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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物资,竟是给她自己备下的。
随虚云往异域取经,就算一切顺利,没有三五年也回不来,更何况虚云还要沿途学习、僧侣们还要抄经,这么一想,一旦离开,竟是十年八年都回不了大周故土了。
“走吧。”皇帝穆桢站起身来,“僧人们都等着呢。”
穆明珠僵硬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只见那秦氏兄弟冷肃着脸站在廊下。她只一个人,杀不出重围,飞不出皇宫,眼下就要给押入取经的队伍。
她连传递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穆明珠终于回过神来,抬眸直直望入母皇眼底。
现在,她终于明白得知密道一事后,她那一瞬间的犹豫是因为什么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穆明珠轻声道。
皇帝穆桢似乎也有些紧张她的反应,诧异道:“什么?”
穆明珠低下头去,藏起了眼中的滔天怒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决定放弃她?
第191章
暮春的雨中,昏惨惨的天光,透过思政殿侧间的窗户,给室内大大小小的陈设蒙上一层压抑的昏黄。
这室内的陈设,要么雕龙刻凤,要么选自与佛教有关的题材。
佛家讲慈悲。
可是母皇的慈悲,从不曾示于她半分。
穆明珠低头望着母皇龙袍的下摆,终于明白她的那一丝犹豫、那一丝不安从何而来。
早在她与母皇因新政起争执之前,早在请立公主为储君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早在她身处襄阳行宫之时。
那时候齐云刚查清了穆国公通敌大案,又为母皇在建业暗中除去了奸细名单上的高官名士。
当齐云再度被调往北府军中,而没有要两人退婚的旨意传来之时,她便有了预感。
她以为,齐云在军中的权力,跟齐云与她的婚约,在母皇那里是一个二选一的题目。
其实这个题目,还有另一个答案。
母皇没有动齐云的军权,也没有下诏要两人解除婚约,其实正说明在母皇的规划中,她与齐云结合会造成的威胁不存在了。
往好处想,是母皇有意要她来日继位。
可往坏处想——既然齐云在北府军中的兵权未动,那么被放弃的显然不是他。
现在答案揭晓,也许早在那时候,母皇已经决定放弃她。
可是凭什么?为什么?
穆明珠下意识跟着母皇的脚步,往通往正殿的门口走去,脚下一动,便感到右边贴着小腿的靴子里、又冷又硬的触感。
是她要齐云寻来的,那柄乌沉如墨、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为了榨干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的马政,她当成国政来对待。
今晨为了尽快赶来皇宫与母皇议事,她没有穿素日的裙装,而是穿骑装与靴子,快马往皇宫而来。
现在她的靴子里,正藏着一柄能杀人的利器。
哪怕带武器入皇宫,乃至于登殿与皇帝相见,一旦被查出来就是重罪。
但穆明珠从来没有放下最后一丝警戒。
而现在,她要感谢自己看似过份的谨慎。
皇帝朱红色龙袍的下摆,在她身前三步之遥晃动着。
她只需猱身蹲下,抽出匕首,扑起扎下,简单三个动作,便能令天子血溅当场。
穆明珠袖中的手,微微发颤,目光转向窗外列队的宿卫。
然而血溅五步,不过匹夫之怒。
她深深吸气,又微张口吐息。
皇帝穆桢在侧间门口停下来,再上前一步便进入思政殿主殿,那里虚云与一众僧侣正恭敬等候。
“你方才要问什么?”皇帝又问,回身望向低着头的穆明珠。
穆明珠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脸犹如一张白纸,“女臣从未想过母皇会将这等重任交托。”
皇帝穆桢似乎也能明白她的震惊,温和道:“取真经是国之大事。你尚且年轻,这一趟若能领队取回真经来,天下都要敬服于你的。不过三年五载,待你归来之后,朕还有更重要的差事交托给你。”
穆明珠口中虚应,不过是些“必然不负母皇所托”、“母皇保重身体”等套话,可是心中却一阵寒似一阵,最终在心中冷笑起来。
所谓“更重要的差事”不过又是敷衍她、麻痹她的好话。
正如三个月前那一纸要封她为秦王的诏书。
封她秦王,便要她离开建业,远赴万里;若是交付给她更重要的差事,莫非是要她割肉剔骨偿报?
穆明珠并不相信皇帝空口的许诺,只觉齿冷。
正殿中,李思清站在皇帝身侧,对众僧侣宣读出行的旨意。
“……由秦王总领众人,另拨宿卫两百、充作随行扈从……”圣旨渐渐念到了尾声。
李思清垂手放下圣旨,忍不住向底下躬身领旨的公主殿下看去。
阴沉沉的雨天,一袭金色骑装的公主殿下站在千百灰衣僧侣之前,俯首领旨,犹如破云而出的太阳。
穆明珠抬起头来,正撞上李思清隐含担忧的眼神。
显然皇帝要她万里取经的决定,哪怕是近臣如李思清也是在当下才知晓。
帝王心深,至于如此。
穆明珠转身,众僧侣便如被无形巨手分开的海水般向两边让出路来。
她一路阔步行至思政殿门前,被一对校尉跟了上来。
两名校尉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边,口称“秦王”,却正是皇帝近年来拔擢的那对秦氏兄弟,也是方才圣旨中所说两百宿卫的首领。
“秦王殿下,末将兄弟二人奉旨送您。”
穆明珠转眸,目光划过他们冷肃的脸,淡声道:“有劳。”
母皇的旨意一出,所有后续的行动都干脆利落。
在她离开建业之前,怕是再见不到一个自己人了。
穆明珠攥紧了袖中双拳,竭力冷静下来。
她不可能真的去取经,等上十年八年再回来——又或者死在途中。
她靴子中有削铁如泥的匕首,她怀中有自内瓮城直通建业城中心的密道图纸。
她在一江之隔的扬州有旧部,在与梁国接壤的雍州有五千铁骑,在西府兵、在荆州有针对最坏情况的布局。
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穆明珠环顾左右,只见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宫中这二年新添的宿卫,多是陌生的脸孔。在众宿卫之外,思政殿前偌大的广场上不见任何一名宫人。
行至宫门前,已经有备好的马车等着。
从她现在登上马车,直到离开建业,怕是无法跟任何人传递消息。
而她被封秦王、远赴万里的消息,大约要在她离开建业之后,才会传开。
皇帝穆桢正站在白玉阶之上,遥遥眺望。
穆明珠终于登上了马车。
还没等她坐定,秦氏兄弟便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分开。
“得罪。”两人齐声道,“职责所在。”
穆明珠目光划过两人腰间的长剑,飘向紧闭的车帘,没有说话,只在马车驶出宫门的刹那,忽然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却见原本总是在外面等候她的公主府马车与樱红等人都不见了。
母皇对今日的安排筹划已久,大约为了防止生乱,一早便把跟她相关的人控制了。
不只是樱红,不只是公主府的车夫,也许还有……
而秦氏兄弟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抚落车帘,低声道:“殿下,莫要让末将等难做。”
穆明珠神色淡漠,没有再动车帘,而是伸手向袖中。
随着她的手一动,秦氏兄弟的目光立时追下来。
却见穆明珠慢吞吞,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帕来。
两人这才垂眸。
穆明珠左右看两人一眼,手指摩挲着方才与回雪熟识的那侍从送来的丝帕。
流风已经按照计划,给谢钧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竟要从她眼皮子底下溜走吗?
可要在此时脱身,却是天方夜谭。
就算她出其不意,侥幸杀了这两名校尉,马车外却还有两百名宿卫。
不要心急。
穆明珠闭了闭眼睛,感受着丝帕沁凉的温度,听马车走过地上积水处,不时溅起的水花声。
九百年佛诞这一日,大周四公主穆明珠得封秦王,领三千僧侣,出建业往万里之外的摩揭陀国而去。
至少这是载着穆明珠的马车离开建业北城门后,朝中众员接到的消息。
绝大多数的臣子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公主立储风波之后,皇帝有这样妙的手段平衡朝局。四公主这个混乱因素离开之后,人心不再浮动,朝中终于可以做些紧要的事情了。
同一时间的皇宫中,却有两组人同时被困。
其中一组是萧渊。他上午接了宫中的旨意,说是皇帝今日心绪不好,想找他去说说话解闷。这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情。萧渊那自由出入皇宫的腰牌,并不只因为他的家世,也因为他肚子里总有许多有趣的故事。皇帝在政务之余,也喜欢从他天南海北的故事中了解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譬如萧渊这次初回来,在皇帝面前说起他跟猎户比试箭术的故事,便逗得皇帝极高兴。
萧渊不疑有他,跟着来人入宫。他入宫的时间点,穆明珠已经离开。
萧渊最初对穆明珠的离开还不知情,只依照宫人所说,等候在侧殿中,因皇帝临时有朝政要处理。
故事总是要让位于政务的。
萧渊便在侧殿中等着,与侧殿中的宫人说笑逗趣,时间过得也很快,谁知直到下午也不见传召,他便觉得有些奇怪了。以他的性子,不管在哪里,只有人在,他便永远不会觉得烦闷。虽然他与侧殿的宫人相谈甚欢,但对于皇帝的久不召见还是起了疑心。他便烦请宫人通传,说是跟人在外面约了酒,改日再来同陛下说话。谁知那宫人传话之后,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队甲兵。
宫人传回来的话仍是温和的,皇帝要他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然而殿门外的甲兵却说明一切并不简单。
萧渊退回去,仍与宫人说笑,心里已经清楚——出事了。
只还不清楚是谁出了事儿。
另一组则是齐云与秦威。齐云亦是奉召,往密室刑讯审问一名要犯。这要犯事涉一桩贪腐案,皇帝将此人交到他手中已经有数日。连续三日,齐云白日一直往密室中来审讯此人。今日亦然,他带着秦威走入密室之中,关门审讯。忽然,他听到石门之后脚步声轻动,他反应极快,奈何身在刑具前,距离石门遥远,待扑到石门处,外面“咔哒”一声已经落了锁——是原本就守在门外的某个黑刀卫动的手。
这人一动,立时脚步声纷杂,像是许多士卒涌了进来,要原本跟着齐云的数名黑刀卫都放弃反抗。
这本是为了严刑审讯罪犯而特质的密室,四壁都是坚硬无比的石头,连一道天窗都没有,只在对内的一侧留有一道通气孔,不过指头粗细。而此时密室的内侧通路上,正站着许多守兵。
“是何人行事?”齐云冷声问道。
外面那人虽然锁了门,但似乎还有所忌惮,退开两步,用变了调子的声音道:“在下亦只是奉命行事。都督稍安勿躁。”
齐云附耳石门上,却再听不到一丝动静。
他今日来审讯要犯的消息,知晓的人非常有限。
而这有限的人中,能在皇宫密室之外调集这样大量的士卒者,大约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为何囚他?
难道说……
“都督。”秦威走上前来,道:“您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莫要气坏了。”他扬声对外面道:“你们是奉何人命令行事?此中必有误会!”
外面却无人应答。
直到日暮时分,萧渊与齐云都没能离开皇宫。
出建业城,傍晚时分的雨下得更大了。
穆明珠活动着久坐发僵的腰,道:“本王要更衣。”
她现在是秦王了。
更衣乃是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秦氏兄弟对视一眼。
哥哥打开车帘看了一眼,道:“请殿下稍加忍耐,往前十里便是驿舍。”
穆明珠道:“你是要本王生生憋上十里路?”
“末将不敢。”
穆明珠冷笑一声,道:“你们取完经书,是这辈子不打算再回大周了吗?”言下之意,等到取经归来,她一个王爷要报复两个校尉,是很容易的事情。
两人犹豫起来。
穆明珠好笑道:“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陛下刚封了我为秦王,又交给本王取真经的重任,你俩怎么一副怕本王跑了的样子?”
弟弟道:“殿下莫怪。是陛下交待,说殿下生性跳脱……”
哥哥咳嗽一声,打断了弟弟的话。
穆明珠了然,母皇并没有把背后的实情告诉这两人,大概只是说这差事艰难、怕她不想做苦差半路跑了。
“本王没时间跟你俩臭男人啰嗦了。”穆明珠扶着车壁站起来,“再不停车,本王就得跳车了!到时候你们护送的秦王,还没出建业城十里便死了,看你们怎么交差!”
秦氏兄弟二人从来没跟穆明珠打过交道,只从前在思政殿前看着,也是大方得体的模样,怎么都没想到私下是这样刁蛮的做派、一言不合就拿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穆明珠逼自己挤出一点朦胧泪意来,憋着有一分钟多没呼吸,让脸色潮红起来,恼怒道:“还不停车?真要本王在你俩面前出丑不成?”
弟弟心软些,敲击车壁要车夫停下来,低声道:“殿下往路边速去速回。”
大道两边是刚开始生长的庄稼,根本藏不下人,只在地头有两排树木,可作遮挡。然而穆明珠只凭两条腿,在这旷野之中,根本躲不过两百名宿卫的搜捕。
穆明珠目光落在弟弟脸上,扬手把丝帕塞在他领口处,笑道:“还是你乖巧些。”便掀开车帘跳下车去,直往路边林木后而去。
那弟弟未曾料想到秦王会有这等举动,嗅到那丝帕上的香气,也不知是丝帕本来的香气、还是秦王指尖的脂粉香,不禁红了脸,当着哥哥的面,扯下丝帕来不知该如何处理,顿了顿,叠起摆放在秦王方才所坐长凳的边缘。
哥哥道:“你莫忘了陛下交待的话,秦王聪明狡诈,若是给她寻机会跑了,咱们哥俩回去可没法交差。”
弟弟道:“我知道。”他走到对面的车窗前,与哥哥一同望着往路边走去的秦王,小声辩解道:“可……万一她真憋不住了……”
哥哥眉心紧皱,沉吟道:“到前面镇上时,派人去买两个婢女吧。”
两人说话间,只见那一身金色骑装的秦王已经走到了田头的两列树背后。那两列树看起来年岁不大,一株只有成人手臂那么粗,哪怕是两列树刚好挨着的情况下,秦王左右两侧还是会有一点衣衫露出来。她在那两列树之后,蹲身下去,于是两人从车上看过去,便只能望见树边缘的一角金黄色,是秦王上身的衣裳。随着她蹲下去的动作,兄弟二人都下意识移开了一瞬目光,意识到职责所在后,再度望过去。
然而秦王这次更衣时间却久。
久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深受便秘的折磨。
秦氏兄弟哪怕并不愿撞破秦王更衣的模样,却也不得不下车前去探查了。
“秦王殿下!秦王殿下!”走到那两列树前十数步,弟弟高声道:“您好了吗?雨越来越大了,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到驿舍。”
无人应答,风雨之中只见树间那金色的衣衫,似乎在轻轻动着。
弟弟还在呼喊,哥哥却心中一惊,猛地跑上前两步,已经看清了——那被庄稼遮蔽的、金色衣衫的下面是空的!
哥哥伸手抓起那被雨打湿,用两根折断的树枝撑起的上衣外袍,胸中有惊雷炸响,“秦王跑了!”他按住腰间长剑四顾,厉声道:“速派人就近搜捕!”
第192章
窗外雨一直下,思政殿侧间内,气氛有些冷凝。
右相萧负雪躬身立在皇帝穆桢面前,身上紫色的官袍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在他身上呈现一种沉郁的色调。他的脸色苍白,清雅的眉间难掩愁容,仿佛并非身在燃着檀香的温暖室内,而是已经在冰天雪地冻了大半夜。他终于缓缓俯首,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于小榻上背窗而坐的皇帝,见右相俯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捡起案上的新政总纲文书,递过去道:“你做事一向细致认真。新政有你主事,朕可以放一大半心了。”
萧负雪双手接过文书,他接下这差事,总好过皇帝起用杨太尉一系的子弟。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许久未动。
皇帝也没有出声催促。
“秦王……”萧负雪艰涩开口,他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穆明珠已被送走。
此去摩揭陀国,万里迢迢,何等艰难危险!
谁能想到陛下会要公主领头带队而去?
皇帝穆桢似乎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此时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沉声打断,道:“朕知道你与公主师生八载,情谊深厚。然而国有大事,岂可囿于私情?”
她这里的“私情”其实是私人情谊的简短说法。
萧负雪听在耳中,却觉心头一跳,脸上火辣辣的。
“是。”他知自己无法说服皇帝,只能低声应下来,望着案几上燃着檀香的玉雕佛像香炉,一瞬出神,如果说还有谁能劝陛下更改心意,大概唯有济慈寺那一位了。
萧负雪恭敬退下,冒雨而出。
思政殿侧间,皇帝穆桢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繁忙的政务,送走了公主,又安排了新政,一日之内解决了两件大事,本该感到满足。
可是她坐在窗下,听着那无止歇的雨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心慌。
她按住心口,从案上瓷瓶中摸出两粒自己命医官配制的逍遥丸含在口中,随着丸药清苦的气息往舌根蔓延,她渐渐感到那阵心慌过去了。
这叫她想起今日被送走的公主来。
那孩子在的时候,总是劝她留意身体,时时请医官看过,像是有什么不敢言说的担忧,劝着她却又拿捏着分寸,怕被疑心。
她一生育有四个孩子,其实没有一个儿子似明珠这般体贴关切于她。
她想起明珠举荐给她的医官,仿佛是姓薛。那薛医官人也机灵,给她诊脉过后并不开药,只请她闲暇时哼唱小曲、疏肝解郁。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紧闭的口中,舌头徒劳动了一动,心里沉甸甸的,却怎么都不是唱歌的心情。
她终于走下小榻。
一旁的侍女迎上来,如常要服侍她穿衣,只当她忙完公务、要回寝殿。
皇帝穆桢摆手止住,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雨,沉默一瞬,终是沉声道:“取油衣来。朕要往济慈寺去。”
哪怕是皇帝出行,已下钥的宫门处,守门的宿卫还是要验明正身后,才开门放行。
因今日佛诞,城门倒是比平时晚两个时辰关闭,好让城外来的百姓能在拜佛之后、当日从容离开。
皇帝穆桢冒雨登山,至于寺门外,看侍女提着灯笼、扈从上前敲门。
济慈寺中的僧人大约没想到风雨夜,这个时辰皇帝会来。
里面应门的僧人一面匆匆赶来,一面连声道:“大人可是来拿雨具的?”打开门一看,见灯笼亮成一片、身披油衣的皇帝站在雨夜里,盯着他道:“大人?今夜还有哪位大人来过?”
那僧人不敢欺瞒,道:“方才右相大人来过,往怀空大师院中走了一趟。右相大人离开时匆忙,遗落了雨具,贫僧还以为……”
他以为是雨势太大,右相大人折返来取雨具了。
皇帝穆桢一言未发,雨水顺着油衣的帽檐落下来,她的神色在雨夜中隐隐有股寒气。
她一步跨入寺内,径直往怀空所在的禅院而去。
禅院内,雨水冲刷着花已谢尽的梅树,也冲刷着彩漆斑驳的禅房。
皇帝穆桢立在屋檐下,避着雨道:“你莫不是要朕淋着雨同你说话?”
禅房内,怀空悲悯的声音响起,“贫僧大限将至,便在七日之内,已锁封门窗,不见外客,不饮不食。望陛下成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低头望着房门上的锁,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有再要求入内说话,只是问道:“萧负雪方才来过,同你说了什么?”
“陛下要施新政,他心中不安。”
“出家人不打诳语。”皇帝穆桢仔细听着房内动静。
怀空和缓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皇帝穆桢挪开心思,望着屋檐外的夜雨,似是感到有些疲累,头靠在门板上,低声道:“朕今日封了公主为秦王,”她顿了顿,又道:“要她领众僧侣,往摩揭陀国取得真经再归来。”
禅房内没有声息。
皇帝穆桢又道:“他们会沿长江一路西行,自西河阳郡出大周,南下骠国。骠国这些年虽然不再纳贡朝贺,但与大周还算和睦。自骠国而西,经数个小国至于天竺,再由天竺北上西行,过善见城,最终抵达摩揭陀国。”她细数着早在取经队伍出发前就制定好的路线,声音在风雨中听起来不是很清晰。
皇帝穆桢又道:“路上许多艰难险阻,给那孩子磨磨性子也好。”她不知是真的相信,还是只为了心里过去,又道:“她极聪明又有手腕,随行三千僧侣、千百士卒,总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禅房内仍是没有声息,不知怀空大师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待到她取了真经归来……”皇帝穆桢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把后面的计划说出口来。
她倚靠在门板上,望着屋檐之外磅礴的雨,国事家事萦绕于胸,最终道:“此事,佛祖会怎么说?”
也不知是问佛祖会怎么处理大周的政局,还是问佛祖会怎么看待她的处理手段。
怀空再度和缓道:“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皇帝穆桢听完轻叹道:“诸心非心,是名为心。”
佛经里的道理,她都很明白。
只是人在俗世中,难免有不能安心之时。
皇帝穆桢没有再同怀空论佛,快步出了禅院,忽然脚步一顿,对守在外面的扈从道:“给朕拆了他的门窗!”
扈从应诺。
她是人间帝王,纵然是阎王也要避让,说什么七日当死,嘿,真是胡说!
而建业城外,取真经的数千人长队,却还在风雨交加的路上停滞。
秦王穆明珠以一件上衣外袍金蝉脱壳,秦氏兄弟率两百宿卫将方圆五里之内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风雨又急,连足印都无法追索。
疲惫、湿冷、惶急、恐惧,内外交加之下,秦氏兄弟与两百宿卫都有些撑不住了。
他们将不得不回建业复命,上奏陛下——他们在上路第一日,便彻底办砸了差事,叫秦王给跑了!
秦氏兄弟决定分头行动。
哥哥安排道:“我领一队人回建业复命,你去安置后面的三千僧侣与千名士卒。”
弟弟道:“还是我去复命……”
他们都清楚,这趟复命很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照我说的去做。”哥哥断然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弟弟只得听从,另带了一队人,往后面等在风雨中的僧侣队伍而去。
僧侣队伍最前端,是乘坐在马车里的虚云师父。
他来到马车旁,疲惫道:“对不住,要您等在雨中久候。末将会交待车夫路线,载着您往前方十里处的驿舍安歇。”顿了顿,无奈道:“因秦王失踪,末将等要留在原地搜索,怕是无法沿途保护。”言下之意,如果虚云自己决定在原地等候,对双方都好。
忽然一把清脆含笑的嗓音从马车内响起,“秦王失踪了?我怎得不知?”竟是少女音色,听来有几分耳熟。
那秦氏弟弟不知为何高僧的马车里会冒出女子来,一时愕然,却见一只纤手撩开车窗帘布,从里面露出一张明丽的笑脸来。
她半臂倚靠在窗棂上,笑吟吟道:“谁失踪了来着?”
秦氏弟弟瞠目结舌,活像是见了鬼,指着突然从马车里冒出来的秦王,“你!你!”
“我?本王怎么了?”穆明珠上身胡乱披了一件僧袍,笑道:“这一会儿功夫,便不认识本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