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公良夫子依旧温和斯文,不疾不徐。
他淡笑道:“我所言者,自是我之道。闻我之道,或有所得,或无所得,皆是汝之道。汝道非吾道,此即为‘无常’。”
众人讷讷点头称是。听君一席话,各自悟红尘,各人所得,便是各人的道。是这个道理。
公良瑾又道:“道法自然。韩世子,你着相了。”
这是答韩峥第二问。
世间万物皆是道。公良夫子今日讲法,本身即是‘道’。观世间万物,自悟心得,悟出的道理是对是错、是利是害,皆是自己的事情,如何能怨得到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那不就是小儿摔跤打地板么?
颜乔乔激动地起身带头鼓掌。
很快,掌声连成一片,为公良夫子叫好。
“大公子厉害。”韩峥拱手,“第三问,圣贤云‘辩无胜’,只要开口论辩,无论胜负皆已落了下乘,有违圣贤之道。大公子以为如何?”
韩峥这已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战术了。
一心便是要将公良瑾拉下神坛。
众人窃窃私语。
片刻之后,公良瑾忽地轻笑一声。
“嗯?”他咳了下,微微拖长声线,“韩世子不是在向我请教么,何来论辩之说?”
韩峥:“……”
众人:“噗嗤。”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韩峥输了。
他自己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恭恭敬敬长揖到底,道:“大公子道法精奥玄深,在下心服口服。”
“过奖。”公良瑾淡淡道。
韩峥直起声,开玩笑一般感叹道:“可惜我那颜师妹不爱学,没兴趣听大公子讲法,我再三邀约她都不肯来,甘愿窝在院子里等我给她带汤回去,真是的!”
颜乔乔身躯一震。直觉告诉她,这一句,才是韩峥今日上台的真正意图。
他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跑到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告诉大公子和整个昆山院的学子们,在她颜乔乔心目中,大公子拖着病躯讲法,还不及一碗什么西州破汤?
这人有病吧!
颜乔乔深觉丢脸,怒而起身,发现讲坛上的公良瑾正好将目光瞥了过来。
她的心脏没着没落地漏跳一拍,胸中涌起了莫大的庆幸。
幸好来了,要不然岂不是由着韩峥给她瞎扣大帽子?
颜乔乔拎起裙摆,顺着广场间的过道跑向讲坛。
一边跑,一边念头急转——她该如何名正言顺地站在那里,让大家知道韩峥在胡说八道,并且不被赶下台去呢?
思忖间,人已踏入讲坛法阵。
“大公子,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清灵柔软、带着喘意的声音传遍广场。
底下嗡一声议论纷纷。
就她?就这全院知名的废材?


第81章 师从何人
这段日子,颜乔乔因为心中抑郁,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得不像样子。
一路跑上讲坛,只觉两眼发黑,上气不接下气。
喊完一句话,立刻拄着腿喘起大气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韩峥大步一迈,近身、扬手,便要抓她的胳膊。
颜乔乔眼冒金星,一时退让不及。
“韩世子。”讲坛上有清风拂动,一只广袖与一道淡淡的声线拦在颜乔乔身前,“规矩何在。”
颜乔乔心尖微震,忍着眩晕,抬眸望向这道身影。
如松如竹,修长孤直,距离她,不过一尺之遥。
韩峥急急退后拱手施礼:“是我失礼了,请大公子恕罪。”
礼毕,他望向颜乔乔,亲热熟稔地笑道:“颜师妹,这种场合休要玩闹,速速向大公子道歉,然后随我离去——大公子请莫要怪她,她性子顽劣,一向没轻没重,我代她向你和大伙赔不是了。”
颜乔乔总算喘匀了气。
韩峥这副语气,让她更是满心不爽。他凭什么作她的主?就凭他脸大?
她眯了眯眸,懒洋洋道:“韩师兄可真奇怪,我为何要道歉?我都还未开口,你便认定我会与你一样丢脸吗?”
韩峥:“……”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台下众人:“……噗嗤。”
公良瑾轻拂广袖,回身望向颜乔乔。
没笑,只道:“有何问题,请讲。”
他的声线极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颜乔乔眸光一转,只见负责维持广场纪律的执事们已虎视眈眈,准备撵人。
她赶紧退开两步,向着公良瑾长揖到底:“大公子。我想请问,您相不相信,您今日所授,我已一字不漏全部学会?”
公良瑾怔忡片刻,然后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清冷幽黑的眸,微微倾身,唇角勾出好奇的弧度。
台下一众学子齐齐失声,目瞪口呆地望着颜乔乔:“……”
这是什么清奇的路数?
韩峥挤出讪笑:“颜师妹别开玩……”
公良瑾竖起手掌制止他发言,眸光微带审视,看定颜乔乔。
“那,我问,你答。”他道。
颜乔乔望着他的眼睛,心尖轻轻一悸,正色点头。
这个人,分明高远如天边的月,却让她感觉到莫名熟悉。
“何为炁灵相感?”他淡淡开口发问。
颜乔乔倏地回神,本能般开口:“人体亦合大道之势,灵气纳入经脉之后,便与自身共鸣共振……”
公良瑾微微挑眉,又问:“阵中‘巽’、‘艮’,与经义如何对应?”
这个问题很偏,一眼望去,台下学子俱是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颜乔乔却答得不假思索:“若以经纬论,则应的是南冥、离火……”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昆山院众学子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对答如流、口若悬河、能言善道、夫唱妇随(?)。
似乎没有任何问题能够考倒知名废材颜乔乔。
她越战越勇,偶尔公良瑾还未发问,她便能先一步猜到他的问题,令他挑眉失笑。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精神也仿佛好了许多,完美的面容在阳光下浅浅泛着光,像一尊无瑕的玉雕。
他笑,颜乔乔不禁也跟着笑。
一动一静,气氛好得容不下一根多余的头发丝。
很多余的韩峥立在一旁,脸色黑如锅底。
半晌。
公良瑾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后一问,你师从何人。”
颜乔乔抬眸望向他,只见他那双清冷幽黑的长眸中清晰地浮起一丝不解——两个人如此契合,就像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样。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那自然是您啊!”
公良瑾:“……就方才?”
“就方才!”颜乔乔斩钉截铁,顺势大拍马屁,“您讲的道法字字玑珠,一听便令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听完您讲道,还不能记住这些简单的知识吧?”
韩峥:“……”
众学子:“……”
“哦,不!”台下忽有一人捂心痛呼,“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才,我张星平不服!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有朝一日刀在手,屠遍世间天赋狗!”
是秋试第二名的张师兄。
颜乔乔有些不好意思,冲着台下抱手谦逊:“没有没有,哪里哪里,都是大公子教得好!”
回眸一看,只见大公子微微眯着狭长的眸,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他垂眸轻笑,道:“该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今日所授,你已一字不错尽数掌握,我信。”
颜乔乔得意地弯起眉眼,倘若她有尾巴的话,公良瑾毫不怀疑她能当场开屏。
“嗯嗯!”她重重点头,望向立在一旁黑脸的韩峥,“所以韩师兄日后请不要以己度人。你不爱学习,那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要随便拉旁人下水,我,可有兴趣了,学得极好,与你完全不一样!”
韩峥硬生生气乐了,胸膛一鼓一鼓,额角迸出道道青筋。
他咬着牙根,强笑道:“终日与你相伴,倒真没看出你如此好学。”
颜乔乔能感觉到,他要表达的重点就是“终日”。她心中其实有些不解,今日韩峥种种举动,就像是刻意要在少皇殿下面前彰显他与她关系不同。可是,她和殿下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啊?
这算什么?他把殿下当作假想敌?打空气呢?
“唔。”她思绪转动,脸上懒洋洋地笑,“如今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要有事没事跑来赤云台,耽误我读书。”
韩峥:“你……”
“好了。”公良瑾微笑道,“诸位可还有问题?没有便散了。”
颜乔乔踏着山道返回赤云台时,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韩峥追上来。
“师妹这是何意?”他的眸色分明已阴沉得滴水,唇角硬是要挂起僵硬的笑容。
颜乔乔眨了下眼睛:“勤奋好学,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该在少皇面前出风头。”他眸光闪动,“诸侯该远离皇室,自觉避嫌。”
颜乔乔一怔,笑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是韩师兄你自己先凑上讲坛的么?怎么,你没出成风头,怪我了?”
韩峥:“……你!”
他捏了捏手指,忍气吞声道:“师妹,那件事我提了怕你不开心,我便一直不曾多提,但你自己心中该有数。你醉酒与我在一起了,难道还能有别的念头不成?该好好收着心待嫁才是。”
来了。
颜乔乔心中一片冰冷,唇角却缓缓勾起了笑容。
“不至于,韩师兄。”她道,“醉酒与人在一起便要嫁人?那我若时常醉酒,还能分成几份嫁了不成?”
韩峥:“……?”


第82章 似曾相识
她若时常醉酒,还能分成几份嫁了不成?
韩峥震惊又愕然,仿佛被雷电劈中天灵盖。
听听,颜乔乔说的这叫人话吗?
“你!”他陡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她。
视线相对。
颜乔乔看见韩峥眸中的怒气升腾而起,然后被他强行压下。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颜乔乔唇角微勾,露出漠然挑衅的浅笑。山道人来人往,又覆盖有昆山巨阵,他什么也不敢做。
针锋相对片刻,他缓了眸色,做小伏低道:“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恼我了?恼我没事,何苦说那样的气话来自污?你若心情不好,打我骂我出气都成,别伤着你自己。”
不等颜乔乔说话,他径自继续,“有什么话回去我们慢慢说,此地人多耳杂,那件事若是叫人听去,我一个男人无所谓,于你声名却大大不利。”
此人委实是能屈能伸,连消带打,一棒子一枣子。
颜乔乔攥了攥袖中的手指。
韩峥此前做的一切,都扯着“为你好”这面大旗子,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待她情深意重、关怀倍至,是一位完美无缺的好郎君。
在她浑浑噩噩那段日子,险些也被他糊弄了去。
事实上,韩峥都做了什么呢?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我对你最好,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心意。
——你一无所有,除了我。幸运的是,我是一个好男人,此生会好好待你,你敢不珍惜?
——别担心,那件事你知我知,只要我不说,旁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慢慢地眨着眼睛。
在韩峥渐渐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时,她忽地开口了:“所以韩师兄是想要将那件事情昭告天下么?以此胁迫于我?”
她说得太过直白,韩峥不禁眼角微抽,噎了好一会儿,强笑出声:“哈!颜师妹未免看轻我了——我是那种蛇蝎小人么!”
“不是便好。”颜乔乔浅浅一笑,“真诚希望师兄别做那种傻事,否则我保证你追悔莫及。”
韩峥脸肌抽搐,假笑几乎维系不住。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
两名执事从山道另一头赶来,冷着脸走到韩峥面前:“荀夫子有请。”
荀夫子是德业监使,掌院律,被他请到隐月台喝茶是一众学子共同的噩梦。方才韩峥在讲坛上刻意发难挑事,被荀夫子给盯上了。
颜乔乔飞速退开一步,以免被殃及池鱼。
她幸灾乐祸地目送韩峥被押往隐月台,然后收回视线,顺着山道慢慢踱回赤云台。
昆山有阵法加持,四季如春。
其实已是盛夏。
等到夏末,韩峥便要肄业,离开昆山。
颜乔乔望着耀眼的日光,心中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她总有庄周梦蝶的感觉。
也不知此刻的自己与这段漫长日子里浑浑噩噩的自己,究竟孰是梦、孰是醒?
她望向远处,试图穿透迷雾,看清自己未来的路。
眼下,已到了至为重要的分岔路口。
旁人都以为她与韩峥好得蜜里调油,远在青州的父兄也开始筹备二人婚事。
前几日秦执事特意找上门来威胁她,说她即将被记三次大过开除,倘若想留点脸面,不如便跟着韩峥一起离院,反正她也无甚前途可言。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丝毫心力去与小人掰扯。
如今却大不一样。
她微微眯起眼睛,边走边琢磨。
其中有两次大过,是秦执事利用职务之便,在数年间偷偷增加了她的缺勤次数和上课睡觉次数,扣光了她的勤业分,从而记下的过。事隔经年,她已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某年某月某日她并未缺席、并未在课堂上睡觉。这两个大过,无法翻案。
第三个即将被记下的大过,是因为她曾替孟安晴出头,痛揍了林天罡一顿。原本只是个糊涂案,但是颜乔乔与韩峥在一起之后,心悦韩峥多年的龙灵兰投向了秦妙有,成为此事的有力人证。
记下三个大过,便要被院中除名。
秦妙有父女这是处心积虑要把她赶下昆山哪。
颜乔乔蹙起眉头。
眼下的处境,有点糟糕。
她仿佛已看到了一张为她织就的巨网,那张牢不可破的网,将会紧紧粘住她的翅膀,让她扑腾不出任何动静。然后韩峥顺着丝线爬过来,用口器刺入她柔软的腹腔,将她一点一点吞食殆尽,只剩个空空的躯壳。
颜乔乔被自己的脑补弄得遍体生寒。
幸好,她已及时醒悟,不算太迟。
心脏在胸腔中惊骇地跳动,她转过山道,在转角处被人堵住。
抬眸一看,却是秦妙有与龙灵兰。
颜乔乔微偏着脑袋,视线扫过这两个人的脸。
龙灵兰投靠秦妙有已有好些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这二人站在一起,颜乔乔却感觉十分违和——一种恍若隔世般的违和。
颜乔乔定定神,甩开不着边际的念头,抱起胳膊懒洋洋问:“有何贵干?”
秦妙有不动声色,用眼神示意龙灵兰说话。
龙灵兰吊起一双细长媚眼,阴阳怪气道:“有些人,可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当心鸡飞蛋打什么也捞不着!怎么,莫不是以为私底下悄悄背些书就能惊艳到大公子?可省省吧!大公子是什么人物,这点伎俩还能看不穿了?劝你莫要自取其辱!”
秦妙有立在一旁,摆出事不关己的清高冷笑。
颜乔乔看着龙灵兰,认真且不解地问道:“我若惊艳了大公子,气得要死的该是觊觎他的人,与你何干?你替人打什么头阵?”
“……?”
龙灵兰吊起的双眼缓缓收回,开始思考人生。
好像是这个道理没错哈。
沉默一瞬,秦妙有力挽狂澜:“颜师妹不是我说你,韩师兄对你那么好,你却当众落他脸面,我一个外人看着都替他感到寒心。”
经她提醒,龙灵兰立刻找回了重点:“你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玉树临风、龙章凤姿的韩师兄!你都已经有了这么好的韩师兄,还到大公子面前出风头,你这是得陇望蜀,是贪得无厌,是欲壑难填!”
颜乔乔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没跟韩峥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和小姐妹们说,不学无术没关系,只要多背些成语,就会显得文采斐然。
忆及往事,她忽地笑了下,笑得秦妙有与龙灵兰毛骨悚然。
迎着龙灵兰见鬼般的目光,颜乔乔慈眉善目道:“若能得大公子青睐,我还要你韩师兄作甚?龙啊,你不是应该期盼着大公子瞎了眼赶紧看上我么?”
龙灵兰怔怔露出微龅的白牙:“啊这……”
好像有点不对,又好像没有不对。
颜乔乔语重心长:“我若心悦旁人,你不是应该大喜过望吗?你跟着秦妙有凑什么热闹?你可知道,她和她老爹秦执事,正在绞尽脑汁把我往你韩师兄身边推?我且问你,我若被记过开除,离开昆山嫁入大西州,谁吃亏,谁划算?你可长点心吧。”
龙灵兰如遭雷击。
颜乔乔总结陈词:“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要想得长远,不要只顾眼前。”
龙灵兰醍醐灌顶,一寸一寸挪动视线,盯向秦妙有:“把颜乔乔和韩师兄打包送走,吃亏的是我,便宜的是你啊!好你个秦妙有,你把我当枪使!想让我替你们父女做伪证诬告颜乔乔吗?做梦!想都别想!”
啧,这脑袋瓜子还挺灵光。
颜乔乔老怀大慰,拍拍龙灵兰的肩,扬长离开。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颜乔乔穿过褐色的鹅卵石山道,返回赤云台。
赤云台种满赤霞株,红艳艳的花枝,大片大片压在头顶,比晚霞灿烂。
她的花,曾比台地任何一株都种得更好。
可惜它已被韩峥斩了花枝,挂上密匝匝的铜风铃。
颜乔乔蹙紧眉头,想着心事,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制锁,下意识地画下一朵简笔小花。
禁制晃了晃,发出红光。
画错密钥了。
颜乔乔没过脑,重新画了一遍。又错。
她略微回了回神,认真地画下小花,然后随手添上两片叶子。
错了。
再画、再再画,还是错。
连续五次画下错误图案,黑檀锁扣落下、锁死,一个时辰之内禁止重试。
颜乔乔:“……”
这一回,她总算是彻底回过了神。
她的门禁图案早在数月之前就被韩峥作主找监院给换了,换成他们大西州的铜风铃图案。
这些日子里,她已输错过不止一次。
每次禁制锁死,她便怔怔抱着膝蹲在门口等待一个时辰过去。反正,她在哪里发呆都一样。
今日,却有些闲不住。
她踏上鹅卵石山道,漫无目的向前走。
走着走着,发现脚下不再是鹅卵石,而是雨花石。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清凉台。
这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颜乔乔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斜角处的楼台。
从前殿下时常在那里抚琴,后来他受了伤,身体每况愈下,她再未听到他的琴声。
今日难得见到了他。他苍白削瘦得令人心惊,精神倒是不坏。
她的心忽然闷闷一疼,像是因为他,又不像是因为他。
颜乔乔有些迷茫。
看着空落落的楼台,她发现自己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停在这里歇息。
她挪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旁,倚着树慢慢蹲下,抱住双膝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忽然投下一道影子。
“还有问题想不明白么?”
清冷温和的嗓音落下来,像风,像月,洒在她的身上,令她眩晕失神。
抬眸,看到了世间最好的容颜。
她看着他,忽然鬼使神差般问出一句话:“我真的醒着吗?如何证明,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呢?”
话一出口便怔住。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薄唇轻启,缓声答:“这个问题,大儒想必愿意与你聊上三日三夜。”
“您呢?”
“来。”


第83章 明月入怀
颜乔乔稀里糊涂就跟在少皇殿下身后,走进了他的清凉台。
他的背影极削瘦,却如青竹般笔直。
他时不时轻声咳嗽,令她的心整颗都揪了起来,渗出丝丝缕缕酸涩,就像怀中揣了只大青梅。
分明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她却并不感觉他陌生。
不仅是他,还有他的清凉台。
清凉台禁止无关人等踏足,可是颜乔乔环视四周,却像是曾经来过千百回。
目光落到东厢外,忽然一顿。
那里种了一棵赤霞株,已有些年份了。虽然没她那株长得好,但是如今没了排名第一的花,他这一株,便可堪称昆山花魁。
清凉台整体呈深青色,这一蓬赤艳艳的花云遗世独立,好像庄严肃穆殿宇中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妖怪。
她不知不觉便看得怔住。
片刻,喃喃自语:“种一株花,什么时候都不会迟。”
恍惚回神,发现少皇殿下已踏上了青色高阶,立在那里等她。
她急忙拎起裙摆追上去。心中暗暗把自己的木头脑袋捶了一顿——这可真是太失礼了,第一次上门作客就在庭院里走神。
幸好殿下为人宽和。
他把她带进偏殿,燃一炉清幽的淡香,落坐于紫檀茶台后,挽袖煮茶。
他的肤色白得泛青,不健康,带着些死气。
沏出茶来,推给她,他自己则接过医官呈上来的药汤,用广袖掩着饮尽。
“失礼了。”他轻轻咳着道,“有疾在身,无法陪你饮茶。”
颜乔乔赶紧摇摇头。
她端起茶,品了一口。清凉台的茶不苦,香而淡,后味回甘。
“我从前饮苦茶。”他挽着袖,缓声道,“忽一日,觉得客人应当喜欢甘甜些,便换了它。”
这话说得没什么由头,不知为何,颜乔乔忽然心中一震,眼鼻酸涩,很想哭。
“那,客人喜欢吗?”她的声音像一团蕴满水汽的云。
他抬眸,清冷带笑的黑眸望定她:“你是第一个客人,你喜欢吗?”
颜乔乔执杯的手指轻轻一颤,杯中荡出一圈圈碧澈的涟漪。
由指尖,散到心间。
“……喜、喜欢啊。”她掩饰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品起手中的甘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心口仿佛有什么在抽枝发芽,疯一般地生长,令她浑身不安。
酥痒在骨子里,抓不着,挠不着。
“您的赤霞株长得真好。”放下杯盏的时候,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尬聊。
“嗯。”他淡声道,“想着客人也许会喜欢,便种下它。”
颜乔乔怂了,根本没有胆量往下问,客人究竟喜欢不喜欢。
她发现,殿下与她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向来是极温和却极疏离,拒人于千里,如九天高月。
而她面前这个人,却平易近人到离谱。
静默片刻,他问:“你与韩世子仍未和好么?”
颜乔乔怔怔抬头看他,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黑眸。
“无意冒犯。”他解释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讲法而起。”
颜乔乔赶紧摇了摇头:“殿下,与您无关。您讲的……”
她本想对着他拍上长长一串马屁,然而抬眸触到他病弱的身躯,那些恭维话忽然便梗在了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她问。
这个话题转得十分生硬,一听便知道她在逃避与韩峥有关的事情。
他垂了垂眸,意味不明道:“道心稳,便无碍。”
他忽然又咳了起来,抬袖半掩,用白帕擦了唇角,不知有没有染上血。
颜乔乔心揪得厉害,下意识便问:“您道心不稳么?”
话一出口,顿觉不对。
储君修的是仁君之道,道心不稳,岂不是意味着殿下他……不仁?
“咳咳!”她差点儿被自己大不敬的念头给呛死,“咳咳咳咳!咳!”
咳得比公良瑾这个病人更凶残。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传来。
他起身绕过茶台,袖挽清风,抬手轻轻拍她的背。
“把自己吓成这样。”他的语气无奈之极。
颜乔乔下意识地缩起肩膀,胸腔发紧,皱成一团。
旋即,她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的温度和他的力道。极清正,为她止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