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长日坐在那积满灰尘的案几旁,碧眼陈黯,满面疲惫,高大的身躯也不自觉塌了肩膀——在看到穆明珠的瞬间,又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
但他显然是很累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在来的路上,穆明珠已经听齐云讲述了梁国这场事变——与她前世所知相差无几。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终于等到成熟的时机,在内幽囚赵太后,在外命大将吐谷浑雄伏击杀死拓跋长日。
前世拓跋弘毅成功了,并由此逐渐加强了梁国皇权,秣马厉兵三四年,最终挥师南下,与大周谢钧所领的军队决战于长江之畔。
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拓跋长日没有死。
早在扬州分别之时,穆明珠便叮嘱过孟非白,留意梁国皇帝的动向,关键时候保拓跋长日一命;等到这一次齐云要往梁国去,穆明珠又交待了一次,若事发突然,至少将拓跋长日带回来——哪怕残废了也不打紧。
有了这双层保护,虽然吐谷浑雄重兵伏击,拓跋长日还是死里逃生、留住了一条性命,并赶在皇帝拓跋弘毅的大追查来到之前,跟着齐云逃入了大周境内。
“逃”。
拓跋长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至少在现下,甚至他的生死都握在这位大周的四公主手中。
他还有傲气,却已经没了底气。
拓跋长日拖着受伤的腿,按着桌面站起来,跳动了两步,至少做出了迎接的姿态,用他那有些生涩的汉话道:“公主殿下。”
穆明珠走了进来。
拓跋长日径直道:“公主殿下,借我一支兵马,送我到乌桓。我舅父的部族在那里,很强大。我用舅父的兵,救出我的母亲。”
赵太后陷落深宫,尚且不知生死。
他很迫切。
穆明珠却没那么着急,将拎在手中的半壶好酒摆在案上,慢悠悠道:“小皇子既然来了大周,便该依着大周的礼节行事。”
“礼节?”
“在大周,主宾相见,一上来就谈正事是不礼貌的。”穆明珠从袖中摸出两只精巧的小酒杯来,搁在那酒壶旁边,对上拓跋长日迷茫又急迫的目光,一笑道:“这样显得咱们只有利益关系,没了交情,不是吗?”
拓跋长日的汉话只够日常所用,一时难以明白其中博大精深的意思,然而他清楚自己有所求,这位大周的公主自然也有她的条件。
如今他说了要求,该坐下来听她的条件了。
拓跋长日虽然心如油煎,仍是在桌边坐下来,盯着穆明珠倒酒的动作,神情悲切,道:“公主殿下要什么?要我服侍于你,我也答应。”
穆明珠还未说话,齐云提在手中的灯笼忽然一晃,映得暗沉的宫室内鬼影飘飘起来。
“灯笼放下。”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两人都退下。”
齐云缓缓将那灯笼放在案上,依言与拓跋长日的那名扈从退下前,又深深望了穆明珠一眼。
女孩背对宫门而坐,灯笼朦胧橘红的光洒落在她金色的裙裾上,似一场迷离幻梦。
宫室门扉合拢,秋雨声淡去。
穆明珠将斟好的一杯酒推到拓跋长日面前,研判着他面上的焦躁担忧,微微一笑,道:“饮了这杯酒,然后我们再来谈,怎么帮你这件事。”
彩漆斑驳的殿门外,齐云与那名拓跋长日的扈从一同立在屋檐下。
成串的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
齐云抚了抚胸口,那里装着一叠文书,是方才在书房中公主殿下拿给他的。
这是四个月来,原本跟随他在雍州的黑刀卫校尉秦威所写。
他前往梁国之后,向皇帝汇报雍州诸事的事项便落在秦威肩上。
秦威原本就很是信服齐云,自扬州行之后,也许是受了蔡攀暗害的惊吓,也许是见了穆明珠在扬州的作为,渐渐也有忠于穆明珠的趋势。这次齐云离开之后,上报朝廷的内容虽然是秦威所写,但是上呈朝廷之前,却都给穆明珠先行过目删减过了。
宫室内,灯笼朦胧的光透过窗户洒出来。
齐云终于摸出了那叠文书,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垂眸翻看起来。
他看得很快,但是在某一页某几行,视线又会长久凝住不动。
“六月初四晨,公主殿下于襄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六月十五日,公主殿下行宫理事,见别驾柳原真、监理柳耀……”
“七月初二,公主殿下拔擢丁氏二兄弟为校尉,赞其骑射之术……”
“七月二十八,公主殿下于南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八月十三,临近中秋,公主殿下赏月饼于众人。荆州都督邓玦、丁氏校尉、监理柳耀……皆有所得。”
齐云在那些繁杂的细务记载之间,精准捕捉着与穆明珠私人有关的点滴,而其中有几个名字格外刺眼,总是不由自主便跃入他眼帘中来。
良久,哪怕是他,也在那微弱的光线下感觉到了双目发痛。
他合拢了那文书,一声叹息忍不住要出口——真到出口时,却又刻意放得低缓,生怕给任何人察觉。
那一声悠长而低微的叹息,出自少年口中,很快便飘散在秋雨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就连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扈从都未曾察觉。
他出神望着黑夜中银针般的丝雨,淡漠的神色下,压抑着一颗酸楚难言的心。
公主殿下身边总是不缺人陪伴的。
他既然要奢求一个特别的位置,自然难免要忍受如现下这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齐云立时上前,从外面打开了殿门。
迎着他张开的双臂,穆明珠从殿内走出来。
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几乎就像是公主殿下走入他怀抱中来。
他先是如被蛊惑般迎上去,继而在穆明珠略显诧异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退开一步,为她在雨夜中撑起罗伞。
穆明珠自然走入伞下,吩咐道:“叫林然派人守住这处宫室,不要让人出入。”
“是。”齐云观察着她的面色,隐然有满足之色,大约是跟拓跋长日的交谈颇为顺利。
“这趟去梁国,还有什么所获?”穆明珠轻声又问。
两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雨声把外面的世界都隔绝开来。
齐云低声道:“穆国公这些年来的,所收梁国说客的金银,单子账簿都已经拿到了。不但穆国公,建业城中还有一批曾收过梁国说客贿赂物资的。事情由来已久,穆国公甚至还不是最早的一批。”
穆明珠冷着脸听着,待他大略说完,转而又问道:“关于邓玦呢?查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了齐云一眼,拉着他的胳膊,要他也往伞下来。
齐云心中一烫,顺着她的力道,向她挨近过去,压着心跳低声又道:“跟殿下之前预料的一样。穆国公原本是赵太后一系的,如今赵太后势力不不如从前,因此要查证据也容易。邓玦与穆国公不是一条线,却难以查踪迹。好在殿下曾说过他有一对银钩,是藏而不用的武器,又曾绘制那银钩的模样给臣看。梁国皇帝身边不好探查,但是那梁国皇帝有一批专门冶炼武器的匠人……”
穆明珠轻轻点头,道:“拓跋弘毅继位之后,一直很重视兵器锻造,召集了全国的匠人……”
这样安静的雨夜里,两人撑着一只伞同行,虽然谈论着再正经重大不过的事情,却又好似情话低语。
齐云听着身边穆明珠的声音,耳根也有些发烫,定定神,见她已经停了话音相候,忙捡起方才的思路来,继续道:“臣查到了那梁国皇帝御用的一位兵器匠人,设法混入了他的工坊,在他秘密收起来的图册中,见到了如殿下所绘银钩一模一样的武器图形——那册子里面的武器,都是这匠人独家打造。”
“换句话来说,”穆明珠淡声道:“邓玦左手所用的银钩,乃是梁国皇帝御用的匠人所打造。”
“是。”
邓玦背后的势力,已经昭然若揭。
“殿下可要处置他?”红罗伞下,少年轻声问。
穆明珠低声道:“你们一走,梁国便开启了大搜捕。届时你向母皇汇报穆国公通敌一事,耽搁久了遮掩不过去。最多在明日,你便该启程往建业去。”
母皇不只有齐云一处耳目,拓跋长日一逃,梁国一定会戒严搜捕。齐云离开梁国的节点,只能是在戒严之前。那么他停留在雍州,在上报皇帝之前,确定关于邓玦的处置方法,最多只有一日时间。再久,说不得就要引动母皇疑心了。
“我等下命人送信给邓玦,要他星夜前来见我。至明日晨间,便见分晓。”穆明珠计算着时间,道:“那时候你再上路赶往建业,便能敷衍过去。”
“好。”齐云低声应。
穆明珠极喜欢少年应“好”的姿态。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尽头,拐一个弯,绕过宫墙,便是等候穆明珠的大队宫人。
穆明珠却在拐弯之前停了下来,手臂一抬,握住了少年撑伞的手,噙着一丝笑,把他逼到墙边去,另一只手绕上他劲瘦的腰——隔着湿透的衣裳,更能体会底下肌肉的温热紧实。
齐云没料到她还是这样胡闹,若不是有宫墙抵住,险些便要跌倒。他背抵在墙上,拎着灯笼的手垂下去,小腿微屈,在艰难维持住平衡的同时,为她撑伞的手臂仍是稳定有力,始终悬停于她肩膀之上。
“衣裳湿了……”穆明珠凑上去,在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影下,仰头望着分别四个月的少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人倒是更俊俏了。”
齐云面色已红,望着她的眼睛发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唇上——看到那刺目的一点暗红淤痕,睫毛如受惊般颤了颤,重又偏过头去,望向寒光闪闪的秋夜冷雨。
拐角之外,樱红等人已经看到了灯笼的光。
樱红并不知有齐云同行,见那光忽然停了,担心公主殿下出什么意外,“殿下?”她一面唤着,一面似乎便要走过来查看。
穆明珠收回在少年腰间的手,调笑道:“等下床上见。”
樱红带着扈从拐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公主殿下一人撑着红罗伞立在雨中,一只灯笼歪靠在一旁的花树间、像是什么人慌不择路丢下的。
“殿下!”樱红忙迎上来。
穆明珠自己弯腰,捡起那只灯笼,安抚着慌乱的婢女,含笑道:“本殿好得很。”她在樱红的陪伴下,走出数步,忽而低声吩咐道:“今夜多备一份热水。”
樱红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殿下养的那位小情郎,今夜又来了!
“再派人传话,要邓玦连夜来行宫。”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有急事相见。”
“是。”
等穆明珠雨中漫步,沐浴过后,回到内室的时候,齐云早已在等候。
“去吧。”穆明珠听到樱红小声汇报的声音,知道隔壁浴房中一应都准备好了,婢女等也已经退下,她手指戳在少年腰间,推了推他,笑道:“湿衣虽然俊俏,若病了可得不偿失。”
齐云红着脸走出去。
穆明珠听着隔壁的动静,说来也奇怪,竟然几乎听不到水声——大约因为离得近,少年羞涩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她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有些心猿意马,自己轻咳一声,定下神来,先处理案头的急件。
虽然一开始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穆明珠很快便给正事占住了心神,以至于连换了新衣、沐浴过后的少年走进来都没察觉。
齐云望着烛光下答复往来信件的穆明珠,知她在忙正事,不好出言惊扰,只静静望着她。
然后,目光不受控制往她下唇那一点暗红淤痕而去。
那些酸涩痛苦的情绪又开始在胃里翻涌。
齐云闭了闭眼睛,转头打量着内室的陈设。他从窗棂上系着的红绳看去,一点一滴,想要找出在他之后,是谁人还曾踏足此处的证据——但是内心深处,这样拼命的找寻证据,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最后于证据上一无所得。然而哪怕是以他的利眼,也无法查证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勤恳,内室的陈设从来一丝不苟、日日清洁,如果说案上的花瓶位置有所改动,多半也是公主殿下自己随手摆放的。他一寸一寸看过去,最后望向那淡粉色的床帐,在床帐角垂下的一缕黄丝绦上,原本系着一枚银球香囊,后来里面的香散尽了,却放了一只纸花。
是他新年时赠给公主殿下的纸花。
原本正红色的牡丹花,已经稍微黯淡了颜色,可仍是好端端、挂在公主殿下床帐香囊中。
她每日晨起睡前,只要抬头,便会看到。
齐云感到心中一股甜蜜的疼痛。
穆明珠此时恰好理完案头的急件,抬眸就见少年站在下榻前、呆呆望着床帐上的纸花出神,便一笑道:“颜色有些黯了,不过模样还是漂亮的。”便倾身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齐都督几时得空,再给我折一只?”
齐云顺着她的力道,坐倒在下榻上,黑眸凝睇着她,脉脉含情。
穆明珠最受不了他这样乖巧不语、只拿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模样。她从案后转出来,跪坐在旁边,拉着他沐浴过后温热甚至发烫的手,柔声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四个月不见,不认识了吗?”
她一开口说话,齐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她唇间。
——那一抹暗红色的淤痕,当真刺眼。
他的目光停滞在那淤痕上,一颗心劈成了两半,一半因为这来之不易的相见而甜蜜悸动,一半却因为那新鲜的吻痕而痛苦发狂。
穆明珠舔了舔嘴唇,按照本心,很想现在就吻上去,但分别四个月,对方又去了那样危险的地方,一上来什么都不问、只想着享用少年的美色,难免显得有些过分。
他又爱多想——穆明珠想起少年离别前的泪。
她抿唇忍耐了一瞬,手指流连在少年滚烫的掌心,强行走流程问道:“这趟去梁国,可遇到了什么危险?”
齐云挪开视线,看向床帐上那只装着纸花的香囊,努力让心神随着她的问题走。
去敌国,自然是危险的。
“臣去的时候还好,”齐云轻轻开口,低声道:“因臣一个人,目标小,遇事也足够设法脱困。”
“你一个人?”穆明珠手指一顿,停在他的掌心,道:“你没跟孟非白联系上吗?”
齐云低垂了眉睫,默了一默,轻声道:“殿下虽然信他,臣却还信不及。”
分开四个月,他明日又要动身去建业,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毁了气氛。
穆明珠略感诧异,往他面上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恼怒,手指仍旧停留在他掌心,想了一想,认可道:“你这么想,也有道理。”又解释道:“我是担心你自己在梁国应付不来,所以想着要他帮衬一二。既然你自己能应付得来,自然是少一个人知道你身份,你便更安全一些。”
齐云原本做好了要惹怒她的准备,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一时觉得甜蜜,目光落在她下唇吻痕上,却又更觉折磨。
她待他这样好,为何却不能只对他一个人好。
“臣有需要之处,也曾与孟郎君通信,只是不曾现身见他……”齐云轻声又道,强迫自己挪开目光。
穆明珠忽然长叹一声,翻身跨坐在他腿上,双臂环拢在他脑后,低头逼近僵硬的少年,呢喃般道:“真折磨人……”她一面说着,一面勾下头来,吻住了少年微张的红唇。
吻上的一刹那,两人都发出低微而满足的喟叹声。
像是四个月来的渴盼,直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身体前倾,压着少年向小榻上倒去,嗔怒般咬他,无奈又宠溺,仍是那一句笑叹,“真折磨人。”
仿佛引得她这样举动,全是少年的错。
早在齐云裹着一身风雨出现在日暮时分的书房中时,穆明珠便留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唇间。
虽然亲吻是快乐甜蜜的事情,虽然已经分开了四个月……
但总是正事重要。
所以先去见拓跋长日,又商讨对邓玦的处置,最后回到内室说起他在梁国的经历……
穆明珠自认为是很正经的,但少年明显定力不够,不管说着多么严肃的话题,视线还是一直往她唇间飘。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叫她忍不住。
绵长的亲吻过后,穆明珠稍微抬起头来,手臂撑在少年胸口看他。
他偏头望着窗外的雨,胸膛激烈起伏着,艳丽的绯红色染遍修长的脖颈,耳朵也红透了、手指摸上去发烫。
穆明珠看他像是极欢喜的模样,松了口气,埋怨道:“难得见一面,本想跟你好好说说话的。都怪你,总招我。”
齐云耳朵里都是自己炸雷般的心跳声,还有她绵绵的话语声,不明白他怎么“招”她了,只感到她的手指顺着他的下巴滑下去。
少年羞红的脖颈实在诱人。
穆明珠忍不住便伸手,轻轻顺着他的脖颈抚摸,隔着他发烫的皮肤,感受着底下血管有力的搏动。她起了玩笑的心,手指轻轻抚摸着他颈间的大动脉,想到他方才脉脉含情的眼神,笑道:“怎么去了一趟梁国,这么会勾引人了?从哪里学来的?”
他勾引了么?
齐云想不明白,然而原本已经红透的脸颊竟又深了一层。
“还学会不回话了?”穆明珠半真半假威胁道,手指轻轻抚摸着他颈间的大动脉。
这本是人极重要的命脉。
若依照习武之人的本性,怕是有人上手,立时就会本能格挡的。
然而此时齐云乖巧躺在窗下,柔顺地露出他最脆弱的脖颈,任由穆明珠微凉的手指抚过、在他浑身激起阵阵颤栗。他垂在两侧的双手,的确是一下又一下攥紧,克制着本能想要格挡的冲动,在穆明珠的手指之下,一丝反抗都不曾有过。
“没有不回话啊……”他低低道,声音温柔,像是被春光晒化了的寒冰。
穆明珠笑道:“还学会顶嘴了?”她俯下身去,以唇代指,轻轻在他颈间亲了一下,像一片温热的羽毛划过。
齐云浑身一缩,旋即放松下来,回眸看向身上的女孩。
窗外秋雨声缠绵,烛光在女孩身后晕染出朦胧迷离的光,像是他的一夜好梦。
穆明珠对上他柔软的目光,心中一动,收了嬉笑,忽然趴下来,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处,轻轻蹭了蹭,像一只猫那样。
她听着他的心跳,稳定的、有力的、赤诚的。
不知不觉中,她半阖了眼帘,悄声道:“你困不困呐?”
这四个月来,她没有一天睡得像齐云在身边那样安稳。
齐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臂,把小榻一角的锦被拖过来,轻轻盖在了两人身上。
温暖的锦被包裹下,穆明珠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齐云低垂了睫毛,余光中望见女孩趴在他胸口的俏脸,她微撅着下巴,下唇上的淤痕仍旧鲜明,可是他胸中最初发狂痛苦的情绪好像沉淀下去了。
现在陪伴在公主殿下身边的人,是他。
齐云望着女孩隐隐疲惫的睡容,见她半梦半醒中仍蹙眉,便伸出手去,隔着锦被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凝望着她的睡容,想着,她这样艰难,当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她要在旁人身上寻一点快活,便由她去吧。
只是……
齐云轻声道:“殿下?”
“唔?”穆明珠含糊应着。
齐云思量着,缓声道:“书房重地,需严防紧守。跨院的那道侧门,锁了好不好?”他说到最后的请求,语气软下去,软的就像是一片云。
穆明珠极爱他这样的语气,半梦半醒中也觉他说得有理,自然无有不应,呢喃道:“好……什么都好。”
齐云闻言,垂眸往女孩面上凝望一瞬,桃花眼弯起,缓缓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来。
少年罕见的笑脸映着烛光,端的是光华璀璨、惑人心神。
若是穆明珠醒时见了,定然又要怪他“招人”,然后亲他、抱他又戏弄他。
窗外秋雨声切切,齐云望着床帐一角垂下的纸花香囊,抱着怀中的女孩,却觉心中暖极。
来日离别自有来日去想,今日相会且共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不是吻痕!是驴磕的!
齐小云:正宫心态get√
第173章
荆州南郡,都督府邸前,邓玦披蓑衣、戴斗笠,手中拎着一篓子鲜鱼,翻身下马,就见守在府门前的一队精兵扈从,为首迎上来的竟是四公主身边的校尉林然。
“邓都督。”林然的声音在夜雨中听起来冒着寒气,“殿下有请。”
邓玦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曼声道:“现下?”
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
“现下。”林然又上前一步。
邓玦瞥了他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低头理了理鱼篓上的丝绦,轻声笑道:“林校尉可知为了何事?”
林然平静道:“邓都督去了便知道了。”
邓玦手指捻着湿漉漉的丝绦,淡声道:“公主殿下的人,好大的气魄。”
林然等人来得急迫,又来得奇怪。
邓玦这样多疑的人,岂能轻易跟随了去。
随着邓玦这句话落地,原本跟着他的一队人马也纷纷上前一步,隐然有戒备之意。
林然目光扫过邓玦身边的扈从,低声道:“殿下说,邓都督从速去见她,乃是最后的机会。”
邓玦心中一动。
他有些犯难,舌尖抵住上颚,凤眼轻眯,沉吟着。
自从在襄阳行宫,他把穆国公通敌一事告诉四公主之后,没过多久,他便被“请”出了行宫。而他说过的事情,就像是没有发生过,建业城中一点动静都没有。算算时日,四个月过去了,四公主的人忽然顶风冒雨连夜来传召他,难道是穆国公的事情有了证据?
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想要赢得四公主的信任。
若是今夜拖延不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料想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四公主总不至于在行宫中害了他这个荆州都督。
邓玦做了决断,给他亲近的亲卫使个眼色,淡笑道:“作甚将话说得这般骇然?既然是林校尉亲自来请,我又怎敢推辞?”便将鱼篓抛给那亲卫,翻身上马。
林然松了口气,与众扈从上马跟随。
邓玦一旦做了决定,行动起来也利落,双腿一夹马肚,便叫那胯
下骏马在秋雨中泼风似地冲出去。
半夜疾驰,邓玦赶到襄阳行宫之时,正是凌晨前天色最暗的时候。
花阁寝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梦见她像一粒珍珠那样,躺在温暖又柔软的贝肉里,忽然就听到贝壳外面有人唤她“殿下”。
那声音越来越真切,是樱红的声音。
梦中穆明珠正觉得奇怪,怎么樱红也成了一只贝壳吗?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贝肉一晃,整个贝壳被海水推着晃动起来,像是海啸了一样。饶是如此,梦中她一点都不慌。海啸又如何?她躺在紧紧的贝壳里,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声越来越清晰,她悠悠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就见一室朦胧的烛光,窗外的风雨声未停,门外樱红正在轻声通报:“殿下,邓都督来了。”
她意识渐渐回笼,察觉自己蜷缩在少年的怀抱里。
齐云睡梦中也机警,在樱红第一声呼喊时便醒来了,听清事由之后,轻轻摇晃女孩,要她醒来。
穆明珠对着少年洁白的中衣,闭了闭眼睛,终于清醒过来,从他怀中撑起身来——两人身上还裹着同一床锦被。
昨夜两人说着话胡闹,最后竟是在小榻上睡着了。
她撑起头来,望向窗外,见风雨仍急,而天色暗沉如浓墨。
“殿下……”齐云低声唤,声音里有初醒来的慵懒与迷离,努力撑开的桃花眼里还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软,想到他昨日千里奔波从梁国赶回来,今日又要赶往建业,怜他辛苦,便俯下身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呢喃道:“还早呢。你接着睡吧。”她自己则披衣而起,往寝殿外而去。