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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怪封岌吗?
当然是不怪的。她不是是非不分好赖不知之人。她当然清楚封岌对她的好。
可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好,她不能让自己陷入深渊。
他是那样一个站在高处的自傲之人,唯有不知好歹地反驳与责备,唯有将话说得狠绝,才能真正断得干脆。
翠微却哭了,她忍不住哽声:“您这是何必……”
“翠微,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寒酥声音轻轻的,“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有情人,因战事分别,都以为对方死了。郎君于疆场搏命,九死一生落下一身病痛才取得战功,后来娶妻生子,算得善终。女郎却先是流落烟花之地,又辗转被卖过几次给不同男人当小妾。十几年后两人重逢,相拥洒泪。可郎君已娶妻,又是贤妻,贤妻知晓二人之事,主动提出将女郎纳为良妾,甚至平妻亦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女郎拒绝了,抱着她的琵琶重回勾栏。”
“她说,她可以千娇百媚向所有男子献好。她可以给任何一个男子当妾。唯独他不行。”
翠微摇头:“我不懂。”
寒酥慢慢垂眸,望着足边半融的积雪,轻声说:“我初听这故事时,也是不懂的。”
现在却懂了。
细小的碎雪飘落,出现在寒酥的视线里,打断了她不该有的怅然。她眉眼间重新挂上端庄得体的浅笑,不再驻足,继续往前走。
她今日还要去吟艺楼。
先前约好的日子,不能失约。
答应了今日给沅娘送新词,虽然她还未写,可当日身处繁华的鸾阙园望着枝头那一捧雪时,却已经心中有了词。
回到朝枝阁,寒酥研墨提笔,一气呵成。然后带着翠微离府,去吟艺楼。
沅娘早已等候多时,在一曲伤感琵琶曲尽时,等来了寒酥。
两相福身见过,寒酥将新写的词交给她。沅娘双手接过来,细细读过,眉心慢拢。她抬眸望向寒酥,欢喜道:“我很喜欢,定谱出配得上的曲。”
寒酥弯唇:“沅娘自谦了。没有人比您谱的曲更合适。”
“您才是自谦。”沅娘温柔笑着,“现在好些人跟我打听写词之人,将来您一字千金时,沅娘恐怕就没那个幸运做第一所见之人。”
寒酥眉眼间的笑意也温柔:“您是第一个欣赏我写的词,承您吉言,若当真有那么一日,我也仍给您写词。”
相视一笑,两个人又对词曲谈论了一会儿。
“若有人邀您写词,我帮您接着。”沅娘知道寒酥恐怕不方便出入,她能做个中间人也是好的。
“那就多谢了,酬劳必不可少。”寒酥道谢。
寒酥离去前,沅娘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寒娘子应该开心些。”
寒酥望过来,沅娘浅浅一笑:“沅娘等着您下次送来的词是欢愉热烈的篇章。”
寒酥微怔,继而慢慢颔首。
回去的路上,寒酥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她回头,望向身侧的马车。
程静荷坐在马车里,掀开垂帘,皱眉望着她。
“表姐。”寒酥浅浅一笑。
程静荷有些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来,道:“我要去三生寺祈福,表妹要一起吗?”
寒酥迟疑了一下,觉得程静荷有话跟她说,颔首登车。
马车重新出发,往三生寺去。
程静荷的眼泪掉下来,颤声:“姐姐对不住你。”
寒酥轻叹。
她已经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五皇子了,再辩这些也无用。她不想多说,转移了话题:“表姐去给谁祈福?”
程静荷一直将秘密保守得很好,可是这一刻,她却突然想对寒酥倾诉。
“一个书生。”她说。
寒酥望着消瘦的程静荷心中了然她为何这般誓死不嫁。她问:“舅舅和舅母知道吗?”
程静荷摇头:“没有人知道。我不能说,说了就是害他。”
她又扯出一丝笑:“我要等他,等他高中。”
寒酥心里生出一丝羡慕,羡慕程静荷还能有所期待。她垂眸轻声:“会的。”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岁聿云暮之时,街市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三生寺也多了许多年轻人,捧着绸石许愿。
“来。”程静荷将手中绑着红绸的许愿石塞给寒酥,然后拉着她挤过人群,到了高大的枝杈盘横的古树之下。
程静荷双手交握捧着绸石,诚心许愿。
一愿檀郎不负青灯,高中登枝。
二愿家人平安喜乐。
程静荷迟疑了一下,偏过脸来望向身侧的寒酥。
三愿表妹也能觅得良人,白首同归。
寒酥看着程静荷将绸石放进绕树而围的池中,她收回视线望一眼手中的绸石,然后抬头仰望参天古树,双手交握亦诚心许愿。
一愿妹妹早日痊愈一生顺遂无忧。
二愿姨母家和长寿。
三愿……
寒酥眼睫孱颤,握着绸石的纤指渐渐拢紧,藏起心头的一抹不能宣之于口的潮。
三愿他达成夙愿功成名就,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翠微犹豫了一下,也去供桌上取了一枚绸石,学着寒酥的样子,对着古树祈福。
一愿娘子好好的。
二愿娘子好好的。
三愿还是娘子要好好的……
寒酥睁开眼睛,望着静默的古树,将绸石送进堆满一个个愿望的石池。
尚未直起身,寒酥听见了一道令她僵住的声音。
“寒家娘子,许久不见。”
寒酥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
汪文康捻着食指上的扳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在他身边还立着几位年轻郎君,衣着打扮皆贵气。
一种无孔不入的寒意突然逼近,寒酥噤声。耳畔的热闹似乎也在一瞬间消了声。
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寒酥整个人都懵了。
汪文康笑笑,用老熟人的口吻:“今日还有事,改日登门拜会。”
他颇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寒酥,转身和同行人离去。
寒酥僵在那里,紧紧抿着唇。
“表妹认识汪大人?”程静荷问。
寒酥压下心惊,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表姐也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知道。”程静荷道,“他妹妹如今是皇贵妃,风头正盛,连皇后都要让几分。家里也跟着高迁到了皇城,真是风光无限……”
寒酥十分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胸口还是压得慌,又不得不再吐出一口气慢慢缓解。
回到赫延王府之后,她连身上的斗篷还没来得及脱,三夫人派了人请她过去。
“这两天有些着凉,没顾得上你。你还没告诉我上次去程家如何了?”三夫人脸色苍白轻咳两声,“程家女儿不多,应当是有给你做媒的打算。说了是哪家没有?也不能全答应,还是要多观摩观摩。”
三夫人问了话,发现寒酥没有反应。她细瞧寒酥,见寒酥正望着她走神。
“酥酥?”
寒酥回过神来,唇角轻弯:“姨母。”
“想什么呢?”三夫人问。
寒酥迟疑了一下,眉眼间竟难得浮现几分不好意思地说:“刚刚瞧着姨母侧脸,和母亲有几分相似。”
三夫人微怔,心下一酸。
——这是想她自己娘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照顾幼妹的责任搭在肩上,她似乎永远端庄稳重。可是三夫人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她才十七,也是个孩子。
“酥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三夫人问。
寒酥微笑着摇头:“我一切都好,姨母不必挂心。倒是姨母要保重身体,家事虽繁冗也不该累及身体。”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表情,好半晌才慢慢点头,呢喃般:“有事一定要和我说……”
寒酥垂眸,眉眼温顺。
寒酥回到朝枝阁,先是教妹妹学了一首诗。
“姐姐?”寒笙偏过脸来,虚无的目光落在姐姐的方向。
“嗯?怎么了?”寒酥摸摸妹妹的小脸蛋。
寒笙眨眨眼,摆出一张灿笑的乖模样。她说:“今日伤口已经不疼了。”
“好。”寒酥点头,“不疼了是好事。笙笙的伤口很快就会彻底痊愈,一点都不疼了。”
寒笙突然转过身来,去抱姐姐。
“怎么了,笙笙?”寒酥觉得妹妹情绪不太对劲。
寒笙在姐姐怀里摇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姐姐怎么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姐姐很难过。
“姐姐是不是累了?今晚要早点休息哦。”她乖乖地说。
“好。”寒酥柔声答应,“笙笙今日也不学了,也早点休息。”
“那姐姐今天晚上可以陪笙笙一起睡吗?”寒笙问。
寒酥却摇头:“姐姐今晚有事,明日再陪笙笙。”
寒笙心中略失落,又很快摆出一张笑脸,乖乖地说好。
寒酥送妹妹回房,看着妹妹睡下,然后她去梳洗换上雪色的中衣,又打算将昨日没有抄完的书抄完。
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那支芙蓉簪,心境已经平和许多。
翠微端着水果进来,瞧见寒酥望着那支芙蓉簪走神,不由问:“娘子,那明日还去赴五皇子的约吗……”
寒酥点头。
去,她当然得去。
这不是赴约,这是皇子之命。
她也很清楚五皇子的意思,明日去了,她距离踏进五皇子府中为妾的期限也不远了。
翠微欲言又止,默默拿起一颗苹果,给寒酥削皮。
寒酥的视线落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翠微削皮的手好一会儿,说:“放那儿,你下去歇着吧。”
翠微点头,将削了一半的苹果放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往日里寒酥抄书时,她都很少陪伴其侧,以免打扰。
寒酥放下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屋内灯光暖红,映出铜镜中她静好的面容。她抬手,指背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安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世间或许真的有美而不自知之人,可寒酥不是。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极好。
姑娘家总是爱美的,她以前也很喜欢自己的容颜。可是若孤身无可依者,美貌就成了一种灾难。
她再望一眼桌上的芙蓉簪,芙蓉娇美,寒酥却觉得绽放的芙蓉好似毒蛇吐信,对她伺机而动。
寒酥收回目光,起身朝着圆桌走去,拿起木杯,将饮水倒在翠微刚刚削皮的小刀之上。寂静的夜里,水流声也刺耳。
然后她又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仔细擦拭小刀上的水痕。
反反复复。
小刀上的水痕擦净了。寒酥转身回梳妆台,铜镜映出她单薄的身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着她的衣摆紧贴腰身,娇柔脆弱之姿,仿佛随时都能被吹散而消。
寒酥动作缓慢却没有迟疑,纤纤指尖拨开灯盖,将小刀置于灯火中反复烤着。
随着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声,小刀哐当一声落了地。其上血迹斑斑,红得妖冶刺目。
铜镜映出寒酥蜷缩弓起的脊背。
她撑在桌面上的手颤了又颤,慢慢用力攥成拳。
她向来不惧以决然自毁的方式达成目的。
赴京路上闯进封岌的帐中也好,拒绝和沈约呈的婚事时当众声称失身自毁清白也好。
又如今朝。
第28章
程元颂望着庭院里的一棵枯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姑姑不像别的出嫁女嫁了人便很少归家,她不仅年节时回来,平日里也经常带着自己做的衣裳、糕点回来。
在他的印象里,姑姑是个很温柔的人。寒酥每每安静站在姑姑身边,浅浅对所有人笑。那时候他对美丑没有那么敏锐,只知道寒酥每次回来,都会惹很多人围在她身边。甚至他书院的同窗,也要趁机跑过来玩。
他那个时候不是很喜欢寒酥。
因为她总是得很多夸赞。她没有去过书院读书,可是读书写字好像每一项都比他厉害。
那时候两家还算其乐融融,家里人也会笑话他可不能被一个不上学的表妹比下去。
小小的嫉妒与不忿,会让他偷偷欺负她,比如将她写好的字滴上一滴墨,也比如抓一只蛐蛐丢进她的小香包,还会骗她爬到树上,再留她自己在树上想听她求饶。
就是眼前这棵树。
他想看她哭鼻子,可她逆着枝叶间斑驳的光影,对他做鬼脸。
程元颂惊了,原来长辈面前乖巧的表妹,私下里也是会做鬼脸的。
后来,他发现她香喷喷的小香包里总是放一块小巧的小圆镜,闲暇时,她会避开人对着小圆镜理一理乱了的头发。
那一天开始,他才懵懂地发现这个表妹生得这样好看。那个时候大家也长大了些,他也不会再欺负她了。当然,用程静荷的话说——“别一天天以为自己了不得,你俩谁吃亏得多还说不准哩”。
再后来两家闹掰。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稀罕你回来带的那点破糕点?”祖父怒吼。
于是,总是带甜甜点心回家的姑姑再也没有回来。
他焦急躲在门后看着闹起来的庭院,看着姑姑牵着表妹的手离去。姑姑没有回头,表妹也没有回头。
程寒两家断了走动,可是自小玩闹长大的情谊却会埋在心里。
程家大夫人满面春光地从外面回来,一边走一边提声唤程静荷。看见程元颂,她笑着说:“给你妹妹打了一套首饰,她一定喜欢。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今晚吃炙全羊!”
程元颂道:“我刚刚听说,五皇子前日和宋家娘子定亲了。”
程家大夫人不在意地说:“管他呢?已经不关咱们家的事情了。”
程元颂再道:“可是他仍旧约了寒酥。”
程家大夫人愣了一下,再“哦”一声,道:“你表妹又不能总赖在姨母家里,毕竟她姨母也嫁作他人妇了,住久了是让她姨母在夫家难做。她早点嫁人也好。做五皇子妃本来就勉强,其实是妻是妾也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去皇子府邸过好日子。”
“母亲,您身为女子竟会觉得妻妾无所谓?”程元颂皱眉望着自己的母亲,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程家大夫人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别管闲事?你应该替你妹妹高兴,而不是管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
程元颂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终于明白寒家为什么要跟咱们家决裂。”
他说:“程家不配。”
封岌在母亲身边。
母子两个于方桌对坐。晚膳很简单,是老夫人亲自熬的面糊糊。这东西,现在在赫延王府里可吃不到了。
“还能吃得惯吗?”老夫人慈爱望着封岌。她鬓丝禅榻的生活,因为儿子的归来,终是有了变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封岌捧起碗喝了一口,道:“和以前比,确实感觉差了些味道。”
老夫人含笑感慨:“吃惯了大鱼大肉,再吃这东西,自然觉得差了些。其实东西比可当年好多了,干净了、也能放油了。当年日子困难填饱肚子都艰难,吃它自然觉得美味。”
老夫人捏着勺子搅动着面糊糊,突然就想起封旭。
封岌放下碗看向母亲,就见母亲红了眼睛。他知道母亲又想起父亲了。
老夫人红着眼睛挤出笑容来,道:“那个时候啊,就算只剩一口吃的,你父亲也要给我。”
封岌点点头:“记得。我和妹妹饿了先吃一口,都会被父亲骂。东西都是得先给母亲的。”
老夫人皱眉:“这话说的,你父亲对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封岌怅然点头。
那是个乡野粗人,一身蛮力,还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懒散。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多少苦难必然扛在肩上,拼尽全力对妻儿好。
所谓养育,不仅有养还有育。抚养之余,父亲亦教会了封岌不少。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儿子,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嘉屹,这些年我从未催过你成家。你将家国大业放在肩上,母亲支持。可是瞧着和你同岁的老三,他的闺女都十四了,总忍不住心疼你。别人敬你尊你,可母亲心疼你十几年疆场厮杀,多少次凶险与命悬一线。也不是想让你破誓,只是希望你身边也能有个暖心人。”
有些话不太能说出口,可是老夫人心里明白儿子于大荆威望何等之盛。若他愿意,有多少女人愿意不计名分伴在他身边。
“牵绊太多,非善事。”封岌语气平平。
还是形单影只比较好,这样战场厮杀时就不会心有顾虑。有母亲一个挂念已很沉重,不该再添牵绊。
封岌从母亲身边离去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长舟迎上去,低声禀告:“今日汪、陈、赵又进宫面圣了。”
封岌突然一阵厌烦。
眼看着要过年,那些主和派越来越坐不住了。
封岌现在甚至怀疑,这次身边人也劝他该回京修整是不是也有那群主和派的手脚。
正好经过的一株梅,突然断了枝,积雪簌簌。
长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断了?”
封岌瞥过去,皱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雪,这一晚十分压闷。封岌睡不着,莫名心绪不宁。寒酥的身影时不时浮现在封岌眼前。
第二天一早,封岌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酝酿了一夜的雪还是没有降下来。天边阴沉沉。
“去吟艺楼。”他吩咐。
时间还早,他到吟艺楼时,沅娘还没起身。得了禀告,她赶忙穿衣梳洗,将人请进来。
她抬眸望过去打量,瞧出封岌眼底青色,了然将军昨夜当是没睡好。她倒一杯热茶,柔声:“将军今日来得早。”
封岌在椅子里坐下,问:“有新曲吗?”
“有。”沅娘道,“昨儿个新得了一首词,连夜谱了曲,只是还未斟酌修改,可能尚有不佳之处。冒失献丑了。”
她去抱她的琵琶,坐在半开的支摘窗下,指划琴弦,琵琶音起,凄清感慢慢在整间雅室溢散。
在琵琶声中,封岌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在鸾阙园时的寒酥——周围珠围翠绕,唯她清雅而立抬眸与枝头雪互赏。
一曲终了,封岌仍旧不动不言。
沅娘却略皱眉,觉得有个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弹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这第二遍聆听,却让封岌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的词不仅凄清孤傲,似乎还藏着一股决然。
封岌皱眉。
她要干什么?
晌午,封岌才离开吟艺楼。
云帆和长舟跟在他身后,云帆嘀咕:“这不是回府的路啊,将军要去哪?”
长舟提点:“清丽苑。”
云帆“咦”了一声,问:“将军什么时候说的?”
长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丽苑沿江。封岌在清丽苑的一间雅间里,临窗望江。唱曲从别的雅间传进来,他这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的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顾,多少还是对她有亏。
可他也确实不理解她的执拗,争执过后,他气愤之余也想看看她还要倔到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要来赴约,然后去当五皇子三十余个小妾中的一个?
后来隔壁慢慢热闹起来——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间,他已经到了。
此时,寒酥正在家中写词。
写文作词这种事,灵感总是突然而至的。
她伤口简单止了血,并没有再上药。写词的专心致志,让她连疼痛也暂时忽略了。
一首词写完,寒酥身心舒畅。她从思绪里抽神,才听见小声的啜涕。她转过头,就看见翠微一张哭花了的脸。
“翠微?”
翠微发着呆,没有听见。
寒酥又唤了一声,翠微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眼泪——娘子都没哭呢,她哭什么。
寒酥对她笑笑:“想什么呢?”
翠微闷声:“想娘子昨天讲的故事。”
寒酥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让翠微琢磨了这么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这世间最平等的关系应当是爱人之间。”
她说:“若一尊一卑一贵一贱,不是说尊者低下头颅说句不介意不嫌弃,卑者就会感动心动。”
寒酥望一眼桌上刚写好的词,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该去清丽苑了。”
自父亲去后,寒酥第一次这样轻松。
寒酥带着翠微刚出赫延王府就看见了程元颂。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见寒酥出现,立刻迎上去。
“别去,我帮你去解释。或者我陪你去。”程元颂开口,声音微哑。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寒酥温声道。
她怎么解决?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
寒酥无声轻叹,略迟疑,抬起手,纤指轻抬帷帽的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程元颂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他踉跄向后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来,快将他淹没,呼吸困难。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让翠微去扶程元颂。
“我、我……我对不起你……”程元颂动作僵硬地摇头,泪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让轻纱垂落,遮去她的脸。
她云淡风轻地说:“表哥不必太自责,我如此也不全是因为五皇子之事。”
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这劝慰的话。泪水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声:“父亲刚去时,遇到过几个不讲理要强纳我的人。”
对,是几个,不止汪文康。
“家里嬷嬷想了个法子,让我和一个侍卫假装成亲。”寒酥旧事重提有一点难过,“然后那个侍卫被活活打死了。”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可她愿意选的只有两条。一是顺利嫁人为正妻,二是立女户。前者,她必须嫁一略有权势之人,哪怕没有真情哪怕非良人。后者,更是难于上青天。
如今这样很好。
一劳永逸。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觊觎,也不需要再担心嫁人之事,可以一生不嫁心无旁骛地写她的词了。
寒酥朝着程元颂福了福身别过,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马车,去往清丽苑。
当寒酥的马车停在江边时,封岌一眼从窗牖望见。他皱眉看着寒酥下了马车,心里颇闷。她居然真的来了?她不需要来,她只要躲起来,后果他自然能帮她料理。
气闷之余,封岌视线在寒酥的帷帽上多停留了一息。
——大荆女郎并不流行戴帷帽遮容。
封岌看着寒酥被五皇子的侍卫引路,一路领上清丽苑。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他的房门经过,走进隔壁的雅间。
封岌握着茶盏的手微用力,瓷盏碎裂开。半刻钟已是他的极限。他起身,踢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他刚迈出房门,迎面遇见从隔壁出来的寒酥。两相撞了个正着,脚步同时硬生生停下。
寒酥平静地福了福身,端庄唤一声:“将军。”
封岌皱眉盯着她。意外她这么快从五皇子的雅间里出来。
“这就走了?”他问。
“是。”寒酥隔着轻纱深望了他一眼,再默然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前走。
寒酥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封岌掌下用力,让寒酥一阵箍疼。
遮脸的帷帽,哭肿眼睛的丫鬟,似乎已经告诉了封岌答案。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拉进他的雅间。他力气那样大,以至于松手时,寒酥踉跄着朝一侧跌去,身子伏在桌上,头上的帷帽也跌了。
寒酥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捡帷帽。
指尖将要碰到帷帽,她又收了手,毅然转过脸,直视封岌,也让他看清她的脸。
一条长长的血痕贯穿她的右脸,故意不去处理伤口,伤处肿起来,可怖凄然。
她望过来的眼眸澄亮坚定,写着坚毅又执拗的千言万语。
封岌震撼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封岌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如今显赫,却也曾一无所有多次拼尽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后不需要将军费心了。”寒酥握着帷帽站起身,藏起眼里的情愫,狠心从封岌身边经过往外走。
封岌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过来禁在怀中,将吻落了下去。
寒酥瞬间睁大眼睛,用力将他推开:“将军知道在做什么吗?”
封岌用指腹抹去唇上的一点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旁的女郎是寒酥,许是温顺柔和依他恋他。封岌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他习惯了被仰仗,整个大荆都仰仗他。
寒酥让她心动与些微喜欢,可只如此,闯不进他固若金汤的冷硬心墙。
那些微好感终于横冲直撞一头撞在他心上,从此不再只是好感。
封岌逼近,捧起寒酥被毁的脸,鲜血沾染他温暖宽厚的掌心。
他低头,将重吻落下。
这世间的爱意,总有因而起。
窗牖外酝酿太久的暴雪,终于纷扬降落。
第29章
远处的笙箫从开着的窗扇,夹杂着风雪吹进来,吹动寒酥的衣襟紧贴着她的后脊。
她双手抵在封岌的胸膛,用力去推他。可她那点力气完全是无用功,她彻底被禁锢在封岌的怀里,整个人被逼在他与方桌之间。后臀抵着的方桌上,摆着的茶器因她的推却而一阵晃动,发出瓷器相撞特有的脆音。身前是他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臂膀。
他掌心压着她脸上的伤,又温暖又疼。
故意暂时不处理的伤口又流血了,血迹粘稠地牵绊着她的脸颊与他的掌心。
寒酥一阵挣扎之后,好似才发现封岌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目光相遇,这样近的距离,她望进他深如浩渊的眼底。他在想什么?
封岌想到了很久以前, 第一次见到寒酥的时候。
她被逼到绝境,半跪在那里,仍将妹妹护在身后。她面如雪色的苍白脸颊上沾满血迹,嘴边、手上、身上都是血,一双眼睛浮着染血的决然。
那些血或许有她的,但更多是别人的。
十几个人围在她周围,一个人倒在她面前,半死不活。她身上的血是面前那个男人的。封岌骑马行至时,已是这样的场景,他并不知道手无兵刃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
他纵容她的靠近,也许本就噙着一丝好奇,想知道她还能做到什么程度。然而她的温顺,快让他忘记了初见。
寒酥眼里的那一点湿润,让封岌放开了她。
她微微喘着,盯着他时的眉心一直轻拢。
是气愤,又或者疑惑。
封岌转过头,望向门口。长舟和云帆低着头当假人,翠微脸色发白尽是担忧。
“打水。”他吩咐。
长舟转身就走,很快端来一盆温水,并两条干净的巾帕。
封岌瞥了一眼自己掌中的血迹,将巾帕放进盆中浸透、再拧干。然后他朝寒酥走过去,抬起她的脸,用温湿的巾帕擦拭她脸上伤口周围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