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闷声,望着镜子:“我疑心你是童年没有玩具,如今才喜欢给我买裙子,将我当作物件来摆弄。”
陈修泽说:“哪里?你要捋清本末关系——我只是想,这样漂亮的衣服,一定是要穿在你身上才更好。你对我有很深的偏见,这令我非常难过。”
方清芷无话反驳了,双手压着镜子,手掌心热,镜子材质凉,凝成了一团湿湿的巴掌痕。
她心下一颤,细细想陈修泽的话。偏见,她对他真的也存在偏见么?
方清芷自觉从未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但陈修泽今日的话令她忍不住反省自己所作所为。
身后,陈修泽轻松提一提,捏住布料边角,右手用力向下扯脆弱拉链,只听细微的哗啦声,陈修泽叹气:“糟了。”
方清芷扭脸:“拉链坏了?还是裙子破了?”
“不是,”陈修泽说,“我想要你了。”
第54章 情义
两个人中间隔了许久未见, 从他出差,到争吵,再到后来那么久的冷战, 现下不过是缓和阶段, 但谁也没有主动低头。
若说一点儿也不想, 也不可能。
许许多多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好似静静水流,不言不语。方清芷也不能讲出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变化,什么时候开始觉出滋味, 什么时候开始尝到甜头,什么时候开始不排斥,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从艰难到顺畅,从推拒到拥抱, 从厌恶到喜欢。怎能细细分清呢?第一次接纳陈修泽的时候,脸色苍白的方清芷也并不知荆棘之上能开出花朵,更不知伤口上能炸开烟火。她只是个被强行带到新世界的魂魄,对好多事一无所知。
方清芷不知。
她只知陈修泽不在的那些时间中,自己花了好长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生活。习惯是件极为可怕的东西, 口口声声讲着他若不来便不来,但仍旧会偶尔想起。夜晚睡不着, 生理期前后,方清芷也常恍惚间做梦,梦到陈修泽就在自己身后, 触碰着她, 朦胧中转身, 伸手只有摸到被褥。只有她自己的体温, 而不是以往她认定是桎梏的臂膀。
有些思念是后知后觉的。
尽管她对此保持批判。
如何讲, 如何谈,方清芷在陈修泽面前几乎保持不住自尊,好似只有这一点点由不得他的东西,也好似只有这点是她所能对抗、所能证明自己自尊的。她不会同任何人谈起这些想法和夜里的梦,更拒绝自己去加深依赖。方清芷近乎破釜沉舟般地拒绝在对方掌心融化,她认定自己可以正常生活,即使没有陈修泽,她也能好好地打工、读书、生活。夜间生活似乎也不需要他帮助,方清芷学会自我安抚,她有一双手,不必依靠他。
唯独的一次破绽,还是开学前几日,方清芷在书店打工时,她刚刚整理完书本,疲惫不堪,暂且坐在台阶上休息、晒太阳。
街上有人经过,手持檀木包银手杖,皮鞋锃亮,站在对面。
方清芷仰脸,看到一张陌生男性的脸。
那一刻心底骤然如打翻柠檬浆的失落,方清芷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她已经为陈修泽所控制了。
所能坚守、反抗的只有这么一点点了。
她不要丧失掉最后的领土,不要输得如此一塌糊涂。
“清芷下雨了,”陈修泽缓缓地探,说,“你也很想我。”
是陈述句,他已经得到如水般的回答。
方清芷一条腿搭在臂弯里,双手贴着雾蒙蒙的镜子,暗红的裙子好似玫瑰,裙子上还是温慧宁的眼泪。她看到那一团泪水晕开的痕迹,冷不丁又想起温慧宁暗自垂泪的眼睛,但陈修泽一推,将她的杂念推出脑海。
“不专心,”陈修泽说,“我要生气了。”
方清芷仍旧抵抗:“你若是真生气,现在就不会讲给我听了。”
她的手指贴在起了薄薄雾气、渐渐模糊的镜子上,她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对方手指贴在玫瑰中间的小颈口上,陈修泽仍旧在夸奖:“方小姐真聪慧,果然对我知根知底。”
很平常的一个成语,从他口中此刻讲出,却多了好多不明的意味,就好似如今被雾气盖了一层的光洁镜子,一切都不清白了。
方清芷强撑着最后一点尊严,说:“我不知你根底。”
“我见老师给方小姐评语上写,成绩优秀,具备探究精神,”陈修泽柔声,“那就请方小姐亲自来量一量。”
方清芷一直在看着镜子,她背对着陈修泽,能瞧见里面好似不属于自己的一张脸,她从不知原来在这种时刻会是这样的模样,看着果然好似拥着满怀桃花坠入爱河。原来不止能跌跌撞撞出泉,原来她也会不自觉地落泪,跌跌撞撞出一颗接一颗,原来她的声音和频率果真也是被对方牢牢把握,一手掌控。方清芷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离开躯壳了,她伸手去抓,握不住,留不下,它们轻飘飘地飞向陈修泽,好似他手中有着能牵绊住她的线,千丝万缕的细线将他们牢牢地编织在一起,好似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方清芷闭上眼睛。
她不知陈修泽如何处理弟弟妹妹之间的事情,陈修泽的观念和她有着些许不同,而他们目前都无法赞同彼此的观点。如今的方清芷也无心再去思考这些差异,她早晨吃的东西不多,现今也全喷完了。那个坏掉的拉链最终以凄惨的方式结束了上身不到一天的短暂一生,而暴力撤掉拉链的凶手没有丝毫愧疚,拿了新的裙子给她更换。
方清芷说:“镜子。”
陈修泽挽起衣袖:“我去擦。”
他回头,看方清芷笑:“原来你这样想我,不枉我将积攒的都给你,这是否可以算投桃报李?”
方清芷脸埋枕头,因为克制,一张皎白脸颊是压不住的血色:“不是。”
陈修泽不为难她,方才他心中藏着事情,再加的确思念,无论下手还是下根都较狠,真是往死里搞。外面仍旧静悄悄,听不出声音,陈修泽不知弟弟妹妹如今在做什么,也暂且不愿去想,挽起衣袖,去擦玻璃上如烟花般的痕。这种事情必然不能假手于人,陈修泽年少时做惯了家务,擦镜子擦玻璃同样小事一桩,他细细擦干,站在镜子前,透过如今光新洁净的镜面,好似仍能想到方才将她双腿抱在臂弯、对着镜子照的模样。他也的确头次看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陈修泽在镜前看了许久,伸手触了触被两茱萸擦过的镜子,才拿起抹布,仔细将其他被溅过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事实上,此刻的陈修泽也需要这样做些事情,来思考如何处理陈启光和温慧宁。
他的思想的确不算传统,什么多子多福,一定要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陈修泽并不在意,他已经照顾了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有无孩子也并非那么重要。倘若方清芷真的不愿意有孩子,那就从弟弟妹妹处过继一个,也一样。
但陈启光和温慧宁又是两件事。
方才陈启光坦白,他早就对温慧宁有不轨之心,若真要追究,往前数十年,那时他们二人还在读高中,一家人避难时,他就已经不再将慧宁视作亲妹妹。
至于两人何时开始这种关系……
陈启光冷静地说,是两月前,他喝多了酒。
陈修泽打了他两巴掌。
启光是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慧宁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即使抛去血缘一层,陈修泽仍觉对慧宁愧疚。
「启光,第一个巴掌,是作为你的兄长打你,打你酒后乱,性,欺侮妹妹。」
「第二个巴掌,是我作为慧宁的哥哥打你,打你罔顾人伦,诱妹犯错。」
陈修泽闭上眼睛,听见敲门声。
他走出去,示意方清芷继续休息。
是阿贤。
该去接陈至珍了。
陈修泽让方清芷先睡一会儿,他去接妹妹回家。
方清芷都不知他哪里来得这样好精力,她两条腿还痛呢,对方两条胳膊举她那样久,如今还能打理残局、若无其事地去接妹妹。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阵,却怎样都睡不着。
方清芷并非爱情至上的人。
她在意的,只是陈修泽干涉弟弟妹妹的生活。她隐约察觉到这样不对,就像陈修泽会安排她的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他不可以这样强行干扰。
更何况,陈启光和温慧宁并没有血缘关系。
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
“感情的事情呀……”方清芷侧身,低声,“哪里是理智能约束住的呢?”
两个小时后,临近午饭,陈修泽才带着陈至珍回来。陈启光仍旧同温慧宁的座位连在一起,陈修泽看了眼。
方清芷在桌下主动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
陈修泽低头,看了看方清芷勾着他的手指,顿了顿,什么都未说。
陈至珍刚到家,浑然不知今天早晨发生了一场巨变。她热烈地和自己的哥哥姐姐和大嫂拥抱,皱着鼻子碎碎念,抱怨大哥怎能将陈永诚丢去大陆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在家只能住两周若是这次看不到永诚,下次来就是圣诞节……
一家人吃了没有陈永诚的团圆饭,皆默契暂时瞒着刚到家的小妹妹。温慧宁已经调整好情绪,仍旧是温柔长姐的模样,微笑着告诉陈至珍,知道她爱吃甜,特意为她选了好几家好吃的甜点。
陈至珍欢呼一声:“姐姐对我最好啦!!!”
下午,陈至珍一定要方清芷和温慧宁陪她逛街兜风做头发,陈至珍吐槽那边的理发店不了解她们的审美,乱做一通,染发也不可,还是香港好,香港的理发师总能精准无误地知道她们想要的造型……一通头发护理结束,晚餐也在外面吃,等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钟。
方清芷拎着一个小盒子到家,四处找不见陈修泽,问了人,才知陈修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方清芷追问:“他同启光起争执了吗?”
那人摇头:“应该没有,他在书房一下午了,晚饭也没吃。”
方清芷默然。
她脱下鞋子,赤着脚推开书房门,安静踏入,书房中没有开灯,只有窗子投来的凄凉月光,陈修泽独自一人坐在木质地板上,手中拿着一个相框。
方清芷走过去:“陈修泽。”
“嗯,”陈修泽说,“抱歉,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他没有回头,方清芷安静走近,终于看清,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黑白色照片,一家人。
陈修泽这样高的一个人,此刻沉默地坐着,并没有难过的神色,但方清芷却感到他很可怜。
是的。
方清芷感到这一刻的陈修泽很可怜。
他是大哥,是兄长。
也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主动放弃读书机会去养弟弟妹妹的哥哥,也是自己淌脏水也要让弟弟妹妹清清白白读书学习的哥哥。
此刻弟弟妹妹做了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情义两难全。
方清芷跪坐在他旁边,陈修泽垂着头,看相框里模糊照片,黑白影像。
“看看我带了什么东西,”方清芷细心将盒子打开,温柔的奶油和蛋糕的酥香轻柔飘荡,她说,“至珍做头发时,我花了些你的钱,在旁边的甜点店为你做了一块儿千层叶蛋糕。”
陈修泽终于转脸,看她。
方清芷说:“这一块儿蛋糕,只送给这个家的大哥陈修泽。”
第55章 大约
外面静悄悄, 没有人声。方清芷没有打开主灯,只开了附近一盏落地灯,灯光是淡淡的柔和黄, 像回途旅人在小区楼下抬头就能望到的一盏归灯。
这次的酥皮烤得格外酥, 方清芷原本要拿刀切两份, 又隐隐觉这样的意象不好,自己端着,递给陈修泽。
陈修泽说:“清芷。”
方清芷递给他:“先吃,都是你的。”
陈修泽哪里能一个人吃?同方清芷一起, 一人一口。他下午同陈启光谈过后,便再没有吃过晚餐, 伤心时并不觉饥饿,如今吃了一口, 才渐渐感到腹中无物。方清芷此刻就靠在他身边,没有同他发难,甚至还为他做了蛋糕。
“你怎么没有做头发?”陈修泽说,“至珍喜欢弄她的头发,能被她认可的理发店和师傅, 手艺一定不错。”
“我耐心不足,忍受不了长久地坐着, ”方清芷说,“她的头发很漂亮。”
陈修泽说:“至珍小时候头发更多些,每次为她洗头发用的时间也要比慧宁长。”
提到慧宁, 陈修泽原有些笑意, 又渐渐地隐了, 侧身问:“要不要喝些水?”
方清芷摇头。
“慧宁刚到我家的时候, 就这么高, ”陈修泽比划了一下,陷入回忆,“她父母过世得早,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亲人,父亲说都是同乡,能帮就帮一把,不过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也吃不了多少。”
夜里有些凉,窗子没有关,清冽的草木香随风灌入,方清芷感觉有些冷,靠近陈修泽,他顺手拿起旁侧的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你没有弟弟妹妹,”陈修泽说,“或许你不太清楚,兄弟姐妹之间的一些相处啊约束。启光年轻时犯了错,慧宁却一直是好孩子,她一直照顾着至珍和永诚。倘若她再小上几岁,等条件再好些,她也能同至珍般继续深造,继续念书。”
方清芷轻声:“其实,念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陈修泽颇为意外,看她。
“就像你,一直念着我是高材生呀,”方清芷说,“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陈修泽,我读书不是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也不是为了钻研学术,我只是想找个体面的工作,不至于再睡阁楼,不会再因为多吃了一口饭就要被舅妈指桑骂槐。”
她肩膀削瘦,陈修泽体型大,衣服罩在她身上,松松向下滑了些,陈修泽又为她拢了拢,方清芷仍觉萧瑟,轻轻向他方向靠了靠:“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读书是因为我的确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倘若我是个男人,打工,或者认一个师傅,学一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但我是个女孩子,舅舅舅妈随时都能将我嫁出去,或者把我卖去……我别无选择,只有读书才能令自己生活更体面。我不愿意后半生都要围着丈夫转,不愿意去一个又一个地接着生孩子;你讲我没有兄弟姐妹,不懂你做为大哥的苦楚,我也要讲,你不是女孩子,也不懂我们若是没有钱,普通的念书也是奢望。”
陈修泽搂住她肩膀,他躬身,用脸颊去贴她的头发:“抱歉。”
“也不是在指责你,”方清芷安静地说,“就是讲些事实……大约可以这样说?因为是女孩,舅舅舅妈就能堂而皇之地霸占我家房子,若是问,他也只说,你一个女孩,迟早要嫁出去,房子不能便宜了外人。也因为是女孩,我打工时要提防咸猪手,衣服也要穿得严严实实,之前给那个黑医做帮手时,他还要我带上帽子,戴着口罩穿男装,这样能减少很多麻烦。”
提到这里,她怅然:“若我是男的,大约也不会因为一张脸被你看中。”
陈修泽说:“不单单是因为脸。”
他也知此时此刻不适合讲这种话,静默片刻,方清芷没有摆脱他的拥抱,而是抬头,去看他的脸:“假使现在有人讲,你我是亲兄妹,你怎样做?”
陈修泽想也未想:“杀了他灭口。”
“你看,”方清芷说,“你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我为白天对你的评价道歉。”
陈修泽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臂:“不是因为这个,清芷。我只是在想,启光和慧宁倘若真要在一起——以后人将如何看待他们。”
方清芷说:“你都不介意别人怎样看待你我,为何如此介意他们?”
陈修泽问:“你听到谁在散播流言蜚语?”
“不用耳朵听,”方清芷答,“想想就可以知道,你同我在一起,会有人怎样讲……我还在读书,你又是这样的人,大家只会当我们是情人关系。就像你第一反应,就是启光和慧宁是追求刺激而偷吃禁果。”
陈修泽默然片刻,又说:“还是不同,你我会结婚,届时谣言也会不攻自破。而启光同慧宁……若并非真心,仅仅是一时的糊涂,将来两人分开,又如何相处。纸包不住火,倘若真走漏风声,启光是男的,倒也无妨,慧宁又要遭受许多非议。清芷,纵使我真能管住那么多人的嘴,我也管不住他们的脑子。”
方清芷说:“你现在讲纸包不住火,但在今天早晨之前,我们都没有听过启光和慧宁的事情,对吧?”
她悄悄掩盖下那日看到的丝巾下草莓痕。
陈修泽说:“是。”
“所以呀,”方清芷说,“你要相信他们自己会处理。倘若真能在一起自然好,可若是走不下去……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即使你现在强行分开,他们两人之间,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早就做了无数次——你这时再要求他们做普通兄妹,岂不是更难收场?”
陈修泽说:“我知你讲得很对,但我还是——”
他说:“无法接受。”
弟弟和妹妹。
又是在家里。
方清芷安慰:“这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呢?你看他们都坦然地接受了我比他们都要小这件事。”
陈修泽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还是让我想想。”
方清芷起身,她坐在陈修泽身后,抬手为他细细揉着头痛的地方。这个时候,之前的争吵啊,冷战啊都暂时告一段落,他们今晚只是个互相将伤口露出的人,无关身份无关过往,只认真地沟通如何处理一件棘手的事。
“我不会随便打启光,”陈修泽握住清芷的手,说,“我不会随便打人。”
方清芷说:“永诚听到了定然难过。”
陈修泽说:“有时候的确有些严厉,但在责罚他们时,我都是深思熟虑过,并非宣泄怒气。”
方清芷问:“启光那一截小拇指也是?”
陈修泽:“是。”
他握住方清芷的手,轻声:“害怕了?”
方清芷摇头,她说:“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陈修泽终于笑了一下,他说:既然你不怕,那我还有件事问问你,你去朋友家那天,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方清芷没有立刻反应:“什么朋友?”
“你朋友请你吃饭,”陈修泽耐心,“昨天,我还以为你喝醉了。”
“我就是有点醉了,”方清芷说,“吃了一颗巧克力球,没想到里面有酒。”
陈修泽问:“你自己吃的?”
“不是,”方清芷说,“朋友未婚夫给她的,她顺手递给了我。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陈修泽扶她起身:“起来,这里冷,回去洗澡,睡一觉。”
方清芷拉住他的衣袖:“启光和慧宁……”
“我再想想,”陈修泽说,“你放心,我不会再打他。”
方清芷的心稍稍安定。
晚上同宿一床,她知陈修泽心中忧闷,凝神听了许久,仍旧能听到他并未放松的呼吸声。
方清芷半躺着,伸出脚,轻轻蹭一蹭他的脚腕。
陈修泽在黑暗中叫她:“清芷,别闹。”
方清芷原本背对着他,听到声音,又转过身,看他。晚上天黑,她只瞧见朦胧的影子,他长得的确好看,哪怕是关了灯,只有朦胧的一层,也能瞧出与旁人不同的好看。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只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继续进行下一步,夜晚深浓,风平浪静,两两相对望,浮着轻轻一层潮热的室内,窗外是幽幽虫鸣。
方清芷渐渐闭上眼。
次日,陈修泽已经面色如常,他自然地同陈启光一同聊天,做早餐。陈启光叫了声大哥,陈修泽挽起袖子,将莲藕去皮切片,淡淡:“我之前答应过父亲,慧宁的孩子,将来要姓温,随她的姓氏。”
陈启光深深望他:“大哥,谢谢你。”
“先别着急谢我,八字还没一撇,”陈修泽说,“我有两个要求,其一,你们即使想要结婚,也要等一年后再同我商议;二,在同我商议出结果之前,不许让任何人知道你俩的关系。”
讲到这里,陈修泽抬眼:“能做到吗?”
陈启光颔首:“我明白,一定能。”
陈修泽默然不语,收好莲藕,又将排骨斩成小块儿。
他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
这几乎颠覆他伦理道德的事情,在方清芷安慰下,他才终于让步。
其实清芷讲得并无道理,纵使旁观者清,但为何一定要同恋爱中的人谈理智呢?坠入爱河,坠入爱河,都已经使用了坠入这个词,又怎能要求坠落的人还能冷静思考?
爱本身就是冲动和激情,而非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假如此刻得知清芷是他的妹妹,陈修泽第一反应,去做的,也不过是去杀了所有的知情者,避免被她听到这样的事情。
……
看,其实,他也并非那般的道德至上,不是吗?
住了两日,陈修泽仍旧将清芷送回她的小公寓。几日未来,她的小邮箱中多了几封报纸和明信片,还有些信,方清芷拿着东西,匆匆上楼,取出钥匙,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拧开门。
陈修泽站在门外,方清芷站在门内。
门内一团漆黑,没有开灯,门外是寂寥月色,在台阶落了霜色般的一片宁静的白。
方清芷问:“你要进来喝杯茶吗?”
陈修泽握住手杖,摇头:“不必了。”
他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清芷。”
方清芷看他。
他这样的语气和声音,令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我尝试从你的角度去想了想我们的关系,”陈修泽说,“一开始,的确是我强人所难。”
方清芷怔怔。
她说:“那你下一句是不是,’我们分手吧’?”
陈修泽摇头,他从容地说:“清芷,我只是想通了,不是想疯了。”
第56章 暧昧
方清芷的手按住门侧, 她问:“那是……”
她微微侧脸,有些讶异,有些不明的心安, 她抬手触着胸膛, 里面有些东西似乎并不属于这个身体了。
方清芷在茫茫然中有些惴惴。
陈修泽说:“上次吵架, 我说了些不合适的话。”
方清芷问:“比如?”
“比如,”陈修泽说,“ 上次讲我再也不管你,是气话。”
方清芷的手指不自觉点着门框, 一下,又一下, 像是要用柔软的指腹将门框也抠出一个好大的空隙来:“我知道。”
陈修泽站在月光里:“有些话虽然冲动了些,却也是我肮脏的念头。”
方清芷指腹沁出汗, 湿漉漉地磨门框,一下又一下:“我也知道。”
陈修泽说:“比如想搞到你哭,将来一同老了,变成魂也要同你做。”
方清芷:“我也……我不知道!”
她说:“你又讲下流话来惹我。”
“话虽然糟糕了些,”陈修泽微笑说, “但我的确没想过再有其他人。”
方清芷无言,她再流些汗, 就要将木头也浸透了。
分明是凉夜佳夕,此刻的她怎会额冒汗脸也发热。
都要怪陈生无耻,还要做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就这些, ”陈修泽说, “那些天说了许多令你难过的话, 又让你哭那么久, 是我的过错。”
方清芷踌躇:“其实我也讲了好多不对的话, 我不该骂你,更不应该讲那些气话。”
陈修泽说:“我知道。”
方清芷又想说,她想说那句“我永远都不会爱上你”还有“我到死都不会爱上你”,这样两句话其实也不一定是真的——
期期艾艾。
左顾右盼。
难以启齿。
都怪今天月光明亮,照得人连话也不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