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目光落在那账簿上,一面听着,一面在心中计算,问道:“抄送朝廷的那份备好了吗?”
柳耀轻声道:“朝廷的人已经在抄了。”
皇帝原本派来雍州,请教虞岱农事的人员没有离开,如今连雍州的账簿也一并抄录了。
穆明珠在账簿上没有避人之处,并没有加以限制。而且她一直以来深知,敌人在国境线以外,所以也很希望与母皇分享丰收的喜悦,使这等丰收之法早日传遍大周每一寸土地。
柳耀退下的时候,穆明珠透过敞开的门,看见对面书房花圃旁,虞岱正在侍弄才收获过的豌豆。
“多谢虞先生。”穆明珠站起来走动,舒缓筋骨,隔窗笑道:“豌豆糕味道极好。”
虞岱坐在花圃旁,拿小花锄松土,闻言苍声笑道:“是殿下的婢女厨艺好。”
穆明珠莞尔,正待与他再闲聊几句,问一问他的农书写得如何了,一抬眸却见林然匆匆入院,便知有事。
果然林然赶到书房中来,呈上一封密信来。
穆明珠接过来一看,封口处的蜡印作云纹状,正是她与齐云约定的记号——这是齐云从梁国发来的密信。
屈指一算,齐云离开雍州,赴梁国查穆国公通敌的证据,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穆明珠拆着信,唇角已经翘起来——若是齐云现下回来,说不得还能分得一块虞先生的豌豆糕。


第171章
书房中,穆明珠打开了齐云送来的密信,见上面一笔熟悉的字迹,写着四个字“皆如所料”。
早在齐云离开襄阳行宫之前,穆明珠便曾经跟他私下推演过穆国公通敌一事,乃至于邓玦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因为等到齐云入梁国之后,往来通信虽能借由孟非白搭建的商路,但终归不是万无一失,所以在他走之前,便约定好了信中暗语。此时“皆如所料”四个字,正是当初穆明珠所推演的一种可能。
见了这四个字,穆明珠轻轻舒了口气。
虽然大周国公、乃至于一州都督都有通敌之举,实在糟糕。但在这糟糕的状况下,其背后的势力已经为穆明珠所掌握,给了她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穆明珠蹙眉想了一想,心中稍微安稳些了,目光又飘落在信纸上,看着像主人一样倔强的字迹,忍不住微微一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初齐云在行宫寝殿内室、坐在窗前小榻上描摹她自己的模样。少年身姿挺直,略显宽大的中衣洁白,她若是从后面搂过去,那柔软丝滑的衣料便贴合上少年劲瘦的腰,透出令人颤栗的热度来。她握了他的手,教他摹写她的字,一歪头、四目相对,便牵着他躺下去——笔尖的朱砂划过少年的中衣,落在他颈间,勾出一道旖旎的红……
一阵秋风吹过,摇得院中树叶哗啦啦响。
穆明珠为那响声惊动,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正唇角上扬、盯着齐云的字看。一旁林然还屏息欠身,在等她示下。
她轻咳一声,踱步至书架前,将那一页密信收入装着各色花笺的玉匣中,这才转过身来,对林然道:“南阳郡可有什么新消息?”
在邓玦离开襄阳行宫之后,穆明珠便命林然按照此前齐云查到的情况,于江畔同一位置放了一艘船,最终根据船撞毁的地点,确认了邓玦与柳鲁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林然的人马原本在南阳郡监视英王府的行动,此事过后便也监查邓玦与柳鲁。
林然道:“回殿下,那邓都督极为谨慎,似乎知晓咱们的人跟着,只往英王陵前悼念过,便离开了南阳郡——当日柳鲁等人也在,然而没能拿到两人接触的确凿证据。随后柳鲁又沿密河,往野山间游猎,至今未出。”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密河南部的地方,咱们的人都能监查到,没有异常人物出入。若说咱们监查不到的,便是上游通往梁国的部分……”他虽然不知道邓玦与穆国公之事,却也凭借手头的线索,察觉到事情很不简单。否则邓玦乃荆州都督,与南阳郡世家子柳鲁相交,何必还要用撞船送信之法?如此小心诡秘,其所图必然骇人听闻。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继续盯着那柳鲁。”
“是。”
邓玦的身份,不好直接跟梁国的人接触。
消息传递的中转点,多半就在这柳鲁身上。
“南阳郡……”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下一次游猎,就安排在南阳郡。”
“是。”
自去岁初到雍州,穆明珠便有意识打造属于自己的骑兵。最初她以打猎为名,要邓玦举荐两州境内中下层世家的骁勇少年。随后,凭借这几十名少年,要他们传扬开来、再举荐身边同好。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她身边这个游猎的骑兵队伍,已经从“百骑”发展到了“千骑”的数量,并且还在不断增加。而人员的构成,也从最开始的世家子弟,逐渐向下延伸,乃至于寻常的猎户儿郎也在其中。如今这支千人骑兵队中,为首的两位校尉,便是猎户出身,兄弟二人不过十**岁的年纪,同辈都以“丁大”、“丁二”称呼他们。因他们一身百步穿杨的箭术,又年少骁勇,关系简单,穆明珠提拔两人做了校尉,底下人便称呼他们为“大丁校尉”和“小丁校尉”。
既然是游猎,自然以猎物多寡分高低,丁大与丁二本就是猎户出身,所获猎物总是在头几名,因而得封校尉,众人也服气。
秋收过后,穆明珠抵达南阳郡的时候,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城郊的猎场,原本是英王周鼎兴趣所在,命人围而修筑的。后来他年岁既长,又患了王者之疾,偌大的猎场便闲置了。
猎场入口处,邓玦一袭水红色的骑装,已经下马相候。
他是应穆明珠之邀请而来。
穆明珠虽然要邓玦离开了襄阳行宫,但每逢游猎,还是会提前邀请邓玦。
她在雍州的游猎,从一开始便由邓玦作陪,此后便成了定例。
放他离开行宫,是为了看他狼窝在哪里。
而邀他同来游猎,则是就近观察狼的习性与近况。
“殿下。”邓玦一见穆明珠的身影,便快步迎上前来。
穆明珠亦是一身利落的正红色骑装,翻身下马,如一朵灼烧的云。
“邓都督。”穆明珠笑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不知他来到南阳郡后是否又与柳鲁通过消息,口中道:“旬月不见,邓都督清减了。”
邓玦一笑,道:“劳殿下费心。”他说话间,往穆明珠身后一望。
只见在穆明珠身后,左右分开,乌泱泱千人的扈从,都手挽弓箭,足蹬一样的黑靴,身着绘兽的衣衫。若是换个场景,衣衫换成甲胄,发带换做头盔,公然便是一支千人的精锐骑兵。
入猎场,穆明珠于马上一声令下,众儿郎便挽弓上前、竞逐猎物,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一场围猎,至午时方歇,众人解鞍下马,就在猎场中架柴烧烤新打来的猎物。
这也是穆明珠每场围猎后的习惯了。
通常这时候,她会在亲近扈从的火堆旁来回走动,与他们说话玩笑。
这日她与邓玦,以及身边十几名亲信的扈从,一同围坐在中央的大火堆旁。
穆明珠自己拿小银刀割着烤得喷香的兔肉,以刀尖挑着,往口中送了一片,一嚼之下,满口焦香,笑道:“今日这兔肉不错。”
丁大也是坐在这火堆旁的亲信一员,见状笑道:“殿下,这里还有呢。”说着取下他面前的一列火棍来,只见上面横七竖八插着的,共有十几只烤熟的兔子。
“你们用吧。”穆明珠笑道:“本殿哪里吃得完这十几只兔子?”想到上次的谈话,顺口问道:“对了。你上次说,你们兄弟二人出来之后,家中另做了什么营生?”
丁大与丁二原本是猎户之家的顶梁柱,因为一身箭术,得了公主殿下赏识,便做了扈从,随后又被封为校尉。而他们家中的父母叔伯等,原本是在山中聚居,代代以打猎为生的。但是长辈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比当年,其中二叔又打猎伤了腿,丁大与丁二一走,一大家子也不好张罗打猎了,恰逢新政,便从山里出来,与被抚平的蛮族一同,得了田地耕种。
穆明珠上次听他们兄弟二人说话时,见他们还发愁两人走后、家中做什么营生,此时想起来便问了。
丁大这次却是全无愁容了,笑道:“上个月家里送了信来……”于是便把家中如何从山里迁出来,如何得了新政的好处,与被抚平的蛮族一样领了田地,“今年年景好,收成也多,还不必跟以前的农户那样给老爷们送粮食……”他口中说的“老爷们”,便是如柳家这样的世家,原本依附在世家之下的百姓,因没有自己的田地,出产少说要分一半给“老爷们”。
丁二凑过来,笑道:“家中叔伯正商量着,要买头毛驴,给二叔赶集用呢。”
穆明珠记忆力很好,笑道:“你们那个伤了腿的二叔?”
两兄弟没想到殿下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脸上露出激动之色来,都笑道:“正是。”
穆明珠与亲信闲谈的时候,邓玦就在一旁看着。
他看着穆明珠,就像是看着一个谜,却怎么都猜不中谜底。
穆明珠察觉了邓玦的视线,小银刀倒转,在他空着的银盘上敲了一下,眸光一转,笑道:“怎么?邓都督没有胃口?”
邓玦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刀尖之上,被那刀刃反射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穆明珠笑道:“难怪清减了。”
自从他告知穆国公通敌一事后,公主殿下对待他的态度就变得很……耐人寻味。
只有游猎的时候,才会邀请他同行。
同行时姿态亲近随和,像是把他看做了自己人——可是她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扈从,似乎也是一样的态度。
换句话说,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初见时的态度,然而底下却另有暗潮汹涌。
穆国公通敌之事,不知她会怎样处理。
三四个月过去了,这年轻的公主殿下也当真沉得住气。
邓玦眉睫轻动,低声笑道:“只顾着听殿下说话,玦倒是不知腹中饥渴了。”
恰好扈从送了新鲜的鹿血上来,原是给他们自己喝的。
穆明珠伸手要了一盏过来,递给邓玦,笑道:“渴不渴,喝过便知道了。”
邓玦不便推辞,端过来一口饮尽,唇上染了鹿血,更衬得凤眼如飞、勾魂摄魄。
穆明珠打量着他,如同初见时想要逼出这人一两句得罪人的话一样,拆掉他的假面,却发现底下还有一层假面,不知究竟什么模样才是他的真貌。是什么样的利益,能诱使开国大将之子,叛国通敌?在他的心中,是什么重过了家国大义?是个人私欲么?可是凭借他的样貌才能与出身,原本不必里通外敌,亦能手握泼天富贵。
她尚未想明白。
不过不着急,待到齐云携证据归来那一日,她自会命邓玦说个明白。
“日过正午,”邓玦食指轻抚唇间,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指间嫣红的鹿血,轻声道:“英王还在府中候着呢。”
他口中的英王,乃是新继位的英王周泰。
穆明珠来南阳郡,有意要见一见英王府的人——还有世子妃所出的那个婴孩。
见面的地点,在英王的陵园中。
穆明珠于英王周鼎坟前,洒了一杯水酒,转过身来,看向等候在一旁的英王府人员。
为首的是新继任的英王周泰,他站在近处,神态恭敬。他旁边站着一名高挑丰腴的女子,半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看穿戴是新的英王妃柳氏。柳氏身后的两名婆子,一个手中牵着一位四五岁年纪的男童,另一个则是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正是柳氏所出的两个儿子。
长子的名字是早就有了的,名唤周清。
次子的名字,却是今岁皇帝赐的,名唤周济。
济,是个好字,济世安民,殷殷期盼。
朝中要皇帝择幼孙,带到身边养为储君的呼声,穆明珠也有所耳闻。
这等给小孩子起名的差事,虽然是礼部拟定的,但最后选定一个字,却还是要皇帝亲自过目。
周济,好名字。
穆明珠缓缓走上两步,靠近了那两名孩童。
王妃柳氏攥着帕子的手指一紧,却仍是没有抬头。她怕自己掩饰不住仇恨的情绪。这近在咫尺的,便是她的杀父仇人。
周济尚且是个未满一岁的婴孩,懵懂无知,躺在婆子怀中,只是愣愣看着穆明珠。
穆明珠细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柳氏紧张,一笑道:“我本来辈分就高,如今更升了一辈。”便命樱红呈上早就备下的礼物来。
原来是给周清与周济兄弟二人的长命金锁与福寿银镯。
英王周鼎忙欠身道:“谢过姑母。”
王妃柳氏仍是直挺挺站着。
英王周鼎在旁拉了她一把。
她才如梦方醒般,欠身拜倒下去。
穆明珠看了柳氏一眼,忽然亲自动手,取了红绸布托盘上的那对小银镯来,倾身上前,给那周济扣在了手腕上。
周济睁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给陌生人捉住了手,先是一愣,继而手腕上一凉,竟没有哭,仍是盯着穆明珠看。
穆明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缓步走出了陵园。
直到穆明珠的身影消息,英王妃柳氏才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忙扑到那婆子身前,看孩子如何了,手上用力,要把那对银镯撸下来。
英王周鼎横抱住她,低吼道:“还不快送王妃回府?!”生怕她在四公主穆明珠跟前闹出事端来。
暮色四合之时,天空淅淅沥沥落了秋雨。
穆明珠坐在回程的马车中,隔着车帘望着外面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听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一张脸上满是淡漠。
她拼尽了全力,想要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
如今却落得要与那样一个襁褓中的婴孩相争。
何其可笑。
秋雨声声,寒入心扉。
穆明珠拢了拢衣衫,荡开心神,挑起车帘一角,望向昏暗漠漠的雨幕,忽然想到,这样寒凉的雨夜里,若是睡前饮一盏热腾腾的玫瑰牛乳,当是最好不过。
一念至此,自然便随之想起齐云来。
不知少年身在梁国何处,又将于几时归来。
同一时间的密河上游,齐云正骑马南下,一袭黑衣劲装,无惧风雨。他的马很快,四蹄落下便溅起一朵朵水花。而他不断扬鞭催马,似乎犹嫌不够迅疾。
他的目光黑亮,像是能透过无边雨幕,穿过两国分界线,一直望到他心之所向处。
“大人!您稍慢些!”在他身后,暗夜的雨幕中传来一道呼喊声,“我家郎君跟不上了。”
齐云归来,竟非独自一人。


第172章
暗夜风雨中,齐云为首的三五人小队,才骑马穿过两国交界的荒原、进入大周境内,立时便有梁国巡查的兵马赶来。
这些甲胄精良的梁国骑兵,显然不是寻常的边防士卒,寻着线索一路追着密河上游,雨水绵密、夜色又黑,没了“猎物”的踪迹,于是兵分两路,一路折返汇报,一路守在边境最后的马蹄印记处、等着来自梁国皇宫的指示。
是夜雍州境内亦是风雨交加,穆明珠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梦中也睡得不安稳。
次晨醒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
穆明珠拥被而起,有些庆幸这场连绵的雨在秋收之后才来。
这一年雍州的收成极好,赋税比例没有改,但因在籍人丁翻倍、自耕农比例增加,州府所得税银反而比往年都多,而百姓手中也有余粮。
她把心思从芜杂的政务上挪开,呆着脸看了半响落雨,披了一件外袍,自己拎了门边的罗伞,缓步往马厩行去。
这是她自幼的习惯了。
因母皇喜爱勇健之人,她也勤习骑射,有时间的时候,还会亲手梳洗所乘骏马的毛发。后来渐渐的,她也爱上了给马打理毛发这件事,在这种简单不需要思考的劳动中,能获得心灵的宁静。
也许是昨夜为雨声所扰没睡安稳,也许是穆国公、邓玦之事悬而未决令人担忧,也许是朝中再立储君的呼声令人烦恼……
穆明珠又来了马厩中。
正中的马厩,宽敞干净,里面站着的那匹黑美人,乃是齐云送她的十四岁生辰贺礼。
穆明珠轻抚黑美人的背,想起不知人在何处的齐云。
因往来通信不便,除了约定的暗语,旁的也不好提及。
忽而一声高亢奇异的叫声,把穆明珠的思绪拉回来。
她循声望去,却见乃是当初为了与谢琼结识,在驴市上故意买的几头驴子,如今都关在角落的马厩里。
穆明珠莞尔,随意走过去,递了一束草过去,喂那几头驴子吃。
看管的侍从也不敢拦着。
她喂着驴子,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黑美人凝望着她,温顺美丽的大眼睛里似乎有哀怨依恋之意。
穆明珠至此心情好起来,便又往那黑美人旁边走去。
然而这些外面买来驴子却不是驯养调教好的马,吃着鲜美的草料,一见穆明珠要走,立时甩头跟随。
穆明珠没有防备,给那为首的驴子一抬头,正好撞在下巴颏上——冲击之下,叫她上牙磕在下唇上,顿觉一阵麻痛。
侍从慌忙上前,拉开那驴子,又伏地请罪。
穆明珠待到唇间疼痛过后,拿手指轻轻抚了一下,好在没有出血,便摆手要那些侍从起来。
樱红忙凑上来看了,关切道:“怕是要淤紫的……”
“无妨。”穆明珠不以为意,道:“又不曾出血。”
那侍从拉着闯了祸的驴,战战兢兢,连声道:“这驴不能留了,小的明日……不,今日就把它送走……”
“不必。”穆明珠清楚这里的“送走”其实是杀了的意思,便笑道:“它又不是本殿骑的马,不必照着御马的要求来,留着它偶尔拉点行囊货物就是了。”
经了这一折腾,穆明珠也就没了喂马的心情。
天光已经大亮,赶来州府的数名官员也已经等在行宫外院。
穆明珠便开始了她一天的繁忙日程。
一直忙到日暮时分,穆明珠才见完众官员,回到书房查看新一日各处的信件——朝廷的邸报、雍州四郡要员的密信、乃至于建业城中牛乃棠等人的私人信件。
一整日,寒凉的秋雨时停时落,至此时雨声又大作。
穆明珠翻开牛乃棠送来的窗课本子,看到那满目的错误,立时忍不住以食指骨节顶住了眉骨。
她叹了口气,稍微推开那窗课本子,望着案上刚点亮的烛光出神。
忽然听得书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林然推门而入,引了一名黑衣少年入内。
未经通报,擅自入内,这是极不寻常的。
穆明珠如有所觉,还未看清林然身后那人的身影,却已经有了猜测,身形未动、坐在案前,目光直向那少年而去。
林然入内之后,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见状便又悄然退下,掩住门扉。
那少年的身影全然暴露在穆明珠目光下。
他一袭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劲装,走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鞋印,始终垂着头,直到林然退下,才抬眸低声道:“殿下。”
声音里仿佛浸透了秋雨的寒气。
可是透过他被雨水打湿的柔软睫毛,黑眸中却莹然若有光。
正是从梁国千里归来的齐云!
他骤然归来,时间紧迫,孤身潜入行宫多有不便,便通过林然前来相见。
穆明珠自从接了他那一封“皆如所料”的密信,便一直在猜测他几时归来。
此时听得齐云开口,她终于回过神来,身形轻轻一动,站起身来,笑道:“瞧瞧是谁回来了。”仍是那样亲昵的姿态,走到少年面前,伸手握住他还在滴水的手腕,道:“事情如何了?且换了衣裳再说。”
齐云在那抬眸的短短一瞬,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她的面容,目光落在她唇间时,忽然一滞。
女孩饱满嫣红的下唇,在偏左的位置有一点明显的暗红淤痕。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明显的淤痕,他绝不会看错。
在襄阳行宫中的一百多个夜晚,他已经熟悉那样的淤痕,只是此前都出现在他自己唇上,由公主殿下亲自打造。
而反过来对公主殿下,他不敢也不舍如此相待,是以这样的痕迹从未在她唇间出现过。
“齐云?”穆明珠见少年发愣,握着他湿漉漉的手腕,轻轻一摇,低声笑道:“发什么傻呢?”
齐云压下满腔酸楚,强行挪开视线,低头看向她金色的裙裾,沉声道:“臣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穆明珠正色道:“哦?”既然值得齐云作为归来第一件事提起,那同来的人必然不是小人物。
两人正说话,透过打开的长窗,隔着朦胧雨幕,却见院子的侧门忽然从另一侧打开,一个撑着青色罗伞的青年快步往书房行来,他腋下夹着几大卷账簿,眉心红痣诱人,正是柳耀。
因秋收以来,账目繁多,穆明珠时时要问及。
她知道柳耀乃女子之身,在外面跟男子吏员同住一院总是不便,于是恩赐柳耀居于行宫书房之旁的跨院。为了行走方便,又开了两院之间相连的侧门,准许柳耀随时来见她。
齐云是知道这侧门的。
当初潜入行宫,他摸清了整个行宫的布局,哪怕是最细微之处。
这一扇侧门,原本是三重锁链关紧的。
如今竟又特意开了。
书房外,林然知里面情况不寻常,已经拦了柳耀下来。
“这几处账目,都是殿下今晨要的……”柳耀的声音在雨声中听起来有些朦胧,正因为那朦胧,为她刻意压低的声线增添了一分魅力。
今晨。
齐云垂眸,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腕,柔然洁白的手指像是百合花一样缠绕着他。
今日晨间,殿下身边有何人相伴?
日日晨间,殿下身边是何人相伴?
“账簿本殿明日再看。”穆明珠隔着门吩咐道,听得柳耀应声去了,回头见少年垂首沉默,因心思都在正事儿上,也不曾在意这沉默,又问道:“还有谁跟你一同回来?”
齐云闭了闭眼睛,甩开满心杂念,低声道:“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目光一凝,却没有太多惊讶。
算算时日,上一世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弑母杀敌、大权独揽,也正是在这一年。
片刻之后,一顶青布小轿,不引人注目地在这雨夜抬入了襄阳行宫,至于西北角僻静宫室前停下。
齐云戴着黑色面衣,撑红色罗伞,提灯笼送穆明珠一路来到这僻静宫室前。
若从后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望去,就会看到少年手中罗伞几乎完全倾斜、遮挡于金色裙裾的少女头顶,而他自己走在夜雨中,已经湿透的衣衫与夜色一样墨黑。
长久无人居住的宫室中,有一股发霉的气息。
穆明珠手指抵在殿门上,用力一推。她身后少年手中的灯笼光,照入原本黑暗的屋舍内,照亮了里面的人。
那一对主仆,原本一坐一立在角落的案几旁,听到门响,都抬头望来,下意识去按腰间长刀,却摸了个空。早在上轿之前,他们的武器便都给收走了。
坐在案几旁的主人,金发碧眼,高大英俊,正是在扬州曾以鲜卑奴的身份被穆明珠买下的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
只是这拓跋长日昔日做鲜卑奴的时候,固然蓬头垢面,可是此时的样貌却比做鲜卑奴时还要狼狈。
他原本及腰卷曲的金色长发,已经齐耳割断,饶是如此,仍能从他头顶、鬓角等烧焦的头发上看出,他怕是从火场中死里逃生了一回。
当初困于扬州囚笼中,他只穿了一条长裤,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此时他倒是衣裳齐全,只是穿着明显窄小的粗布衣裳,显然也不是他原本的衣裳,而且左臂和右腿上都绑着雪白的绷带,一看便是受了伤。
拓跋长日与穆明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穆明珠离开扬州那一日。
有孟非白做中间人,拓跋长日原本乘车出城,要与穆明珠谈一谈,但那时候他犹有傲气与底气,一定要穆明珠前来见他。穆明珠不肯俯就,于是拓跋长日便命车夫调转马头,到最后也不曾对她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