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紧紧抿着唇,心里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瞧着她脸上的伤。可他偏偏目光灼灼地盯着。
她觑了一眼,从他深沉的眸底探不出情绪,干脆不理不管转过脸去。
封岌小心翼翼将寒酥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去,偶尔仍有细微血痕沿着长长的伤口向下淌去。
“回去记得上药处理伤口。”他说。
寒酥抿唇,不吭声不理会。
封岌将巾帕掷回水中时,问:“你孝期还有多久?”
寒酥仍旧不吭声不理会。
早就心疼得要死的翠微主动急急答话:“回将军的话,还有两年又五个月。”
封岌点了下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够了。”
他弯腰,将跌在地上的帷帽捡起来,亲自给寒酥戴上。
帷帽上的轻纱缓缓降落,隔绝在两个人之间的刹那,寒酥清丽的眼眶里迅速涌出一汪泪。
“回去先用我上次给你的药处理伤口,然后再让管事请太医给你调药。”封岌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个狮首袖炉放进寒酥的手中,他宽大的手掌慢慢收拢,包着寒酥的手,让她的纤指握住温暖的手炉。丝丝暖意从小巧的袖炉传来,递过她的手心,慢慢游进她身体里。
他向后退了半步,又朝一侧迈去半步,给被逼至角落的她让出路来。
寒酥抬步往外走,脚步匆匆带着一点慌乱。
封岌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听着她哒哒的下楼声。他转过身,走向窗口,双手撑在窗台上,高大的身形略俯,朝往望去。
窗外大雪纷飞,路上路人已少,偶有路人亦抱着双臂脚步急急地小跑。
“给她送伞。”封岌吩咐。
长舟应声。
封岌俯视着窗外寒雪肆虐的白茫茫天地,看着寒酥纤细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雪中。寒风吹拂着她,裙摆卷起贴着她的小腿,腿的笔直若隐若现。
长舟追出去,她却连脚步也没停,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翠微接过伞,迎着风雪撑起,在后面小跑着去追寒酥,举在她头顶。
寒酥登上马车,车辕在洁白的雪上压下两道痕迹。
马车消失在视野外。封岌望着她消失的拐角,抬起手,指腹抹了一下唇上的血迹。
这是他的血——她推拒他时,咬破了他的唇。
血味腥甜,他很喜欢。
隔壁的雅间里,五皇子一脸阴沉地站在窗口。他已经知晓封岌在隔壁,也听了随从禀告寒酥从他这里出来之后被封岌拽进了隔壁的雅间。
他转过脸,盯着随从:“上次你说她与赫延王是什么关系?”
小太监满头大汗:“弟、弟媳的外、外……外甥女……”
五皇子一巴掌甩过去,小太监被打得跪地,以额触地不敢起。
怒后,五皇子若有所思,又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地笑出声来。他笑够了,寒酥可怖面容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五皇子皱眉,心中又生出几分疑惑。
凉风从车厢一侧的小窗灌进来,纵使帘子遮挡,也遮不住寒意。翠微正要找什么东西压一压被吹起来的帘子,却见寒酥将垂帘掀开一角,朝往外去。
她隔着轻纱,瞭望着窗外纷飞卷落的皑雪。
“娘子,不冷吗?”翠微蹙眉。
“去买了他的糖葫芦。”寒酥道。
翠微顺着寒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位老人家逆着风雪艰难而行,怀中抱着的木架上还有没卖完的几支糖葫芦。在一片白茫茫的皑雪中,糖葫芦的鲜红,异常显眼。
翠微依言将糖葫芦买回来。
红红的糖葫芦上沾了落雪。寒酥咬了一口,没觉得多少甜,只吃出冬雪的寒。
“给笙笙带回去的吗?”翠微问。
寒酥摇头。
这糖葫芦沾了太多风雪,小孩子身娇,怕笙笙吃了闹肚子。
寒酥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来吃。
如今压在寒酥心头的一块重石终于放下,一身轻松之后,她可以腾出手去解决妹妹的事情了。
她会让伤害妹妹的人付出一切代价。
她说过的。
寒酥回到朝枝阁,才知姨母在这儿。三夫人满面笑容地和寒笙说话。她本是有事要找寒酥,明知道寒酥不在家,也早早过来陪寒笙说话,给寒笙带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得知寒酥回来了,三夫人才离开寒笙的房间,去寒酥的房间找寒酥。三夫人笑着说:“这么个天气,又往外跑,就没你这么喜欢读书的人。快过来,姨母有好消息跟你说!”
寒酥将身上沾满落雪的斗篷解下来,迟疑了一下,没摘帷帽,便和姨母一起朝桌边走过去。
“你前几天跟着你舅母进宫,被人给相中了!”三夫人笑着,“中午来了人问你有没有婚配。对方是长岭街苏家的幺子,虽然是庶出,却很早就有了功名。这孩子我好像头两年见过一回,没怎么细瞧,隐约记得也是端正的样子。今儿个天气不好,等天晴了,我派人去仔细打听打听!”
三夫人颇为感慨地继续说下去:“你的婚事,姨母最记挂。十七,是该定亲的时候,等出了孝刚刚好出嫁。再迟就不好了……”
三夫人这才注意到寒酥还戴着帷帽,她瞥了寒酥一眼,道:“外面风雪你戴就戴了,怎么还不摘。”
寒酥长长舒出一口气,几次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翠微低着头,藏起红肿的眼睛。
蒲英和兜兰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犹豫。蒲英冲兜兰摇头,兜兰却没忍住。
兜兰朝前迈出一步,噗通一声跪下来。
三夫人讶然望过去。
兜兰道:“夫人,您当初把我和蒲英送过来的时候,让我们以后只需要把表姑娘当主子。奴婢实在不该违了表姑娘的意思向您禀告些什么,可是实在是忍不住了!表姑娘这段时日出入都带着翠微,尽量瞒着我和蒲英,可我们不是瞎子傻子……”
三夫人狐疑地望了一眼寒酥,再看向兜兰,沉声:“你到底要说什么?”
兜兰道:“表姑娘的脸……”
寒酥轻叹,打断兜兰的话:“姨母,劳您费心,只是不需要去苏家打听了,日后也不用再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不小心划伤了脸。”
三夫人一下子站起身,直接伸手去掀寒酥遮脸的帷帽。帷帽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寒酥闭上眼睛。
三夫人震惊地盯着寒酥的脸,声音发抖:“怎、怎么弄的?”
寒酥重新睁开眼睛,温和笑笑:“这不是手上伤着?一直没痊愈,始终不能很好控制力度。怪我贪嘴,削果皮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
“我信你这鬼话?”三夫人怒喝一声。
寒酥垂眸,声音低低地:“确实是我不小心。”
“还有……”兜兰吸了吸鼻子,“表姑娘不是总出门买书,而是接了活计,每日通宵达旦地抄书赚钱。她手上的伤之所以一直没好,就是因为受伤之后也没停过抄书。每晚抄书时用纱布缠紧了伤处,等纱布解下来全是血……”
三夫人盯着寒酥,质问:“我是缺你钱花了吗?”
寒酥使劲儿摇头:“衣食无忧一切都好,姨母待我很好很好,我什么都不缺,只是闲不住而已……”
三夫人十分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酸楚与气愤,盯着寒酥问道:“你舅母对你做了什么?进宫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酥眉心微蹙,唇轻轻抿起。
三夫人气急,使劲在寒酥的肩膀上拍了两巴掌,又口不择言:“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我去打笙笙了!怎么……怎么就把你逼到这样了?”
话音落时,声音已哽咽。
寒酥明明一直平静,可听着姨母微哽的声音,她的眼圈立刻红了。
“您别生气。我说,我说……和我们之前预料的一样,程家确实想给我说媒。我随舅母刚进宫,就被五皇子召见。然后才知道五皇子原想娶表姐,表姐不愿,舅母有意让我替过去。”寒酥扯起唇角笑了笑,“本来也挺好的,能嫁给皇子已是我高攀。可是后来运气不好,五皇子要娶他人了,但是仍不愿放过我……”
寒酥伸手,双手握住三夫人的小臂,抬眸望向她。
“姨母,这样挺好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嫁人。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一辈子相夫教子,我宁愿多陪陪姨母和笙笙,多做些旁的事情!”
三夫人低头,看着寒酥搭过来的双手。
——袖子半遮着她的手背,露出一小截她手上的纱布。
三夫人拂开寒酥的手,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提声:“备车!”
寒酥起身追出去:“姨母,外面风雪这么大,您这是要去哪儿?”
三夫人再次推开寒酥的手,又顺势把她往屋里用力一推:“在屋子里待着去!”
她压着怒意转身走进风雪,脚步匆忙。
因为太过愤怒,不慎跌了一跤,侍女们赶忙小跑着过去扶,却还没碰她,她先自己爬起来了,闷头大步往外走。
寒酥立在门口,泪眼相望。
“表姑娘,您责罚我吧。”兜兰哭着说。她已经是寒酥的人了,可是违了寒酥的意思向三夫人禀事,这是为侍者大忌。
寒酥现在哪里有心责罚她,她心里自责又焦急。姨母这样子完全劝不住,她只好拿了帷帽戴上,然后匆匆走进风雪去找姨丈。
——求姨丈去程家接姨母。
她知道姨母一定是去程家了。
三夫人回到程家的时候,一股带着喷香的暖意拂面,和她来时的风雪之地宛如两个天地。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程家人围坐在厅堂里,膳桌上摆着炙全羊、烤乳猪,和其他珍馐与美酒。不仅有程老爷夫妇、程家大爷一房,还有二爷、三爷,坐了一屋子的人。
“淑玲怎么突然回来了?”程家大夫人诧异地看着三夫人满头满肩的积雪,再瞟向她明显愠怒的脸庞。
三夫人吸了口气,吸了一鼻子香气。她道:“这是提前过年了?”
程家大爷接话:“是啊,我和父亲都已经开始休沐,提前修养放松起来。”
三房的人笑着说话:“二姐快入座。”
三夫人没动,有些怅然地说:“小时候也这样,腊月底就一大家子热闹起来。”
她又突然望向父亲:“父亲,您还记得姐姐吗?”
程老爷皱眉,明显不愿意提那个不孝女。
三夫人转头,重新将视线落在程家大夫人脸上,她目光如刀地盯着她:“嫂子带酥酥进宫之前,可有告诉过她打着什么主意?”
程家大夫人心道果然为这事来的。她早有心理准备,坦然道:“她能嫁给五皇子是高攀,她自己也是愿意的。后来……”
三夫人厉声打断她的话:“我问你进宫之前、她被五殿下召见之前,你可告诉过她了?”
程家大夫人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孩子没了父母,理应回外祖父家,你们不养不管也就罢了。不过希望能面上好看些,出面给孩子说一个看得过去的婚事,你们就这么糟贱人?”
程老夫人有些心软:“淑玲,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三夫人心里更难受:“您口口声声说我和姐姐都是心头肉。结果呢?要不是舟车劳碌,姐姐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你们个个摊着人命!”
程老爷“啪”一声摔了筷子:“放肆!”
“我今儿个就放肆了!在父亲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用的时候攀一攀姻亲关系,没用的时候一脚踢开认也不认!我这个女儿,你们也不用认了!”三夫人直接掀了桌子,哗啦啦一室杂声。


第30章
寒酥提裙跑进风雪,穿过抄手游廊往前院去。卷着大片雪花的寒风迎面吹过来,吹着帷帽的轻纱轻轻贴在她的脸颊。
穿过垂花门,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寒酥生生顿住脚步,脚下湿滑,上半身仍然往前倾,几乎撞进他的怀里。
在封岌伸手扶她的前一刻,寒酥及时向后退了小半步稳住了身形。
“去哪里?”封岌问。
在他身后还跟着府中的大郎、二郎,以及一众侍从。
寒酥福了福身,像个晚辈一样生疏客气地开口:“去寻姨丈。”
“三叔不在他自己院子,在我父亲那喝茶。”大郎封杉道。
二郎接话:“一起走吧。”
寒酥轻颔首,侧了侧身给他们让路,等他们一众从她身边经过,她才默默跟在后面。
她抬眼,视线隔着轻纱与人群,落在走在最前面的封岌的背影上。
寒酥抿唇,唇上似乎还残着被他咬过的微痛。她垂眸,将视线从封岌身上移开。
马上要过年,今年难得封岌在家,府里商议着开一次宴。赫延王府开宴,必然整个京城的权贵们争相上门。府里的几位爷正商量着这事儿。本是因封岌在家才设宴,他却完全没有参与的意思。
到了大爷院子,寒酥并不跟进坐满封家人的厅堂,而是让丫鬟传话,求见姨丈。
厅堂里的封家大爷、三爷、四爷,一边烤着温暖的火炉、喝着点热酒,一边谈笑议事。见封岌进来,三人都站起身相迎,又等封岌先入座,其他人才坐。
侍女小碎步过来,走到封三爷面前禀话。封三爷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庭院里的寒酥,道一句“我去一趟”,皱着眉起身出去。
临迈出门槛时,他缩了缩肩。皱眉的原因……是他惧寒,这么个风雪天,被叫出去说话,实在是烦啊。
封家大爷和四爷商议着宴客的名单,封岌的视线却穿过门廊,望向飘雪中的庭院。
寒酥站在封三爷对面禀话。离得有些远,她声音也不大,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虽然有轻纱遮面,可封岌望着风雪中的她,却莫名能够看出她的焦灼难过。他搭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有一种想要将她拉过来,遮其风雪之欲。
封三爷皱着眉,时不时用靴子踩一下地上的积雪。他又转过头,望了一眼堂厅这边。
等封三爷搓着手回来,刚迈进堂厅,封岌开口问:“什么事?”
封三爷一脸嫌麻烦的表情,说:“你们商量着来,我得去程家一趟。”
封四爷在一旁问:“这么个天气去程家?”
封三爷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冻死个鬼。”
封岌的视线重新落在寒酥身上。他视线下移,落在她足边。她自外面回来尚未换过衣裳,一双绣鞋应该已经湿透了。
封三爷交代了一声,匆匆离去,经过寒酥身边时,寒酥跟上去。他却朝寒酥摆了摆手,不让她跟着。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院口。
封四爷诧异问:“二哥,你老盯着三哥做什么?”
封岌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一盏热酒饮了一口,热酒入喉,他说:“老三身上那件貂皮大袄挺好看。”
封三爷的马车刚到程家门口,程家的小厮一个笑脸相迎,另一个小跑着进去传话。
笑脸相迎那一个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相。
太冷了,封三爷完全不想开口说话,冻牙齿。他沉默着抄着手往里走。
他到了前厅,一眼看见满地的狼藉。而三夫人被两个婆子掐住双臂,她脸上通红,眼也发红,头发都是乱的。
“干什么这是?”封三爷一开口,一股寒风灌进他嘴里。
程老爷赶忙瞥向那两个钳制着三夫人的婆子,让她们松手。而他则是一张老皮脸孔堆起笑脸:“贤婿到了。都怪淑玲不懂事,这么个恶劣天气,还让你跑一趟。快进来坐,喝被热酒垫垫肚。”
掐着三夫人的两个婆子松了手,三夫人立刻扭头往外走。她走到封三爷身边时,也没停脚步,继续往外走。
本就不是原装的夫妻,她也不觉得两个人感情有多好,甚至大多时候他们想法做法都不同。她知道封三爷出于颜面会走这一趟,可她并不觉得他会帮她撑腰说话。
经过他身边时,封三爷却突然问:“你被打了?”
三夫人不得不停下脚步,闷声:“没有!”
程家大爷站起身,开口道:“嘉宏,淑玲是为了晚辈的婚事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其实咱们也不是歹毒长辈,完全不为小辈考虑……”
程家大爷接下来的话,封三爷没怎么听进去,他被那一句“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惊了。
他重新看向满地的狼藉,原来这是她掀的?他还以为程家人掀的桌子。
三夫人不愿意再待,气冲冲地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程老爷再次请封三爷入座吃酒,被封三爷拒绝。
“不了,家里还有事。下次再吃酒。”封三爷搓着手转身走进扬雪的庭院,追上三夫人。
他以前竟是不知道她这么有力气有胆子,而且还能走那么快。他好不容易在马车前才追上她。
三夫人坐进马车里,低着头不吭声。
封三爷跺了跺靴边沾的雪,才登上马车,在她身边坐下。
车夫一声“驾”,车辕辘辘碾过雪地。
三夫人低着头,这些年压在心里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些自小就有的心酸可太多了。女儿总是不如儿子重要,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小时候还会一脸天真地问母亲,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只有哥哥、弟弟会去宗堂祭拜,她和姐姐不用磕头?
母亲轻飘飘地说:“淑玲以后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同一个肚子出来,怎么就和哥哥弟弟不一样,不是一家人呢?
她心里所有对父母家人的爱意,终是在婚事定下时悄悄散去。谁会愿意嫁给他人当填房后娘呢?
可是父母都很高兴,因为赫延王府门第高。
“你至于吗你?回家闹事不能挑个好天气?”封三爷一边埋怨着,一边将桌上的暖手炉紧紧抱在怀里。他是真的怕冷,穿着件这么厚重的貂皮大袄,还是冻得哆嗦。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换来三夫人的哭声。
封三爷愣住,就听三夫人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他抬头看过去,看向向来温柔端庄的妻子哭得泪水纵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是才注意到她身上别说斗篷大袄,连外衣也不算厚。随着她抖着肩的哭,双肩更显得单薄。
封三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忍下不舍,将身上的貂皮大袄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包起来。
“别哭了,我又没死,你怎么就没家了?”封三爷还是忍不住抱怨,“下次换个好天气上门闹。”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多带点人手。”
三夫人抬眼看向封三爷那张写着埋怨的面孔,身上偏偏是暖的。貂皮大袄上次残留着他身上的温暖。三夫人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程家厅中,一大家子的人沉默着,脸色各异。有烦恼,有气愤,有难过还有尴尬。
程静荷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哭什么?”程老爷怒喝一声。
程静荷不说话,起身捂着脸跑了。
“静荷,你给我回来!”她的母亲喊她。
“你们不要脸,我要!”程静荷头也不回地跑开。事情闹到这里,虽然她最初不知情,可事情因她而起。她心里细针一下下扎着一样难受。
程元颂脸色变化,逐渐铁青。最后在程静荷跑开时,他长长舒了口气,亦起身离开,离开这个不堪的厅堂。回了自己的住处,立刻让小厮收拾行李。
三夫人回到赫延王府,远远看见寒酥立在府门前。她立在巍然的大门下,寒风不知怜香惜玉地吹打着她。她一直站在这里等候,身上早已被积雪打湿。
见马车回来,寒酥赶忙迎上去,眼巴巴望着姨丈和姨母先后下了车。
三夫人问封三爷:“你还去大哥那边说事吗?”
封三爷哆嗦着搓着手,说话都在打颤:“不不了,回屋睡觉。”
几乎是话都没说完,封三爷就急急往前走。
三夫人这才皱眉看向寒酥。
“姨母……”
“走吧。先回去。”三夫人道。
没去三夫人的院子,而是去了寒酥住的朝枝阁。蒲英和兜兰早就将火盆、暖炉、热水、热茶备好,还有烤过的热乎衣裳。
她们帮寒酥换下淋雪的衣裳。三夫人的侍女也同样拿了暖烘烘的衣裳给三夫人换上。
一番收拾妥当,两个人围着火盆坐下。
寒酥攥住姨母的衣角,哽声:“您别生气。”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让寒酥将帷帽摘了。她仔细瞧过寒酥脸上的伤口,压下心里的难受,千言万语都忍下去,话出口时变成简单的一句——“好好养着,会治好的。”
寒酥忍泪点头,再重复一遍:“您别生气……”
“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三夫人道,“你要是不想嫁,那就算了。也不必因为……因为脸上这伤委屈自己低嫁。”
寒酥点头,颤声说好。
“你之前不是还说有空了想把你父亲的诗稿整理出来?你父亲很有才学,突然没了,那些诗篇能整理出来为外人知,也好。”
寒酥再点头。
“以前也不是没有女诗人女学者。写你的词也好,画你的画也好,你想干嘛就干嘛。她们能,咱们酥酥也能!”
寒酥再点头,眼泪掉下来,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
可是三夫人望着寒酥的脸,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隔壁的房间里,寒笙偏过脸,侧耳去听着什么。
兜兰拿着一盒糖果进来,喂糖给她吃。
寒笙白着小脸,并不吃糖,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兜兰笑一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什么事情也没有呀。”
——寒酥交代过不准告诉寒笙。
寒笙眨眨眼,空洞眼睛里浮现了困惑。甜甜的糖块送到她嘴边,很诱人。在兜兰再次催她吃糖时,她才张开小嘴将糖块含在嘴里。
是她很喜欢的一种糖果。
可是她觉得一点也不甜。
夜里,寒酥如常梳洗换衣之后于窗下坐下。她本应该先给沅娘写一首词,篇章的大致轮廓已经在她心里。可想着给青古书斋抄的书还差最后一册了,她便先抄书。
空页摊开,她习惯性地左手去拿笔,却在落笔前一刻迟疑了。
初时,她下意识地给自己留后路用左手抄书。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没这种必要。
心胸开阔,一片坦然。
蘸了浓墨的笔,从左手换到右手,她下笔落字,行云流水。
夜深人静,天地万籁。
寒酥写完最后一个字,揉了揉手腕。待册页上的墨汁干透,她将书册合起,收进书箱。
略迟疑,寒酥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标着“正”字的小册子。
又划下一笔记日子,寒酥望着小册子上的“正”字发呆。
已经子时,算新的一日了,可是唇上的微疼似乎还在,他的气息也还在她唇齿间。
寒酥皱眉,努力驱离杂乱的心绪。
一切都在朝着很好的未来驶去。
她盼着他出征。
再给她一点喘息之时,等他再次归来,她早已搬出赫延王府,从此就该将两个人的所有过往葬进旧尘。
寒酥决然将小册子合起收进抽屉。
下半夜,一道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寒酥的房间。
封岌寻到桌上的外伤药,拧开盖子瞥一眼,又悄声走到床边,细瞧寒酥脸上的伤。
知她有好好上药,他心中略松了口气。
也是,她从不是自暴自弃的人。
封岌在床边坐下,望着沉眠的寒酥。
他有些话想对她说,可现在却不能说。
因为他不是一朝情起立刻和盘托出的愣头小子。更因为她不是寻常柔弱女郎,她是寒酥。
未认识寒酥之前,封岌从未操心过自己日后成家。以他的名望,若他想娶妻,太多女郎欣然待挑。
若他对寒酥说要迎娶她,她会开心答应,从此成佳话?
不,她不会。
她有她的顾虑她的坚持。不是他高高在上一句我愿意明媒正娶,她就会欣然同意。
她刚以决然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脸,封岌知道若这个时候提嫁娶之事,只会吓了她,会将她推得更远。她说不定会以更决然的方式转身,直接搬走。
看懂一个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封岌坐在床边,在粘稠夜色里凝视着寒酥,眉头紧皱。
兵法讲究谋而后动。封岌头一次在疆场之外的地方,费心谋划一件事。
陌生的感觉让他疑惑,他又恍然这是已很多年里不曾有过的焦头烂额。
封岌郁眉起身,打算离去。
“将军……”
封岌脚步立刻顿住,转眼望过去。寒酥闭着眼睛,明明还在睡着。不知道是不是脸上很疼,眉心一直拢蹙,整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莹弱。
所谓运筹帷幄,却也会在某些时刻情难自控。
“将军……”寒酥再一次于梦中急急地唤。
望着她微张的小口,其内蜜窝若隐若现。封岌再也忍不住,于黑暗中,俯低身去。他压握住寒酥蜷放在枕侧的手,将她的手完整地拢在掌中。
吻如潮浪。
没了白日时的鲜血和疼痛,只有湿黏缠缠的蜜意。口中最柔软之处湿漉相缠相抵,藏着不可抑制的情起。
有些事,泼墨的黑夜也难藏。


第31章
寒酥又陷在了梦魇中,梦到了赴京路上的帐中事——
她半裸坐在封岌的怀里,他一手握着一卷兵书,一手搭在她腰间,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她的腰侧。他指腹下移,被堆在她腰间的衣物隔着。然后他向下指了指。
寒酥脸颊泛红,轻咬唇,然后苍白着指尖去解堆围在她腰间的衣袍。袍子堪堪解开一半,封岌突然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疑惑不解。
紧接着,寒酥就见他俯低身靠近,鬓边擦过她的胸口。在她怦怦的心跳声中,她后知后觉他只是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一封信。
寒酥微怔,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并不是让她解衣……
他伸手,将她堆围在腰间的衣袍拉起,将她的身子裹住。
寒酥紧抿着唇,尴尬羞臊。好半晌,才悄悄侧过脸望向他。他低眉,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神情专注。
腰间仍是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的碰触。
就在寒酥刚要起身去端午饭进来的前一刻,封岌突然转过头,直接俯压而来。她从他的腿上跌落,被压在了虎皮毯上。
他手中的兵书掉落,连带着长案上的信笺也轻飘飘吹落。
寒酥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靠近,直到他的吻落过来。他的吻起先如春雨般温柔细致,带着些品尝的意味,又悄悄藏着担心怕惊扰了她。
后来雨滴如注,他的吻逐渐变得沉重和微涩的疼痛。
再后来暴雨倾灌,她在他摧折的重吻下连喘息也艰难。喘不过气的感觉让她想要伸手去推他,可是她的手整个被他握在掌中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