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两声,终于有人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那人也并不关心这个陌生人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随意往门外指了个方向,仿佛只要她别来打扰他们的游戏。
他们在养马所这么些年下来,早已清楚大周的养马所内、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差事。
只看这群官员,难怪在夏太仆手中,大周朝廷养着的马会一批一批病死。
穆明珠不动声色,先自己往里面转了一圈。
问题实在太多,其中**必然也不少,马槽里的草料、跟账簿中的采买账目根本对不上。
穆明珠当场并没有发作,像来时一样悄然而去,回府中详看养马所的官员名单,以及这些官员的家世履历。
果然就像谢琼在西府军管理马匹一样,这些在朝廷养马所中的官员,几乎也全是世家出身、却不成器的人。家族给他们安排到养马所来,不用办正经差事、惹不出大的祸事来,说亲或丧葬的时候,至少也能报出个官职来、不至于太寒碜。
已是二月底的夜晚,迎春花在月光下,像一张张金色的笑脸。忽然一阵夜风吹过,迎春花随风而动。
风止住时,齐云又一次出现在小榻之侧。
穆明珠先探身去掩上窗户,这才回首看他,数次之后,对他过人的身手已经不再感到诧异,反而有几分亲切。
齐云双手捧上一只红绸布包裹的物件来。
穆明珠解开那红绸布,却见里面是一柄**,剑鞘上的花纹古朴。
她双手前伸,握住了那**,将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只见剑身乌沉如墨、却又小巧隐蔽,正是她此前要齐云去寻的利刃。
齐云只望着她的神色,见她眉目一动笑起来,心中稍安,低头掩下微翘的唇角。
“多谢。”穆明珠掂了掂那**,试着轻重,颇为趁手,满意道:“这**与我相衬。”她归剑入鞘,试着藏在衣袖中,果然难为外人察觉。
她暂且放下**,看向齐云,问最紧要的事情,道:“密道的事情,你查清了吗?”
齐云神色有些黯然。
穆明珠虽有些失望,还是安慰道:“那样重要的地方,谢钧肯定派人严防死守。你仓促之间,难以探查也是正常的。”
“臣进去了密道里面,”齐云轻声道:“只是未能探得全貌。”
“你进去了?”
“是。昨夜林校尉来传信,臣立时出发,往牛国公府隔壁的旧宅邸去探查。”齐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底下的话该怎么说,“殿下还记得扬州焦家吗?咱们在石洞之中,曾进过一间有迷烟的密室。后来焦道成死后,臣夜晚巡防又去看过。”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上一红,好在穆明珠专心致志听正事、并没有留意,“那一间密室,通往两个地方,往下是咱们营救赵洋的第五层,可是通往石洞之外的那一处,却是焦道成的卧房——一直通到他的床。臣听了殿下送来的话,知道那密道的一处入口也在旧宅邸屋子的一张床下,便留意了一下那旧宅邸与当初焦家屋舍的方位布局。虽然一小一大,但相差仿佛。而焦家奇怪的一处,是焦道成的卧房并不在北边,而在院子东边的屋舍中。臣按照焦府的规律尝试,竟果然入了密道。”
焦道成与谢钧有关联是毋庸置疑的。
这旧宅邸下的密道多半也是谢氏所有。
那么其中或许会有相通性——也许当初用的是同一个风水大师?
穆明珠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原理,只盯着齐云,要他继续说下去,道:“你在里面可撞见人了?牛乃棠下去那次,走了许久遇上了两个守兵。”
齐云道:“这次的人却多。臣才一下去,藏在拐角处,就听到不远处有两组人在巡防,每一组都是两个人。臣担心他们有交流的暗号,不能冒然出手,只躲避着他们,在近旁听了许久。后来又来了两组人,像是跟先前的两组人换了位置。每到一个时辰,他们都会交换一次。臣在下面观察了三个时辰,每一次交换来的人都不同,那密道中竟不知一共有多少人。后来大约是天快亮了,忽然有一组人往入口处来,臣担心被撞破,便先行上来了。”
“很好。”穆明珠昨夜给的指示,便是不能给密道中的人撞破。
这是她对于谢钧的“先机”。
齐云面有惭色,轻声道:“臣只探出了入口百步内的三条岔路,还未曾全部探明。”
穆明珠笑道:“这样严密又宏大的密道,谢氏祖先当初修建的时候,恐怕用了不知道多少年。你要是能一夜便探明了,那谢氏祖先岂不是要气活过来?”便从抽屉中取了纸张与炭笔,道:“你下去之后,所见是怎样情况?你说着,我试着画出来。”
于是齐云口述,穆明珠凭借在现代时的一点素描功底,慢慢把齐云昨夜探得的密道内容,化为了直观的图纸。
“焦家、丁侍郎买下的旧宅邸……”穆明珠眯起眼睛,看着那纸上的线路,琢磨着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这位丁侍郎,正是赵诚的授业恩师,早年受谢钧祖父举荐而出仕,显然也与谢氏有脱不开的关系。
齐云看着纸上那只有入口一段的图,面色有些沉重。
穆明珠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昨夜发生了一桩叫谢钧非常心烦的事情。”她没有提到牛乃棠的**,“这事儿关联到旧宅邸中的密道,他这段时日多半会加派人手、警戒各处。你今后行事,越发小心些,不要给谢钧的人察觉了。”
“好。”齐云目光落在穆明珠面上,轻声道:“那么……不告诉陛下吗?”
建业城中藏了这样骇人的密道,直通的旧府邸在牛国公府之侧,距离皇宫也不过两条街而已。
穆明珠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因那导致犹豫的念头太快消失,又或者是她不敢深想,所以她当下并没有明白这丝犹豫意味着什么。
“不。”穆明珠轻声道,声音低微,语气却很坚定,“暂且不必。”
时间紧迫,形势危急。
两人谈完正事,已经临近二更天。
齐云抬眸,与穆明珠对视一眼。
“臣……”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
齐云道:“臣再去探那密道。”
“小心些。”穆明珠忽然心中一动,既然是谢钧控制的密道,又很可能是谢氏祖先修建的,那么在谢府之中会不会藏着这密道的图纸呢?是在陈郡谢府,还是谢钧身边?
以谢钧的自大自傲,这等重要的东西,大约是要跟着他挪动的。
偷图?
谁去偷?从何处下手?
谢琼?太远!
谢府中还有何人?谢钧虽然禽兽不如,但有祖上基业、家族名声与冷酷手段,谢府家仆都是极为忠诚的,等闲不与外人来往——哪怕是皇族。
不期然中,一个名字浮上了穆明珠的脑海。
回雪。
可是回雪已经进入了宫廷,而且回雪会替她做这样的事情吗?回雪大约并不至于恨谢钧。
穆明珠望着少年离开后、敞开的长窗,熄了灯烛,潦草睡下。
不管成与不成,她该先去探探回雪的口风。
数日后,穆明珠趁着入宫与母皇奏对马政一事,托那与回雪熟识的侍从送了一张丝帕。
第二日,回雪便出了宫。
她的舞技在整个大周都是一等一的。她本人由谢
钧调
教出来,被送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最终一跃入宫。贵戚世家,都以能请到回雪来府中教导歌姬,而感到荣幸。这是足以夸耀的事情。而皇帝对于技艺高超的匠人乐师舞姬等,亦管束宽泛,许这些人在不耽误宫中正事的情况下,应邀在建业各处传艺。
这次请回雪前来的,乃是萧渊。
萧渊府中亦有歌姬舞者十数人,虽然远不及谢府,却也还算不错。萧渊既然回到了建业,又没有旁的差事,闲暇时想要寄情歌舞之间,请回雪过府,也是情理之中。
回雪握着那方她从前送给公主殿下的丝帕,心神不宁坐在前往萧府的马车中。若不是见了这方丝帕,她出宫往各处传艺、等轮到萧府的时候,总也要在半个月之后了。
萧府的请帖与公主殿下的丝帕是同一日送到的。
她冰雪聪明,知晓公主殿下与萧渊的交情,便知萧府乃是见面之处。
萧府西跨院中,果真有七八名舞姬列队等候着。
回雪尽量如常,教导了她们一番,又回答了她们的问题,也做了演示,却始终不见公主殿下出现。
待到传艺过后,那些舞姬退下,萧府的侍女领着回雪往一处小厅中坐下喝茶歇息。
萧渊先出来,跟她寒暄笑闹了几句,便借故离开,只请她再坐片刻、用些点心。
随着萧渊一退,小厅中的侍女也都退下。
回雪如有所觉,回首往内侧的珠帘看去,正瞧见公主殿下拂开珠帘而出。
“你如今名气这样大,本殿真怕请不到你。”穆明珠含笑走上前来,与回雪相邻而坐。
回雪忙站了起来,行礼道:“殿下。”
“快坐下说话。”穆明珠笑道:“你这是要我也站起来了吗?”
回雪这才坐了,握着那丝帕,看向穆明珠,轻声道:“殿下近来身体可好?”她目光中有隐约的担忧。
这段时日来,朝中的风风雨雨,哪怕浸
淫于舞蹈中的回雪也该有所听闻了。
穆明珠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掩饰她的情绪,只笑道:“除死之外,再无大事。”
回雪微微一愣,认真开解道:“殿下青春年少……”她看着穆明珠的笑容,会意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见手中的丝帕,还是问道:“殿下因何要见奴?”
穆明珠衡量着,事到眼前,却有些不好开口。
密道之事极为重要,她如果开口,要求回雪做的事情可不算小。在回雪心中,旧主谢钧是何等样的存在呢?
穆明珠垂眸把玩着茶盏,先试探道:“近日朝中的风波,你大约也有所听闻。实不相瞒,本殿怀疑背后命人攻讦于我的,便有谢太傅。”
回雪双眸一瞬睁大,轻声道:“谢郎君?”
“是。”穆明珠思量着道:“不过本殿实在并不了解谢太傅,所以想问一问你。”她身形一顿,忽然抬眸盯向回雪,道:“谢太傅,他是个怎样的人?”
“谢郎君是个怎样的人?”回雪又是一愣,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当初陈郡桃林中起舞,含笑温柔的谢郎君。
酒宴上兴起抚琴伴奏,谈笑有趣的谢郎君。
然后画面一转,谢琼的纠缠,她的躲避,谢郎君发怒的眉眼,还有他下令送走她时,流风的哭求,他冷漠的面色……
回雪闭了闭眼睛,回过神来,正色道:“谢郎君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一个人。若背后命人攻讦殿下的,果真是谢郎君。那殿下一定要早做打算、千万小心。”
“原来如此。”穆明珠又问道:“流风在谢府如何?她可想要离开?”她对上回雪的眼神,解释道:“毕竟流风的歌技与你的舞技齐名,也许她也想要出来自在些呢?”
回雪眼神一黯,轻声道:“自奴离开谢府之后,便再不曾与流风见过面了。谢郎君御下极严,对奴与流风管束也多。从前在府中时,奴与流风起居都在郎君左右,只有陪同郎君的时候才能出府。”她叹了一声,“奴已三年不曾见流风,着实想念她。”
回雪在皇宫中尚且能出入,流风在谢钧身边却寸步不得离。
此路怕是不通。
穆明珠正低头思量,忽然听回雪关切问道:“果真是谢郎君要害殿下吗?”
回雪轻咬下唇,似乎挣扎了一瞬,到底是报恩的心压过了其它,主动道:“他不喜女子出来做事,大概也是因此看不惯殿下了。奴虽不是很懂,也知朝中事凶险,盼着殿下能度过眼前的难关。”她在谢钧身边日久,很清楚谢钧谈笑间弄**多少人,也担心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眼前的公主殿下身上,因而轻声道:“他有一则弱点,便是食用五石散。初时用量还少,多是见客时才用,待到奴被送走之时,两三个月中便会有一次控制不住要服用了。他用药时,喜欢让奴与流风在旁服侍。如今奴一走,便是流风在侧了。只要流风加多些剂量,不伤他身体根本,只叫他旬月间打不精神来,或许能给殿下喘息之机。”
穆明珠心中一动,道:“那么流风……”一来是能不能出门,二来是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吗?
“殿下放心。”回雪柔声道:“当初奴被送走时,有与流风约定好的信物。奴可以扮做探亲之人,请府中旧人持信物前去,流风必会冒险来见。她与奴情同姐妹,奴要报答殿下的恩情,正如她要报答殿下的恩情。”
穆明珠望着回雪真诚关切的神色,一时竟有些微微的哽咽。当初她对回雪,不过随手相救,更大的意图在破坏谢钧的布局。没想到当初她一点微小的善意,换来今日二姝涌泉报偿。
这最关键的数个月,若是中途一度能令谢钧退出乱局,正是她的绝佳机会。
“此事凶险。”穆明珠伸出手去,用力与回雪一握,恳切道:“请务必保重。”


第190章
谢氏山庄之内,谢钧正临窗而立,望着院中攀墙而上的凌霄花,还有花下走过的美丽歌姬。
“去哪里了?”
流风只当谢钧午睡还未醒来,低头思量着心事,脚步轻轻走入房中,忽然听得这一声,吓得几乎要叫出来。
“去哪里了?”谢钧盯着她,身形隐在窗下的阴影中,慢悠悠道:“怎得脸色这样苍白?”
流风下意识要攥紧拳头,一动才察觉掌中的信物忘了还给回雪。小门旁相见之时,她与回雪都极紧张,谁都忘了这回事儿。
“郎君几时醒了?”流风温婉一笑,柔声道:“方才听得院中鸟鸣声,怕惊扰了郎君安睡,奴便出去驱赶。谁知外面园中的花开得这样好,眨眼间竟又是春天了。”她吐了吐舌头,俏皮又美丽,道:“奴一时看住了,忘了时辰,匆忙赶回来,怕郎君已经醒了要责罚。这不,奴的脸都吓白了!”
谢钧沉默了一瞬,淡声道:“驱赶鸟雀这等杂事,何须你去做?”顿了顿,放缓了声气儿,温和道:“郎君我就这么骇人?”便招手示意她过来。
流风跟随谢钧这么多年,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知道他喜欢听什么、又厌恶听什么。
在谢钧喜欢听的事情里,他最喜欢的便是听到别人怕他。
此时听流风说怕他,谢钧醒来时寻不见她的怒气便消散了,要她近前来,忽然抬手扣住了她的下巴,低头重重一口咬在她唇上,在流风吃痛的忍耐中,获得了一种异样的快
感。他稍微抬起头来,目光转向窗外的无限春光,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又是一年春好时。”
他大展身手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流风埋头在他胸前,看似无限依恋,实则藏起了难以掩饰的不安神色。
回雪的信物还在她手中。
她已经答允了回雪,定当不负所托。
“不过……”谢钧忽然又开口,抚着流风的背,似有些难以决断,“从前没看出来,那周眈倒是另辟蹊径……”
谢钧私下喜欢跟流风说些外面的事情,也许并不是想对流风说。
他只是需要一个乖巧又捧场,绝对不会让他自尊心受挫的听众。
还有谁比流风更合适呢?从前的回雪虽然相貌更胜一筹,却总是不够机灵。
“周眈?”流风适时问道:“是三皇子么?”
谢钧唇角一勾,道:“杨太尉——这个老贼!”
流风笑道:“那日杨太尉来,郎君不是还请他吃茶么?怎么成了老贼?”她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媚,道:“不过他年纪一大把,又长了一张老鼠脸,说是‘老贼’原也贴切。”
谢钧也笑起来,低声道:“你看那三皇子,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手握文学馆,招揽了一批士人,名声是越来越好了。”又道:“他那岳父老贼,当初劝说我拥立皇孙,原来背地里把女儿送上去做了皇子妃——原来打得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
流风垂着眼睛,凭着本能附和谢钧的话,想到允诺回雪要做的事情,再听到与储君之位相关的内容,便有些心惊。
好在谢钧望着窗外春光,沉寂在他宏图大业的设想中,并不曾低头留意怀中柔弱可怜的小歌姬。
三月的春光何其短暂,时间眨眼间就来到了四月。
穆明珠这一个月来日夜忙碌,白日忙着革新马政弊端,夜里还要等着齐云绘图。在薛昭前来诊平安脉的时候,她还要掌握萧负雪的新政——又或者说是母皇新政的进度。
这一个月来,她入宫上奏关于马政之事,免不了与母皇说起新政。
她的态度始终如一,温和的新政非但无用、而且会让朝廷的日子越发艰难下去。
而皇帝穆桢的态度也不曾改变,穆明珠在一州之中、杀一个世家家主容易,天下之大、难道能一次性把全部世家杀光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只能把穆明珠的急躁,归结为年轻人的不够稳重。
母女两人在这个议题上谈不拢,总是以穆明珠的克制收敛作为结束。
穆明珠想着,还有谢钧未除,不能与母皇闹将起来,便暂且忍耐,等时机成熟。
齐云这一个月来,不断地夜探旧宅邸密道。他身手过人,单独一个人下去,比猫儿还敏捷善于隐蔽。他最危险的一次,曾经被守卫看到了一角衣衫。可是因为他动作太快,而隐藏的地方又太巧妙,那两名守卫晃过来,什么人都没看到。那跟过来的守卫便骂先前那守卫疑神疑鬼,那最初看到的守卫摸摸后脑勺,也有些不确定了,“嘿!这密道里进老鼠了!”
就这么一个月来,齐云渐渐走遍了密道中的每一处角落。
而穆明珠笔下的密道图,终于显出了全貌。
这是一条极长的地下密道,足有五十里之远,从建业城最中心的旧宅邸,一直延伸到南门所在的内瓮城地下。
其中岔路其实并不多,只在出口有三条岔路,大约是为了方便危急时刻进入。
纵观全局来看,这大约是谢氏祖先当初未雨绸缪,在定居建业之后,担心敌人渡江攻打下来,给自己留了一条关键时候逃命的密道。
如今这密道地形,巡防规律,已经尽数为穆明珠所掌握。
元初十七年的四月六日,恰是佛诞九百年之日,大庆典已经提前一日举办,据说建业城中人山人海、煞是热闹。
穆明珠在各项事务最关键的时刻,无暇去凑这热闹,熬了大半夜,终于将密道图纸与马政细致的新规都整理好。
四月初六这日,却并不是个好天气。
暮春时节,厚重的云乌沉沉堆在空中,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而风暴过后,不知将是怎样落红满地的景象。
穆明珠的心情,却并不受这坏天气的影响,她手中捧着写就的马政新规,怀中藏了密道详情图。
若是她献上密道详情图后,流风那里也恰好传来得手的消息,便最好不过了。
穆明珠早起乘快马往皇宫而去,做了当日第一个入宫之人。
可是竟然有人比她更早,出现在思政殿中。
穆明珠去的时候,正看到她的皇嫂杨菁从思政殿中走出来。
如今杨菁已经稍微开始显怀了。
她身边的大侍女扶着她,小声劝道:“您仔细身体,为了小殿下着想,也不该哭……棋语姐姐不慎走了,是她没福气……”
穆明珠听了一耳朵,见杨菁面上犹有泪痕,停下脚步,道:“皇嫂这是怎么了?”
杨菁抬头看她一眼,似是孕中有些疲惫,勉强一笑,擦着泪痕,轻声道:“今日是佛诞的好日子,我身边却有个侍女不慎失足落井、今晨给宫人打捞上来,惊扰了母皇的好日子。”
原来她是一早来给皇帝请罪的。
穆明珠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那侍女原是宫里的,还是皇嫂从家中带来的?”
杨菁擦泪的动作一顿,似是有些恍惚,没有答话。
穆明珠却已经从她的静默中明白了,死的乃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自己人,便道:“若是家中带来的,皇嫂难免伤心。不过意外的事情,大约都是老天的缘分。皇嫂也不必太难过。”便叮嘱那侍女好生照料,扶着杨菁离开。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听说女儿前来的通报,从小榻上站起来,对侍立一旁的李思清叹了口气,道:“佛诞的好日子,怎么从一早起来就不安生。”
哪怕她崇信佛家之说,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统治,但十数年下来,假的也有了几分真。
李思清不好接话,只上前帮衬着,给皇帝披上外袍。
这时宫人又入内通报,说是济慈寺虚云师父领三千僧侣也入宫了。这支三千人的队伍,在离开建业去取真经之前,会给皇宫念一场佛经,祝福净化整个大周。然后,他们会接受皇帝的赐福,载着大周万民的期待,往遥远异域而去,求回永离苦难、大快乐、大智慧的真经来。
“公主能力秉性都是上佳的。”侧间只有君臣二人,皇帝穆桢对李思清说话也不甚避讳,“只是还太年轻。”
皇帝与公主母女二人,这一个月来为新政之事的争执,李思清在侧也有所耳闻。
她低下头去,笑着宽解道:“公主殿下才十六七岁,的确是年轻呀。在年轻人中,公主殿下已经是极稳重有成算的了。”
“太年轻。”皇帝穆桢长长一叹,道:“让她进来吧。”
穆明珠应召入内,心思从方才与杨菁的相遇,转到眼前的奏对上来,先呈上马政新规,与母皇细细道来。
皇帝穆桢对她办事的能力是满意的,点头听着,不时问两句。
穆明珠潜心研究了两个月,对每种情况都做好了预案,此时对答如流。
这场关于马政的奏对,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马政议完,穆明珠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感觉怀中那封密道图纸,像是发烫一般灼伤着她。
她应该捧出这份图纸的。
在谢钧与母皇之间,她要做的正是团结母皇、趁此千载良机彻底拿下谢钧。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手迟迟没有伸向怀中。
恰在此时,宫人又来传报,说是三千僧侣已做完法事,只等陛下赐福了。
取经队伍离开建业的时辰,是特意选定的。
皇帝穆桢笑道:“这却耽误不得。”她站起身来,“你在此间稍后。”
皇帝往正殿而去,给众僧侣赐福。
穆明珠坐在侧间,心中烦躁,终于忍耐不得,从侧门而出,在廊下走动纾解心情,想要做出一个冷静的决定。
不知何时,那与回雪熟识的侍从走过她身边,悄悄递给她一只手帕——正是当初约定好的,流风得手的信号。
穆明珠攥着那丝帕,下定了决心——千载难逢的良机!决不能错过!
密道图纸,今日当献给母皇。
谢钧、周睿等阴结党羽、谋朝篡位的罪行,将大白于天下!
她回到侧间,坐定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经淅淅沥沥落了雨。
皇帝穆桢终于回来,示意她不必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来,道:“封你为秦王的诏书,朕方才已经命人发往朝中了。”
穆明珠心头一烫,道:“母皇,女臣有一事……”她手伸向怀中。
皇帝穆桢却打断了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温和慈爱道:“取经的队伍,**而去,没个领头的人可不成。虚云虽然佛法精通,于路上的事情却一窍不通。朕也已经下旨,取真经的队伍,就由秦王领头。”她把手放在穆明珠肩头,轻缓地拍了两下,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母皇对佛事多么看重。这桩重要的差事,若不是你去,母皇是不能放心的。”
穆明珠僵坐在原地,有一会儿只能看到母皇的口唇开合,耳边嗡嗡响,像是忽然耳鸣。可是母皇的一字一句,她又分明听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