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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姐姐怎么远远瞧着背影就将人认出来了?”谢云苓一双明眸明明是好奇,却仍盈着激动的欣喜。
“你笨啊。”谢云薇用手指头轻轻戳一戳妹妹的额角,“能够不卸兵刃进宫的除了赫延王还能有谁?”
另一个美妇人点头,略感慨地接话:“是啊,皇子都没这殊荣。”
谢云苓双手抱在一起,眸中憧憬溢出来:“母亲、阿姊,我怎么才能嫁给赫延王?”
母亲和姐姐相视一笑,谁都没搭理她。
——毕竟,谢云苓这个问题已经问过百八十遍了。
谢云苓仍旧陷在畅想里。一想到能够日日陪在大英雄身边服侍照料他,还能得到他望过来的目光,她整颗心里就开始彭拜起来。
母亲无奈,笑着劝:“见了人,可不许失态丢脸。”
“嗯嗯。”谢云苓嘴上应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心里仍在激动马上要见到赫延王了!
封岌无意这些特殊优待,只是他人刚到宫门前,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乔公公早已等候多时。乔公公笑脸相迎:“将军哪里用得着这些章程,快请进宫来,陛下一早派奴婢等在这里,就怕这些繁文缛节耽搁了将军的时间。将军一心为民,万不能在这些事情上蹉跎。路途还远,将军也不必下马。”
“有劳公公了。”封岌回头看了一眼长舟和云帆。
长舟和云帆立刻主动将腰间的佩刀扔给了侍卫。至于封岌,他本就没带兵刃。
乔公公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更深,躬身抬臂给封岌引路。
今日宫宴设在万鸟朝凤的鸾阙园。整个鸾阙园花团锦绣、琳琅相饰,仿若璇霄丹阙。时候还早,鸾阙园里却已经到了许多朝臣及家眷。离得很远,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谈笑声。
寒酥随舅母一家来到鸾阙园。刚到了地方,舅舅和表哥遇到别的朝臣驻足相谈,她则和舅母、望舒随着引路宫女往里走,行过很长一段路,才到程家的坐席。
遇到些相识之人,程家大夫人停下寒暄。对方的目光总是不由往寒酥身上瞥一眼。
每每此时,程家大夫人都大大方方地介绍一句:“是我家外甥女,以前不在京城,刚回来。”
寒酥举止端庄地福了福身,阳光照在她无褶无动的杏色裙摆。云鬓间一支珍珠步摇恰当其分地细微轻晃,又随她直起身的动作,随之静垂。整个人归于娴静,重新成了画中仙子。
今日宫宴,赴宴的女郎们个个淡妆浓抹,珠围翠绕。一身清雅装扮的寒酥,倒成了坠入花海的仙子。
“说亲了吗?”立刻有人询问。
程家大夫人笑笑,道:“还没有呢。她有父孝在身,现在不能出嫁。”
这话本就留着余地,对方总是会笑着接话:“可以先相看着,把亲事定下。等出了孝期才成婚。”
有孝在身的女郎大多这样操作。
寒酥眉眼间不见提到婚事的娇羞,又或者窃喜,安静地立在一旁,不由又让人多看两分。
程家大夫人回头看向寒酥,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好的姑娘,我们可不舍得草率给她定了亲。”
寒酥浅浅一笑。
实则,寒酥猜着程家突然想把她们姐妹接回去,除了她们住在姨母那边于程家名声不好听以外,寒酥也有猜测程家恐怕要拿她的亲事图点利。毕竟姻缘是最好的牵绊与交易。
至于程家到底是如何打算,那她自然不可能知晓。
自小养在深闺,突然来到这样的大场面,程望舒有些紧张。她再一看身侧浅笑款款的寒酥,立刻觉得自己实在表现太差。又逼着自己学寒酥挺直脊背,学寒酥眉眼淡淡地浅笑。
“你们年轻的孩子们去玩罢,不用陪着我们这些妇人。”程家大夫人笑笑,“你们两姐妹相互照看着。”
程望舒心里想着等寻了相识姐妹们,她总不会比寒酥表现得更差了吧?毕竟她虽然没来过这么大的场合,却认识很多京中女郎。而寒酥却是谁也不认识的呀!
可是她又错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寒酥身处这样完全陌生的环境,是怎么做到游刃有余无一丝差错的?侍女低声提点了远处的一众女郎们都是谁家娘子,那么多人啊!她却总能轻易分辨,甚至有些脸生的女郎,她也不知道根据什么法子能猜出对方大致身份。
“望舒。”
程望舒寻声回望,瞧见几位光鲜亮丽的女郎。女郎们个个华服在身,鬓间珠宝在暖阳下耀着炫目的光。通身的气派与奢贵。今日贵女们都悉心打扮,而这几位女郎的奢贵装扮,明显异于他人。
“昭礼县主。”程望舒甜甜一笑。
而下一刻,身后的一群女郎们已经同时微弯了膝,齐声:“公主万安。”
程望舒后知后觉慢了半拍地行礼。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寒酥,见寒酥早已和其他京中女郎们一起向公主行礼。
程望舒懵了——寒酥是靠猜测,猜出那一行人中有公主的吗?
程望舒狐疑地打量着昭礼县主身边的几位女郎,好像也没比昭礼县主打扮得更显眼啊?怎么就猜出是公主了,就不能也是县主吗?
“今日宫宴都不必讲究虚礼,尽兴开怀就好。”三公主道。
宫里的公主可不常见。站在这儿的一群女郎们,只少数人先前认识公主。今儿个得了机会,女孩子们围上三公主、四公主还有昭礼县主,巧言献好。
两位公主也和气,笑着与众人说话。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哪怕是公主,也免不得要谈论起漂亮衣裳与首饰。有那嘴巧的小娘子,发现公主在自己的镯子上多看一眼,立刻主动说回家之后再造一对更好的献上。
公主们笑着点头,也不拒绝。
寒酥今日衣裳是程家人准备,因为有孝在身,质地虽好,颜色却只是淡雅的杏色,鬓间只一支寻常见的珍珠步摇,在一群贵气女郎们中间,身上实在没有可以说的东西。
衣饰首饰不惹人,人却惹眼。
三公主打量着寒酥:“这位是哪家的女郎?脸生得很。”
脸生?这些姑娘们都脸生。可这么位沉鱼落雁之容,之前却完全不知晓,才诧异。三公主极爱美,最受不了京中有人貌美优于她。对于京中那几位姿色不错的小娘子,她都心里有数。
“回公主的话,民女寒氏。今日随舅舅礼部侍郎程温茂而来。”
三公主对程温茂完全没印象。
四公主却“咦”了一声,诧异问:“住在赫延王府那个?”
一提到赫延王府,一众嬉笑的女郎们皆安静下来,重新将打量的目光落在寒酥身上。
寒酥心里也惊讶四公主居然知晓她。她面上不显,从容应答:“得姨母爱护,确实暂住于赫延王府。”
寒酥话音刚落,远处突然安静下来。一行人诧异寻声望过去,亦跟着噤声。
封岌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高大的身形更显威严。他远远而来,尚未走近,鸾阙园的谈笑声却渐消,似能感觉到那种逐渐靠近的威压之感,一双双眼睛本能地望向他、追随着他。
他并不进鸾阙园,而是从鸾阙园侧宽大的甬路经过。哒哒的马蹄声一声又一声叩响安静的鸾阙园。
同时也叩响诸多妙龄女郎的心扉。
谢云苓一下子站起身,在谢云薇来不及阻拦的惊愕目光下,谢云苓穿过一张张宴桌,小跑着迎上去,冲到封岌马前。
封岌及时拉住马缰,才免得马蹄踩了她。
乔公公大惊,抖着手指向她,尖细嗓子抖着:“大胆!”
谢云薇心头怦怦跳着追过来,拉着妹妹跪下,俯首:“家妹年幼不懂事,冲撞赫延王。望将军宽恕。”
谢云苓却并不低头,她仰着小脸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封岌。少女芳心难掩,她认真地说:“我跑过来只是想和将军说,您是大荆的英雄。您真了不起!”
少女仍带着童音的稚气响彻安静的鸾阙园,一片赤城真心。
封岌未开口理会,她仍旧亮着一双眼睛抓住这难得相见的机会:“我自小就想着能陪伴将军身边是天大的荣幸。若他日将军想成家,能不能考虑考虑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谢云薇脸色煞白,低声警告:“别说了!”
封岌居高临下地俯视跪在马前的少女,问:“几岁了?”
“十二了!”谢云苓赶忙又说,“很快就会长大了!”
封岌将马缰在长手绕了一圈,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环顾莺莺燕燕的鸾阙园。因为他经过,也因为谢云苓的莽撞,似乎鸾阙园的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唯有一个人眉眼轻抬,望着枝上堆雪。
封岌一眼看见人群里的寒酥。众人皆艳,唯她入眼。
他重新将目光落回身前的少女,向来冷肃的面容稍缓,道:“他日婚宴,喜帖相赠。”
封岌撂下一言,便挪开目光,继续往前行。
他和自己说话了,谢云苓心中欢喜。可是他说是和别人的婚宴,谢云苓心里又低落。一阵大起大落,最后还是欢喜多些。
谢云苓突然站起身,望着封岌的背影追问:“那等你成亲时,我能去撒帐吗?”
封岌没接话,亦未停留。
实则他听着谢云苓的话,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事,他可做不得主,得问问新娘子允不允。
待封岌走远了,谢云薇恨铁不成钢地轻拧了一下妹妹的手臂,怒言:“你怎能什么话都说?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早知你这样,我就不带你来了。”
谢云苓一脸无辜:“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今天说不定是唯一能见大将军的机会了。”
她又甜甜一笑:“将军要请我参加他的婚宴呢。嘿嘿。”
周围的人被谢云苓的举止逗得忍俊不禁。谢云薇却觉得头疼,万分后悔带着个小呆子来参加宫宴。
谢云苓年纪小,旁人笑笑也没太当回事。反倒是封岌的话让其他人深究。
昭礼县主皱眉:“赫延王那话是什么意思?他要成亲了吗?”
众人皆摇头,惊诧不已。
“小酥不是住在赫延王府吗?有听说吗?”四公主望过来。
突然被点到的寒酥将目光从枝头雪收回,轻轻摇头:“不知。”
五皇子刚到鸾阙园,为找程静荷。可到了地方,才知程静荷没来。程望舒身边的不是程静荷,而是另一位表姑娘。
五皇子顿时了然程家打的什么主意——这是不想嫁女儿,找个表姑娘来替。
五皇子微眯了眼打量着寒酥,不由多看了一眼:“姿色倒不错。”
“殿下不记得了?您上回还拿剑指过她。”小太监提醒,“在赫延王府。”
五皇子恍然:“去,把人叫过来。”
第24章
“等等!”五皇子脸上前一刻的怡然散尽,浮现几分紧张。他问:“她为什么在赫延王府?她和赫延王什么关系?”
“她是赫延王三弟媳的外甥女。”小太监禀话。
“哦。”五皇子眉宇间重新有了嚣张,“这关系,相当于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五皇子却不由想起那日在赫延王府时,封岌扔过来的茶盏。虽他当时醉醺醺,现在回忆起,能仍清晰感受到手中剑被震开时的疼痛。五皇子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小太监不明所以,小心翼翼请教:“还去请人吗?”
五皇子重新将目光落向寒酥,她已经不在刚刚静立的地方,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
“快去!”
他倒要看看程家选了个什么货色来顶替自己家的倒霉闺女。
三公主、四公主和昭礼县主去了别处闲坐。刚刚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小娘子们也都各自散开,去与旁人再打招呼互相结识。
寒酥和程望舒刚回到程家大夫人身边,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躬身穿过人群,走到程家的宴桌前,笑着说:“寒家娘子,五殿下召您过去一趟。”
寒酥讶然。五皇子为什么要召见她?难道是因为当日在衔山阁的事情?隔着热闹的人群,寒酥疑惑地望向立在远处甬路上的五皇子。
程家大夫人目光浮现一抹异色,赶忙说:“快去,别让殿下久等。”
寒酥狐疑地望了一眼舅母不太自然的脸色。皇子之命不能不从,寒酥起身离席,跟着小太监穿过一张张宴桌。
程望舒看着寒酥离去的背影,拧巴着眉头。她凑到母亲耳边,忍不住低声问:“母亲,可不可以谁也不嫁给那个坏皇子?”
程家大夫人脸色顿变,冷声:“住口!”
程望舒重新坐好,闷闷不乐地望向寒酥朝五皇子走去的身影。
五皇子立在甬路边,手里慢悠悠地把玩着一枚玉环。他看着寒酥穿过人群款步走来。明明一身素雅装扮,五皇子却品出了几分劈开红尘步步生莲来相就的仙子意味。
不知不觉,他手中旋转玉环的动作停下来。
寒酥适时走到五皇子面前,福了福身:“殿下万安。”
五皇子回过神来,问:“叫什么?”
“民女寒氏,名酥。”
“寒酥。”五皇子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把玩玉环的手又开始慢悠悠地捻起。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从远处过来,凑到五皇子耳边嘀咕了两声。五皇子脸色微变,皱起的眉头浮起几分烦躁。他转身欲走,临走前指了指寒酥:“午宴后到丹霄殿来找我。”
言罢,他脚步匆匆地离去。
寒酥福身立在一侧,恭送五皇子离去。她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沉默地转身回席,一边走一边思忖。
迎面遇上昭礼县主和另外几位脸生的小娘子。寒酥福身问好,昭礼县主随口将身边两位小娘子介绍给寒酥。三两句闲谈之后,那几位小娘子去了别处。昭礼县主迟疑了一下,问:“静荷最近可还好?”
“遇到风寒,正病着。”寒酥上次登门贺寿,得知表姐病得厉害不能下床,根本没见到人。
昭礼县主叹了口气,道:“这是因为亲事气病了,也是无奈。”
寒酥心里顿时警惕起来,试探着开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昭礼县主无奈地点点头,道:“说不定五殿下能收收心呢,这也知道过来关怀几句了。”
寒酥心头微跳,转瞬间猜到了程静荷正在议亲的人,是五皇子。怪不得昭礼县主突然和她提起程静荷。因为昭礼县主看见五皇子召见她,昭礼县主以为五皇子召她过去是询问程静荷相关的事情……
寒酥重新回席坐下,程家大夫人关切地望过来:“五殿下召你什么事情?”
寒酥探出舅母眼中的打探和紧张,她温柔笑着:“尚未来得及说话,五殿下因旁的要事走了。”
“哦哦。”程家大夫人点头,“皇家人可得好好敬着,不可得罪。”
“是。”寒酥应声。
她抬眸,望向枝头。枝头那一撮积雪慢慢融化,融进红梅花蕊之中时,一阵风吹来,挨过寒雪的红梅轻易地被连根拔起,打着旋儿地飘落,消失在寒酥的视线里。
坠茵落溷,也不知将是怎样的机遇。
耳畔的喧嚣热闹声渐远,寒酥缓缓垂眸。她想,她已经猜到程家突然急切想要她搬回去的原因了。
五皇子匆匆离去,是因为小太监过来禀告,皇后动怒,责罚了许多人。
他赶到朝凤宫时,朝凤宫一片安静,完全没有小年的喜乐。他迈步进去,看见跪了一地的宫人。而皇后坐在上首,脸上怒意浓重。
宫中几位皇子唯太子和五皇子是皇后所出。与太子相比,五皇子又更孝顺些,时常将母后的喜怒记挂在心上。
“又哪个混账惹了母后?”
皇后一言不发。五皇子看向一旁的嬷嬷。嬷嬷禀话:“今天一早,汪贵妃被封了皇贵妃。”
五皇子了然。原是后宫的争宠。汪贵妃受宠到五皇子也有耳闻,如今又被封仅次皇后之下的皇贵妃,怪不得母后动怒。
“母后消消气。何必因这样的小事动怒,您才是大荆尊贵的皇后,地位不可动摇。”
“当然!”皇后怒言,“当年要不是我父亲出兵帮他,他怎么回京登基?”
向来顺着皇后的五皇子,却没接这话。
皇后说完自己也知失言。
当年夺嫡,她的父亲出兵出钱出权相帮当今圣上。这虽是事实,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帝王尊威,不该再旧事重提。
半晌,皇后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抱怨:“后宫让人心烦,在外也无帝王之威!那赫延王早已功高盖主,他是一点没警觉!也不怕那莽夫反了!等北齐被灭,赫延王立马成了贼子挥兵而上,他可能应对?不能!”
皇后又抱怨了许多,五皇子在一旁安慰着。
而被皇后抱怨了大半个上午的圣上,此时正满面笑意地在殿内召见封岌。封岌进宫的一切礼数,早些年就被圣上免去。此时二人对坐品茗,并不像君臣。
“这些年年节时,你总不在京中。今年难得在家,要多修养一番才是。”圣上笑着倒一杯茶水自饮,“守岁时,嘉屹也进宫来吧。”
封岌却拒绝:“除夕守岁是一家人相聚之时。陛下在宫中其乐融融,臣一外人实不该添乱。”
圣上欲言又止,片刻后改了主意。他点头:“也是。这些年你与家人聚少离多,也该和家人相聚。”
封岌颔首默然。
将要开宴时,太子几位皇子前来请圣上。封岌亦与陛下同行,往鸾阙园去。
路上,长舟寻了个机会找到封岌,低声禀告五皇子私见了寒酥之事。
封岌回头瞥了一眼五皇子。
——他与陛下同行,几位皇子都在其后。
皇家众人到了鸾阙园,热闹的鸾阙园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交谈,起身相候。待圣上入了座,又皆跪地行礼问安。
圣上今日心情不错,摆摆手,让所有人起身,又和善地说了几句让众人今日不要拘着礼数之言。
圣上坐在上首的明晃龙椅之上。两侧座位,封岌居其左,太子居其右。然后是其他几位皇子,和皇亲国戚。
至于皇后则和宫妃坐在旁边的另一张宴桌之上。皇后瞥一眼身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汪皇贵妃,压下眼里的厌恶。汪皇贵妃早有封号,只是皇后极其憎恶她,以前唤她汪才人、汪贵人、汪婕妤、汪妃……现在倒是不用唤她封号了,连汪姓也不需要,人家被称皇贵妃了!
皇后再望一眼满桌的佳丽,心里更堵。
——当年她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的璞玉皇子,如今成了普通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
宫婢鱼贯而入,为每张宴桌送上精致佳肴与美酒。早已排练了许多次的节目按照秩序一个个登台表演。
上首帝王笑谈,尝着佳肴佳酿,又有歌舞可赏,整个鸾阙园一片欣然。
乔公公细着嗓子禀话:“接下里的节目可是咱们昭礼县主亲自献上。”
乔公公颇有深意地望向封岌。
一身华服的昭礼县主并未登上刚刚舞姬们起舞的圆台,而是坐在另一侧的雅亭里。浅红的轻纱幔帐垂落相遮,映出她纤细婀娜的身影。
她将手压在古琴上,一道很轻的嗡音从她指下滑出。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纤指轻抬,于琴弦间拨转。前音之后,她清丽的嗓音从雅亭里传出。
她好像没有太多的唱功技巧,又好像唱功太优,让人听不出技巧。整个鸾阙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静聆听。
曲子明快,唱词也轻松。由她清丽的少女嗓音唱出,一时间一幅鸟语花香的山间漫漫景象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曲终了,鸾阙园的众人还久久沉浸在那一片桃蹊柳陌的生机盎然里。
昭礼县主起身,朝着封岌的座位福了福身。
“昭礼幼时生活于边地,时常听父母询问北齐人到了哪里,他们也经常紧张地派人时刻警备。父母也从不准我出门,我的天地只有方方正正的庭院。后来北齐人被驱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才能出门,原来外面的山河那样壮丽,野花比精心饲养的名卉还要芬芳。一曲《四时景》献给将军。”
封岌笑笑,随口道:“曲子不错。县主有心。”
又陆续有人附和昭礼县主的话,表达对封岌的崇敬。封岌并不谦虚,对所有的恩谢,尽数全收。
太子忽然笑着打趣:“昭礼确实有心,知道封将军最近喜欢谁的词曲。”
昭礼大大方方地回话:“献给将军的曲目,自然要精心挑选,才能表达谢意。”
二皇子不通音律。他好奇问:“什么曲子?将军又喜欢谁的词?”
自然不需要封岌开口解释,太子也无需多言。自有文臣向他解释这首《四时景》是谁写的词曲。
“说起来这词写得确实不错。之前随封将军去吟艺楼时,听过那位词人写过的几首词,皆有飘零悲怆之意。没想到他还写过这样一首轻快明丽之词。不错。”太子道。
“哦?也是那个人写的?”封岌状若随意地随口一说,好像并不知晓。
可他的视线却越过众人,远远望了寒酥一眼。他自然知道这首《四时景》是她写的。
这首《四时景》是她写过的所有词中,唯一一首明快之作,所以才会被昭礼县主选中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献唱。
封岌轻转着手中小巧的茶盏。他知道这首词,写的是她的家乡。
寒酥坐在席间,偶能听见周围的人谈论昭礼县主献唱的那首《四时景》,她们在夸昭礼县主的嗓音真好听,也会夸那首歌谣词曲皆佳。
若是往常,寒酥听见夸赞,心中必然欢喜。只是此时她心里被其他事情牵绊。
“午宴后到丹霄殿来找我。”五皇子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耳畔。她对于五皇子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只粗略听说过是个好色又无能之人。这里是皇宫,皇子召见,她无法不去。
午宴将尽,上首的皇家人也都离席而去。封岌亦起身离席。晚上还有更热闹的宴席,他们或去他处小聚,或于雅室午休。
寒酥望着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长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太监身前几步先走到寒酥面前:“表姑娘,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被捷足先登的小太监一愣,驻足。
宴桌周围之众探究的目光望过来。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几经变换,程望舒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之感。
寒酥起身,在宴桌间众人打量的目光下,随长舟往丹霄殿去。
丹霄殿正是皇家人午休之地,封岌这个外人也被安置在那里午憩。
几位皇子于丹霄殿院中详谈,远远看见寒酥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封岌的房间。
五皇子一愣,继而皱眉。
寒酥迈进房中,长舟在她身后关了房门,守在门外。
屋内温暖如春,封岌褪下外衣,宽松玄色中衣裹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立在窗下高足桌旁,正掀开博山炉的盖子,拿着镊子弄断里面的香料。
屋内太香,他不喜。
他未抬头,随口问:“怎么招惹了五皇子?”
寒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只是心里有猜测而已,猜测之事怎敢轻易宣之于口。
香料已熄,封岌将盖子置回,这才抬眼望向立在门口的寒酥。他问:“寒酥,需要我帮忙吗?”
寒酥望过来的目光似有略湿的雾气,可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封岌循序渐诱:“只要你一句话。只要我一句话。”
寒酥清明的眸中浮现几不可见的犹豫。她檀口微张,最终又轻轻抿了唇,将目光也移开。
封岌笑了。
真倔。
“过来帮我换药。”他说,“当程雪意的谢礼。”
寒酥微怔,这次很快朝他走过去。她走到封岌面前,垂着眸,帮他解衣,中衣被褪下来,露出他结实健硕又遍布新旧伤疤的胸膛。
寒酥解开封岌腰间的纱布,略弯腰,手臂绕过他腰身扯纱布,几乎环抱着他。纱布绕过他后腰时,突然从她手中滑落,寒酥下意识伸手去探,本就近的距离更拉近,她撞上他胸膛,唇角擦过一抹微凸。寒酥微怔,霎时向后退。
她唇微抿,靥微红。
封岌轻咳了一声。
第25章
封岌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药在左侧的抽屉里。”
寒酥回过神来,立刻转身去拿药。她脚步几不可见地匆乱了一下,又在封岌看不见的时候,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唇角。唇上烧红,她轻咬了一下。
拿到药匣,寒酥轻轻舒出一口气。再转过身时,又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容端淑地朝封岌迈去。
她于封岌身前垂首低眉,木条上刮了药膏,小心翼翼涂抹在他腰侧的伤处。
只是她再也不敢抬眸去看他的胸膛。
寒酥又拿来纱布一圈一圈绕过封岌的腰身,将他的伤处仔细包裹。她动作仔细小心,虽然极近的距离,却再也没有碰到封岌身体。
“好了。”寒酥向后退了两步。
封岌瞥了一眼,道:“衣服。”
寒酥没动,半垂着眼睛不去直视他裸着的健硕胸膛,说:“将军自己穿吧。”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自己拿了衣服披上。他一边拢着衣襟,一边朝窗下的藤椅走去。他高大的身形坐于藤椅,衣带也系好,道:“开门,然后拿一卷兵书过来读。”
寒酥有点意外地望了一眼,又转瞬了然。
片刻的迟疑之后,她依言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然后折回封岌身侧,拾起他身边桌上的兵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她清冷的声线似乎总是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遥不可及中又勾着丝丝缕缕的惑意。
书上文字了了,却慢慢在寒酥眼前浮现壮阔苍凉的疆场。而那个久经沙场的人,此时正坐在她身边,阖目听着她诵读。
房门开着,时不时有宫人经过。寒酥眼角的余光瞥到明黄的衣角,知道不知是哪几位皇子经过。到后来外面安静下来,没了人声。
“可以了。”封岌道,“出去玩吧。”
寒酥将兵书放下,却并没有走。
封岌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放松下来的适意。他望向寒酥,笑问:“改主意了?”
其实哪里需要她主动求到他面前?她什么也不说,他也总会帮他摆平一切。他也只是希望她遇到苦难能来找他。
寒酥认真道:“我希望将军不要管这件事。”
封岌收了笑,盯着寒酥的眼睛:“你确定?”
寒酥点头。
半晌,封岌收回目光,重新闭目养神不再言。微怒之余,他倒想看看她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寒酥对着封岌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