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小姐说完,又叹息:“不过没有经历过苦痛挣扎,又怎么能大彻大悟?”
“如今她来上海,先生避而不见,我想若是你能帮忙,到你那里,能得到你的开解,看到了你这样的榜样,她能走出来,那就是大功德了。”
陈六小姐知道傅家没有包办婚姻一说,所以也不会是傅嘉树自己,傅嘉树跟宋家那个大小子关系极好,她问:“你说的莫不是宋舒彦的那位自幼定亲的太太?”
“是啊!”
“可这话,怎么是你来说?我听老家的人说,宋舒彦连夜跑了。他若是不喜欢,又不希望这个姑娘蹉跎一生,应该是他来跟我说吧?”
“他跟我说起这个烦恼,之前我也苦思没有办法。见到你了,才想起来。你要是同意了,我跟舒彦兄说去?”
“可以,等我老家回来,你让他来找我。”陈六小姐想起自己当年的困顿,也希望能拉人一把。
车子到了火车站,傅嘉树下车给母子三人提行李,送母子三人进了火车站。
回到车子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着【宁波宋家大少奶奶】字样的纸。反复看了看,一个没有姓名的女人,她的标识就是宋家大少奶奶,她来的任务就是为宋家生下长孙,然而这个任务她注定没法子完成的,这个人跟这张纸一样只剩下黑白色,如果没有外力介入,恐怕注定就是悲剧吧?
不知道自己的一点点帮助,能不能让她的命运有所改变?
傅嘉树拿着那张纸往到达处去,到达处口子的黑板上,写着列车到站的时间,还有五六分钟分钟,他寻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直到铃声响起,他再次往到达口来。
第一波到站旅客已经陆续出来,这年头能乘坐火车的,那都是有些身家的,所以旅客大多衣着整洁,或是长衫或是西装。
傅嘉树在人群中辨认老家那种打扮的年轻女子,出来的年轻女士本来就不多,偶尔有也是穿着旗袍的女子,而且年纪都是三十往上的,由远及近倒是有一位,除了年纪什么都不符合的女郎。
这位年轻的女郎,头上戴着窄檐礼帽,帽子下面是一张眉目精致的脸,唇色更是大胆地用了浓烈的大红色,跟那如羊脂白玉的皮肤形成了激烈的视觉冲击,这样的明艳,让人想起了这个季节里盛开的牡丹,艳丽地理所当然且盛气凌人。
再看她的穿衣,中西混搭,居然没有丝毫突兀,上身一件白色的西洋泡泡袖衬衫,下面的裙子倒是老家女子常穿的绣花马面裙,只是那藏蓝色的裙子束在了衬衫外头,掐出了盈盈一握的细腰,脚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手里挽着一个浅蓝色的皮包。她身后一个男人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两个箱子,这样摩登到极致的女郎,断然不可能是宋舒彦的妻子。
傅嘉树收回目光,继续寻找宋舒彦的太太。


第6章
傅嘉树正在人群里寻找符合宋舒彦那位乡下太太的女子。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过来卖香烟:“先生,买一包烟吧!”
“我不抽烟。”傅嘉树摆了摆手,眼睛余光见到那位女郎等在到达口外,那个拉板车的男人跟她一起站着,好像在等人。
卖香烟的小姑娘继续寻找顾客,连着问了五六个,大家都行色匆匆,走到那位女郎身前,一个胖胖的男人在小姑娘面前停下,挑香烟,挑着挑着,手挑到了卖香烟的小姑娘的手上,一把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有些惊恐却又不敢大声叫,带着哭腔:“先生,您……放手!”
傅嘉树快步走过去:“买香烟。”
他听见有个声音比他更快,也是说:“买香烟。”
一只瓷白的手伸到了摆放香烟的盘里,一个清冽的声音,带着不耐烦:“要买就快买,不买能不能让别人来挑?”
明明这位女郎明艳地让人挪不开眼,这个中年男人也是个色中饿鬼,偏偏那男人在她的注视下,没来由地缩了手。
傅嘉树也走到他们那里,看向那个猥琐的男人,问:“你买好了没有?挑好了就买,不买就别挡着。”
“你们买,你们买,好吧!”那个男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不情不愿地离开。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谢谢小姐,谢谢先生!”
明明已经给小姑娘解了围,女郎回头看了一眼给她拉车的那个脚夫,拿了一包烟问:“多少钱?”
小姑娘想要说什么,最终张口:“八十文。”
习惯用电子支付的秦瑜,被百年前拿一堆铜板这种事情给烦透了,她打开随身小包,点了八个当十的铜板给小姑娘,接过了小姑娘递过来的香烟。
边上有人听见了,立马说:“八个铜板,给我也来一包。”
“不好卖的,爷叔,八个铜板是进价,要是卖了,我回去要被我爹打死的。”小姑娘跟另外一个买香烟的说。
秦瑜听见这话,又拿了两个铜板出来,放在女孩买烟的盘子里:“亏本的买卖不能做。”
她拿走香烟,返回过去把香烟递给那个脚夫。
那个脚夫笑开了花儿,送一送行李也就两个铜板的事儿,现在还拿了十个铜板的烟,可不开心死了,连连道谢。
秦瑜给了烟,察觉有人在看她,是那个年轻人,他明明之前已经说不抽烟了,见到小姑娘被骚扰,还是走出来帮忙,秦瑜略微颔首跟他致意。
傅嘉树见那女郎点头,回了一个笑容。
眼见着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见宋家少奶奶的影子,傅嘉树真是心烦。
此刻一个身穿上下两截袄裙,头梳得服服帖帖,额头留一小撮刘海的女子正从里面走出来,整个人又干又瘦,皮肤也不白。这应该就是宋家大少奶奶吧?再也没有比她更加符合宋舒彦形容的女子了。
他拿出那张纸,走到这位女子面前说:“你是宋家的大少奶奶吧?我是宋舒彦的朋友,他有事没办法来接你,让我帮忙来接。”
那个女子很诧异地看着他:“先生,您认错了。我不是宋家大少奶奶,也不认识宋什么来着?”
“认错了?”
傅嘉树看着到达这里已经没有人出来,下一班火车要明天才有。他什么时候跟那位大少奶奶错过了,难道是刚才给那个小姑娘解围的时候,那位不会已经离开了吧?不可能啊!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能乱跑呢?
秦瑜站在那里等宋家的车子,这个宋舒彦不会这样不靠谱吧?如果五分钟后他再不来接,她就坐黄包车走了,反正昨天在杭州已经坐过黄包车了。
此刻听见“宋家大少奶奶”几个字,她走了过去,问那个正在懊恼的年轻男人:“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接的人是我?”
傅嘉树转头,见到是那位女郎。
傅嘉树不敢相信,就凭这位的容貌气质,宋舒彦怎么可能新婚之夜扔下就跑,好歹也该了解一下吧?更何况刚才她给卖香烟的小女孩解围,还颇有侠义心肠,这样的女子不想要,还想要什么样的?
他再次确认:“我接的是宋舒彦的太太。”
“宁波宋家,宋舒彦的太太,我是秦雅韵。”看起来宋舒彦没那么不靠谱,还是找了人来接她。只是这个人挺不靠谱,不早点拿出这张纸。
傅嘉树不知道宋舒彦的太太具体叫什么,兴许宋舒彦自己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但是知道那位少奶奶姓秦,毕竟秦宋两家定亲,大家早就知道的。
这真的是宋舒彦的太太,傅嘉树为自己先入为主,给对方一个很土的刻板印象而有些抱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了。”
“没事。”秦瑜对这个刚才也想帮那个小女孩解围的年轻人是有一些好感的。
“你就一个人吗?”傅嘉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带个丫头?
秦瑜把自己跟大太太说的理由,再说一遍给傅嘉树听:“听说受过西洋教育的人,比较自我,不喜欢太多人冒然介入他的生活。我和大少爷之间已经有误解,少一个陌生人,总归能少些事。”
听她这么说,反观宋舒彦,实在过于执拗。
秦瑜问他:“还没请教先生姓名?”
“傅嘉树,我和舒彦兄一起留学美国,他去巡查武汉的经销情况,所以让我来接你。”
“好的,谢谢!”
秦瑜用膝盖想都知道,宋舒彦以为她会死缠烂打十分难搞,所以先晾着她几天。这算是心理战?
秦瑜跟着傅嘉树走到一辆宝石蓝的老爷车面前。
不对!对这个时代来说,这是最新款了。作为汽车工业从业者,秦瑜有幸看到了这个年代风靡一时,后来销声匿迹的奥卡车,这一家只存在了三十七年的汽车厂,有一款经典车,每次看到这辆老爷车,秦瑜都被它很有灵气的线条所吸引,她一直为这家汽车厂没能熬过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而惋惜。
见秦瑜停在那里盯着车看,傅嘉树才有种感觉,宋舒彦的太太确实没见过多少世面,会因为一辆车而新奇。
傅嘉树让脚夫把秦瑜的行李箱放在后座上,他跟秦瑜说:“嫂子,上车吧!”
“哦!好!”
秦瑜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上了车,习惯性要拉安全带,没拉到。
傅嘉树看她怪异的举动,笑:“你这是?”
“有没有把手,是不是要拉一下?”秦瑜找了个借口。
傅嘉树指了指,秦瑜终于看到了一个把手,伸手抓住,看着傅嘉树莞尔一笑的表情,秦瑜心里泪目,作为一家汽车集团,管着全球七家工厂的运营总监,国内汽车领域排得上号的女人,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看成是不认得汽车的土包子。
傅嘉树开车出去,这个年代的路面大多是砂石路,这辆车的悬挂有弹性,但是太硬了,车子开在路面上,上上下下蹦跶,还特么没有安全带,确实需要拉住把手,否则脑门要磕在车顶上。
“等下到了水门汀路面就好了,你要是晕车跟我说。”傅嘉树认为她是第一次坐车,所以紧张导致。
秦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认为会晕车,真的很想建议他在车子上装上安全带,明明安全带已经发明了很久了。
秦瑜低头看车子的中控,抱歉没有中控,没有显示时速的仪表盘,只有几个开关和一个方向盘。长距离的方向盘,拉杆式制动,脚踏板换挡。
傅嘉树开着车,开车不是个容易活儿,要手脚协调,所以有钱人大多数喜欢找司机来开,他喜欢摆弄这些机械,就自己开车。
看见她认真的模样问:“第一次见?”
这玩意儿,秦瑜只是在汽车博物馆见过,上辈子市面上能开的老爷车大多产自五六十年代,这种二十年代的车子,只能看,连摸都不能摸了,知道原理,真实的驾驶感受没有体会过。她点头:“是啊!”
见她有兴趣,傅嘉树反正路上也无趣,就跟她介绍起了车子怎么开。
换挡要两脚踩离合,退档要补油,秦瑜皱眉,她这个老司机遇上老古董,看起来搞不定啊!
见她皱眉沉思,傅嘉树恍然,自己因为喜欢机械,所以讲得入迷,人家一个姑娘,只是新奇,讲这么多不是很无趣?他抱歉一笑:“是不是很无趣?”
“没有啊,我就在想,又是脚趾又是脚后跟,还要防止踩错,其实很容易出错的,在紧急情况下,很容易出错。”
所以老爷车的设计问题真的太多了,这些都是安全隐患,难怪后面都改了。
傅嘉树听到她这么说,立马接话:“问题是不这么设计,没有办法达到制动效果。”
秦瑜立马想要反驳,她脑子里滚出来的都是电气控制系统原理。特么这是百年前!真的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叫她开这种车,她会暴躁地想要砸了方向盘。
傅嘉树以为她被自己的解释打击了:“其实你的想法是对的,这个问题确实需要解决。”
“那也要汽车厂来解决。”
傅嘉树笑:“你说得对。”
两人聊天中傅嘉树拐弯,秦瑜看到门口的一堵墙上写得清清楚楚“云海大饭店”。
车子穿过一条林荫大道,一个法式庄园出现在面前,停下来的地方,门口两个包头的印度人,中间是旋转玻璃门。
这是送她来酒店了?


第7章
傅嘉树把车停在饭店门口,两个穿着西装马甲的服务生过来搬运行李,秦瑜跟着傅嘉树下车。
见秦瑜满脸疑惑,傅嘉树解释:“因为你来得匆忙,舒彦兄有急事,所以他还没安排好,让你先在饭店落脚,等他回来再接你回去。”
不去宋家,她不要太高兴,宋舒彦是多大的脸,才会担心她会去爬他的床?
秦瑜心里高兴,嘴角挂上笑容,看着门口的印度守卫问:“这是英国人开的饭店?”
她只是因为看到两个印度人而稀罕?傅嘉树仔细辨认,对方没有任何不快:“这家饭店是我们家和其他几家股东合开的饭店,宋家也有股份,这里是英美公共租界,不用两个印度人看门没有腔调。”
“原来是这样。”
傅嘉树站定跟秦瑜说:“我给你留房间的时候就说了你是我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这是宋舒彦叮嘱他的,千万不要让她看到一点点希望,让她独自一个人住在饭店,好吃好喝供着。
秦瑜点头:“这个身份很不错。”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对你不了解,人和人的相处需要时间。”傅嘉树原以为按照他理解的老家的贤妻良母,哪怕受了委屈,也定然是忍着,他还想要怎么安慰她两句,看上去她没有不快?
“没事。”秦瑜说得真心。
傅嘉树仔细揣摩她的表情,这还真像没事的样子。她是真看得开?
秦瑜跟着傅嘉树穿过玻璃旋转门进入大堂,这个大堂颇有上辈子五星酒店的气势,拱形梁和罗马柱构成的一个个区域的顶上,一盏盏巨型水晶吊灯,璀璨闪耀,让整个大堂更显得富丽堂皇。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女服务员过来:“少东家,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梅玉,是我们的客房服务女客的领班,她来为这位小姐服务。”
傅嘉树站定说:“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如果你有什么缺的,只管问这位张经理,任何困难都可以跟他说。”
“好的,谢谢你了!今天真的麻烦你了。”秦瑜跟傅嘉树道谢。
“舒彦兄让我替你发个电报去家里,我就发你已经到了,一切都安好。可行?”
“拜托了!就用我的口吻给老爷太太发,我称呼他们父亲母亲。”
听她这么说,傅嘉树实在佩服她心态真好:“好。那我走了!”
傅嘉树转身要离开,他刚刚走两步,下意识地转身,见她步履从容地跟着张经理和那个女服务生往里走,丝毫没有因为被安排在饭店的不快。
傅嘉树有些莫名地怅然,转身走出去上了车,发动汽车,脚踩离合,要开车起步,低头看驾驶杆下的三个踏板,她说不应该这样设计,容易产生安全隐患,自己为什么从来没这么想?
秦瑜在张经理的陪同下,走进了电梯,张经理跟开电梯的那位说:“五楼。”
开电梯的拉上了栅栏门,启动电梯,电梯轿厢猛然一动,听见链条响动的唰啦啦声。
张经理颇为骄傲地说:“只有我们云海饭店才把电梯给所有客人开放,其他有电梯的饭店要不是洋人才能坐,就是必须是有身份的客人可以坐。”
秦瑜见电梯上有块铭牌,上面刻着奥的斯的英文字样,原来这家电梯公司百年前已经做电梯了呀!
从电梯里出来,走进过道,张经理指着过道尽头的门说:“秦小姐,过这扇门有个空中天桥,您可以站在天桥上尽览大上海的景色,也可以去对面的舞厅跳舞,对面五楼是舞厅,四楼是电影厅,台球室和乒乓球室,二楼是西餐宴会厅,咱们的主厨是法国人,有地道的法国菜,因为咱们这里还是英美公共租界,所以还提供英国和美国菜。底楼是中餐馆,有地道的宁波菜,您也可以试试,还有面包房和咖啡馆。面包房的西点也非常不错。如果您喜欢运动的话,底楼还有室内游泳池,这个游泳池在咱们大上海是头一份的,一年四季恒温,也可以打网球。”
“可以跑步吗?”
“饭店后花园就可以,很多西洋客人会跑步,秦小姐也喜欢?”
当然不止这些,上辈子她一个人住大平层,把两间房打通,做成了书房加康乐室内,跑步机、划船机、椭圆机加上力量训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她看来运动可以让人常保青春,不仅是身体愉悦,脑子也更加灵活,自从穿过来成了少奶奶,看着软趴趴的胳膊和平坦但不结实的小肚子,看着都想哭。哪怕宋家不小,总不能提起裙子跑吧?唯一能干的就是把门关上,拿个红木圆凳做力量训练,做了这么久,有点效果,但是远远不够,她要把肌肉线条召唤回来。
张经理送秦瑜到房门口:“秦小姐,我就送您到这里了,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大堂找我,或者找我们梅玉。”
“好,谢谢您!”
这位叫梅玉的领班打开了房门,房间是个套房,由一个客厅和一个卧室组成,里面依旧是法式宫廷风格的装修,金碧辉煌是必须的,客厅里还挂了巨幅印象派风景油画,这间客房还带了阳台。
梅玉推开了客厅通往阳台的门:“秦小姐,您来看,咱们饭店对过就是上海最繁华的路段,几家百货公司都在前面。”
当一片红色的广告进入秦瑜的眼里,什么百货公司,什么黄浦江,什么高楼,秦瑜都没有兴趣。前面有个巨幅广告上写着“请喝,蝌蚪啃蜡!”
这几个中文字秦瑜不能理解,但是瓶子上熟悉的英文字母,让她恨不能落下眼泪,问梅玉:“这个蝌蚪啃蜡哪儿能买到?”
“我们饭店里的番菜馆就有,那个味道很古怪……”
还没等梅玉落下话音,秦瑜已经接话:“给我来两瓶。”
等梅玉一走,秦瑜踢掉了脚上的高跟皮鞋,从箱子拿出一双布鞋,当拖鞋穿了进去,摘下头上的帽子,扔在沙发上,放下了一头长发,刚刚要躺下,门被敲响。
客房的服务生拿着托盘,托盘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乐,边上还有个开瓶器。
可口可乐放在桌上,李小姐关上了门,秦瑜打开一瓶可口可乐,往嘴里灌,那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没人能懂穿过来将近两个月,喝上一口肥宅快乐水的感觉。
一口气灌了两瓶可乐进去,秦瑜躺在三人沙发上打着嗝儿,一百年前的可乐貌似气有点儿多。
长途旅行挺累,喝到了上辈子的饮料,心里有些小小的满足感,甚至产生出了贤者时间之感,秦瑜躺在那里放空自己,没放空多久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傅嘉树回厂里,忙了一个下午,要不是从英国人的纺纱厂请了两位外国技师来帮忙,他可以不吃晚饭,两个洋人总归要吃饭休息的。
如今世界第一的纺织机是英国的普拉德,这些年日本的丰田也在这个领域崛起。
他们通过拆解普拉德的纺织机进行仿制,现在厂里管试制的老师傅是在一家纱厂做维修的,而这两个英国人,之前也受雇于一家在青岛的棉纺厂做机械维修工作。加上自己这个正儿八经机械专业的毕业生,拼拼揍揍,缓慢向前推进。
朋友和家人都说他执拗,他不该下车间,不该去关注细节,而是要学会管人用人。家里人都说要是做不出来就算了。
唯独爸爸全力支持他:“重工业是国之基础,无论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都是靠这个起家的,亏钱也要做。”
傅家祖上是靠贩卖中药材,后来做钱庄生意,十多年前,当所有人都嘲笑他爸买下苏州河北岸的地皮是把钞票往黄浦江里扔,没过多久地皮大涨,他爸卖掉地皮,去买了一家英国的轮船公司,开始做海上运输。
而且虽然他爸一直拒绝国民政府的邀请出任国有银行行长之职,不想跟政府之间有太深的联系,但是以傅家当前的规模,在当下,在商界也是举足轻重的。
都以为傅家唯一的公子学成归来,定然是在银行界或者运输领域大展宏图,却没想到一头扎进了这家亏钱的机械厂。
两位工程师回房间换衣服,傅嘉树和他们管技术的老师傅在楼下等两人一起吃饭。
坐在大堂里,他跟老师傅聊天,脑子里还是今天下午的这个问题。
“少东家,有些钱就是要让日本人和英国人赚的,我们真的很难做到。”
“张师傅,如果你都泄气了,咱们就真的很难把机械厂干起来了。还是得给咱们自己时间。”
张师傅从开厂第一天兴致勃勃地过来,他不像傅嘉树才进来一年时间,还有热情,在下面很多人看来,这个留洋回来的二少爷,长着一副聪明相,实际上就是个二愣子。
傅嘉树其实也知道下面的人怎么想,只是看过海外的机械大厂,知道了工业革命的历史,作为国内举足轻重巨贾的继承人,怎么会没有一个实业兴邦的梦?
此刻傅嘉树跟张师傅已经没有其他话好讲,看见梅玉走过,他想起宋舒彦的那位太太,刚好看见那位服务员梅玉,随口问:“梅玉,秦小姐一切可习惯?”
二少爷问起,梅玉才想起,从上午进来,那位秦小姐要了两瓶饮料就没了动静:“秦小姐要了两瓶蝌蚪啃蜡之后就没出过房门。”
傅嘉树留美,也喝这个饮料,但是他知道在国内很少有人喝,哪怕广告做得那么大,销量十分可怜。
这里是英美公共租界,美国人还不少,云海饭店的西餐厅接待不少美国人,所以提供这个饮料。
一个乡间出来的女子喝得惯这个饮料?傅嘉树不能想象,他去美国的时候,第一次喝这个汽水,那种古怪的味道,实在是因为礼貌所以没有吐出来,好多次以后才习惯了起来。会不会是这个名字?“蝌蚪啃蜡”让她以为是什么药?
宋舒彦新婚抛下她,又不肯去为她母亲奔丧,这次她过来连家门都不让她进,把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人扔在饭店里。
就算无论是她帮卖香烟的小姑娘解围,还是路上跟自己聊天都看不出异常,傅嘉树哪怕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还是不放心,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跟梅玉说:“带我上去看看。”
梅玉带着傅嘉树上楼,到了门口,梅玉敲门:“秦小姐,您在吗?”
连叫了几声,都没回应,傅嘉树问:“你确定她没出去?连吃饭也没有吗?”
“确实没出去,我问过开电梯的阿四。还有这个楼层的保全。说她连房门都没有出。”
傅嘉树皱眉:“你下去拿备用钥匙。”
“好!”


第8章
梅玉虽然疑惑傅嘉树这般大惊小怪,却也依言去楼下拿了钥匙。
梅玉把钥匙放在傅嘉树的手里,不过看着钥匙,傅嘉树认为自己这样冒然进去不妥,但是没看见心里又不放心,这个宋舒彦让他安置,出了事,到时候没法子交代。
“先别开,再敲门看看。”
梅玉再敲门:“秦小姐,您在房间吗?”
秦瑜正在做梦,她还在厂里上班,一家供应商断供了,生产线眼看要停了,她找来了供应链部门的负责人,这位居然一直在找理由,她怒了:“这个时候不找解决办法,一个劲儿为你的无能找理由?”
秦瑜不是被敲门声给唤醒的,而是被自己的梦话给吵的,睁开眼看着周围的环境,她再一次让自己接受,那个每天为了工厂来来回回奔波的秦瑜已经变成了百年前被嫌弃的少奶奶,身处乱世,前路茫茫。
傅嘉树在外面听见里面的叫声,从梅玉手里接过备用钥匙,打开了门,推开来。
他看见的是宋舒彦的太太黯然神伤地靠在沙发上,眼前的女子头发有些蓬乱,身上的衬衫在睡觉之后,有些褶皱,一双脚着踏在木地板上,这是一双洁白如玉的天足,并没有裹脚。
短暂的失神之后,傅嘉树意识到这是在国内,虽然上海开埠已经半个多世纪,但是秦雅韵是从乡间出来的,这样的女子被自己看到一双脚,对她来说很是无礼。他立马抬起头,又跟她四目相对,见她皱眉,眼神中露出不满,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傅嘉树连忙道歉:“抱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