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眼前发生的一切, 几乎颠覆了祁临澈二十余年来根深蒂固的成见。
说句实在话,云出岫虽然心性单纯,行止天真,但容貌气质使然,她眉眼自有一段世外谪仙般不容轻亵的岑寂, 令人望之俨然。祁临澈对她自然是毫无轻视之心的, 但架不住她孩子似的依赖以及对她不谙世事的操心, 久而久之, 也就忘了云出岫是个强者的事实。或许云出岫的武功的确冠绝天下, 但在祁临澈的心中, 她始终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娃。
因此,当祁临澈看见云出岫拧断刺客的脖颈时,他几乎没能绷住自己的表情。
这就好像自家后院里养着的小白兔,白白软软娇滴滴的,每天蹭着你的膝盖呜呜叫着想要多吃一点草料,有一天却飞起一脚就把一位壮汉的脖子给踹断了一样,除了惊悚以外就只剩下满满的难以置信了。
祁临澈心中在想什么,望凝青自然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对付刺客,仅仅只是不想让血弄脏了房间。
先前灵猫也提到过,云出岫的根骨傲绝天下,不仅气穴通畅,筋脉强健,还有天生神力。剑道一途虽说谁都能学,但男女先天条件上就有悬殊,至少在臂力上就很难一较长短。但云出岫不同,她是从小就跟猩猩老虎一起玩摔跤的主,要论臂力恐怕这天下间无人是她的一合之敌。要不是云出岫的师父实在看不过眼,亲自研发了药浴条理她的身体,恐怕云出岫的体格会变成母猩猩。
但即便是药浴调理过,云出岫的身体看上去也纤细袅娜,但那一身血肉的密度却可以媲美少林寺里打熬根骨六十多年的老僧了。
望凝青的动作很快,在刺客靠近院子之前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她拂灭了蜡烛,又将祁临澈推进了床褥里。那些刺客大概是用了来自东洋地界的千里眼,一早就确定了屋内有祁临澈这个人,破窗而入后却只看见望凝青,因此只能想办法将她先解决。
可惜,望凝青并不是好捏的柿子。
书房的空间狭小,人的手脚也不容易伸展开,所以刺客的武器都是匕首之类的短兵。望凝青的琴与剑就放在一边,触手可及,可她不想拔剑,眼前的敌人也不配让她拔剑,所以她直接动手,拧断了眼前之人的脖颈。
回过神来后,望凝青才忽而间想起祁临澈“不许杀人”的命令,面对着迎面刺来四把匕首,望凝青只能猛一拂袖,将匕首团团一卷。她云一般轻软的广袖瞬间化为了铜墙铁壁,巧劲一打,握着匕首的刺客便觉得手腕一酸,武器已经被人收缴了去。
能来刺杀丞相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武器被缴,那些刺客也都没慌神,有人从腰侧的暗袋里拔出了小刀,有人不管不顾地扑到望凝青的身前,一张口,一蓬毒针便只扑望凝青的面门。这些毒针都藏在刺客口中咬着的一个机关里,射程小,速度快,就算是江湖顶级的高手都未必能躲过这样阴毒的暗算。但望凝青只是耳朵微微一动,墨发无风自扬,身上的护体劲气一炸,那四名刺客立时就被炸飞了出去。
另外三名刺客倒是还好,唯独那名口里藏针的刺客遭了秧,那一蓬毒针被内力炸得原路回返,刺得他满口是血。见血封喉的毒素瞬间发作,那刺客当即没了命,身体瘫软在墙边,宛如一滩烂泥。
望凝青瞄了一眼,心里有点慌地“噫”了一声,祁临澈还说什么“制服敌人对你而言不算难事”,但在望凝青看来,这可比杀人要难太多了。
这一照面就死了俩,别说卤蛋了,红菜头估计都没了。
这么想着,望凝青就决定先下手为强了,她振开身周的刺客后,便朝着其中一人扑了过去。她的轻功极美,步伐飘逸,飞掠而起时就是一道惊鸿拂水的影。她眨眼间便来到了刺客近前,制服了刺客的举动,将刺客的两只手往后一掰,咔擦一声,废了他的两条手臂。
望凝青心里满意,正想再废掉刺客的腿,却见刺客口吐鲜血,头一歪,竟是咬破牙槽内的毒药自尽了。
咦?咦咦??望凝青越打越是怀疑人生,这时候,刺客们已经不再是刺客了。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望凝青的卤蛋、鸽子、红菜头,死掉一个晚餐就飞走一顿,岂是一个“惨”字了得?等到她小心翼翼地废掉最后一个刺客的四肢还掰掉他的下巴,静待良久都没看见刺客暴毙时,望凝青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不等她扬起笑脸转身向衣食父母邀功,一柄飞刀自窗外而来,正中刺客的咽喉。
看着咽气的刺客,望凝青的脸立时冷了下来。
霜打的天,晚娘的脸,望凝青一把抄起放在一旁的琴,直接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祁临澈的书房在二楼,望凝青自窗口飞出,踩在玉兰的枝桠上,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墙头上站立的身影。那是一个身穿藏蓝色朴素短打的中年人,抱着缠满布条的长剑,站在皎皎月色之下,身影看上去高瘦而又清癯。他身边围着几名黑衣人,那些黑衣人对中年男子的态度极为恭敬,眼下似乎在焦急地劝说着什么,但那中年人恍若未闻。
望凝青站在枝头,远远地与中年人对望着,方才杀死刺客的那一柄飞刀速度极快,就连她都没能拦截下来,想来应当是出自这中年人之手。望凝青估量了一番,发现那个中年人的武功不弱,甚至可以说,他是她自下山以来遇见的最强的对手。比起那些还在修炼“术”的人,眼前的中年人明显已经触碰到了“道”的门径,但与云出岫这个悟道后再习术的奇葩不同,他是正统的以术入道。
对方很强,但也不是不能一战,望凝青这般想着,立时恼道:“刚才的人是.你.杀.的!”
望凝青的咬字很重,重到中年人以为她被冒犯所以怒了,唯独被点了穴道躺在床上的祁临澈翻了个白眼,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那中年男子抱剑而立,朗若清辉,萧疏轩举,一出声却是气沉若海,仿佛用丹田发声:“他们背后偷袭,行止鬼祟,老夫实在看不过这样的小人之举。怎奈何年少轻狂欠下了人情,故而厚颜在此,请姑娘一战。老夫名为燕川。”
中年男子报上了名讳,望凝青没什么反应,祁临澈却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年前,江湖还没有如今这么乱,那时虽然江湖势大,朝廷势微,但到底还有能人管辖,没让宵小之辈为所欲为。而当时管辖整个江湖的,恰好便是那正道第一魁首、昆仑望月派掌门人燕川,据说燕川是当时的江湖第一人,在风雪不休的昆仑山上望月舞剑,最终以二十三月相创出了“望月剑法”,并创立了昆仑望月门,以一己之力镇压江湖十数年之久,有“上问九霄下怜尘俗”的美名。
十年前,祁临澈也才十五岁,那时候的他虽然对江湖和朝廷的关系有所不满,但也没生出想要对江湖下手的心思,因为那时候燕川还在——只要燕川在,江湖就是“侠者”的江湖。这不仅仅是祁临澈的想法,还是天下人的想法,可以想见,燕川的名望是何等高绝。
但是,天不遂人意,十年前的江湖出了一位杀人如麻的妖女,修炼着一门诡谲阴毒的武功,能够吸食他人的内力以及血液来增长功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足以媲美燕川的高手。燕川当时身为武林第一人,自然被托以重任前去困杀妖女,但谁知他这一去便失去了踪影,生死未卜,下落不知。可那妖女却没有死去,反而在那之后又剿灭了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世家,这才从此销声匿迹,不再为祸江湖。
所有人都猜测,燕川已经身死,一身绝世的武功都成了那妖女的养料。
也是直到“燕川”死去,江湖隐藏的各种弊端这才一次性爆发了出来。
燕川是个武夫,虽然人品高洁,满身侠气,因为他的品格而追随他的人数不胜数,但江湖上唯利是图的小人也很多。燕川一死,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天空就消失不见了,即便有侠义之士努力维护燕川,但顶不住恶人嘴碎。那时满江湖都传播着“燕川被妖女迷了心窍,放了妖女一马,这才让妖女剿灭了世家”的谣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闹到后来几大门派都联合在一起,上昆仑山要求说法了。
要说法是假,想逼燕川的妻儿交出燕川的武功心法是真,绝世武学带来的诱惑太大,就连昆仑望月派都人心浮动,有些坐不住了。但燕川的妻子是一名柔弱的大家闺秀,唯一的儿子也才七岁稚龄,哪里顶得住几大门派的责问?燕川的妻子为了维护丈夫的名声,更不愿意交出被几大门派认定为“得了燕川真传”的儿子,因此在将儿子托付给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之后,便当着各大门派掌门人的面自尽了。
逼死了正道魁首的妻子,这是明晃晃地打了昆仑望月派的脸,就算昆仑望月派也想得到燕川的真传,也不能再坐视这些人继续胡闹下去了。就在几大门派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早已被人认定为“逝世”的燕川居然回来了,并且一回来面对的,便是妻子已经冰冷的尸体。
后来,人们都说燕川疯了。他带着妻子的尸体离开了昆仑望月派,打伤了许多人。这些人对于当日之事忌讳莫深,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众人的贪婪而逼死了燕川的妻子。只编排燕川被妖女美色所惑,一时手软酿下大错,这才让妻子羞愤自尽。
燕川隐退江湖后,江湖的风气也日渐败坏,随心所欲的江湖人令朝堂百姓苦不堪言。燕川的事迹也一直被祁临澈视为前车之鉴,告诫着他治理江湖不可光凭一己之力,必须制定下足以桎梏天下的“律法”,否则一旦“力量”消失,压抑后的反噬只会让境况雪上加霜。
祁临澈躺在床榻上,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心想,自己的面子真大,居然会惊动燕川这座销声匿迹足有十年的大山。
燕川威名赫赫,武艺可谓高绝,隐居深山的小傻子发现打不过,大概还是会跑路的吧。
他不怪她,毕竟那是燕川。燕川没有错,毕竟对于江湖来说,杀他,那叫“立场正确”,什么毛病都没有。
江湖与朝廷,早已不死不休。
“我叫云出岫。”他听见她空灵悦耳的嗓音,既不清脆也不甜美,冷淡的,平静的,好似掺了雾状的云,“我为什么要跟你打?”
“姑娘若不想与老夫交手,便自行离开吧。老夫已答应了他人要除去奸相,虽说胜之不武,但老夫罪业在身,并非担待不起的人。”燕川的语气也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长者的温和。他是要么不做,要么决定去做了就不会犹豫的人,前来杀人,他必然是想好了此人该不该杀,这才决意下手,但他并没有打算牵连无辜之人。
“你要杀祁临澈?”望凝青歪了歪头,理直气壮地道,“不行。”
燕川叹了口气,道:“姑娘天人之姿,有如云上之人,何必助纣为虐呢?”
望凝青才不管谁是纣,她也学燕川一样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是他管饭啊。”
在屋内听了一耳朵的祁临澈原本还有几分感动,立时就被这不解风情的木头给吹灭了。
“……”燕川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回答,很是沉默了一下,“若姑娘不嫌弃,老夫可以管姑娘的饭。”
祁临澈脑袋一热,只觉得血气直冲脑门,突然想掀被而起。
“我不信你。”望凝青又叹道,“我只信他,我不信你。”
“为何?”
“我下山后,第一个说要管饭的男人把我卖给了老鸨,第二个说要管饭的男人要纳我当二十八房姨太。”
望凝青很平静地说道:“他是第三个,我没让他管饭,但他还是给我饭吃,还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他是好人。”
那你的“好人”好廉价哦。祁临澈面无表情地想。
“师父说过,事不过三,原本我就打算过了三次后再也不找人管饭了,所以我最后相信的人只有他了。”
望凝青拨了拨琴弦,缓缓抽出了暗格中的长剑,因为拔掉玉兰发簪而散下的墨发轻抚着她的脸,一张清艳如皎皎明月的容颜。
“你要杀他,先问过我的剑。”
屋内,感觉到气血终于开始流通的祁临澈默默地捂住了脸。
屋外,神情沧桑的燕川在一瞬的错愕之后,有些心疼地拧起了眉眼。
明月清风,伊人白衣覆雪。


第30章 【第8章】天真世外仙
燕川觉得有些心疼。
眼前的少女才多大?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正值豆蔻年华,跟他那不知道身在何方的儿子一个年纪。这个年纪的少年男女虽说已经不再是父母膝下承欢的稚童了,但到底还是知慕少艾, 犯错也能被人说一句“年少轻狂”的好时节。燕川也是意气风发过的, 他依稀记得这个年纪的自己正当年少,傲视群雄,剑挑四方, 对书香世家的闺秀一见钟情了都敢翻墙送花,张狂而又跋扈飞扬。
可是眼前的少女呢?年纪轻轻便受尽了人世苦难, 饱尝人心丑恶的艰酸。也不知道她这样的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 才会为了那点知遇之恩而拔剑出鞘,宁可脏了自己的手, 也不愿负了他人对自己的善。纵使她助纣为虐,认贼作父, 燕川也不忍苛责她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天真的少女,燕川无端端地生起了将人带走的念头。
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女孩跟自己的儿子年岁相当, 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他苦命的小儿一样。寒门丞相的行事作风,燕川也略有耳闻,朝堂之争本就诸多勾心斗角,水至清则无鱼,不能说他是错的, 但到底算不上好。若相国一心为朝廷牟利, 那对江湖而言更是一场大难。立场不同, 敌对也是在所难免, 但燕川不希望眼前的少女卷进是是非非之中。
都说朝廷命官手黑心脏, 但这偌大的江湖能好到哪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不也是付出过那般惨痛的代价之后,才明了这个道理的吗?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江湖了,但如今不也还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人情意气而站在这里吗?
“对你好的,不一定是对的,姑娘应当明白这个道理。”燕川本是寡言之人,如今却忍不住多劝了两句。
望凝青不答,摇了摇头,她眼波淡淡的,仿佛对红尘俗世都不上心。
燕川见了,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不如拔剑。
以剑入道,自然也要以剑鉴心。
燕川微微扯开了怀中剑刃上包裹的布条,抬了抬手,示意让招于晚辈。望凝青没客气,但也没抢这个先手,她只是拨了拨琴弦,只听得“铮”的一声,清越如凤凰啼鸣的弦乐撕破长夜,传出去老远。燕川动作微微一顿,神情不变,站在他身旁的几名黑衣人却是惨叫出声,身上爆开了刺目的血迹,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出现在他们的脊背上,令他们软倒在地。
“清场。”望凝青淡然道,“行止鬼祟,我也不喜。”
望凝青说是这般说了,但其实还是担心这些黑衣人会趁着自己被燕川拖住的时候绕道偷家。虽说影一已经飞快地潜进书房保护祁临澈了,但影一又不是能够以一敌百的望凝青,双拳难敌四手,难保会伤到祁临澈那个弱鸡。
“剑气外放。”燕川沉吟,“这般年纪便已剑道大成,姑娘天资,实在令人望尘莫及。”
望凝青不答,她已经拔出了琴中剑,不闪不避,就这么朝着燕川刺出了毫不花哨的一剑。她凌空飞渡如踏云登仙的白鹤,剑势凌厉毫不掺水,快得那柄秋水一样的剑刃只剩一道寒凉的雪光。明明正值早春时节,院中枝桠上的玉兰花开正好,但当女子的剑刃破空而来时,燕川却仿佛嗅见了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燕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刃交接的瞬间碰撞出坚实的铿锵之声,望凝青的剑携带着风雪的冷冽与严冬的坚冷,几乎要将夜风与这皎皎月色一同凝结。然而燕川也并非泛泛之辈,他内力浑厚如海,剑势虽然沉如山峦却并不笨重,只让人觉得威势如天,如惊涛骇浪。曾经的江湖第一人沉淀十年,挥出了惊觉红尘的一剑,剑气炸碎了包裹剑刃的布帛,在夜幕中划出了一道朔月般的清辉。
被影一搀扶起身的祁临澈隔着窗,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一人剑如霜雪,一人刃如皓月,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气碰撞在一起,掀起的气浪拂落了满园残花,有种凌乱而又凄狂的美。
搀扶着祁临澈的影一已是彻底地看傻了眼,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半寸,近乎贪婪地将那一招一式收入眼帘。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带主子离开此地,但他的心神几乎被那两道剑光摄走了一般,所幸祁临澈也没有怪罪。此时,那两人已经彻底化为了夜空中的残影,即便是皇室最优秀的暗卫,也只能从两人的对决中看出一招半解。但仅仅只是这指缝间漏出来的一点点,就让他触及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境界。
“这才是‘剑道’啊。”影一低声地呢喃着,与眼前两人相比,江湖上那些自诩武艺高绝的人都有如蝼蚁,这是何等的云泥之别?
影一心中的震撼无人知晓,祁临澈只觉得这两人打架打得真好看。
云出岫的“谪仙”之名不是白喊的,她的轻功本就特殊,无论她招架得艰难于否,至少从外表上看来都是从容自若,游刃有余,满身缥缈的仙气。但望凝青与燕川的交手可谓是凶险至极,一眨眼的间隙他们便能刺出十数剑,一路雷光夹杂着火花,耳边只剩下剑刃交接的“叮当”之响。此时人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他们出剑的速度了,而他们的交手也全凭“直觉”,稍有不慎便是败局。
一次短兵交接,祁临澈看见云出岫旋身而出,与燕川拉开距离。借着清皎的月光,他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知道她这是有些不高兴了。
云出岫性情单纯,也惯来好懂,虽然表情少,但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眼下也是如此。
虽说燕川年纪已经大了,退出江湖也有十年了,但她在这个年纪便能与燕川打个五五开,已经是无比骇人听闻的事了。
可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有些不乐,就跟街头上没能打赢其他小屁孩的娃娃一样,恨不得涨红了脸挥挥拳头,小模样忿忿的。
祁临澈并不知道望凝青的记忆被灵猫洗了一遍,眼下她的心理年岁也的确和街上的小娃娃没有区别。他只觉得自己小孩被人欺负了,饶是燕川是他极为尊敬的前辈,他也觉得燕川多大岁数的人了还仰仗着自己武艺高觉欺负一个小孩子,实在有些不要脸。祁临澈惯来是个比天下任何人都更加不要脸面的,既然燕川以老欺少不觉得有错,那他以多欺少肯定也不会是错的。
燕川和望凝青的决斗没能继续,因为两人耳聪目明,都听见了院子中弹药上膛的声音。
上百支黑洞洞的火铳齐齐瞄准了燕川,祁临澈披着那件黑色的狐裘袄,站在灯火阑珊处冷冷一笑。
“燕川前辈,您威名赫赫,品性高洁,本官向来都是敬仰非常的。”祁临澈温文一笑,他能横行霸道这么久而没被“惩奸除恶”,手中自然有着让他人忌惮的底牌,这次不过是因为事态从急,这里又是他在临江的别院而非京城的相府,所以难免有些疏于防备,这才险些着了道,“但是在其位谋其职,亦要尽其责,您若执意要以武犯禁,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有道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穿的再好一砖撂倒。
这一百人手的火铳队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燕川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云姑娘。”临走前,燕川还回头望向一旁鬓发散乱,看着乖乖呆呆的少女,郑重道,“老夫的提议,还望姑娘多多思量。”
祁临澈简直气笑了,这老不修的,搁着时候了还挑拨离间呢。要不是这年头火铳弹药造价昂贵,他真是恨不得送他几发,好让他闭嘴。燕川走了,祁临澈抱着双臂还气着,他看着云出岫那个貌美的小傻子从屋顶上翻身而下,衣袂翩然如广寒而来的仙子,一头乌木般的发乱糟糟的披散着,忍不住朝她招了招手,喊道:“过来。”
望凝青抱着琴蹭了蹭脸蛋,被人叫了还有些茫然,歪着头看了看祁临澈,脚尖轻轻一点便如同一朵白云般轻轻飘了过来。她飘得有些急,祁临澈来不及反应,只能下意识地张开了双手,望凝青便也这般无知无觉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乳燕投林一样地闭上了眼睛,委委屈屈地哼哼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没能打赢燕川。
祁临澈将人抱了个满怀,呼吸间尽是她冰雪般干净的气息,忽而间便明白了她的师父为何要给她取名叫“云出岫”了。
正所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她这毫无防备的姿态可不就是一朵从山里冒出头来的、呆兮兮的小云彩?
祁临澈虽说文弱,但到底也是一名成年男子了,他比云出岫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看着她圆圆的发顶和丝绸一样的墨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半是安抚半是好笑:“有什么好难受的?燕川多大你多大了,打不过也是正常的。”
望凝青有些莫名,她才不是因为打不过燕川而委屈呢,虽然两人在剑道上的境界旗鼓相当,但燕川没有杀人之心,而云出岫的剑术除去清风明月以外还有与野兽厮杀这样凶残的一面。她其实是可以杀掉燕川的,但碍于祁临澈“不许杀人”的威胁才处处受掣。
这人怎么还一副教训她的口吻?明明就是他不对。
望凝青生气了,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她是个天生神力、力能断金的,对于祁临澈是个弱鸡这件事情也心里有数,怕把人打坏了没下重手,所以也就那么轻轻一锤。
回头,望凝青的晚饭便吃上了佛跳墙,这门珍馐望凝青也就吃过一回,还是祁临澈特意带她出去见贪官时别人请的。居于山中的野孩子哪里吃过这等海味?立刻就被传闻中能让佛祖都跳墙而来的美味给折服了。佛跳墙这样的名菜自然要茶楼里的大厨来做才叫正宗,因此祁临澈是特意让人去楼里把厨子请过来的。这样的奢侈腐败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又为祁临澈的贪官史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灵猫一觉睡醒,发现自家尊上的待遇突然变好了。
“昨天晚上我睡着后发生了什么事吗?”灵猫不解地询问道。
望凝青特别乖巧地将有人刺杀祁临澈,然后被她拦下来的事情说了。灵猫掐指一算,妥了,这可不就是云出岫与祁临澈相识不久后发生的“拿饭买命”事件吗?虽然发生的时间地点都不太对头,但至少人物和事情的起因经过都是能对得上的。
“那应该没有出现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人吧?”灵猫长了个心眼,又问道。
望凝青努力回想了一下,怎奈何她的头脑已经被祁临澈先前说的那句“今晚带你去吃八宝海鲜”给腐蚀得差不多了,没能理解灵猫口中“需要特别注意”的人是谁:“好像没有,都是要来杀祁临澈的人。”
灵猫得到了确切的答复,也没怀疑眼前这个失忆后听话得不得了的尊上会说谎,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继续保持。保护好祁临澈,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坚持下去,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望凝青点了点头,乖巧道:“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今晚就去吃八宝海鲜,就这么决定了。


第31章 【第9章】天真世外仙
吃饭的时候, 祁临澈问起了望凝青对火铳的看法。
“比弓箭速度更快,难以闪躲,射程远, 且不需要十年数十年的苦修就能让普通人达到江湖一流暗器的水准。”祁临澈虽然矜持, 但话语中也有自傲,因为火铳的改进是由他一手操办推进的,“蜀中唐门想要培养出一个顶级的杀手, 少说也要花费二十多年的光阴,但是用火铳的话, 虽然造价昂贵了些, 但任何人都能拥有一流暗器的杀伤力。”
望凝青咬着一块糖,看着祁临澈放在桌上的火铳, 拿起构造图翻了翻,却是摇了摇头。
“怎么了?”祁临澈挑了挑眉, 他其实也做好了云出岫不看好火铳的心理准备,毕竟那些真正苦心修行的高手根本看得上这样投机取巧的魍魉伎俩。如果换一个人来,祁临澈或许还会在心中讥讽两声“兵行险招, 将施奇谋”,但换做是望凝青,祁临澈却抱着宽容得近乎温和的心态等待她的抱怨以及鄙夷,就像纵容一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