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那“东西”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鸣。
“……”祁临澈看着少女捏在手中、白白胖胖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家豢养的信鸽,涩声道,“……你抓它做什么?”
望凝青也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说道:“……好吃。”
祁临澈:“……”


第27章 【第5章】天真世外仙
望凝青当天如愿以偿地吃上了鸽子。
当然, 不是丞相府豢养的信鸽,而是特意培养出来做为食材的肉鸽,用小小的盅装起, 加入了药材以及枸杞子, 熬成了清甜温润的鸽子汤,盛到了饭桌上。隔水蒸煮的鸽子汤,用的是受热均匀的炭火, 熬得骨肉分离, 肉质细嫩,是冬日里上佳的一道大补汤品。
望凝青低头凝视着汤盅里鸽子, 用公筷夹了一只肥嫩的鸽子腿,放进了祁临澈的碗里。
“……做什么?”祁临澈捏紧了筷子, 看上去很想把碗摔她脑袋上。
“讨好你。”望凝青老老实实地道, “忘了那只鸽子吧,以后你会遇见更好的。”
“……”
祁临澈放下筷子,用力地揉了揉眉心。
被望凝青抓住的那只信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不过不是被杀的, 而是被吓死的。
想要养好一只信鸽,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以及精力, 一只鸽子从饲养到最后的出笼,一般需要大半年的光阴。虽然祁临澈身家富贵,不至于损失不起一只鸽子,但是只要一想到鸽子的死因, 荒诞之余,就让人不由得为鸽子的惨死而忿忿不平。
“本……我是饿着你了还是不给你吃的了?让你还要自己亲自动手逮野味?!”祁临澈怒气未平地道, “年前疫病横行, 酿成大灾, 因此月前南周律法规定,为避免疫病的传播,禁止私底下捕捉野生动物,猎户捕捉山珍的种类也有所限制,任何禽类都要经过重重排查才能上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违反了法律!”
“哦。”望凝青低头看着澄澈的汤汁,发出了自以为无辜的声音,“可是那鸽子不是你养的吗?”
“……”
侍奉一旁的侍女们低着头咬唇,拼命抑制住几乎要从喉中溢出的笑声,直到收到主子冷冽刺人的视线,这才勉强恢复了表情。
“吃饭。”祁临澈敲了敲桌子,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望凝青想不明白,这个人明明对她那么不耐烦,可却偏偏要抽出时间来跟她一起吃晚饭。但是鉴于祁临澈的加入让饭菜的种类丰盛了不少,望凝青也就闭口不再抱怨了。两人安安静静地享用了晚餐。
祁临澈不暴躁的时候,看上去是相当温文尔雅的。
他身上有一种内敛而不矜骄的贵气,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竟是寒门子弟。
“你明日随我出去一趟。”祁临澈披上了那件色泽光艳的黑色裘袄,那件衣服,偶尔看起来会很像一具漆黑的皮囊。
“好。”望凝青乖乖地应了,没有拒绝,也没有问要去哪里。毕竟灵猫说过,谁管饭谁就是老大。
望凝青不问,祁临澈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好似拐卖孩童的拍花子一样。他原是不想解释的,此时却莫名开口说道:“你先前杀了人,虽说并非朝廷命官,但终究是有命案在身。我带你去衙门一趟,若是查明那些人罪有应得,便给你在捕快里挂个名号。”
祁临澈说得非常委婉,委婉到望凝青如果真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恐怕听都听不明白。
祁临澈不愿意再听见哪家地主哪家官员死在江湖人的手上,但如今大错铸成,只能想办法力挽狂澜。既然那些人本就有罪案在身,那不妨让云出岫在衙门里挂个名号,哪怕是“客卿”也好,总归是将她的身份从江湖人变成了吃皇粮的官。这样,云出岫先前杀的人就成了“朝廷办事”而非“江湖寻仇”,一来削减江湖上的不良风气,二来则是避免有人操控舆论,给云出岫冠以“妖女”的名号。
虽然“朝廷的走狗”也不好听,但这只针对于部分江湖人,对于大部分普通百姓而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着,你现在的身份还是阶下囚,尚未查清楚你的来历过往之前,不要再闹出人命。”祁临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叮嘱这些,明明肆意妄为的江湖人根本不会听他的劝解,但大概是望凝青的神情太乖,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多操心一点,“人非猪狗牛马,不可以随意屠杀。你的剑术既然很强,那制服或是击败对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可是不杀干净,虫子就会接踵而来。”望凝青冷漠地道,“祛之不尽,殆害无穷,倒不如一剑杀了,一了百了。”
祁临澈发现,跟面前的人说道理是讲不通的。
“总而言之就是不许!”他拍案而起。
“哦,那听你的。”望凝青放弃得比谁都快,但她越是这样,祁临澈就觉得越是生气。
想到这,年轻的丞相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自从遇见眼前的少女之后,他皱眉的次数就越变越多。再这样下去,他眉心非得多出一道严苛的沟壑不可。云出岫这人,说她固执吧,她总是妥协得飞快;说她听话吧,她又坚决认错死也不改。
如果不把她放在身边,还不知道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
为了不让人小觑,祁临澈让侍女给望凝青准备了行头,但后来他发现这完全没有必要。粗布麻衣也好,锦衣华服也罢,穿在望凝青的身上都有如明月清风襟上雪,舒云淡月袖里寒。祁临澈原本指望着繁复华美的衣饰能够多多少少限制住望凝青的行动,让他们的出行多少能低调些许,但没想到这完全是适得其反。换上华服的望凝青不管往哪里一站,都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祁临澈带着望凝青去见了临江地区的最高执行官员陆知州。
位高权重的丞相身边随身携带着一名貌美女子,大部分官场上的人都难免会想入非非,陆知州也不能例外。但如果这个人换成望凝青的话,陆知州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原因无他,望凝青看上去太像是养尊处优、微服私访出来游玩的大家小姐了。一般以色侍人的女子,不管再如何掩藏,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几分弱气,但这白衣女子却眼神清澈,眉目飞扬——比起“女人”,她更像是“孩子”。
可要说她是“孩子”,她却偏生有有着那般出尘脱俗、令人不敢轻亵的姿容,神姿高彻,宛如世外而来的仙。
冰雪少女入凡尘,大抵,不过如此吧。
“事情已经调查得很清楚了。”祁临澈居于上座,双手捧着香茶,不断地用茶盖拨弄着茶叶,却不去饮用,“原本是为了调查上一任巡察使的死因,结果在发现临江一带居然有贩卖良家女子的惯犯,顺着线索摸索下去,发现那家名为涴花楼的青楼居然挂靠在杨知县的名下。并且朝廷有规定,诸侯可纳十人,五品官员四,士大夫二,无官职者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为何王员外家中却养了二十七房美娇娘?”
“这、这……”陆知州瞠目结舌,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原以为这名年轻的辅国丞相来势汹汹,要为巡察使的死因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对方剑走偏锋,查起各家后院的情况,让他满腹草稿无处可使,“那、那都是玩物,没有上族谱的,没有名分……”
“原来如此。”祁临澈心平气和地道,“那本官更是好奇了,王员外不过是知府的远亲,虽然有经手临江一带的盐业,但是手里哪里来的余粮?正七品知县的俸禄都不过七石五斗,这二十七房美娇娘……可不好养啊——”
祁临澈说得意味深长,陆知州却听得满头冷汗,他一双浑浊的老眼四处张望,气氛一时间变得沉凝焦灼了起来。
祁临澈双眼轻阖,指节在桌面上有序地敲打,那“叩”的声响不断响起,让屋内所有人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节拍,一点点地加快。
“你怎么知道二十七个小姐姐不好养的?”
就在屋内的紧绷感达到极点之时,一道空灵的女音骤然响起,说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问话。
祁临澈有些不悦地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霞姿月韵的容颜,忍不住伸出三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将她轻轻推远:“本官就是知道。”
“你养过吗?怎么养?我能养吗?”
祁临澈抿了抿唇,被她这么插诨打科,原本严肃的气氛都没了,不过也正合他意。大鱼还没上钩,打草惊蛇甚至不妥,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抛出“王员外”这个诱饵,引蛇出洞,好让敌人狗急跳墙罢了。
想到这,祁临澈便故作轻佻地持起望凝青鬓边的一缕发,轻轻凑在自己的唇边:“陆知州可知,我家云儿昨日想吃的一只鸽子值多少金?”
灵猫被那一声“云儿”恶心得一抖。
“这——”冷汗津津的陆知州这才想起眼前之人的“贪官”之名,顿时心中一喜,先前对方施压,还以为是大难临头,但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对方在借机寻求好处而已。对于陆知州而言,不怕对方贪,就怕对方不贪,既然都是一丘之貉,那就没有必要打什么哑谜,“云小姐与王员外府中那等轻贱婢女自然是天地之别,再如何精细地娇养着都不为过,下官作为东道主,自然应当好生款待。”
“云儿自然与众不同。”因为她傻。祁临澈暗中磨牙,面上却是意味深长地笑着,食指与拇指摩挲不停,“连一只鸽子都要三百金,本官可是快养不起了,所以王员外家养了二十七房美娇娘,本官可是大为震惊。”
陆知州心中暗骂这人当真是饕餮在世,面上却是小心赔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几只鸽子罢了,下官一定让二位宾至如归。”
眼神交汇之际,不可言说的交易便已心知肚明,祁临澈让人给望凝青在捕快中挂了名号之后,便带着人打道回府了。
“这是什么意思?”望凝青比了一个食指和拇指互相摩挲的手势,歪头询问道。
“就是想要他给点诚意的意思。”祁临澈一手托腮,眼神沉寂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他的‘诚意’就看他愿意给多少只‘鸽子’了。”
祁临澈偷换了概念,一只信鸽的培养,前前后后的确需要上百金,他没有骗人。但陆知州不知晓,他只以为丞相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想要借此分临江的一杯羹。虽然有些肉痛,但为了瞒天过海,他一定会咬牙大出血来贿赂他的。
马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祁临澈一直在等待望凝青的追问,但她却一声不吭,他扭头过来看她,却发现她在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对他方才所说的话不感兴趣的样子:“你就不好奇我这一趟能得多少银子吗?”
“钱财乃身外之物。”曾经被人骗得身无分文的望凝青用看破红尘般淡然的语气,深沉地道,“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但能买很多鸽子。”祁临澈诱导道。
“又不能给我吃。”望凝青闭上眼,缓缓入定。
祁临澈垂了垂眸,乌纱帽中散下的一缕乌发落在他的鬓边,衬得他唇色寡淡,如三月樱花。
车窗外骑在马上的暗卫靠至窗边,祁临澈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手势,他们便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暗示陆知州贿赂他,其实不仅是为了引蛇出洞,也是为了投石问路。陆知州给出的“诚意”有多少,他就能估量陆知州这些年贪了多少,除此之外,他刻意提出这件事也是为了试探眼前的白衣少女。从她先前的行事作风可以看出,她杀人是有“理由”的,他怀疑她是那种必须查清楚是非掌握了罪证才会下手的侠义之士,故意装痴卖傻留在他的身边,只是为了判断他是不是贪官,该不该杀罢了。
“王员外”是陆知州的诱饵,而他,则是云出岫的诱饵。
为什么没有动手呢?祁临澈冷冽的眼神扫过白衣女子腰间的佩剑,微微眯眼。莫非,是罪证还不够?


第28章 【第6章】天真世外仙
祁临澈带着貌美的小傻子去了衙门的档案库。
临江一带的档案库资料都被人动了手脚, 内容不比街上算命的神棍可信多少,但祁临澈还是决定去看看。他查看档案不是指望从中查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只是想知道临江一带的官员到底对朝政染指了多少。换做其他人来或许看不出什么蹊跷, 但祁临澈不同, 他是先帝一手培养出来的权佞,惯爱用些剑走偏锋的伎俩,他与当今天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经手的也多是不能搬上台面的暗桩。
祁临澈自己也隐约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但是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他都想报答。
祁临澈不知道自己的心黑不黑, 但是他的手肯定是黑的,就像身上时常披着的那件黑色狐裘。他被人咒骂为“奸佞”的事也不全都是假的, 祁临澈觉得自己的确挺贪的, 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攒下这么厚的身家。
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祁临澈不是君子,自然怎么心黑怎么来, 只不过他盘剥的都是贪官污吏, 抽的都是脑满肠肥的富户的油水。其中八成有迹可循的都上缴了国库,剩下两成寻不到来头又搬不上台面的, 便在天子的默许下中饱了私囊。因为早年苦过,祁临澈最擅长的便是榨油水、薅羊毛,一手雁过拔毛的绝迹让当今天子又惊又羡,直夸他持家有道, 可以嫁了。
呸。
查档案的时候,祁临澈藏了私心, 刻意将望凝青带在身边, 有意无意地透露着自己的“罪状”。他还特意放任望凝青进档案室里“玩”, 让人在档案室一些看似隐蔽实际显眼的地方加了不少“料”,做完这些,他就一脸阴暗地坐在一边,等着她原形毕露,提刀来砍。
守在暗处的影一看着那白衣少女一脸天真地翻看着主子的“罪状”,心想主子这又是何苦?他们真的没人打得过云姑娘啊。
望凝青不知道祁临澈的谋算,所以祁临澈也不知道那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傻姑娘看懂了他的“罪状”——不是那些浮于表面之上的“贪污受贿”,而是一些藏在更深层次上的东西。她能看懂这些,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恐怕祁临澈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他长久以来一直戴着“奸臣”的假面,有朝一日却被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看穿他披在青衣之外黑漆漆的皮囊。
“罪证”望凝青看了,人却跟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祁临澈如临大敌地等着她的动作,望凝青却神情淡然地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抱着琴轻挑勾抹,自娱自乐。在祁临澈看向她时,还一脸无辜地扭头问道:“晚上吃什么?”
祁临澈面无表情地掰着椅子的扶手,差点没一激动就把木扶手给掰下来:“……阳春面!”
“……?”望凝青呆了呆,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着管饭的人了,只能试着提出条件,“加一个卤蛋?”
“没有卤蛋。”丞相面无表情地道,“葱也没有了。”
望凝青顿时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她怕自己只剩开水面条了。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中,祁临澈一直都是煞气外露生人勿进的模样,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吓得官府中的衙役们噤若寒蝉,一路下来可谓是有求必应,知无不言。如今南周国对于“寒门丞相”的威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帝刚去,天子还没坐稳龙椅,祁临澈手持可以“先斩后奏”的御赐宝剑,做尽了心黑脏污之事,是货真价实的“权佞”!
俗话说得好,这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祁临澈就是那个不要命的人。很多时候别人也不是打不过,只是没他心脏,不够他狠,所以在气势上就略逊一筹。但临江一带本就特殊,毕竟是肥得流油的天府之地,祁临澈驾临于此早就触动了不少人敏感的神经,他在衙门中逛了一圈,就有人坐不住了。
坐不住的人很快就动手了。
是夜,月朗星稀,暮风和煦。祁临澈待在自己的别院中清点着陆知州献上来的金银珠宝,心中啧啧称奇。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果然诚不欺人,单单只是贿赂上官,区区一个陆知州就拿得出千两的黄金。这送礼的方式也巧妙圆滑得紧,送地是一棵棵挂满金桔的盆栽树木,桔子皮一扒、土下一挖,满满的都是黄金,这叫“招财进宝”,不落人口实,也很吉利。
“好看吗?”祁临澈随手捞起一条金链,放在望凝青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又皱眉,自语道,“俗。”
眼前堆满了黄金白银,望凝青的眼神却淡然得好似身处红尘之外,对于一个从小到大都不曾接触过阿堵物的深林野孩,她面对着这些世人上下求索的黄白之物时自有一种无谓的超脱感,金银财宝还不如一个卤蛋能让她欢欣。
祁临澈比划了好一阵,也觉得有些无趣:“你喜欢金银还是玉石?又或者是玛瑙璎珞?”
“有什么区别吗?”望凝青讶异。
“世间女子大多都喜好这些,接地气的爱金银,自诩风雅的爱玉石,不愿随大流的便说自己爱猫眼玛瑙、璎珞琉璃。”祁临澈倦倦地垂下眼,他的侧颜带着清隽的书卷气,“也有素净些的爱乌木檀木,你是哪种呢?”
“这有讲究吗?”望凝青半靠在窗边,身子向后仰,探手去够窗外一朵月下绽放的紫玉兰。那玉兰花型似莲,开得极高,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宛如傲然凌霄鸟雀。望凝青并指一划,剑气一吐,那独开一花的枝桠便轻轻地落入了她的掌心,连带着那朵清艳的玉兰。
望凝青持着那支玉兰,往自己仅绑了一根银丝绸的发上一插,偏头道:“好看吗?”
竟是将方才祁临澈的话又问了一遍。
祁临澈抬头,忽而一愣,貌若谪仙的女子眉眼淡淡,冰玉似的皮肤在月华下仿若有光,纯净得好似深山新雪。她乌木般的秀发中簪着一支颜色娇艳的紫玉兰,那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艳丽色彩,与她的眼睛相互辉映,显得那双明眸清澈得要命。
名高唐国盘,色压陈亭榭。霞光侵赵璧,瑞霭赛隋珠。
莫夸谈天上飞琼,休卖弄人间美玉。无半点儿尘俗,不比寻常物,世间总不如。
天地为她着妆,山水为她描色,你见了她,便知道为何世上会有“胭脂俗粉”一词,只因那人必然见过真正的绝色。
“好看。”祁临澈听见自己轻飘飘的声音,淡漠的、自持的,可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未说过夸赞女子姿容的话。他是六元及第之才,满腹诗书,袖里文采,但此情此地,他除了简简单单的“好看”二字,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看就行。”他见她往窗沿上一靠,那姿态既不娴静更不端庄,毫无时下女子追捧的仪态之美,但她仅仅只是一抬袖、一挑眉,容止之间都自有一段风流韵致,潇洒而又自然,“石头也好木头也好,都是天地造化之物,没什么高下可分的。”
祁临澈一怔,这话若换一个人来说或许会显得做作,但如果是云出岫,那证明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在她眼中,金银与顽石没有不同,正如人与山中走兽,都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祁临澈忽而间就觉得没意思,他在官场里混久了,便是谦谦君子都磨成了油腻小人,试探来试探去,却是跟对牛弹琴无异。云出岫人如其名,那是山里飘出来的一朵彩云,她或许会因为几个命苦女子的善意而为她们出头,但绝不会将这件事往心里去。她的心太干净了,跟他这种一句话都要藏好几种不同深意的人不同,她的心干净得沾不上任何的污迹。
“你——”祁临澈看着那朵花,想说你若无事,之后便离开吧,但这样的一句话却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许久都未能说出口。
“你若是哪天学会数数赚钱了,要走便走吧。”
望凝青如今也算是个官了,虽然只是衙门里挂名的捕快,但到底是每个月都能拿皇粮的,凭她那一身武艺,随便在红榜上领几个悬赏,也足够养活自己了。但是祁临澈忘不了这人初次见面时差点把自己饿死的凄凉场景,再加上这短短几天的相处让他充分领悟到了望凝青缺乏常识造成的杀伤力,他觉得这个姑娘完全干得出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这种事情。
“走?”望凝青不解地回头,她的表情实在很好懂,心事仿佛都白纸黑字地写在脸上,“为什么要走?”
祁临澈哑然:“你还把这当家了不成?我又不是你爹娘。”
祁临澈说完就沉默了,因为面前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非常气人的神情,那是一种茫然混杂着震惊的神情——“啊?原来你不是我爹娘?”
“你是刚破壳看见谁就跟谁走的小鸡仔吗?”祁临澈被气得差点没一个倒仰,心里那点惆怅也消散了,“这要是谁说要管饭,你是不是就真的跟人走了,万一被人利用着去杀人放火——不对……你之前就被王员外骗走了,还杀人放火了。”
祁临澈想起这事就觉得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他就是为了南周国的安宁都不能让这人间凶器四处乱闯,不然惹出事了那还得了?他不是江湖人,对影一评价云出岫剑术的“深不可测”一语毫无观感,只知道她剑术很厉害,但具体有多厉害呢?祁临澈就不知道了。
所以,突然被人推倒在床榻上的时候,惯来智珠在握的祁临澈是彻底地愣住了。
他看见望凝青摘下了发上的紫玉兰,随手往身后一掷,那又脆又嫩的花枝居然发出了破空之声,如开弓之箭一般射进了沉沉的夜幕里。下一秒,窗外传来了重物落地的闷响,一声惨叫撕破了长夜,惊碎温馨的迷梦,令屋内的烛火爆开了花火。
灯,熄灭了。
“砰”地一声巨响,有人破窗而入,清冷的月光之下,祁临澈只能看见几条猎豹一样凶狠的黑影,举着武器砍向窗前明亮的白影。她真的太显眼了,烛火熄灭之后,屋内唯一的光亮便是天际铺洒而下的月光。她姿态慵懒地靠在窗边,与那皎洁朦胧的月色融为一道。
祁临澈想喊“小心!”,但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被望凝青顺手点了哑穴,就在方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他听见她语气毫无起伏地轻“呀”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的模样。
这副天真而又毫无防备的姿态让祁临澈呲目欲裂,然后,他看见她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白,比窗外的月光还要白,一眼望去她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但那只手却与寻常女子的柔荑不同,没有匀婷的骨肉,看上去也不细腻柔软——她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仿佛冰做的竹节,连指甲都要磨得平整干净。
这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一人的脖颈之上,月光照着她清澈却也淡漠的眼,猛然一拧。
她就像方才摘花一样,轻描淡写地拧断了眼前之人的脖颈,仿佛随手摘下的是另一朵花。
那一瞬间,祁临澈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裂了。


第29章 【第7章】天真世外仙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管话本故事中描绘的江湖是何等的精彩,在没有亲眼目睹之前,那也仅仅只是话本里的故事而已。
祁临澈就属于那种远离江湖纷争, 只把情报上记载的一切当做故事来看的人。毕竟他出身寒门, 自幼就是族里供养的书生,后来飞黄腾达了,也是心在朝堂不慕江湖。对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武功, 祁临澈惯来都是“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 他只知道影一身手不错, 每次的任务都能完成得很好,但是影一的身手到底如何不错, 祁临澈还真的不知道。
毕竟,对于菜鸡而言, 花里胡哨一通把戏把人砍翻与干脆利落一剑毙命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别,都是“哎哟不错哦”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