弘阔的画集。
安静的书房里,只偶尔寒酥翻动画卷的声音。
寒酥连封岌什么时候走出了书房都不知道。等她发现时,书房里只她一个人,外面已经天黑了。
寒酥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点失神。
云帆立在门外禀话:“表姑娘,将军让您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