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一天所有的事情,灯熄了,走廊和护士站都静下来,他才能躺在床上,把手机放在耳边,一遍遍听余葵发来的消息,在她的鼓励和加油声里入眠。
那是时景一天之中,唯一能短暂从压抑和自责中抽身的时光。
他不敢回复。
专机将父亲送抵北京抢救那天,他的手机掉进了廊桥的夹缝里摔得粉碎。
最慌乱无措的日子挺过去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想说的话越来越难以开口,他不忍心把负面情绪倾倒给辛苦备考的高三生,也不知道能和她聊什么轻松的,除了痛苦歉疚,他那段时间再没有其他话可对人言。
直到父亲的悼念会结束、骨灰下葬、处理完后事,紧接着科大开学……军训上交手机前一晚,再次接通余葵的电话,听着她的声音从话筒里清晰抵达耳廓——
“时景,我是小葵。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今天开学了,我没有在官网的入学名单上找到你,你去哪儿了?没考好吗?还是报了其他大学?”
见他没说话。
余葵小声安慰,“你肯定有苦衷,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空旷的宿舍里,熄灯号久久回荡。
黑暗中,余葵好像真的站在了他的对面。
时景压抑糟糕了一整天的负面情绪,终于一扫而空,他听着咫尺之遥,她浅淡的呼吸声传来,像是在一条温柔的河水里顺流漂浮,连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
余葵之于他,就是这样治愈心灵的存在。
2016年寒假结束。
签字加入学校人才培养计划的时候,时景给了自己一个期限。
八年。
把本硕博连读尽量控制在八年结束,毕业尽量争取分配回北京,所有事情顺利的话,他就不再约束自己联系余葵。
反正几乎没有假期,过去的六年,他干脆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训练和科研。
哪怕他在别人看来冷心冷肺,爱一个人的时候,同样是小心翼翼的,他深沉谨慎,他笨拙胆怯,他把这份奢念放在心里,像一个不会愈合的创口,长久地溃烂疼痛着。
他怀揣着希望麻醉自己,只要余葵不结婚,只要她未来分手了,一切就还有机会。
可是现在,他还没有毕业。
她就要结婚了。


第66章 第四个愿望
调酒师的鸡尾酒精致得像件艺术品,每杯口感都不一样,酸酸甜甜,冰冰凉凉,余葵不知不觉喝得有点上头,不过神志还是清醒的。
十九岁大学期末聚餐,她第一次尝试喝酒,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次进入微醺但又不至于醉到神志不清的区间里,大脑就会迸发奇妙的灵感,给卡在瓶颈的作品带来新活力。
年后连赶了一个多月项目,在这种特别飘飘然的状态中,她难得完全把工作扔到脑后,四肢舒展地躺在卡座里,思维天马行空发散,放松地享受这一刻松弛。
身旁坐的伴郎小哥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人幽默说话好听还会拉琴,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段子,跟听现场脱口秀似的,他一直说,余葵负责笑个不停。
说完一段,男生又跟她碰了一次杯,“小葵,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余葵:“有吗?”
“当然有,刚才路过的人、还有服务生都看你,她们大概也觉得你很可爱吧,看见你那么开怀,就觉得心情舒畅,由内而外的那种,怎么做到的,你教教我呗。”
余葵假装听不出来这人想泡她。
拄着下巴不接招,故意叹气,“唉,其实我也有不少烦恼,但无论世界用怎样的规则约束你,你别被套牢就好,保持童真和好奇心,获取快乐的成本就低很多。”
事实的真相是,她至今把自己想象成漫画主角,无论是吹毛求疵朝令夕改的上级、还是无理的客户、甩锅的同事……全都是她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每每忍不下去,她就使用阿Q式精神胜利法,《火影忍者》画了72卷,《银魂》77卷,她的人生全部内容加起来估计才够画十卷出头呢,这才哪到哪。
十一点。
派对散场,小谢在大堂给所有帮忙的朋友都开了房间,以便明天早起接亲和化妆,余葵拒绝了他的好意,“没事儿,我回去挺快的,我得躺我床上睡。”
谢梦行不放心皱眉。
“葵葵,我让人送你吧,你喝了那么多酒……”
“别人不也喝了嘛,你找谁送我?”
余葵拍拍他,“放心吧,我遗传我外公海量,已经打了网约车,司机一会儿就到。”
说话间,隔壁戴着耳麦的前台小姐从旁探身,微笑询问:“请问是谢梦行先生吧?”
谢梦行点头:“是我,怎么了。”
“这里刚刚有位客人留了份贺礼给余小姐,我们这边电脑里没有登记余小姐的信息,可能需要麻烦您代为转交一下。”
余夏接过来,嘟囔着拆包装。
“谁留的?我的新婚贺礼吗?”
余葵系着围巾正要道别,余光瞥见女孩撕开包装,露出熟悉的封皮一角,只一眼,她脸上的笑容定住。
余夏奇怪翻开本子打量。
“嘿,是本漫画,还是手绘的,这礼物还挺新奇。”
翻着翻着,她兴奋递过给一旁的闺蜜分享,伴娘道:“这谁送的,这么有创意,快看看里边有没有夹贺卡署名……”
余葵盯着她手里的本子,只觉得耳边的喧嚣逐渐不真切起来。
所有的人都被从场景里瞬时抽离,她眼睛里只剩那本日记,梦游般一步、一步艰难径直走到人跟前,口腔发涩,唇瓣又木又干,“能把它借我看看吗?”
余夏见她表情不太对劲,赶紧从朋友手中抽了递过来。
果然是她的日记!
淡黄色封壳,16K画册,阔别多年,看得出来主人保存得很好,内页没有泛黄,没有卷边,封皮甚至比她当初丢失时候还要干净平整。
余葵咬唇,忍住就要扑簌掉下来的眼泪。
抬头看着女孩开口:“抱歉,这好像是高中同学归还给我的日记。”
“啊?是你画的呀?”
余夏惊讶,“诶呀你那同学也真是,还东西怎么都不讲清楚一点儿……害得我以为是我的礼物就直接拆了,不好意思了小葵。”
“没事。”
东西都送到这儿了,证明时景人一定就在附近。
他甚至都看见她了,最后却没有上前来,为什么?
因为她删除了他的账号,断绝了跟他的联系方式,所以他记仇到现在,觉得旧友寒暄尴尬么?
为什么要随身携带她的日记?
当年他明明说过不想换的,时隔那么多年,为什么又还给她?
余葵脑子里掠过千百个纷尘杂乱的念头,手心冰冷,下意识机械翻动日记,在她漫画结束后,剩下的寥寥十几张空白纸页上,每一页,都用透明宽胶带贴着一朵四叶草。
经过特殊处理,多年来,鲜绿依旧。
翻到最后一页,总算掉出一张雪白的信笺,她蹲身缓慢拾起来。
时景的字迹依稀能辨出年少时的模样,但远比当年更深沉稳健,横风疾雨般力透纸背。
他写——
小葵:
来得仓促,不知道能送你什么。
过去这些年,我在科大的操场上找到了很多四叶草,就留给你许愿吧。
那年和你换错包,我一生都感觉很幸运。
如果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那么,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时景向大堂前台,借来信笺留言的时候,已经把清台剩下的威士忌全灌进了肚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意,他一遍遍回想,余葵坐在人群中大笑的样子。
她那么开心,尽管他痛苦,也觉得欣慰。
这封信笺,他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缓慢。
不能把心意全然写上去,给一位就要结婚的新娘倾诉那些汹涌澎湃的言语,不厚道,他只能克制地、谨慎地,将数年的暗恋浓缩成简短的四行。
结尾时,无论如何努力,也写不出“新婚快乐”这几字,最后只得放弃。
余葵读完,只觉得手在发颤。
心里凄楚地发胀,胀到快要把胸腔撕破了,她下意识转身追问前台:“小姐,请问,礼物是什么时候送到前台的?他长什么模样,人走了多久?”
前台看表,“大概五分钟前吧,是个大帅哥,很帅,从正门出去的。”
果然!
他离她那么近。
余葵惶惑攥紧信纸,不顾身后的唤声,转身仓促追出厅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有声音下意识驱使着,不管不顾地叫嚣,去见他、去见他、她想见他。
她脚上穿的明明是球鞋,走起路却不稳晃荡,巨大的吊顶照射下,她越过人流,在人群中四处搜寻,她几乎跑起来,风声从耳边掠过,穿过前厅、玻璃门、酒店喷泉和停车场……
直到气喘吁吁时,她凝望着马路尽头,脚步缓慢停下来。
她看见时景了。
三月的狂风大作,他头发剃得极短,孑然一身蹲在路边,低着头,身上是单薄的帽衫,背影落拓颓,像只走失喝醉的小狗。
直到有男人抱着矿泉水小跑过来,大概是他朋友,边拍他的背,边递过水给他漱口,“还难受吗?”
一遍遍重复安抚,“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城市森林的霓虹灯闪烁,愈衬得天边几粒孤星黯淡,萧条的行道上,落叶瑟瑟地响。
“……时景?时景,你看谁来了。”
陆游岐惊慌失措地不停唤他名字,时景使劲掀开眼皮,在眼前这块地砖的格线末端,瞧见了一双球鞋定在眼前。
视线缓慢往上。
浅色针织长裤,菱格白毛衣,她羊毛外套挂在手上,颈上围了块儿奶杏色的围巾,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街沿的车子的大灯照得她脸雪白,唯有颊边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睛却愠怒地死瞪着他。
时景呆呆地望着,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他有点怀疑自己醉到深处,出现幻觉,因为眼前的一幕,实在像极了梦里,心里实在震荡,他甚至不敢伸手确认。
因为如果是梦的话,碰一下就溃散了。
余葵压下喘息,镇定自若冷声道,“日记还我了,我是不是得还你ipad,你这么走了几个意思?让我欠着你吗?”
时景似是没听懂,疑惑歪头,白皙泛红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裤脚。
这个醉鬼!
余葵生气把他手踢开,一旁的男人忙护着,“唉——小姐姐,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时景他今晚喝了不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您原谅着点儿。”
“好像谁没喝多似的,我也喝大了,凭什么让着他。”
余葵觉得眼前这人莫名眼熟,转而跟他沟通:“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喝成这样给我送贺卡是几个意思?我要是没追出来,他是不是就一声不响走了?”
陆游岐舔了舔唇,不知道怎么替他答,正好兜里手机响,他忙接起来,“唉唉唉,马上马上,我好了,媳妇儿,你忍着点儿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挂了电话,陆游岐神色为难。
“余小姐,其实我明天也在这酒店办婚礼。您还记得吧,今儿试婚纱时候,我还跟你打招呼了。是这样,我媳妇儿她刚喝了几杯胃特疼,在车上急等我送她去医院,明天就结婚了,忽然出这档子事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看,你跟时景也算老熟人,能不能替我送他一程?送哪儿都行,只要有个地方睡,别躺大街上,明天让人把腰子剌了就行。”
余葵没来得及说话,人就扔着时景一溜烟跑了。
偏她网约车的司机也这时候来电。
余葵追了两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得退回来,用腿挡住时景就要倒下去的身体,头晕脑胀划下接听:“我穿白毛衣,等在酒店正门,您到了打双闪就行。”
挂断电话,她蹲身。
男人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只是紧紧攥着她衣摆一角,抽了几次都没能甩脱。
“这是毛衣不能熨,揪坏了你赔我!”
她趁着他神志不清,抬手戳他眉心,还一戳好几下,直到那冷白光洁的皮肤上留下指印,才不解恨地收手。
静静打量着他。
无论再看多少次,这还是视觉冲击力极强的一张脸,哪怕他眼下泛着疲惫的暗色,仍旧充满了张扬颓靡的帅气,眉骨和山根的折角比不少号称神颜的男星都更优越,鼻骨细窄高挺,轮廓锐利,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感。
比记忆中更深邃,多了一股硬朗刚直的英气,但永远精准地长在她贪欲的罅隙里。
余葵呼吸起伏,融化的湿气浸到围巾,她感觉思绪混沌漂浮,不知身处何处,眼泪落下来,但心里向来空荡缺失地地方却又不争气地饱胀,爱意撑到了嗓子眼。
她似悲似喜地别开头。
“真糟糕,你回来干嘛。”


第67章 第四个愿望
陆游岐回到车上。
打火后,扶着方向盘迟迟没动,跟媳妇嘀咕:“完了,明天时景不会揍我吧,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让新娘子送他,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没说完就烦躁地捶脑袋。
“陆游岐,你老婆等着回家呢,开车!”
女人很有魄力地指挥完,才随口安慰,“你这也不算撒谎,如果余小姐她已经放下了,送老朋友一趟怎么了?你哥们儿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如果她没放下,这出顶多算制造个机会帮她想清楚,你就别叭叭了,揍一顿不会少块肉。”
马路边。
余葵皱眉指挥时景上车,他喝了酒倒是安静,像个精致的傀儡人偶,让干嘛就干嘛,偶尔睁眼,就是抓着人衣服不松手。
车厢里暖气夹着酒精浓度太高,酒意蒸腾,连她也头晕目眩,干脆降下车窗,揉着太阳穴,在寒风中混乱地思考着该把他送去哪儿。
住处肯定不行,还有合租室友,得考虑人家的感受,直接送他回家?
余葵偏头看他的脸。
“你家在哪儿?”
男人软绵绵靠在她肩膀,眼皮很薄,浓密的睫毛搭在眼睑,听到唤声才努力掀开。
黑色的发丝无意识蹭到她的颈窝,近在咫尺的呼吸扑洒在她皮肤上,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格外敏感,余葵颈后发痒,被挠得浑身毛孔都忍不住颤栗起来。
想到这个人是时景,一时又无法克制地心跳如擂鼓,头皮发麻。
她用手把他的脸颊托起来。
甩头让神志清明,又问一遍:“时景,我要修改终点地址,你家住在哪儿?车直接送你回家!”
这次,似是冷风把他吹清醒了些,迷离的瞳孔在触碰到她的眼神时,努力聚焦,但却没有回答问题,反而苦涩地轻声问她:“他怎么不送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无意识的蛊惑,酥麻得像在咬人手心。
余葵触电般缩回手。
时景半阖着眼睛,无处安放的英俊脑袋晃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落下来,抵在她肩头。
余葵忍着不争气的心跳,把神绪抽离出来,反应他刚刚出口的话。
他干嘛这么问?
谁要送她?
交换一个呼吸后,想着他大概知道了谢梦行要结婚的事,她镇定冷声答,“他们明天要准备接亲,今晚睡酒店,没空送我。你不说,我就自己想办法了。”
回应她的是轻轻一声“嗯”。
余葵想的办法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放在平时,她大概率不会干这么出格的事,但谁让她喝酒了呢,胆子和行动力都比平时惊人。
男人看着清瘦,但在军校训练多年,身上的肌肉都是硬硬的,哪怕隔着一层布料,还是触摸感受到那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余葵屏住呼吸,排除杂念,心无旁骛地把手机从他裤兜里抽出来。
面对开锁界面,她咬唇,犹豫一刻,输入19420108。
下一秒,解锁成功弹出桌面。
“你对霍金还真是爱得深沉啊,什么都变了,密码没变。”余葵把风吹乱到眉间的头发往后拨撩,深吸口气,点开微信。
她原本应该第一时间,点进打车程序看地址。
可惜好奇心在和理智的混战中大获全胜,加上酒精煽风点火,没等神志反应过来,指尖已经趁手机主人闭着眼睛,不道德地、自顾自地把列表划完一遍。
除去备注的亲属,几乎清一色的男生头像,好几个边角还带着国旗专属头像的边框,ID一看就是当兵的。
临近列表末端时,总算看到一个稍微年轻女性化的名字。
点开,聊天记录最近一次还在去年中秋,内容为他寄给小姨一家的中秋礼物已经到快递站了,让表妹抽空取一趟。
哪怕余葵极力克制,一簇小火苗,还是砰地不受控窜起来。
微信孤寡成这样……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
现在应该是没谈了吧?
为了验证猜想,她继续心虚地挨个点开通讯录、短信,把为数不多的几个软件都瞅了一眼,最后发现这手机所有的内容加起来,竟然连十分之一的内存都没占满。
相册里仅有的十几张照片,尽是迷彩服的军绿色,还有部队模样的篮球场,球员在拼抢。
2021大家常用的生活软件,某团、某宝、视频APP,他一个没有,简直让余葵怀疑他这些年去坐牢了。
账单最后一次消费记录,是在刚刚的酒吧,一次性刷了四千多块。
堪称时景过去这一年最大额的消费。
看到他过得如此惨淡,连女朋友都没交一个,余葵心里也就平衡了。
长舒一口恶气,她点开微信打车程序,查看他的最近订单和默认地址,打算把人送回家,可惜他最近一次打车,还是几个月前,路线是从机场回学校。
没有地址信息,喝醉的人嘴巴里又问不出东西,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余葵只得把地址改成家附近的酒店。
用她的身份证办理入住。
前台的小姐视线不停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时景身上,男人太俊了,脸颊绯红,看起来醉得不轻,又乖又安静。
在听见余葵说只开一间时,女人没忍住又确认一遍,“就开一间?”
“小姐,如果您两位都要入住的话,需要登记入住人的证件哦。”
余葵头大,她哪知道时景的证件在哪儿。
回头,又把他上下的口袋搜一遍,翻出一本军校证件,打开确认了一眼,上边有他穿着军绿制服的证件照。
照片里,他寸头利落,眼神幽深,比过去多了一种剑锋藏鞘的深沉内敛气质。
前台接过证件,再次询问,“请问你们确定是认识的吧?”
余葵火气蹭地从脑后上来了。
哪怕时景长得再像块儿唐僧肉,她看起来是会捡尸的人吗?
压着怒意冷冰冰把他叫醒,“时景,认识我吧?我是你什么人?”
男人掀起重若千钧的眼皮,有一瞬不知所以,呆呆凝望着她,眸子里悲伤和脆弱感混杂成一种余葵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沉默地对峙了两三秒。
就在她以为又白问一场,生气转过身时,男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小葵,是我的小葵。”
很轻,低沉沙哑又含混。
余葵没忍住腿一软,仓促扶稳柜台。
把这句话每个字眼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只觉得又怒又恨,眼泪挂在睫毛上差点掉下来,强忍着憋回去,跟前台道:“证明完了,房间可以开了吧?”
指挥他到摄像头那拍了照。
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余葵带着他这个巨型尾巴,在酒店门口的药店买了纳洛酮片解酒,自己吃完,又扣两粒捏着他光洁的下颌,灌了半瓶水,把药塞进去。
时景喝呛了,矿泉水倒得太急,顺着喉结流进锁骨深处,打湿他的帽衫,余葵像妈妈一样,顺手替他揩了一把。
耐着性子做完这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厚道。
电梯速度很快,加重了人的眩晕。
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多话的缘故,她明明想保持缄默,嘴巴却没忍住絮叨地交待,“你那朋友可真不靠谱,喝成这样,就把你扔给我了……我就是看在咱俩过去关系还不错的份上,管你一下,不然我就把你扔大马路上睡觉了,明天你就冻死了,知道吗?”
电梯叮一声开了。
时景下意识动了下脑袋。
这一路吹了凉风又喝了水,他脸上的潮红褪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葵总觉得他身子也比刚才站得直了。
倒是她,今晚喝的鸡尾酒里,不少是威士忌和白兰地打底,后劲儿很足。余葵心里有数,平时这个时间差,早就回家洗漱完毕,在梦里醉一夜,明早起来又是清醒的一天,现在却被耽误在这儿。
电梯抵达十七楼。
出轿厢时,余葵扶了一下门框才稳住身形。
开门、插房卡、开灯、把人扔到床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她擦了擦汗,坐在床沿休息片刻,直到呼吸喘匀了,晕晕沉沉爬起来时,才发现她的衣摆还攥着他手里。
枕头间,他黑沉漂亮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睁着,像是清醒了,细看瞳孔却又是涣散的,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无论余葵怎么使劲儿拍他、抠他指尖,他骨节用力得都发白了,手上被她的指甲划出血皮都不肯松开。
“耍赖是吧?”
她哼一声,“你当我这样就馍办伐了吗?”
“莫、没办法——”
酒后吐字老咬到口腔的软肉,余葵松了松腮帮两侧的肌肉,试着重新发出这几个音,听起来还是有点笨拙,但总算不大舌头了。
把书和大衣扔到一边,她干脆利落地将胳膊和脑袋从白毛衣里滑出来,脱了这件毛衣,再把里头垂落的雪白色打底吊带,那根细细的带子扶回肩膀上挂着,才得意勾起唇角插腰,很有骨气地挑衅,“毛衣,你喜欢就送你吧!”
她说罢抱起大衣,拔腿要走,却听身后又很轻地唤了她一声。
清清冷冷的,叫人说不出地不忍。
余葵的心像是被架在烤火架上,两面煎得难受,怀疑他是不是酒醒了,回头看了一眼,时景扶着床头柜坐起来,怀里抱着毛衣,他不舒服地蹙眉,像是又想吐了。
“别!”
余葵匆忙跑回来,“地毯很贵的,还得赔酒店干洗费!我带你去卫生间!”
怕他真没忍住,她捞起垃圾桶送到他手里抱着,就那么一会儿功夫,人没吐出来,细伶伶的手腕子又被他攥到了手里。
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悬殊太大。
余葵这会儿是真有点头疼了,踉跄坐回床边,手肘拄在膝盖上捂着脑袋,偏头怀疑道:“你是不是在故意折磨我?”
“你是不是成心不想让我回家睡觉?”


第68章 第四个愿望
床头柜顶的壁灯是暖色。
他俊美的脸映在光晕里,歪头,眼神迟疑地反应了片刻,身形缓慢从床上挪下来,坐在地毯上,把床让给她。
“你睡。”
“你想得美,我要肥家睡!”
余葵说完又用扯一下自己不争气的腮帮子,努力纠正发音,“回、回家。”
胳膊仍被扣得死死的,她又晕乎乎没个轻重,精疲力尽挣了半天,抬腕一看,时景的手背指甲已经被她抓得到处青紫,血痕斑斑。
这都不肯放!
502胶水都不带沾这么牢的!
把人挠成这样,余葵多少有点内疚心虚,于是先发制人,给他大脑里植入记忆:“我本人对你没有意见,是这个刚剪的指甲它有自己的想法,喊你松手你不松,它才动手的,不关我余葵的事,知道了吗?”
又得到男人瓮的一声“嗯”,她松口气。
被拽着手腕,坐在高处累极了,余葵干脆学他,一屁股滑坐在地毯上,背靠床沿,坐着坐着,脑袋疲惫地后仰陷入被子里。
这一陷不得了,后脑勺像是被什么轻软蓬松的羽毛承托着,整个身体舒服伸展地漂浮到半空,眼皮粘黏,光晕里的酒店天花板逐渐糊成一团。
一下、两下……她忘记了身处何处,彻底阖上眼睛。
整个房间只剩下香甜浅淡的呼吸声,还有空调运作的细微轰鸣。
时景趴在她半米之隔的床畔,侧脸倚在臂弯,面对她的方向睁着眼睛。
涣散的瞳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聚焦,不变的是,他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注视余葵,像是已经成了一座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