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者给年纪小的压岁钱天经地义。可是盒子里的银票实在是太多了。寒酥心里清楚,若不是她和封岌关系……有一点特殊,寻常的压岁钱不会这么多。
封岌看着她蹙眉为难的样子,沉声道:“可以。少拿一张就来亲我一口。”
“您!”寒酥抬头蹙眉瞪他,“您不讲道理!”
封岌漆色的眸底生出些浓稠的笑意,望着她问:“要不要?”
寒酥伸手将那盒银票拿过来,盒子放在她膝上,沉甸甸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并肩坐在马车里。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外面倒是时不时有远处的烟花爆竹声,又偶尔马蹄原地踏动的响声。
寒酥算着时间长舟快回来了,她抢着在长舟回来前问:“您是要……”
她这才问了半句,后半句话又难以启齿。
寒酥犯难地拧紧了眉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封岌面前总是要毫无端庄样子,不得不做些出格的事、说些出格的话。
“要什么?”封岌问。
寒酥舒了口气,豁出去不要脸面地开口:“要在马车上吗?”
封岌迷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突然声线低沉地笑起来。
寒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他,眉头拧巴得更紧了。不过她心里却松了口气,他既然这样意外地笑了,那是不是说明他原本没那个打算?
寒酥这边刚松了口气,封岌带笑的声音道:“也不是不行。”
寒酥带着一点泄气地说:“那您快些,快结束快些放我回去。”
她双手握着膝上的盒子,纤指用力至骨节发白。
封岌是个严肃的人,可最近面对寒酥,时常生出些捉弄之意。他侧过脸看着身侧的寒酥眉眼低垂却噙着倔强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带贴身小衣了吗?”
寒酥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跟她要了小衣,今天也要小衣吗?她确实没想到这里,蹙眉摇头。
封岌“嗯”了一声,道:“那你现在脱给我?”
寒酥猛地抬头,惊愕地望向他。
封岌欣赏着她眸中晃晃的惊愕浮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低笑道:“你的将军吃酒吃多了,醉了。”
醉了就可以不顾身份地说胡话了。
他的手已经拿走了,可寒酥还是觉得被他捏过的耳朵尖有一点热。她知道封岌不是难说话的人,事到如今,她放柔了语气,低声道:“我不喜欢在车里。”
“好,那就不在车里。”封岌点头答应。
除了那些会伤害到她自己的事情,她所提之事,封岌向来无不应。
他又紧接着用一板正经的语气问:“那你喜欢在哪里?”
寒酥闷声:“将军醉了,我不想和您说话了!”
外面传来长舟回来的声音,车厢里不该为外人听的对话也终止了。长舟将封岌的大氅送进去,然后坐在马车前,一声“驾”,驱车离开。
寒酥不知道封岌要带她去哪儿,也没问。她紧挨着一侧车壁尽量离封岌远一点。马车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轻轻地颠颤。在辘辘的车辕声中,寒酥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努力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总想着自己和封岌这样近。
马车拐过长街转角,车厢跟着朝一侧倾去,寒酥的身子微颠之后,直接朝另一侧的封岌撞去。她纤细的胳膊狠狠撞在封岌坚硬的臂膀。她刚要推开些,又是一阵颠簸,让她重新撞上封岌。她伸手去扶车壁,身子却随着马车的颠簸远离了封岌,朝着另一边的车壁撞过去。
肩头并没有撞上车壁,而是撞进了封岌的手掌。
寒酥转眸望向他,封岌道:“这段石子路很快就过去了。”
寒酥这才发现他稳如泰山,完全不会如她这般颠来晃去。她又后知后觉,自己被他圈在了怀里。在她左侧是他的胸膛,右侧是他的掌心。他的护揽,免去了她随马车颠簸。
寒酥垂眸。
他的庇护是毒药,可在某些时刻亦忍不住心驰,不舍推开。
这段石子路确实不长,马车很快不再颠簸。封岌将握在寒酥肩上的手收回,对外面的长舟交代:“过两日派人将那段石子路修一修。”
微顿,他又补充:“不止这一处,城中不平坦的道路都该修一番。”
长舟在前面应下。
封岌又看向寒酥,道:“把手给我。”
寒酥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眼车外长舟驾车的方向,沉默地将手递给他。
封岌解开寒酥手上缠着的纱布,去看她手心的伤口。他用指腹在她手心伤口周围轻压了一下,寒酥立刻蹙眉。
封岌皱眉道:“怎么一直都不好?”
“已经好许多了。”寒酥回答。
封岌一边帮她将纱布重新缠绕,一边道:“少做糕点少抄书。你这样永远都好不了。”
寒酥没吭声,默默将手收回来放在膝上。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外面逐渐有了些热闹的声音。寒酥不由好奇地掀开窗前垂帘一角往外望去。
她以为夜里理应店门紧关的街市居然一片热闹,灯火重重和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鳞次栉比的店面都换上了新的灯笼,卷着燃烧鞭纸味道的夜风吹动,吹起一盏盏鲜红的灯笼在夜色里生动摇曳。亮着灯火的店里人满为患,路边经过的人群嬉笑晏晏。
寒酥竟是看花了眼。
以前在父亲身边没有为生计发愁时,她鲜少出门。又因宵禁,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夜景。原来白日里的都城,在没有宵禁的夜里是这个模样。
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前行,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在她的认知里,除夕夜就该一家人聚在一起留在家中守岁,原来会有这么多人并不在家中,而是到外面热闹之地吃酒品茗赏花和玩艺。
寒酥好奇地瞧着专心,马车停下来了也无所觉。
一阵铃铛声惹得她探首而望,看见不远处的沿街摆着的几个小摊贩,上面卖着各种小玩意儿。
“走吧。”封岌道。
寒酥回过神,她转头望向封岌,问:“去哪里?”
封岌示意外面的行人,道:“随便走走,看看热闹。”
寒酥迟疑了一下,说:“不太方便……”
京中无人不识封岌。被人看见她在除夕夜和封岌一起在街市闲逛,闲话会压死人。
“去帮我买一个。”封岌略抬下巴示意。
寒酥的视线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看见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位。她依言下了车走向那个摊位。
大过年的,摊位上正卖的面具都是喜庆的图案。小贩笑盈盈迎着寒酥,问她要哪一个。
寒酥望过去,一眼看见一个小猪面具。毕竟是猪年,今日卖的很多小玩意儿都带着猪图案。
寒酥将那个小猪面具拿起来细瞧,甚至用手指头轻戳了一下猪鼻子。只要是想象了一下封岌戴着这个面具的滑稽样子,寒酥便忍俊不禁。
“要这个吗?”小贩问。
寒酥的思绪被拉回来,轻扬的唇角亦压下去,她将这个可爱的小猪面具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个黑色的面具。在一堆颜色艳丽的面具里,这个黑色的面具普普通通。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买一个猪头面具给他,拿他玩笑。
“这个可以吗?”寒酥将面具递给封岌,“要是不可以,我再去选。”
“行。”封岌并没有细看,直接将面具戴在脸上,随后下了车。
人来人往,经过的每个人都穿着华服笑声不断。寒酥走在封岌身边,悄悄侧过脸疑惑地望向他。她仍是不明白封岌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他来找她难道不是因为半月欢吗?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小贩推着堆满货物的独轮车横冲直撞而来。
寒酥朝一侧躲避,不由贴近了封岌,寒酥刚要退开离他稍远一些,手腕忽然被他握住。寒酥脚步磕磕绊绊地被他拉到了他的另一侧。
小贩推着独轮车已经走远,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寒酥垂眼,视线落在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她手腕轻转,想脱开他掌心,却换来封岌更用力地紧握。
“别闹,一会儿走丢了。”他说。
寒酥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悄悄再望他一眼,黑色的面具遮了他的五官。许是因为面具,让他隐了身份,寒酥重新将视线落在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手上,没有再执意。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年轻郎君或女郎面上皆有笑意,窗口飘出的乐音也变成喜庆的调子。小孩子蹲在路边噼里啪啦地放着小鞭,让空气中的烧燃年味又浓郁了几分。
涂歌里抃,一片静好。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个人的手不合宜地悄握。
“寒姐姐吗?”一道迟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寒酥猛地挣开封岌的手,才寻声望去。
封岌垂眼,瞥了一眼空了的掌心,才随着寒酥的视线望过去。
“真的是你!”祁山芙提裙,挤过人群朝寒酥跑过来,红斗篷翩飞,头上戴着的红兜帽也跟着晃动,雪白的茸毛快要飞起来。
她一口气跑到寒酥面前,翘着唇角握住寒酥的手腕:“刚刚瞧着身形像你,竟真是你!”
寒酥也没有想到会遇见相熟的故人,她弯唇:“山芙又长高了些呢。”
祁山芙脆生生地笑了两声,伸手在自己和寒酥之间比划着,她身量娇小,从小就因为个子不高而时常不开心。
她的视线落在寒酥面纱之上露出的那一丁点伤处,不过也没立刻问。
“和谁一起出来的?”寒酥问。
“姑姑!”
“还以为是你兄长。”
祁山芙吐了吐舌头:“哥哥才不会带我出来玩,要是你央他,他说不定会听话。你呢?你和谁一起出来玩的?”
她一边问,一边将视线落在封岌身上。
寒酥心头怦怦急跳了两下,有些无措地回头望向封岌。封岌一手负于身后,沉稳又挺拔地立在那里,没有要发话的意思。
祁山芙直接问出来:“这位是?”
寒酥有一点心慌,硬着头皮说谎:“侍卫!”
祁山芙“哦”了一声,仰着头望封岌,脱口而出地感慨:“你的侍卫好高喔!”
寒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她甚至不敢去看封岌的表情。让赫延王假扮她的侍卫,着实需要些胆量。
她没有去看封岌,自然看不见封岌的眼底只有些许笑意。
祁山芙拉着寒酥往前走去看花灯,封岌就当起本分的侍卫跟在后面。他望着寒酥的身影却皱了眉。她太瘦了,来了赫延王府后竟比初遇她时还要瘦些。
祁山芙声音脆生生得悦耳,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与寒酥重逢心里高兴,说了好些叙旧的话。
封岌跟在后面,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祁家原本和寒酥住得很近,寒酥与祁山芙认识好些年。因为过年,祁山芙跟着家人来京中的祖父家拜岁。
祁山芙买了好些小玩意儿,交给丫鬟拎着。
“这个好好笑!”祁山芙指着一个小枕头,笑出声来。绿色的枕头,偏偏缝着一个红色的猪头。猪头还在傻笑。
寒酥莞尔,道:“嗯,和你笑得一样可爱。”
祁山芙瞪她一眼。
寒酥将那个小枕头买了下来,打算回去给笙笙。她手里还提着点小玩意儿,是给翠微买的。
祁山芙看她两手都有东西,问:“你怎么自己提着,不让你侍卫拿?”
寒酥张了张嘴,正愁如何解释。手中的东西突然被拿走,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封岌。而他竟真像个侍卫一样,拎着她的东西静立。
侍卫跑过来寻祁山芙,是她离开太久,她姑姑不放心,让她过去。祁山芙依依不舍地拉住寒酥的手,笑盈盈地说:“我得去寻姑姑了,改日邀你小聚。”
“好。”寒酥点头,“也替我问你父母兄长安康。”
寒酥立在路边,目送祁山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硬着头皮去看封岌,又急忙要去拿他手里提的东西。封岌却已经抬步,继续往前走。寒酥赶忙跟上去。
长街将要走到尽头,尽处是一大片悄悄绽放的山茶,在夜色里和灯火争艳。
封岌在石凳坐下,望着远处的灯火。
寒酥赶忙解释:“将军,刚刚……”
巨大的烟火声打断了她的话。寒酥寻声抬头,看见一大捧烟花在头顶呼啦啦展开。不同于在家中看烟花,这里离得近些,更震撼些。
封岌摘了面具,亦抬首观看。
待烟花散于夜幕,封岌道:“来年除夕不能陪你。”
寒酥诧异,心下回——为什么要你陪?


第38章
祁山芙没想到哥哥会来接她。
“好心来当我护花使者,还是抓我回去?”祁山芙抱着胳膊,语气娇嗔。
“回家。”祁朔毫不留情。
祁山芙立刻苦了脸,低低地哼了一声,上前去拉哥哥的袖子:“哥哥,哥哥,你猜我见到谁了?居然见到寒姐姐了!”
祁朔刚迈出半步的动作停下,转眼望过来。微皱的剑眉下,朗目浮现惊讶。
祁山芙叹了口气,眼角堆出愁意。她声音闷闷地:“寒姐姐过得一点也不好。她脸上好像划伤了。手上也有伤。袖子遮着只露出手尖儿,我原还没瞧见,拉了她的手才知道裹着纱布……”
“哥哥,哥哥,我们能怎么帮帮她和小笙笙呀?接回咱们家可以吗?和我一起住一起吃好不好?”
祁山芙还在摇哥哥的小臂,祁朔却已经没再听她在说些什么话。他转过头,视线穿过一盏盏晃动的红灯笼,望向夜幕里快要散尽的余火。
寒酥跟着封岌已经离开了那片山茶林。封岌手里已经没有再拎着寒酥刚刚买的东西,都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舟拿走送到车上去了。
寒酥驻足,望着长舟走进人群的背影,发自内心地感慨长舟还挺厉害的。
“看什么?”封岌问。
寒酥如实说:“长舟很厉害。”
封岌多看了她一眼。
寒酥紧接着解释:“我是说,他在您身边做事很周到。”
“走吧。”封岌抬步。
寒酥赶忙跟上他,眼看着他要进一家酒楼,寒酥不由蹙了眉。直到现在,她还闹不懂封岌带她出来闲逛是为了什么。
长春楼里面很热闹。一楼的厅堂里围了很多人题诗做对,角落有伎人抚琴,正在奏一曲《四海升平》。
“去题一首。”封岌道。
寒酥迟疑地立在原地,目光却落在那群围在一起的学子身上。这是长春楼除夕夜办的小活动,文人学子只要参与其中提诗做对,就能得一坛店里的状元红。当然了,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可不完全是为了一坛酒。文人大多都想自己的才学被人所知,任何一个当众显露之地,都欣然愿试。
而且今年开春将有科举,如今京中聚集了许多从五湖四海赶来的学子。
封岌看她呆立不动,又催:“去,给我赚一坛酒回来喝。”
他会缺酒喝?寒酥望了他一眼。不过寒酥还是过去了。都是些男子围在那儿,寒酥纤细的身影走过去,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小娘子要题诗吗?”店里的伙计询问。
见寒酥点头,他立刻笑盈盈地捧上一支笔。
寒酥垂眸,望着面前的洒金红宣纸,略斟酌,提笔写下一首《山茶》。
周围的人见一个小娘子过来,本就怀着看热闹的心思。见她提笔落字,周身忽一股浑然天成的文人气质。再看那落于纸上的文字,初看字迹清隽,再看却藏着纵横的锋芒。前者不少见,后者却极少见,尤其是出自连书院也去不得的女郎之手。
围在周围那些人,但凡是略懂些书法,都不由稍正色了些。
寒酥将一首小诗写完,放下笔,抬眸望向架子上的状元红。
——将军要她给他赚一坛酒。
店里的伙计笑着转身去抱酒,尚未交给寒酥,先道:“小娘子未提名呢。”
寒酥这才重新拿起笔,在小诗后提下程雪意的名字。她再次放笔,去接店里伙计递过来的状元红。
“你就是程雪意?”
“程雪意居然是女子?”
寒酥怔住,她没有想到有人会知道程雪意这个名字。毕竟之前她去南乔街时,所写诗词无人问津,只有沅娘喜欢她写的词。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人群也在向她靠近。寒酥突然有一点害怕。程雪意急于名声赚钱,可是寒酥不应该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她抱着酒坛刚转过头时,封岌已经走了过来,他拉住寒酥的手,将人拉过来。他人长得高大,长臂这样一伸,就将寒酥整个身子护在了怀里,带着她离开长春楼。
身后的文人学子们仍旧在议论着。知道程雪意的人并不多,不知道的朝旁人打听着。
寒酥听着他们的议论,快步往外走。
走出长春楼有一段距离了,封岌才道:“你要适应。日后名动四方时,会有更多人围住你。”
寒酥确实有一点不适应被许多男子围住的感觉。可她刚刚之所以那么慌张,却还因为这是夜里。若是白日,若她带着自己的侍女而不是和封岌在一起,她也不会吓得落荒而逃。
寒酥后知后觉封岌仍旧将她揽在怀里,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背,大手稳稳握着她的小臂。
寒酥侧了侧身从他怀里避开,又将怀里抱着的那坛状元红塞到他怀里:“将军要的酒。”
封岌笑笑,点头道:“那就找些下酒菜。”
封岌本想去长春楼吃些东西,如今只好带着寒酥换了家酒楼。
到了雅间,封岌终于可以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今夜很暖,戴着面具有些闷。
菜肴皆已端上来,他未尝其他,先尝一尝寒酥给他赚回来的酒。三杯下肚,他才拿起筷子吃饭菜。
寒酥安静坐在一侧,并没有动筷。
她现在只想回府。
她来赴约,可不是为了莫名其妙陪封岌吃喝闲逛的,而是为了半月欢……
毕竟他是在她那里误食。
当日沅娘给了寒酥好几种药,这种半月欢并非她所要的最烈的药。半月欢会在持续小半月里时不时勾起人的旖念,尤其见到异性时旖念更深急欲纾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药效会一日强过一日。
她偷偷望一眼封岌,见他正大口吃着东西,不由心下好奇——半月欢是对他没用吗?如果对他没用,那他找她出来又要做什么?
“吃些东西。”封岌道。
走了那么久,寒酥确实有一点饿。想着封岌坐在她左侧,她才摘了面纱,开始吃面前的一碗清粥。
才吃了一口,她才发现这不是青菜素粥,里面竟有肉丝。她轻“呀”了一声,有一点茫然。
她在守孝,一直吃素。
封岌撕下来一只鸡腿放在寒酥面前的空碟里,道:“我父亲去世的第二日,我便饮了酒。之后更是从未吃过素。难道是我对父亲不敬不孝?”
“当然不是!”寒酥赶忙说。
“孝不孝并不应该拘泥于形式。你父亲在天有灵看你日渐消瘦,不会觉得你孝顺,只会心疼。”封岌又夹了一大块小酥肉放在寒酥面前,“多吃些肉,你太瘦了。”
他又感慨了句:“还有丁忧三年,简直是最愚蠢之事。”
他这不是随口感慨,而是想到了认识的几个人正是报效家国时,却因为丁忧不得不暂时离开仕途。
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生命的蹉跎,于朝廷来说也是憾事。
封岌又挑了些荤菜递送到寒酥面前。他刚将一个浇满油汁的红烧狮子头送过去,略沉吟,又把那块红烧狮子头拿回来,道:“你吃素太久,暂时别吃太重油的吃食。”
寒酥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有一点犯难。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被封岌说服,而且这些肉食真的太香了……
可是孝制概念仍旧架在她心里。她紧握着筷子,犹豫不决。
封岌抬眼,声音发沉:“不吃是等我喂你?”
“不是!”寒酥立刻去夹了一小块小酥肉放进口中。
表面酥酥脆脆,其内又软又香。久违的肉香一下子在她唇齿间荡漾开,让她舌尖不由自主抵了下牙齿。她抿一口清茶,企图消一消口中的肉香,却发现这是徒劳。
封岌带笑望着她,道:“糖醋鱼味道不错。”
寒酥伸筷,小夹起一丁点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确实很美味。
“要酒吗?你自己赚回来的状元红。”封岌问。
寒酥摇头,默默又吃了一小块小酥肉。
封岌又饮了一杯酒,突然问:“给你父亲要立衣冠冢之地,可选好了?”
“还没有。”寒酥心里生出一丝怪异,悄悄转眸看向封岌,望见他那双深邃的眼底。
寒酥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难道他猜出她要给父亲立衣冠冢是假,实则另有所图?
不能吧,他哪里有那般神通广大。
寒酥不再瞎琢磨吓自己,又吃了一块小酥肉。
寒酥吃了不多便放下筷子,重新戴上面纱,安静坐在一旁等封岌吃。她看着封岌也吃完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实在忍不住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封岌道。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这怎么行?”
封岌抬眼望过来,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在马车上?或者你喜欢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
寒酥脸颊攀上一点微红,闷声:“我现在怀疑您根本没有吃糕点,或者那糕点对您没用。”
——这一晚上,见他始终优哉游哉,实在不像受药物影响的样子。可是昨天晚上他又确实红了眼睛……
封岌眼底有笑,道:“有没有用,你试试便知。”
寒酥嗡声:“您越来越轻挑了。”
封岌笑笑,起身往外走,临走前不忘拿起那个黑色的面具重新戴上。封岌走到门口见寒酥还坐在那儿,他说:“再不跟我走,我这药效忍不住,可就由不得你选地方了。”
寒酥抬眸,瞪了他一眼。
她现在明显已经不再完全信他的话了。
这间酒楼就有宿所。封岌要了间上房。
直到跟着封岌迈进房中,寒酥才彻底明白他原就没打算带她回府,而是要宿在外面。
这儿是酒楼里最好的上房,宽敞不说,其内家具和装扮也都精致不菲。
店里的伙计送了热水又退下,屋子里只剩两个人了。
寒酥仍旧立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封岌将脸上的面具摘了随手一放,又脱下外袍。他语气随意地开口:“不愿意和我同榻?”
“您明知故问。”寒酥道。
封岌往盥室去,经过寒酥身边的时候,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又道:“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
封岌松了手继续往盥室走,他捏过寒酥耳朵尖的指腹轻捻了一下。
他确实有些怀念抱着她入睡的滋味。
新岁第一日,他想与她在一起。
封岌去盥室已经有一会儿,寒酥才走到窗口,推开窗扇往外望去。已经很晚了,被烟花点亮一整晚的夜幕也安静下来。夜风拂面,吹动她鬓间的一点碎发,她转眸,望向香袋、琉璃珠、流苏、轻纱幔帐装扮的架子床。
她确实很长一段时日夜夜与封岌同眠。初时,纵使他什么也不做,她也总是睡不着,心弦和身体始终紧绷。后来时日久了,也能在他怀里安眠。秋末天寒帐篷不避寒,她有时夜半醒来会发现自己于睡梦中主动钻进他怀里取暖。
他怀中坚硬又温暖。
封岌从盥室里出来,打断了寒酥的思绪。看见封岌未穿外衣,寒酥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过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回来。
他沐浴过后草草擦身,健硕的上身残挂着一点水珠。水珠沿着他硬邦邦的胸膛缓慢往下坠,消于他腰侧的伤处。
寒酥知道他腰间有伤,上次还帮他上过药。不过那伤口很浅,并不碍事。寒酥还以为那伤处早就痊愈了,此刻却见流了一点血。
“将军流血了。”寒酥道。
封岌瞥了一眼,无所谓地说:“不小心磕了一下,无碍。”
十余年疆场生涯,封岌受过太多的伤,这点伤于他而言确实无伤大雅。
寒酥却急忙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前垂眸,用帕子小心翼翼去擦伤口附近流出的一点血迹。
“还是要注意些的,不能因为只伤了表皮就不在意。”寒酥蹙眉道。
封岌垂眼看她,这么一看就起了反应。
寒酥发现了,微惊之余指尖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随着她突然的动作,面上的面纱突然滑落。
她脸上的伤口刚结痂,划伤周围又肿起来,正是最丑的时候。寒酥有一点难堪,心中一慌,匆忙去戴面纱,因为太焦急,第一次没能将面纱挂上,第二次才戴好。
封岌看着她的慌乱,沉默了片刻,道:“寒酥,你看着我。”
寒酥抬眸,眸中仍有未来得及藏起的难堪和慌乱。
“看我的身体。”封岌问:“我身上有什么?”
寒酥略湿的目光徨徨落在封岌的胸膛。他赤着的健硕胸膛上,遍布许多旧伤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印在他的胸膛上,不显狰狞,是另一种傲然雄伟的姿态。
“这些疤痕是我这些年的功勋印记,更是我的骄傲。”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脸上的面纱,沉声:“你的亦是。”
他朝寒酥迈出一步,几乎贴着寒酥。他抬手,宽大温暖的掌心撑在寒酥的后颈,迫使她抬起脸来。
“能恢复往日容貌自然好。若不能,你也要正视它。没什么大不了。”
封岌低头,隔着面纱,将轻吻落在寒酥右脸上的疤痕。
微疼的伤口上被灼烫了一下,寒酥心尖跟着灼烫了一下。她怔怔望着封岌的眼睛,似乎又掉进了他深邃的眼底。
寒酥突然落下泪来,泪水将面纱黏湿。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当初划伤自己时十分决然,分明这段时日从未后悔当日做法,分明别人关切时她也可以揭开面纱给别人看,分明毫不在意别人的惋惜或奚落。
可是每次被封岌瞧见脸上的丑陋,她心里就难过死了。


第39章
封岌用指腹抹去寒酥眼角的泪痕,道:“去收拾一下,今晚休息不了太久我们就要回去。明早初一,事多。”
寒酥胡乱点了点头,将脸偏到一侧避开封岌的目光,匆匆去了盥室收拾整理。
盥室里放着香料,浓郁的芬芳被氤氲的水汽晕染开。在这种香料的香气中残留着一点封岌身上的气息。这里同样处处残留着封岌刚用过的痕迹。寒酥走向挂在墙壁上的铜镜,用帕子擦去上面的水雾。她在铜镜中看见红着眼睛的自己。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不由蹙了眉。
她又抬手,指尖隔着面纱轻触着右脸上的伤处,指腹明显能感觉到伤口周围稍肿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