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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齐抬头看向马车内。
穆明珠原本笑盈盈的,此时却把笑脸一抹,面露薄怒,眉梢挑起,冷声道:“叫你们虐待本王!本王自落地起没受过这等委屈!几时本王更衣还要看扈从眼色了?你们叫本王不高兴,本王便能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不信咱们这一路走着瞧!”
秦氏兄弟一时都听愣住了。他们只当是秦王跑了,谁都没想到她会往僧侣中来,更没想到她会上了高僧的马车。况且众僧侣列队清晰,皆着灰衣,一眼望去,没有不同之人。因此他们把路边的庄稼地翻了个遍,却始终未曾往僧侣队伍中来寻,哪怕是僧侣队伍之末载货或备用的马车,也都清查过了。
哥哥虽然满腔愤怒,但到底人没跑就好,比起回建业复命请罪,旁的都是小事。
他虽然铁青着脸,却还是低头道:“末将等只习武艺,原不曾近身侍奉贵人,有不周到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又道:“到了前面镇上,末将会为殿下买两名懂事的婢女来,届时殿下起居都由婢女负责。末将等只负责殿下安危。”
穆明珠歪头看了他半响,道:“秦校尉怎么称呼?”
“末将单名一个烈字。”
穆明珠又看向弟弟。
“啊?末将单名一个燕字。”
穆明珠好似是脾气发完之后雨过天晴了,冲秦燕微微一笑,道:“本王更喜欢你的名。”她翩然出了马车,披着僧袍摇摇晃晃往前面的马车而去。
哥哥秦烈担心她又玩什么花招,寸步不离跟上去。
秦燕慢了一步,听到马车内有轻微的声音,探头一看,却见被剥得只剩中衣的高僧虚云、双手双足被缚,正蜷缩在车厢里。
秦燕大惊,忙入内给他解开——却见那捆住他手足的乃是秦王殿下的衣带。
“这、这……这秦王殿下实在胡闹。”时人崇信佛教,秦燕也不例外,对享誉全国的高僧虚云还是很尊敬的,想解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一摸才想起全湿透了。
虚云一得解脱,顾不得手足酸麻,先往车凳底下的抽屉中捧出来一件僧袍——这却是珍藏着的那件金色袈裟。
他穿了袈裟,盘膝而坐,这才低声道:“多谢。”
秦燕递了自己的水囊过去,见他唇上起皮、手腕上有红色的勒痕,怕是给秦王殿下捆住许久了。
虚云轻轻摇头,并没有接过水囊,闭目合十,竟已是入定之态。
秦燕不敢打扰,便下车而出,往前面寻秦王殿下与哥哥。
队伍终于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再度挪动起来。
秦烈与秦燕受了这次戏弄之后,也谨守分寸,不再入秦王马车,只在马车两边骑马守着。
忽然队伍后面有宿卫快马上前来,至于秦烈身边,低声禀告道:“校尉,虚云大师说有一册要紧的佛经遗落在济慈寺,派了一名僧人回去取,调拨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
秦烈已经听弟弟说过虚云高僧的遭遇,听说是取佛经,便没有很在意——只要秦王没有跑,便一切好说。
况且秦王领众僧人出行取真经的消息,在今日午时便已公布朝中,此时建业城中应是尽人皆知了,再没什么好通风报信的。
秦烈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要那宿卫再回僧人队尾去。
马车窗帘忽然又被扯开。
少女美丽含笑的面容出现在窗边。
“本王自己坐着无聊,你上来陪本王说话吧。”穆明珠遥遥一指秦燕。
秦燕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对面的哥哥。
“怎么?本王还不配跟你说话了?”穆明珠嗓门并没有提高,但语气已经极为不悦。
距离前方的驿舍还有不足三里路,秦烈不愿横生枝节,便冲弟弟点了点头。
秦燕下马上车,在密闭的空间内单独面对秦王殿下,有几分局促,低着头道:“殿下想说什么?”
穆明珠没有回答,只上下打量着他,兄弟二人中,这弟弟显然是更好拿捏的那个。
她方才有逃跑的机会,却没有走,是因为她想要不为人察觉地离开。
她逃走了,母皇却不知她逃走了。
这才会是她的先机。
第193章
隔着重重雨幕,灯火温暖的驿舍已于路旁隐然可见。
望见驿舍,秦烈与秦燕兄弟二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只觉这漫长疲惫的出行第一日,终于到了可以稍作歇息的地方。
驿舍的吏员早已出来相迎。
穆明珠当先下了马车,自己撑着一顶罗伞,立在风雨路上,却没有着急入驿舍避雨。
她在距离驿舍十数步的地方停下来,伞面微抬,似乎在观察这座夜雨中灯火点点的驿舍。
这座驿舍并不算很大,满打满算屋子里也就能容纳下两百余人,众僧侣大约只能坐在院子里、另想避雨之法。
“王爷?”秦烈见她久久不动,担心她又耍花招。
穆明珠随手把罗伞递给他,道:“本王手酸了。”竟是要他撑伞。
秦烈微微一愣,唯有从命。
穆明珠入了驿舍正厅,自行往正中的长凳上坐了,低头擦拭着衣裳上的雨水,就听秦烈跟进来后径直找到一旁候着的驿丞。
“这是紧要的文书,速盖戳用印。我即刻着人送走。”秦烈低声对那驿丞道。
他虽然低声,却还被早就留心的穆明珠听了个清楚。
“愣着说什么话呢?”穆明珠回头冷冷看向秦烈与那驿丞,隐然又是一副要发作的臭脸,道:“没看到外面的天吗?跟撕了个口子似的往底下灌水。你们瞧着这驿舍能容几个人?莫不是要那三千僧侣淋一晚雨?”
那驿丞不敢怠慢,暂且顾不上秦烈,上前来见礼,道:“哎唷,是小的失职。咱们这院子里还能坐三五百人……”
“在院子里就不会淋雨了吗?”
那驿丞刚要辩解,可以在院子上方临时搭起油布来。
却听穆明珠又道:“这附近就没什么寺庙吗?本王记得建业城北门这一片,大庙小庙可不在少数。”
本朝佛事兴盛,建业城内有济慈寺,建业城外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寺庙。
那驿丞恍然大悟,道:“是,是,驿舍前面两里,就有两座大庙,是从前沈侍郎告老还乡前出金修建的。那两座庙,虽然不甚有名气,但因地处城外,多的就是土地,倒是宏大,容纳三千僧侣,应当是足够了。”
穆明珠抬眸看了秦烈一眼,淡声道:“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只看肯不肯花心思了。”言外之意,是说秦烈只顾盯着她,全然不顾众僧侣疾苦。
秦烈扭头看向门口,咽下一口恶气,若不是这位秦王殿下半路假逃跑,众人又何至于在雨中等待找寻一两个时辰?如今倒是教训起他来。
穆明珠又对那驿丞道:“这位秦校尉虽然长得高大,却只有一双眼睛有用,是要在此地盯着本王的。只好劳烦你辛苦一趟,领着众僧侣往庙中避雨。”
那驿丞不知秦王与宫中校尉之间有什么恩怨,然而两人谁动动手指都能掐死他,忙堆笑道:“不辛苦!小的应该的!”便小跑而出,顶着风雨领众僧侣继续前行,自然也就顾不得秦烈此前的要求了。
秦烈原本想唤住他,但见秦王在侧眼睁睁盯着,又怕她鸡蛋里头挑骨头借故又闹起来,便索性闭了嘴——罢了,上报行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穆明珠也不理睬他,自己上了二楼。
秦烈原本要跟着她上去,又怕她是要去做些换衣裳之类的事情,万一再闹起来,更是没玩。他抬头望着秦王的背影消失在木梯间,转身出门,要宿卫中分了两队出来,冒雨站在驿舍之外的矮墙下,防备秦王从二楼跳窗逃跑。他自己站在驿舍正门,看弟弟秦燕带着几队宿卫将马匹安置好。
秦燕顶着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檐下来,对哥哥道:“这雨下得,倒像是夏天一样。”
秦烈眉宇间有些担忧,道:“暮春一过,不就是夏天了吗?”他低声道:“那驿丞怎么还没回来?”
秦燕笑道:“我带着这几队人安置马,都费了半天劲。更何况是那驿丞带着三千僧侣,还要安置随行的辎重。”
秦烈叹了口气,道:“是我心急了。”他转身,看向正厅内通往二楼的木梯,心神难安。
秦燕明白他的担忧,劝解道:“哥哥不用太担心。这荒郊野外,风雨大作,秦王不会跑的。”他顿了顿,又道:“秦王方才只是吓咱们,出口气罢了。”
如果真的要跑,方才在路边她是有机会的。
秦烈道:“但愿吧。”
话音未落,就听二层对着院子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来,秦王那把清脆的嗓子透过雨幕直抵两人耳膜。
“秦烈!秦燕!两个人死哪里去了?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本王吗?人呢?死啦?”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一种上坟的心情上了楼。
穆明珠抱臂站在门边,冲着两人大发脾气,道:“被子床褥没有拿暖炉熏过香也就罢了,连桌上的茶水竟也是冷的!”她恼怒道:“还有替换的衣裳呢?难道要本王穿着这一身半湿的骑装僧袍入睡?”
秦烈只得道:“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请王爷担待。替换的衣裳在随行的辎重中……”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那些辎重现在应该去往寺庙中存放了。
“末将现下命人往前面寺庙去取……”
“不必了!”穆明珠又道:“本王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吧,你们去给本王烧一桶热水来,便不必另取什么衣裳了。”
“是。”秦烈道:“末将这便命人……”
“本王要你们二人去烧水!”穆明珠瞪着眼睛,环顾房间内年久失修的墙壁,道:“那些宿卫冒冒失失的,谁知道烧水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掉一只壁虎在本王的洗澡水中,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本王命你们俩亲自看着!”
兄弟二人只好答应下来。
一时兄弟二人下了木梯,秦燕笑道:“没想到王爷也会怕壁虎。”
秦烈却没有弟弟这样宽厚的性情,皱眉低声道:“这秦王真是难缠。待出了大周,她若还是胡搅蛮缠,有她好果子吃!”
秦燕微微一愣,但他素来信服哥哥,也没有说什么。
秦烈虽然当着穆明珠的面答应下来,但又怎会真的去烧水?只唤了两个驿舍中的杂役去烧水,自己仍是在驿舍门下守着。
秦燕反倒是跟着那两个杂役,当真去看着烧水了。
好不容易送了热水上去,然而那秦王没个消停,一时要鲜果,一时要荤菜,一时又要人去捏脚捶背。
秦烈实在是被磋磨到没了脾气,敛眉俯首道:“队伍中一个婢女也无,请王爷忍耐一夜。待明日放晴,末将便往前面镇子上买一对婢女来。届时王爷要人叠被铺床、捏脚捶背,都可由她们来做。”
穆明珠翘脚坐在床榻上,笑吟吟看着他,道:“本王几时说要婢女了?怎么?秦校尉你有手有脚,便不能为本王做事吗?还是说给本王做事,委屈了秦校尉?”
秦烈一噎,道:“这……”
男女大防,这王爷也太儿戏了些。
穆明珠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一哂道:“你在为难什么?本王看你,不过仆从,又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秦烈脸色胀红,咬唇忍气一瞬,便俯身伸手,往穆明珠小腿探去,果真要听从吩咐。
穆明珠却轻轻一抬腿让过,道:“罢了!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本王把腿捏断呢!换你弟弟来!”
如此半夜,穆明珠一会儿一个花样,把秦烈与秦燕兄弟两个折腾到精疲力竭。
二更天,风雨未歇,好在折磨人的秦王抵不住睡意,已经斜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睡着了,唇角犹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在她面前,秦氏兄弟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招。
方才秦王下令,要兄弟二人给她表演剑术喂招。
秦烈抚着自己发烫的脑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真的发热了。
秦燕却望着熟睡中的秦王——当她睡着的时候,可真是美丽呐。
秦烈冲弟弟比个手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他等不到出大周了,一旦离开建业百里,他就要让年轻刁蛮的秦王见识一下什么叫人间疾苦。
他抚了抚胸口,里面上呈皇宫的文书还未用印,一面步下木梯,一面低声道:“那驿丞还未回来?”
秦烈话音未落,风雨声中,忽然迸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尖锐似哨音,却又更具力量感,仿佛是千百枝利箭破空而来。
秦烈眸光一凝,立时往楼下冲去。
秦燕跟随在后。
“你去守着秦王!”秦烈抛下这一句,纵身跃入雨幕中,却听尖锐呼啸的破空声过后,驿舍周围传来惊呼声、喊痛声以及士卒倒地之声。
秦烈冲到驿舍院门前,推门不开,来不及下钥,抽出长刀破开院门。
院门被他一刀劈开,却从外面滚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宿卫。
“是水匪!”那宿卫胸口一处冒血的伤口,趴到秦烈怀中,仰头断断续续道:“江上来的水匪!”
这真是无妄之灾!
那些水匪大约是见这一路上雨水都冲不掉车印,驿舍又灯火遍布,以为是借宿的商队,携带了大量财物。
没想到会撞上皇宫出来的宿卫!
秦烈反身交待亲兵,道:“十人小队掩护你出去,速骑快马,往建业报信求援!”他当先跳出院门来,长刀一挥,斩落两枚冷箭,只见雨夜茫茫,黑暗中更不知还有多少冷箭窥伺,而原本守在驿舍院外的宿卫,早已死的死、伤的伤,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墙根,身下更不知是血水还是雨水。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刹那间将这场厮杀照得雪亮。
秦烈看清了正扑上来的一队水匪,目光扫过便觉不对——这些人持刀弄枪的姿势,即便不是练家子,至少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死守院门!”秦烈退回来,心知事情有异。
他在冷雨中凝滞了两秒,忽然转身往驿舍内冲去,如一支利箭般蹿到了二楼,急速奔跑至秦王的睡房前,伸臂推门却不动——果然早已从里面锁死了。
时间拨回到半刻钟之前,当弓弩声破空而起,秦燕依照哥哥的命令返回二楼守护秦王。
床上的秦王仍是倚靠床柱、安然睡着的模样。
秦燕听得底下喊杀声,心中着急,见秦王无恙,便反身至于窗前,查看外面的情况。二更天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驿舍点着灯烛,外面却只是黑暗,从窗上望出去,只能看到驿舍周围不断中箭倒下的宿卫——这是遭伏击了!他正心中焦急,想着要如何破局,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一动、脖颈旁已经多了一柄乌沉如墨的匕首。
那匕首虽然貌不惊人,却寒气森森,秦燕识得厉害、不敢擅动,轻声犹疑道:“王爷?”
“别动。”她温柔道:“你乖一些,便不必受伤。”
少女口中和暖的气流轻轻喷在他后颈,却叫他如中定身术、丝毫动弹不得。
“外面是王爷的人?”秦燕低声问道。
穆明珠含笑道:“你倒是聪明。”以匕首胁迫压着他蹲身下去,而后手肘击落,叫他当场晕厥过去。
下午她假逃跑的时候,在虚云马车上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安排一切。
当初皇帝将取真经队伍所需财物士卒等安排都交给了她。
穆明珠当初丝毫不知皇帝的用意,但因领队而去的人是虚云,她额外存了一分回护之心。
正是这一分回护之心,这次救她于危难之中。
在这个时代,大人出行,最要紧的人员乃是车夫。
车夫不但要有符合标准的驾车技术,更关键的是要绝对忠诚。
当时穆明珠想到虚云小小年纪、远赴万里,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而危难之时,一个忠诚有能力的车夫,完全能救主人一命。
所以给虚云用的车夫,她没有随意挑几个人完事儿,而是从她自己的扈从中精挑了四人。
两人一组,各驾一辆马车,一组载着虚云,一组则为备用。
当她下午匍匐穿过庄稼地,一身泥水出现在虚云的车夫面前,对方立时认出了她,不需多问什么,便掩护送她上车。
马车内虚云见了她,罕见地没有说什么佛言佛语,只是望着她,低声道:“师父曾交待于我,路上要保护你。”
穆明珠一面剥了他的僧袍给自己披上,一面诧异道:“怀空大师早知陛下的打算?”
虚云道:“师父只是说,如果陛下命公主同行,要我保护公主。”也就说怀空大师只是有这种猜测——却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皇帝的心思。
穆明珠来不及深究,一面解下腰带捆扎虚云的手足,一面又道:“听我说,等下我走之后,你就说遗落了一本要紧的佛经在建业,叫静念去取——由另外两名车夫驾车送他。”
静念作为扬州大明寺的住持,又潜心向佛,也在这次三千僧侣之中。
她翻出抽屉中的纸笔,匆匆写下一张手书,上面写着与扬州旧部约定好的暗语,“叫静念把这封手书,送到扬州刺史李庆手中。接下来的事情,自有旁人去做。”
虚云看着她的动作,一时没有开口。
穆明珠却拍了一下脑袋,道:“对。我把这手书藏起来,”她拉开长凳下的抽屉,将那手书藏在金光闪闪的袈裟中,道:“等会我走了,那俩校尉定然会给你解开。若他们足够细致,说不定会搜你的马车。你到时候便先把这袈裟穿上,把这手书藏在身上,听明白了吗?”
虚云轻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穆明珠一气儿交待完最要紧的事情,一路冒着雨从泥地里匍匐而来的颤栗终于停止,她拢紧了身上的僧袍,努力忽视里衣黏腻的泥水,头靠在车窗上,悠长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些,转眸看了一眼担忧又惊诧的虚云,勾了勾嘴角,淡笑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懂。”
虚云静静看着她。
穆明珠想到还要靠他办事儿,敛了笑意,正色道:“你看我如今情形,什么都不做便如同等死。”
“而我死之后,大周很快也会死去。”穆明珠眼中流露出一缕哀伤,再度看向虚云,有意一笑冲淡沉重的气氛,道:“况且你师父不是要你保护我吗?怀空大师佛法精深,自然知道什么才是对普罗众生最好的。听你师父的,错不了。”
虚云轻声道:“即使没有师父交待,你若是想走,我也会想办法放你离开。”他看着穆明珠拢紧僧袍取暖的样子,又道:“你不必如此惊慌。”
穆明珠知他并不懂背后的事情,咧嘴一笑,道:“你这话说晚了,不过本王还是很感动的。”
虚云垂眸,看向自己被束起的双手与双足,道:“现在,能解释一下这样做的意图吗?”
穆明珠笑道:“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咱俩是一边的呀!”
虚云愣了一愣,觉得果然俗世多欺诈,是他不懂。
之后的事情,便如穆明珠安排的发展下去。
虚云唤来静念,将穆明珠的手书交付。
而当初从公主府扈从中精选的两名备用车夫,亲自护送静念渡江往扬州刺史李庆府上而去。
穆明珠在驿舍,支开三千僧侣,又不断折磨秦氏兄弟,正是要他们无暇思考。
待到二更天,接到暗语文书的扬州旧部,在早已从雍州赶来的王长寿带领下,乘孟非白族中商船,夜渡大江,借着风雨声,摸到了驿舍的近处。
随后弓弩齐发,胜败已分。
两百宿卫,无一活口。
此时隔着门板,秦烈耳听着院中喊杀声止歇,情知已为重兵围困,嘶声道:“秦王殿下,莫伤我弟弟。你要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便是。”
王长寿领兵追上二层,数人上前押下秦烈。
“殿下,”王长寿俯身门外,恭敬道:“末将领兵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披着僧袍的穆明珠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烈被士卒押着肩膀,仍是努力抬起头来向她看去,只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光照下,秦王殿下神色冷峻,哪里还有丝毫刁蛮骄纵之态?
穆明珠出得门来,径直看向秦烈,吩咐士卒道:“他怀中有一份文书,取来给本王。”
王长寿亲自上前动手。
秦烈嘶声道:“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穆明珠接过王长寿递来的文书,见果然是上报她的行踪给皇帝。她已经明白母皇的命令,乃是要秦氏兄弟经过驿舍,便在文书上盖当地的印戳,再派人送呈御前,以此证实她这个秦王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大周。而文书乃是秦烈亲笔所书,这字迹母皇大约也是熟悉的。
她握着文书,手负在背后,淡笑道:“你若不放心,可以来看看他。”
士卒押着秦烈入内,却见秦燕坐在床上、手足被缚。
秦燕刚从晕厥中醒过来,见哥哥遭擒,又急又忧。
“如你所见。”穆明珠站在秦烈身旁,淡声道:“你弟弟目前安然无恙。只要你跟着取经的队伍继续西行,做你该做的事情,你的弟弟会活得很好。”
她轻轻一笑,玩笑般道:“秦燕合本王的胃口。本王决定带走他。”
若要秦燕活着,秦烈便要照着她说的去做,替她欺瞒皇帝。
否则皇帝找到她的那一日,亦是秦燕的死期。
秦烈望着自己在地上狼狈的影子,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会想到,皇帝远放秦王的第一夜,一切便翻转过来。
第194章
四月初七,一夜骤雨过后,东山道观内的三百年梨树落了一地洁白。
右相府的马车停在道观前,萧负雪探身下车,看向迎来观门前的薛昭,无奈叹道:“梨花难赏固然可惜,我如今背负皇命、实在抽身不得。”
然而他实在看重薛昭这个朋友,哪怕是拒绝也当面前来,纵然来回的马车上也需处理政务。
薛昭却是一言不发,手伸到他腰后,将他轻轻一送,推入了道观内。
而后“吱呀”一声,道观的门在萧负雪身后合拢,薛昭却不曾入内。
萧负雪诧异极了,正待反身询问,一抬眸却见落满洁白梨花的古树下,一人一袭青色连兜帽的披风,正仰头望着那叶多花少的古树。
萧负雪脚下一顿,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只疑身在梦中。
那人身形高挑纤细,分明少女之姿。
她举起手来,想接住一片坠落的梨花,低声道:“如雪却五出,好美的梨花。”
她轻轻转过身来,青色兜帽下的面容素净冷峻,似乎一点都不诧异见到萧负雪。
穆明珠淡淡一笑,手中仍托那一朵梨花,低声道:“右相大人,是秦王在此。”
有那么一会儿,萧负雪肯定自己在做梦。
而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几乎是有些惶急地上前,催促着少女避入一旁无人的禅房内。
因此时她的出现,无疑是危险的。
两人对坐于禅房之中。
“殿下……”萧负雪有满腹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穆明珠了然一笑,道:“不如我来问,你来答。”
“好。”
“陛下要行新政了吗?”
萧负雪一愣,道:“昨夜,陛下已经新政交付于臣。”
他眉间愁痕深重。
穆明珠之所以敢来见萧负雪,并不是相信他的感情,而是相信他的理想。不管前世今生,在满腹功名利禄的臣子中,萧负雪一直是显得有些天真的那个。因为他极度认真负责的办差态度,也因为他处理具体事务时超过常人的能力,他这种理想化的天真很少为人察觉。因为他做的事情,总是能成的。唯一的例外是新政。有前世新政惨淡收场的结局在,今生的萧负雪在努力数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人。而这条走不通的路,皇帝却坚持要他走下去。哪怕他清楚,走下去的结果是于事无补、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